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日本古典文藝美學中,“寂”是與“物哀”,“幽玄”相并列的三大概念之一,其出現的時間在“物哀”和“幽玄”之后,它踩著日本古典文化的尾巴,作為一種新的近代文化出現。而俳句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學形式出現在“連歌”、“和歌”之后,其審美宗旨即為“寂”或者說“寂”是俳句內在的精神核心。俳句與“寂”之間的關系可以說是水乳交融千絲萬縷,可以說,“寂”是對于俳句內在精神的總結與概括,俳句是“寂”這一審美概念的集中體現。
關鍵詞:日本美學;俳句;寂;大西克札;松尾芭蕉;日本徘人
歷來研究日本俳句和研究“寂”的學者眾多,作為日本重要文學形式之一的俳句和重要美學范疇的“寂”在日本文藝美學中具有很高的地位,本文嘗試在理解俳句和“寂”的基礎上探討兩者之間的密不可分的關系。
一、俳句與“寂”的產生及根源
俳句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學形式出現距今不過四百多年時間,起初是連歌的一部分。日本最早的傳統文學是和歌,平安朝(794年-1192年)以后開始盛行多人合作共同創作一首和歌,即第一個人詠五、七、五(百度百科解釋為首句五音,次句七音,末句五音),第二個人詠七、七(百度百科解釋為首句七音,末句七音),以此為循環進行反復,兩人合作稱為“短連歌”,兩人以上為“長連歌”,連歌的首句后來由后奈良天皇時代(1497年-1557年)的山崎宗鑒及松勇貞德等人提倡獨立成詩,進行獨立創作單獨吟詠,自此便開始獨立成為了后來的“俳句”,但起初名為“發句”,明治維新后正岡子規提倡革新徘壇,堅持使用“俳句”這一名稱,而隨著正崗子規及其派別的風靡,“俳句”這一名稱也逐漸被大眾接受并被普遍采用。
俳句真正步入正軌要從松尾芭蕉(1644年-1694年11月)開始,說起日本俳句總是與松尾芭蕉分不開的,他一改俳句的滑稽詼諧,力主以嚴肅的態度創作俳句,力圖在“萬代之不易”中作當時之變,并以身示范創作了一批以“閑寂”、“纖細”為核心的作品。松尾芭蕉的不懈努力使俳句真正站立在了日本文壇,并將俳句這種文學形式推向了頂峰。后來,俳句在谷口蕪村、小林一茶、正崗子規以及種田山頭火等人的努力下在日本文壇得到了持續發展。
俳句都有季題,季題是俳句的核心或者說規則,沒有季題就不成為俳句,日本現代美學家大西克札認為“季題是將廣泛范圍內的素材加以結晶、提煉的產物”,在某種意義上,它是“基于‘素材世界自身所包含的一種‘內在形式性,或者說俳諧表現中所包含的‘素材對‘形式的優先權而形成的”。高濱虛子說:“季題就是與四季有關的題材,范圍極廣,舉凡與春夏秋冬四時變遷有關的自然界現象都包括在內”,但季題除了是自然現象,也可以是社會現象,有自然現象如,一月季題——元旦、二月季題——早春、四月季題——觀潮、五月季題——薔薇,有社會人事現象如,三月季題——其角忌等。
季題的產生深受日本民族思維特征和審美意識的影響。首先,日本是一個國土狹小卻又四季分明的國家,自然萬物,四季消長,出于對自然和生命的敬畏,日本人始終采用一種“同情互滲”的眼光看待自然,認為眾生皆平等,都是共同存在的生命,這就使得日本民族有一種感于物哀于心的情感特質,并對自然萬物的變化和轉瞬即逝的狀態產生一種無盡的留戀;其次,由于對于自然萬物的看重加之地域狹小使得他們“強調精細的認知和表現事物”,這使得隨處可見的景物,如日本隨處可見的小丘壑也足以供人們賞玩。認為處處皆美固然是好的,但也體現出了日本民族在審美觀上的狹隘,對此我國的歷史學家李敖指出日本民族有一種“氣局偏小”的民族特性,而在我看來,這種“氣局偏小”在詩歌中便集中體現于俳句。另一方面,從日本民族審美意識對于俳句季題的影響來看,正因為上文我們提到的“同情觀”,使得日本人產生一種對于自然生命的熱愛與贊美,邱紫華在其《東方美學史》中說:“日本民族以生命為美,以生命力的充盈之態為美的觀念,形成審美意識的根本觀念,由此衍生其他的自然美觀念,如‘季節感和‘物感”。所以,日本民族的思維特征和審美意識很大程度上促進了俳句季題的產生。
“寂”在日本文藝美學中的地位很高,且內涵十分豐富,它的產生同樣有著深厚的歷史文化根源。首先是日本的森林文化對“寂”的產生的影響,日本國土森林居多,在水稻等作物未傳入日本之時,森林為日本民族提供了幾乎一切生存所必需的東西,所以,日本人對森林有一種神靈般信仰,由此也產生了“萬物有靈觀”。同時,被日本民族所信仰和熱愛的森林因為日本的地理位置而四季更替,變化萬千,這就使得日本人產生了“閑適之感”,“寂靜之感”。其次是神道教的生命再生觀念對于“寂”的影響,“日本人對生命和時光的流逝表現出深切的感傷和悲涼”,這就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寂寥”之感的產生,而又因為“再生觀”,日本人對于死亡更多的是傷痛和憐憫而不是恐懼,在對死亡的這種觀照中,也促進了“寂”的產生。再者就是中國的佛教南禪對于日本“寂”的產生的促進作用,在中國古代有王維詩的寂靜空靈淡然,有嚴羽“以禪喻詩”,有后來的“性靈說”、“境界說”等,這種禪味禪意禪風禪骨傳到日本對日本的文學藝術創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尤其是促進了日本“空寂”,“閑寂”,“恬淡”等美學范疇的產生。
二、“寂”的內涵
關于“寂”的內涵歷來進行解讀的大家不勝其數。向井去來認為“寂”指的是俳諧連句的一種色調,并非僅僅是“閑寂”之句,但僅僅作為一種色調也未免有些狹隘。荻原井泉水認為:“所謂‘寂就是人觀察自然的所取的一種姿態”,這指出了“寂”一個很重要的方面,但仍不完整。三宅嘯山在《雅文消息》中透露出他認為“寂”是俳諧的一種“體”,涵義也較為狹窄。大西克禮則把“寂”分為三層含義,第一層:“‘寂就是‘寂寥的意思”,“與這個意味相近的有‘孤寂‘孤高‘閑寂‘空寂‘寂靜‘空虛等意思,再稍加引申,就有了單純、淡泊、清凈、樸素、清貧等意思”。第二層意義:“宿”“古”“老”,指的是一種時間上的沉淀與凝聚,第三層:然帶,意為“……的樣子”或者“帶有……的性質”。
我們可以換個角度從主觀、客觀以及主客統一三個方面去理解“寂”的內涵。首先,從客觀對象來說,“寂”是寂之物,這個寂之物一方面包括具有“靜寂”“寂寥”之感的存在物或者景象;另一方面包括古舊的和具有歷史感的存在物或景象,這兩方面的客觀存在構成了俳句中“寂”的基本素材。其次,從主觀來說,“寂”是一種審美主體對于世界上普遍存在的這些“寂之物”的審視眼光、情感態度和獨特心靈,當審美主體具有了這些條件才能發見萬物之“寂”,種種“寂”之物、“寂”之景才得以進入主體的審美范圍。最后,從主客統一角度來說,“寂”就是具有“寂”的內心和審美眼光的主體與“寂”之物彼此之間往復交流而產生的“寂”之情、“寂”之感,這個過程是一種雙向性行為,缺一不可。
三、俳句之“寂”
俳句和“寂”是水乳交融難以分開的,俳句的核心為“寂”,而“寂”這種審美范疇的集中體現即為俳句。那么,俳句到底是如何表現出“寂”的?首先我們來看一組十分重要的概念——“不易”與“流行”。這組概念源于針對于芭蕉的俳論,對于這兩個詞的含義芭蕉本人并沒有做出一個清晰的解釋,但無疑這兩個概念充斥在他的俳論之中,是研究他的俳句無法繞過的問題,后人對這個問題做出了很多解釋。日本俳論家許六說:“俳諧有‘不易、流行之說,除此二題之外,別無其他”就說明了這個問題的重要性。高野辰之氏認為風雅之誠的本質在于不易,流行是為了求得不易而不斷顯示進展變化的姿態。由此看來,不易與流行在本質上都是風雅之誠,但是不易是其本體,而流行是不斷追求著不易的變化狀態,而此處的“風雅”為“俳諧之道”狹義上的概念。“流行”是求得“不易”的一種不斷進步和發展的方式。而對于俳句來說,其“不易”便是“寂”,“流行”是為了求得“寂”而進行的種種變化,由此看來看來,“寂”實乃俳句的核心,俳句與“寂”頗有些一體兩面的意味。
我們暫且用上文提到的大西克禮對于“寂”的前兩個語義層面來分別分析一些俳句。說到俳句不得不提到芭蕉的《古池》——“悠悠古池畔,寂寞蛙兒跳下岸,水聲輕如幻”,暮春時分,一潭古池,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周圍的一切都那么安靜清寂,這時有只青色的小蛙輕輕一躍,撲通一聲跳進了池塘,打破了寂靜,隨之又重歸于寂。用字普通,場景普通,卻在字里行間透出一股幽幽禪意和絲絲清涼。松尾芭蕉的《古池》句,正是這種以有形有聲表現內心空寂的最佳代表作。正岡子規的“山茶花啊,落了一朵,落了兩朵”和立花北枝的“流螢斷續光,一明一滅一尺間,寂寞何以堪”,同樣也是表達閑寂之景閑寂之情,但不同于上首,這兩首是純粹的閑寂之景不涉及聲音。山茶花和流螢本身給人一種閑適悅目之美,而落花和流螢光的明滅則平添一絲靈動閑寂之感。以上三首俳句是以清寂之景表閑寂之心,但也有另一種情況,景物乍看不似“寂”之物,但實則卻帶有無盡“寂”味的俳句。如高濱虛子的“春燈啊,鏡里的春燈”,春燈本身讓人想起紅塵萬世,滿眼繁華,可后一句卻是鏡里的春燈,這使一切軟玉溫香情意綿綿都化作了幻影,鏡里的終究是水中月,到底不是真的,這首俳句看似艷麗,實則布滿寂寥,光鮮與亮麗不過是鏡中幻影,皆為虛空,看似暖熱,實則寒涼。但在理解“寂”時我們絕不能理解為“死寂”或者絕對消極的“寂”,小林一茶的“露水的世,雖然是露水的世,雖然如此”便是一個典型例子,小林一茶的一生十分坎坷,這首俳句作于他的女兒早夭之時,充滿著對已逝愛女的懷念和傷痛以及時間和生命短暫的寂寥無奈之感,但小林一茶加上了“雖然”便使得這種寂寥和無奈帶有了一絲希望一絲倔強,好似黑暗中的閃閃微光。
從大西克札對于“寂”的解釋來看,上面幾首都屬于第一語義“寂寥”,下面我們再來看第二層語義的“古、老”,我們看夏目漱石的“春寒暮樹,掛著季子的劍”這首俳句。季子指春秋時期吳王壽夢的第四個兒子,因受封于延陵一帶而得名延陵季子,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脫千金之劍兮帶丘墓,這首短短的俳句引季子掛劍這一典故,與春寒暮樹相連,讓人讀罷此句眼前似乎浮現出春寒之時,暮色蒼涼,樹影在黃昏中拖長,季子站在已逝徐國國君的墓前,將華麗的千金之劍掛在了墓碑之上,無盡的蒼涼躍然紙上,這里的“寂”便包含著“古、老”的意味,是一種歷史的沉淀和時間的延長,更添“寂”感。
大西克札認為俳句“超越美丑的區別,迫近生命的真實,來表現自然與世界??梢哉J為,俳諧的寂的審美意味正是由此而形成?!笨傊凹拧笔琴骄溥@種獨特的文學形式最核心和最根本的審美追求,它融于日本民族和日本人的精神之中和文學藝術之中,尤其是在俳句這種文學形式中,以活躍的生命繼續存在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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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巴雨(1995.04-),女,漢族,現就讀于揚州大學文學院2017級文藝學專業,主要研究方向:文藝學。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