金玲
〔提要〕美歐關系當前表現出明顯的兩面性特征。一方面,特朗普上臺以來雙方圍繞安全、經濟以及多邊主義等一系列問題的沖突反映了美歐的觀念和利益分化,矛盾具有內生性特征;另一方面,維持雙方關系的支柱性基礎未根本動搖,雙邊關系仍具韌性。上述兩種特征的發展變化將左右美歐關系前景,跨大西洋傳統聯盟關系將日益走向松散的“議題聯盟”。松散聯盟狀態下,雙方的盟友關系將更多表現為“議題主導”,在不同議題領域將呈現沖突、競爭與合作的多面形態。
〔關鍵詞〕美歐矛盾、跨大西洋關系、議題聯盟
〔中圖分類號〕D81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2 8832(2018)4期0034-16
特朗普政府出臺的一系列政策引發美歐多領域矛盾,跨大西洋關系面臨自伊拉克戰爭以來最為嚴重的危機。當前圍繞跨大西洋關系走向的核心辯論是:雙方圍繞全球化、安全合作等問題的沖突究竟是“特朗普現象”還是雙方的結構性矛盾所致。將沖突歸因于特朗普政策的觀點認為,跨大西洋關系中的安全依賴、經濟依存、價值觀共享的結構性支柱沒有發生改變,“特朗普現象”具有臨時性特征。短期內雙方雖有沖突,但在美國建制派力量的平衡下,“跨大西洋關系會維持原狀”,中長期亦不會發生質的改變。[1]與之對應的觀點認為,“特朗普現象”是跨大西洋關系“惡化”的癥狀,在特朗普政府以前“美歐已疏離”,美歐矛盾具有結構性、內生性和必然性的特征,是各自在全球化進程中的地位以及安全利益日益分離的結果。[1]
上述兩種觀點描述了當前跨大西洋關系的兩面性特征:一方面,美歐確因國際格局變化以及各自內部政治和社會力量重組導致雙邊關系呈現內生性矛盾,影響跨大西洋關系的短期發展和長期走向;另一方面,決定美歐關系的結構性要素——歐洲對美國安全依賴、雙邊經濟關系高度依存以及西方民主、自由價值觀紐帶等未發生質變,維持著跨大西洋關系的韌性。這兩種特征將在相當長時間內塑造美歐關系走向,盟友關系將延續但會日益松散,雙邊關系中的沖突與合作兩面性凸顯,歐盟尋求戰略自主以及加強與新興力量合作的動力將增強。
一、美歐矛盾的內生性特征
特朗普上臺以來,美歐圍繞氣候變化、安全防務開支、貿易爭端以及伊核協議等一系列問題陷入沖突。沖突的根源是雙方在變動的國際格局中由于不同的國際行為體特性、不同的戰略地位以及各自不同治理體系所引發的觀念沖突和利益分化。
(一)國際地位和力量特性不同決定雙方“單、多邊主義”的觀念之爭
在軟實力方面,歐盟具有制度和規則優勢,多邊主義機制是其施加影響和實現利益的最佳方式,多邊主義國際秩序被認為是其和平與繁榮的基礎,其既無意愿也無能力采取單邊行動。“歐洲支持多邊主義主要源自其力量特性,其投入大量財政和外交資源維護有效多邊主義,因為這符合歐盟的利益和價值觀。”[1]歐盟在其2016年的全球安全戰略中表示:“作為中小國家組成的聯盟,歐盟通過共同的力量推動一致的規則遏制權力政治。建立在國際法基礎上的多邊國際秩序是歐盟內外安全和繁榮的唯一保證。”[2]
美國作為霸權力量,從不受制于多邊主義約束,多邊機制對其僅有工具性價值。“沒有人認為美國應服從約束性規則,美國只是急于讓其他國家遵守。”[3]單邊主義在美國歷史上早已有之。“杰克遜主義”的核心便是“美國優先”、單邊主義并青睞硬實力。該單邊主義傳統認為:“美國在危險的世界中應該保持警醒并做好充分準備,愿意使用所有手段維護其利益,并不應受到任何限制其單邊行動自由的制度性約束。”[4]杰克遜主義的“美國優先”政策最早體現在1940年反對美國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戰,奧巴馬時期的美國不同政治派別組成的“茶黨運動”亦統一在“美國優先”的旗幟下。
戰后美歐曾共同受益于其主導的國際秩序,雙方雖有多次單、多邊主義之爭,但維護既有秩序曾是共識。新興力量上升和美歐各自內部的經濟、社會危機改變了其對既有國際秩序的共識。歐洲仍認為其和平與繁榮依賴于多邊國際秩序,希望利用自身制度和規則優勢,通過多邊機制規范新興大國,維護自身影響,應對內外危機,并認為多邊機制受損威脅其利益。然而,美國日益將現有多邊機制視為實現利益的羈絆。特朗普上臺以來不僅退出《巴黎氣候變化協定》,還相繼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權理事會等機制,并采取單邊行動削弱世界貿易組織(WTO)的合法性。特朗普政府《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將其外交政策建立在現實主義和主權國家基礎上,這與歐洲的政治理念漸行漸遠。
(二)參與全球化程度及治理模式不同決定雙方在貿易問題上的不同立場
歐洲國家在全球貿易體系中表現出更強的竟爭力和更深度的參與。“全球性貿易推動歐洲經濟增長,促進歐洲繁榮并有助于維持其競爭力”。[1]世界銀行最新統計數據顯示,歐盟出口商品價值遠大于美國,出口在其GDP中占比43%,而美國僅占12%。[2]歐盟在資本商品、中間商品、機械和電子產業等方面相比美國都表現出更多的競爭優勢,歐盟成員國產業相比美國在出口產品中實現了更高的附加值。以美歐雙方對華經貿合作為例,中國對歐洲的高附加值產品需求自1995年以來一直上升,到2011年是對美國產品需求的2倍。投資方面,有統計數據顯示,截至2015年歐洲對華投資存量是美國的2倍多,達1684億歐元。美國對其他國家的投資存量更遠不及歐洲,表明歐洲是更主要的全球化力量。[3]
貿易對就業的促進程度在歐洲也表現得更為明顯。歐盟委員會相關統計數據顯示,每10億歐元的歐盟出口可產生1.4萬個就業崗位,[4]而每10億美元的美國出口僅可支持6000個就業崗位。[5]從1995年到2011年,美國出口產生的就業上升了21%,但同期歐盟出口對就業的促進增長了67%[6]。外貿出口對就業的強勁促進,推動歐洲一直將更加進取的全球化貿易政策作為促進就業的重要手段。
美歐不同的勞動力政策使其面臨的反全球化壓力也有所差別。開放貿易政策的收益不會自動惠及所有行業,需要相應的國內政策進行調整。歐盟僵化的勞動力政策和良好的失業救濟政策雖一直飽受詬病,卻在一定程度上發揮了社會調節作用,緩解了貿易的失衡效應。美國雖有貿易調整援助(tradeadjustment assistance)相關政策,但其嚴苛標準使能夠獲益的失業人數比例較低。2016財年,美國780萬的失業人口中僅有約4.5萬人獲得了相應援助。在發達經濟體中,美國用于積極勞動力市場的項目預算比例也是最低,僅占GDP總量的0.1%,相比之下丹麥是2.05%,法國1.01%,德國0.63%。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以及WTO的研究表明,美國在積極勞動力市場政策(ActiveLabor Market Policy)方面的公共支出近乎墊底。與此同時,美國的靈活勞動力市場政策(Flexible Labor Market Policy)也使得其產業工人更易受到全球化沖擊,經合組織研究表明,美國在勞動力保護指數排名上位列71國中的第69位。[1]
此外,不同的市場一體化經驗也使得美國反對自由貿易的聲音更強。相比美國在推行北美自由貿易區過程中引發的批評,尤其是對美國勞動力市場的影響,歐盟在深化東西歐國家貿易合作、促進對外投資過程中,更好地實現了優勢互補,沒有嚴重影響西歐國家的就業。[2]
(三)美歐安全利益偏移增加了雙方安全責任分擔的矛盾
冷戰結束以后,美歐安全合作一直受到雙方安全認知和政策優先不同的影響。伊拉克戰爭引發的跨大西洋關系危機、阿富汗戰爭帶來的歐洲責任分擔分歧、利比亞戰爭和烏克蘭危機中的美歐分工模式,都是雙方安全認知和政策優先日益偏移的結果。
奧巴馬時期,“美國戰略東移”是美歐安全戰略偏移的標志。時任美國國務卿希拉里表示,“隨著亞太地區逐漸成為21世紀全球戰略與經濟重心,這里也將成為美國外交戰略的重心,美國外交在未來十年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在亞太地區增大投入。”[1]美國戰略東移的一個重要因素是美國從地緣競爭角度看待中國崛起,并由此產生戰略焦慮。美國認為,中國威脅到其自二戰結束以來在亞太地區所建構的安全秩序,影響其在亞太地區的雙邊關系、軍事聯盟等。與美國不同,中國對于歐洲的威脅則沒有那么明顯,歐盟從不視中國力量的上升是安全威脅,[2]歐洲國家政府更多關注中國帶來的經濟機遇而不是地緣挑戰。
美國戰略東移與歐盟安全環境惡化同時發生,加速了雙方安全認知和政策優先的偏移。自烏克蘭危機以來,歐盟同時面臨傳統安全關切和非傳統安全威脅,其長期經營的“穩定和繁榮之弧”正演變為“動蕩之弧”:在東部周邊,歐盟和俄羅斯之間的國家陷入分化,一部分加入歐盟主導的一體化,另一部分則參與俄羅斯主導的歐亞經濟聯盟,烏克蘭危機引發的歐俄沖突使傳統安全關切回歸;在南部周邊,敘利亞陷入持久內戰,利比亞國家內部派別沖突以及恐怖襲擊事件的頻發,使歐盟在遭受非法移民對內部安全沖擊的同時,更深刻體會到恐怖主義威脅的上升。“環視全球,沒有任何一個地區比歐洲更易于陷入沖突”,[3]面對多重危機和周邊亂象,歐盟全球戰略明確將保護自身安全和維持有韌性的(resilient)周邊作為首要優先。
當前美歐圍繞伊核協議沖突是雙方安全利益出現結構性偏移的結果。對歐洲而言,伊核協議的簽署不僅是多邊主義外交的勝利,更是其核心利益所在,其對伊朗政策的優先訴求就是避免激發大規模的沖突造成地區局勢進一步惡化。西亞北非之亂以來,恐怖主義威脅上升和難民危機嚴重威脅歐盟安全、穩定和團結,成為歐盟民眾的主要關切,也是造成歐盟內部民粹力量上升的主要因素。因此,維護南部周邊的穩定是歐盟的安全利益優先和核心利益,而伊朗是影響歐盟周邊地區安全的主要力量,與其接觸符合歐洲利益。
與歐洲對周邊安全和穩定的關切相比,美國在實現能源自給后,其自身現實利益并不直接受中東亂象影響。無論是奧巴馬時期的戰略東移,還是特朗普政府的“美國優先”,都表明中東在美國安全戰略中的重要性顯著下降。特朗普退出伊核協議并對伊朗實施更加嚴格制裁,不僅可以迎合國內猶太選民的訴求,也是對其傳統地區盟友的支持,符合其通過盟友發揮影響的“收縮”主張,同時還增加其與歐洲在貿易摩擦問題上的談判籌碼,與“美國優先”的利益訴求完全一致。
美歐安全重心的偏移也表現為雙方在安全責任分擔問題上的沖突。美國對于歐洲“消費安全”而不“提供安全”的不滿由來己久。2011年,美國時任防長羅伯特·蓋茨呼吁歐洲在跨大西洋安全事務中公平承擔自身的政治和財政責任,并警告歐洲,未來美國的領導人如果沒有冷戰記憶,會質疑美國在北約框架下對歐洲巨額投資的意義。[1]特朗普上臺后加大了對歐洲盟友的施壓力度,一再表示北約經費分擔不合理,對美國納稅人不公平,并因此對北約框架下的集體防御承諾不時發出矛盾信息。
二、維系美歐關系的支柱未受根本挑戰
長期以來,安全合作、經濟依賴、共同的價值觀是跨大西洋關系的支柱。盡管國際秩序調整和美歐內部政治和社會變化正不斷侵蝕美歐關系的支柱性基礎,但根基并未動搖,跨大西洋關系仍具韌性。美國大西洋委員會在其組織的針對跨大西洋關系評估的討論中,與會專家表示:“盡管美歐關系面臨挑戰,但經濟依賴、防務合作以及共同的民主價值觀仍是維護大西洋伙伴關系的堅實基礎。”[2]
(一)歐盟對美安全依賴,北約仍是美歐關系核心紐帶
美歐安全利益偏移引發的矛盾主要體現在針對歐洲南部安全的不同政策以及安全責任分擔問題上,在涉及俄羅斯威脅方面,美歐的一致性沒有顯著下降。特朗普政府發布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俄羅斯仍被定義為美國的主要安全威脅;歐盟自烏克蘭沖突以后,也認為俄羅斯不僅威脅其邊界安全,還通過混合戰爭的方式威脅歐洲的內部安全和穩定,是歐洲的主要安全威脅。對此有觀點表示,“不是美國,而是俄羅斯普京決定北約的未來以及美國對歐洲防務的參與程度”。[1]
盡管特朗普上任以來在歐洲安全問題上的一系列言論增加了歐洲的疑慮,但其在履行對歐洲安全承諾上的實踐保證了延續性,2017年北約駐歐俄交界地區的部隊數量是此前的四倍。北約的指揮結構也朝著有利于部署美國在歐洲軍力的方向調整。特朗普上臺以后,并沒有減少其在歐洲的軍事存在,相反通過歐洲遏制倡議(European Deterrence Initiative)[2],增加了在歐洲的防務預算。2018和2019財年預算中,該倡議預算規模連續實現近40%的增長,目前已達65億美元。倡議的主要行動領域包括加大軍事存在、強化演習和培訓、增強前置能力(prepositioning)、改善基礎設施以及伙伴能力建設。[3]鑒于美國內部強大的反俄力量,特朗普當前仍缺乏打破對俄政策僵局的戰略,北約在歐洲的存在依然會朝著加大遏制的方向發展,符合歐洲對美安全保證的預期。
近年來,面對安全形勢惡化,歐洲雖加強戰略自主的步伐,亦采取實際行動加強安全和防務合作,但其安全和防務政策的戰略自主、能力自主以及行動自主短期內都難以實現。從2008年格魯吉亞沖突,到利比亞、馬里、敘利亞,歐盟防務和安全政策邊緣化,主要依賴單一的成員國或北約支持。因此,只要歐俄關系未解,西亞北非亂象不平,歐洲對美國的安全依賴難以改變,美歐北約框架下的安全關系也不會動搖。
由此可見,盡管特朗普批判其歐洲盟友在軍費問題上搭美國便車,但在美國對外政策的關鍵方面保持了延續性,沒有放棄或限制美國在北約框架下的行動和領導力。歐洲方面,雖一再表示對美國失望,但仍強調北約在安全防務政策中的支柱作用,對于“北約是歐洲安全基石”的共識強烈。法國2017年10月出臺的《防務和國家安全戰略評估》指出,“美國是‘根本的伙伴,強調彼此安全和防務利益的‘趨同和密切的雙邊關系。”[1]
(二)經濟上高度依存的現實未變,美歐經貿合作具內生動力
新興力量在國際貿易格局中影響力上升,但沒有根本改變美歐經貿高度相互依存的狀況。美歐仍是彼此最重要的貿易和投資伙伴。2017年美歐年貨物和服務貿易總額達1萬億美元,是中美貿易總量的2倍。[2]歐盟是美國最大的出口市場和第二大進口來源地,美國也是歐盟最大的出口市場和第二大進口來源地。2017年歐盟對美出口3755億歐元,是歐盟出口市場的200,遠高于中國在歐盟出口市場中11%的比例。[3]
相互投資仍是跨大西洋關系的根本驅動力量。美歐在彼此吸引外資比重中擁有絕對地位,是雙方貿易增長的內生動力,美歐1/3的貿易來自企業內部交易(intra-company transfers)。美國在歐洲的投資是其在亞洲的三倍,2016年只有21%的美國投資進入亞太市場,700l0在歐洲。C47歐洲亦是美國外資最大的來源地,占其外資比重69%0歐洲在美國的投資是其在印度和中國總和的8倍。[1]
(三)民主、人權價值觀仍是雙方的認同紐帶
伴隨著美國實力外交和歐盟務實外交轉型,美歐價值觀外交和協調在跨大西洋關系中呈減弱之勢,但仍是雙方認同的紐帶。美歐雙方圍繞多邊主義的沖突從根本上源于利益,而非在民主和人權等問題上的理念之爭。雖然特朗普總統的言論和做法,尤其是其對歐洲民粹主義力量的支持和同情損害了美歐的價值認同,但歐洲主流傾向將特朗普與美國主流政治力量和民眾進行區分,認為共同的價值觀仍具廣泛的政治和社會基礎。歐盟對外行動署將共同價值觀(包括共同維護法治、民主和人權等)定義為歐美伙伴關系實現60年繁榮的堅實基礎。[2]
政策實踐上,美歐雙方價值觀在外交領域仍表現出高度一致性。以雙方對華政策作為觀察點,共同的價值觀仍是美歐對華政策的共識基礎。美國智庫的所謂中國發揮“銳實力”影響的說法迅速在歐洲獲得共識,共同構成“新中國威脅論”的基礎。此外,雙方針對世界范圍內“違反人權和民主”國家,在聯合國框架外實施制裁的行動亦呈現高度的一致性。
三、未來美歐關系將走向松散的“議題聯盟”
美歐關系中的內生性矛盾和雙邊關系中的韌性將共同塑造跨大西洋關系走向。一方面,內生性矛盾導致的利益和觀念分歧將繼續沖擊傳統跨大西洋關系中的戰略盟友基礎;另一方面,美歐關系中的韌性仍是雙方協調與合作的基礎。跨大西洋關系將在很長時間內介于傳統戰略盟友和平等伙伴之間的中間形態,逐漸走向日益松散的“議題聯盟”。
在“議題聯盟”狀態下,雙方對主要戰略安全威脅的評估大體一致,基本共享價值觀,但在具體議題領域雙方因利益有別而實行不同的政策方法,導致戰略共識危機和協調困境。松散聯盟狀態下,雙方的盟友關系將更多表現為“議題主導”,戰略一致已非目標,在不同議題領域之間進行切割,繼而呈現沖突、競爭與合作的多面形態。歐洲戰略自主性加強,并對其他行為體的戰略合作持更加開放立場。跨大西洋關系在不同的合作支柱下將呈現不同的表現形式。
(一)經貿領域沖突與競合表現最為明顯
美國當前的經濟民族主義政策,包括推動更加“公平”的雙邊貿易談判、保護美國工業、降低貨物貿易赤字以及通過強勢的關稅威脅手段單邊施壓等,雖具特朗普個性特色,但不能否定其背后更為深刻的社會基礎,因此并非短期的政策行為,而是較長時期的政策趨勢。由此,美歐經貿領域內的矛盾將主要表現在兩個層面:
多邊層面上,雙方圍繞WTO作用及未來發展的矛盾將凸顯。歐盟視WTO為戰后自由國際秩序的重要基礎,也是實現其利益的機制性保障,故而仍將長期支持自由、開放貿易。但是,美國當前的經濟民族主義政策優先雙邊“公平貿易談判”以及單邊實施關稅威脅的舉措都嚴重侵蝕WTO的合法性基礎,被歐洲認為是“對自由秩序的威脅”。[1]美國援引“國家安全”條款,向歐洲征收鋼鋁稅、在WTO仲裁庭法官輪替問題上的不合作行為以及特朗普在其2017年貿易政策議程中有關“國際仲裁規則不自動引發美國法律和實踐調整”的表態,都展現出美歐圍繞多邊國際貿易機制的沖突。[2]針對美國關稅威脅,歐洲雖希望通過談判獲得豁免,但仍堅持在WTO框架下尋求應對。[37針對特朗普總統威脅退出WTO,歐洲主流立場是加強與其他國家的合作,捍衛多邊貿易體系。
雙邊層面,美歐經貿糾紛將呈現加劇態勢。美國出于國內政治需要,將持續關注貨物貿易失衡,赤字成為美國貿易政策的核心關切,不斷施壓歐洲實行“更為公平的貿易”,解決雙邊1500億美元的貿易赤字問題。但是,美歐貨物貿易失衡同樣是結構性問題,難以通過懲罰性關稅手段解決。此外,“貿易戰”影響的主要是下游產業及其從業人員的就業和福利,具有政治影響。在美歐內部民粹主義力量都呈上升趨勢的背景下,雙方圍繞“貿易戰”各自騰挪的政治空間有限。近期歐洲已針對美國的鋼鋁稅采取報復措施,而美國則威脅將針對歐洲汽車征收高達35%的關稅,雙方貿易沖突也面臨升級風險。
此外,美歐在數字經濟中由于理念和規則的沖突也增加了雙邊貿易關系的緊張。在數據和隱私保護方面,美國采取的是行業政策,企業占據主導,依賴不同行業立法和規則以及自我約束等綜合手段。但歐盟嚴重依賴數據法,希望在維護國家安全和促進經濟增長的同時,保護個人和商業用戶的隱私。美國主要技術公司如阿爾法以及蘋果公司最近受到歐盟競爭機構司法調查,反映了雙方理念和規則的沖突。
當然,美歐上述摩擦和沖突并不會完全阻礙雙方在經貿問題上的合作。多邊框架之下,雙方在規范新興行為體的經濟和貿易政策方面有共識。[1]例如,針對中國向WTO就非市場經濟地位起訴歐盟的問題,歐洲呼吁美國與其形成共同的政策方法,以維護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推動公平貿易;美歐還會加強在WTO框架下應對第三方貿易行為方面加強協調。近期,美歐日貿易部長發表聯合聲明,表示將就非市場導向政策、公平競爭環境以及技術轉讓等問題尋求共同立場,這些都是彼此協調的具體表現。雙邊層面,數字經濟和服務經濟也是歐洲推動與美合作的重點,一是利用美在服務貿易方面的優勢,說服美國,緩和美歐沖突;二是推動與美在服務貿易標準和規則上的協調。《歐美隱私保護框架》已于2016年7月生效,美國的主要數據企業都加入了該框架。
(二)安全領域走向相對“均衡”的責任分擔模式
盡管美歐都重申北約對于各自安全的根本作用,但雙方都意識到安全關系面臨調整和轉型。歐盟2016年全球戰略報告指出,“歐洲安全和防務努力應該讓歐盟能夠自主行動。”[1]特朗普上臺以后針對跨大西洋關系的諸多言論使得德國總理默克爾表示:“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完全依賴別人的日子結束了,我們歐洲需要掌握自己的命運,與美國建立自然的伙伴關系。”[2]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也指出:“歐洲盟友應履行承諾,增加防務和現代化開支,增加聯盟應對共同安全關切的能力。”[3]
雙方分工模式主要表現為歐洲更多承擔其對周邊的安全責任,其對周邊安全的政策自主性加強。上述分工方式在奧巴馬執政時期已顯現,烏克蘭危機中法德主導的“諾曼底模式”以及利比亞戰爭中“美國幕后”的策略,都是美國推動歐洲承擔責任的結果。
在雙方分工模式日益清晰的背景下,歐盟顯著加大了自身安全能力建設,不僅啟動了結構性合作,還設立了歐洲防務基金。近日,法國總統馬克龍推動的“歐洲干預倡議”(European Intervention Initiative)亦獲得了德國的積極響應。未來,一個更加內向、關注自身和周邊安全的歐洲與戰略上以遏制中俄為目標的美國,將逐漸走向更加松散、靈活、責任分擔型的安全伙伴關系。歐盟在其周邊安全事務上承擔更多責任,同時也會更自主維護其安全紅線,在美國“遏制中俄”的戰略中雖有配合,但未必亦步亦趨,“議題聯盟”特征將表現明顯。
(三)價值觀外交在跨大西洋關系議程中的重要性下降
價值觀外交曾是美歐對外政策的“標簽”。長期以來,美歐不僅通過貿易和援助附加條件的做法在廣大發展中國家推行價值觀外交,甚至在國際社會以人權、民主和法治為名直接干涉別國內政。但是,在一系列內外環境因素的推動下,在總結自身對外政策的經驗和教訓過程中,美歐的價值觀外交均出現了較大程度的校正,正朝著更加注重獲得現實利益的方向發展。歐盟在其周邊和非洲政策中已不得不在價值觀和利益之間向現實的安全利益傾斜美國價值觀外交在國內民意基礎亦受到極大削弱,“對外政策中的價值觀因素下降”。[1]皮尤研究中心2016年4月的調查顯示,57%的美國民眾表示美國應專注國內問題,其他國家的問題應該由其自己負責;持“國內優先”立場的民眾比例在2010—2016年期間上升11%。[2]
因此,盡管價值觀認同在美歐仍具廣泛的社會基礎,但由于受到現實政治訴求以及國內經濟和社會矛盾的影響,美歐對外政策都明顯朝著務實方向轉變,價值觀外交在跨大西洋關系議程中的重要性下降。在雙方利益出現嚴重分歧的領域,共同的價值觀將很難是雙方政策協調的基礎,彼此價值觀外交的協調將建立在具體議題基礎上,呈現出較為明顯的“工具性”特征。
四、結語
美歐關系是當今國際格局變動中的最重要變量之一,牽動大國關系走向。面對美國特朗普政策的劇烈調整,歐洲的政策和戰略選擇對于當前及未來國際秩序發展具有重要影響。
歐洲當前沒有形成應對美國戰略轉向的共識,處于戰略搖擺和模糊期。傳統大西洋主義者認為,仍應堅持盡力維護跨大西洋關系,通過必要妥協將美國留在現有制度框架中,以共同維護戰后形成的多邊秩序。與之對應的另外一種觀點表示,美國的戰略調整具有深厚的政治和社會基礎,歐洲應尋求更加獨立于美國的對外政策,聯合其他大國共同應對美國的單邊政策。
在上述戰略選擇的爭論中,歐洲目前采取雙軌對美策略,既采取制衡措施對沖美國單邊主義影響,也積極尋求對話和妥協避免美歐關系破裂。在貿易問題上,歐洲雖表示“受威脅,拒談判”的立場,但同意設立工作組磋商,并主動迎合特朗普的訴求,提出針對性應對策略,包括加強美歐能源合作、改善市場準入并推動WTQ改革,積極尋求與美在對華貿易政策上的立場協調。在安全問題上,一方面加強歐洲安全和防務建設,強調戰略自主,另一方面亦積極增加軍費開支,努力滿足美方要求。
歐洲的戰略搖擺和對美雙軌策略影響了歐洲與其他大國的關系,尤其是中歐關系。當前歐洲對華同樣處于戰略困惑期,對華政策矛盾性凸顯。一方面希望與中國合作把握發展機遇,利用中國對沖美國影響,另一方面又對中國戰略疑慮明顯上升,擔心中國對外輸出發展模式,削弱歐洲模式的影響力,加強與美國協調應對中國挑戰。在對俄政策上,歐洲同樣展現出兩面性,一方面強調俄羅斯對其安全威脅,另一方面積極尋求擴大與俄經濟與能源合作,歐俄關系出現一定程度的“政經脫鉤”現象。在跨大西洋關系逐漸走向松散聯盟的背景下,歐洲的戰略模糊和兩面政策將逐漸改變戰后以美國為中心形成的盟友體系,有助于大國關系走向以競合為特征的“伙伴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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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International Trade Administration,"Employment and Trade,"March 19,2018,https://www.trade.gov/mas/ian/employment/.(上網時間:2018年5月9日)
[6]European Commission,"EU Exports to the World:Effects on Employment and Income".
[1]轉引自Jeanne Metivier,Mattia Di Salvo and Jacques Pelkmans,"Transatlantic Divergencesin Globalization and the China Factor"。“勞動力保護指數”指的是雇主解除勞動合同所需要承擔的成本和相應的法規嚴格程度。
[2]Ibid.
[1]“希拉里·克林頓:21世紀將是美國的太平洋世紀”,新華網,2011年11月11日,http://news.xinhuanet.com/2011-11/11/c_111160413.htm。(上網時間:2018年5月17日)
[2]Robin Niblett,"Europe:Transatlantic Relations Still Drifting".
[3]Euractive,"Mogherini,Steinmeier Denounce Black-and-White Foreign Policy,"January8,2015,http://www.euractiv.corn/sections/global-europe/moghenm-steinmeier-denounce-black-and-white-foreign-policy-3099252/11/2014.(上網時間:2018年4月28日)
[1]轉引自Olaf Wientzek and Leome Arzberger,"The Security Policy Dimension of TransatlanticRelations in the Context of the Ukrainian Crisis and the Strengthening of the CSDP,”June 3,2015.,http://www.kas.de/wf/doc/kas 41574-544-2-30.pdf? 150608113142。(上網時間:2018年5月4日)
[2]Ellen Scholl,"Taking Stock of the Transatlantic Relationship after One Year of Trump,"February 7,2018,http://www.atlanticcouncil.org/blogs/new-atlanticist/taking-stock-of-the-transatlantic-relationship-after-one-year-of-trump.(上網時間:2018年5月24日)
[1]Peter Van Ham,"Trumps Impact on European Security:Policy Options in a Post-WestemWorld".
[2]“歐洲遏制倡議”是奧巴馬政府2015年啟動的“歐洲再保證倡議”(EuropeanReassurance Initiative)的延續。
[3]"European Deterrence Initiative,"February 2018,https://comptroller.defense.gov/Portals/45/Documents/defbudget/fy2019/fy2019_EDI_JBook.pdf.(上網時間:2018年5月20日)
[1]The Strategic Review Committee of the French Republic,"Defense and NationalSecurity Strategic Review,"October 2017,https://www.defense.gouv.fr/layout/set/popup/content/download/520198/8733095/version/2/file/DEFENCE+AND+NATIONAL+SECURITY+STRATEGIC+REVIEW+2017.pdf.(上網時間:2018年5月20日)
[2]Patricia Lewis et al.,"The Future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Europe,an IrreplaceablePartnership,”CSIS Research Paper,April 2018,https://csis-prod.s3.amazonaws.com/s3fs-public/publication/ 180411 future us europe-partnership finalpaper.pdVwm3grLreOwqziCi5C7oOn3AnaKVPb7kt.(上網時間:2018年5月20日)
[3]European Commission,"EU and United States Trade Picture,"http://ec.europa.eu/trade/policy/countries-and-regions/countries/united-states/-(上網時間:2018年5月20日)
[4]轉引自Mike Scrafton,"Troubles on the `Sea of Atlas':the Transatlantic Partnership,"March6,2018,https://www.realcleardefense.com/articles/2018/03/06/troubles on the sea of atlas-the-transatlantic partnership 113154.html.(上網時間:2018年5月24日)
[1]European Commission,"EU and United States Trade Picture".
[2]EEAS,"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EU,”September 6,2017,https://eeas.europa.eu/headquarters/headquarters-homepage/27291/united-states-and-eu_en.(上網時間:2018年5月30日)
[1]Maria Demertis,Andre Sapir and Guntram B.Wolf,"Europe in a New World Order,”February 17,2017,http://bruegel.org/2017/02/europe-in-a-new-world-order/.(上網時間:2018年6月1日)
[2]轉引自Claudia Schmucker,"Stagnant Global Trade,Rising Protectionism and Anti-GlobalizationAre Threatening Germany,s Stance as an Economic Power,"Summer 2017,https://dgap.org/sites/default/files/article_downloads/2_schmucker.pdfo(上網時間:2018年6月1日)
[3]法國總統曾提出的應對鋼鋁稅三原則包括:通過對話避免貿易戰;相信多邊貿易規范;在WTO框架下采取行動以及加強歐洲團結。參見Euobserver,"EU Rejects US Trade'Gun tothe Head',”March 23,2018,https://euobserver.com/economic/141435。(上網時間:2018年6月1日)
[1]Patricia Lewis et al.,"The Future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Europe,an Irreplaceable Partnership".
[1]SEAS,"Shared Vision,Common Action:A Stronger Europe A Global Strategy for theEuropean Union's Foreign and Security Policy,"June 2016,http://eeas.europa.eu/archives/delegations/south korea/documents/news/2016/eu-global-strategy-final en.pdf.(上網時間:2018年3月16日)
[2]"Angela Merkel:Europe Must Take‘Our Fateinto Own Hands,”May 29,2017,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angela-merkel-europe-cdu-must-take-its-fate-into-its-own-hands-elections-2017/.(上網時間:2018年5月24日)
[3]The White House,Th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America,December2017,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17/12/NSS-Final-12-18-2017-0905.pdf.(上網時間:2018年5月20日)
[1]Patricia Lewis et al.,"The Future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Europe,an Irreplaceable Partnership".
[2]Xenia Wickett,"Transatlantic Relations:Converging or Diverging?,"January 18,2018,https://www.chathamhouse.org/publication/transatlantic-relations-converging-or-diverging.(上網時間:2018年5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