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靖
毋庸置疑,茶文化在中國文化中具有特殊的地位和意義。對于中國人的生活世界而言,茶及其形成之文化——無論是形而下,抑或形而上——所產生的影響都極為深遠。清人王燦有詩云:“琴棋書畫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它。而今事事都變更,柴米油鹽醬醋茶。”前者代表精神生活,為雅事;后者意指物質生活,是俗務。后者乃前者之基礎,前者是后者之升華。而這其中,唯一能跨越兩者之間的只有茶。因為它不僅充分融入了百姓的日常生活,成為所謂的“開門七件事”之一,更重要的是,它還進入了百姓尤其是文人士大夫的精神世界,逐漸發展出一種“茶道”文化,雖在元代以后逐漸衰落,但其道其術早已遠播東南亞,尤以東鄰日本為盛,作為東方文化之代表在世界范圍內影響巨甚。茶者,性收斂,味淡遠,宜獨品,聚神思,故曰“內省的風雅”。飲茶,小可養生,中可怡情,大可修性,小大之間,方聚白丁鴻儒,自有氣象萬千。
茶文化的基石是養生,這一傳統已經延續了兩千多年。約成書于漢代的《神農本草經》有言:“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在唐代之前,“荼”就是“茶”,直到唐玄宗時,才成了我們今日所見的“茶”字。由《本草經》可知,茶最早的功能就是藥用,正如魯迅先生在《南腔北調集·經驗》中所言:“大約古人一有病,最初只好這樣嘗一點,那樣嘗一點,吃了毒的就死,吃了不相干的就無效,有的竟吃到了對癥的就好起來,于是知道這是對于某一種病痛的藥,這樣地積累下去,乃有草創的記錄,后來漸成為龐大的書。”
之后,多種醫學著作都提及了茶的藥用價值。南朝齊梁時大醫家陶弘景曾撰《名醫別錄》一書,有云:“茗茶輕身換骨,昔丹丘子黃山君服之。”另外,曾有人假托神農氏之名,撰有《神農食經》一書,其中記載“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悅志”;“茶療鼻祖”陳藏器所撰《本草拾遺》中更是徑稱“諸藥為各病之藥,茶為萬病之藥”。隨后,中國茶文化史上最偉大的著作橫空出世,它便是唐代陸羽所撰寫的《茶經》。在這部劃時代的巨著中,陸羽首次將五行理論融入茶道,直取茶之本源。《茶經》一書開篇即稱茶是我國“南方”之“嘉木”,點出茶屬五行之木,陸羽認為,只有五行并舉,才是茶中上品。由此,他將五行理念融入其所獨創的煎茶技藝:煎茶用的風爐,屬金;爐立于土之上,屬土;爐中沸水,屬水;爐下木炭,屬木;用炭生火,屬火。此五行相生相克,陰陽調和,從而達到茶“祛百疾”的養生目的。
另外,現代科學研究表明,茶葉中含多酚類物質,是茶葉具有藥理作用和保健功效的基礎,茶多酚藥理作用包括抗氧化、抗炎、抗腫瘤、抗輻射、抗高血脂、延緩衰老等。同時,茶葉不同,功效也各異,紅茶暖胃護心,綠茶降火防癌,清茶潤燥減肥,黑茶御寒降脂,白茶抑菌抗輻射,等等。可以說,茶葉從一種藥用植物,發展到一種飲品,再發展到具有養生價值的文化附著物,其本身的藥用價值和保健功效是必不可少的。
正因為茶葉有著突出的養生價值,中國人一直相信飲茶有延年益壽的功效。據北宋錢易所撰唐五代筆記《南部新書》記載:“大中三年,東都進一僧,年一百二十歲。宣皇問:‘服何藥而至此?僧對曰:‘臣少也賤,素不知藥性,本好茶,至處惟茶是求。或出,亦日遇百余碗;如常日,亦不下四五十碗。”事實上,這個答案并非偶然。在長江以南的各名山禪寺、佛門圣地,僧人、道士大多種茶、制茶、飲茶,其中不乏高壽之人,其長壽原因與長期飲茶應不無關系。因此,在中國的壽文化傳統中,有著“喜壽”(七十七歲)、“傘壽”(八十歲)、“米壽”(八十八歲)、“白壽”(九十九歲)、“茶壽”(一百零八歲)的說法,其中“茶壽”代表著中國壽文化的最高境界。
在早期階段,中國人利用茶葉時主要是藥用、食用、飲用——基本上沒有脫離生煮羹飲的形式,我們可以稱之為粗放式的煮飲,這一階段大約持續到南北朝時期。唐朝前后,對茶的利用日趨復雜和講究,陸羽撰寫的《茶經》對茶葉的生產和消費都產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其中所提出的“煎茶法”技藝,是茶飲史上的一次飛躍,是由茶的粗放煮飲向慢煎細品方向轉變的標志。
與此同時,隨著安史之亂后全國經濟重心由北向南的轉移,茶葉種植業迅猛發展,茶葉生產逐漸形成了商品化、區域化和專業化的格局,“貢茶制度”得以在唐代中葉建立起來。封建統治者把各地有名的茶葉列為貢品,在客觀上促進了茶葉生產和制作技術的提高,品飲也有了不同程度的創新,形成了唐宋時期著名的“斗茶”之風和“分茶”之戲,藝術化的茶飲之風廣為流布。北宋蘇東坡的《詠茶詩》、范仲淹的《斗茶詩》、南宋劉松年和元代趙孟頫的《斗茶圖》等,都反映出飲茶已遠不止于物質層面的消費,它還是一種文化藝術活動。如果說唐代飲茶偏重技藝,宋代則更重情趣,更追求藝術上的自我表現。
待到明清時期,品茶已經成為一項專門的審美活動。茶的品飲成為一種審美享受,從品茶環境到品茶者的修養,都有特別的要求。例如,明代馮可賓撰寫《岕茶箋》一文,明確提出了品茶的“十三宜”和“七禁忌”:所謂“茶宜”是指“無事、佳客、幽坐、吟詠、揮翰、倘佯、睡起、宿醒、清供、精舍、會心、鑒賞、文懂”。其禁則如“不如法、惡具、主客不韻、冠裳苛禮、葷肴雜陳、忙冗、壁間案頭多惡趣”。這些要求遠遠超出了解渴乃至養生的范疇,進入了美學趣味和鑒賞的領域,這奠定了中國茶文化鮮明的怡情旨趣。
同時,明清時期的飲茶方式由煮飲、煎飲發展到沖飲、泡飲,時人非常注重茶葉的味和香。明末散文家張岱《陶庵夢憶》中有一篇奇文《閔老子茶》,記載了他與茶界高人閔汶水以茶定交的傳奇故事,面對閔汶水的故意誤導,張岱從啜飲中一一道出茶的產地、水源和采摘時節,令這位“高蹈不群之士”(董其昌語)嘖嘖稱奇,最后,“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賞鑒者,無客比。遂定交”。頗有俞伯牙、鐘子期高山流水之致。又如,清代才子袁枚在《隨園食單》中專列“茶酒單”,其中對瀹茶時嗅香、試味的過程的記述充滿雅趣,尤其是“此中消息,間不容發也”九字,分明透著文人的執拗與孤持。
時至今日,文人雅士依然鐘情于茶之品鑒,散文家余秋雨在《極端之美》一書中談及了對綠茶的精微之感:“一杯上好的綠茶,能把漫山遍野的浩蕩清香遞送到唇齒之間,喝上一口,有一點草木的微澀,更多的卻是一種只屬于春天的芬芳,新鮮的可以讓你聽到山巒白云間燕雀的鳴叫。”與張宗子的謹嚴、袁子才的執拗不同,余秋雨在字里行間多了一份從容與淡遠,一時間,嗅覺、味覺、聽覺打成一片,在一種絕妙的通感的心領神會中,似乎更接近茶飲的真諦了。
如果說品茶有三重境界的話,那么第一境界是養生(身體層面),第二境界是怡情(審美層面),第三境界則是修性(心性層面)。正所謂“茶品如人品,茶德似人德”,故而茶又被稱為“飲中君子”。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一語道出了內省對于君子人格養成的重要性。品茶——由茶葉、茶具、茶道等所構成的整體——正好營造了這樣一種適合自我省思的絕佳場域,喝茶時的氣氛絕不能如酒宴般喧鬧,而是強調寧靜和幽雅,讓人在一天的忙碌后逐漸去除內心的浮躁,在淡淡茶香與幽幽妙境中細品慢察,進而神通八方,思接千里,觀照世事,品味人生。
茶者,古作“荼”字,本義苦菜,其味苦,經霜后味轉甜,故有“其甘如薺”、“堇荼如飴”。品茶,入口微苦,飲下之后,漸次生出一股甘甜之味,是為“苦后回甘”,這正是人生所要修煉的境界。毛澤東主席將奇書《菜根譚》總結為一句話:“嚼得菜根者,百事可做。”正所謂“性定菜根香”,品茶也好,嚼菜根也罷,歸根到底都是磨礪和修煉心性,知止守靜。《大學》有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故而君子之道與品茶之道,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實則一也。
縱觀中國歷史,對茶文化影響最深遠的并非儒家,亦非道家,而是佛家。可以說,茶能發展成為一種普遍性的飲料,在很大程度上應歸功于佛教。南北朝至隋唐時期,一面佛教大行其道,一面產茶迅猛發展,這并非歷史的巧合。茶葉的初期發展與諸山廟寺普遍種茶是分不開的。眾所周知,南方古剎寶寺大多建于名山之上,江南名山的地理位置、氣候特征及自然生態環境又大都適宜種茶,許多名茶最早就是寺廟茶或由此發展而來,如唐朝號稱第一的蒙頂茶,即傳為西漢時甘露普慧禪師吳理真親手所植的“仙茶”制成;江西名茶“廬山云霧”則始于東晉名僧慧遠。另有如湖北玉泉寺、浙江天臺山國清寺、杭州靈隱寺與龍井寺等等,均是名山名茶互相促進、相得益彰。
唐代飲茶之風與禪宗之道并盛,正由于茶道與佛法有內在的相通,兩者才相互促進,相得益彰。禪宗強調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南禪一脈更是講究頓悟,類似于寫意簡約的水墨畫,強調留白提空,講求韻外之致,這與品茶時專注于體會茶的味外之味有異曲同工之妙。細而言之,佛教有所謂“茶之三德”:一是坐禪通夜不眠;二是滿腹時能助消化、輕神氣;三是為“不發”(抑制性欲和平心靜氣)之藥物。顯然,茶是坐禪修行的理想飲料,有利于達到佛教“戒、定、慧”的修行之法。戒,即培養良好的行為習慣,如不飲酒,不非時食(過午不食),戒葷吃素等;定即通過禪定之法,使內心處于平靜、專一的狀態;慧,即培育智慧來觀照五蘊,以抵御貪嗔癡,從而斷除煩惱、脫離一切苦。由是觀之,“茶之三德”與“佛之三學”相契無間,這便是“茶禪一味”的根由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