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已是久遠的過往。那是1960年,即在華師一附中高中畢業的一年。記得高三下學期要填寫家庭情況表(為高考做“政審”準備),我寫上“父親馮永軒”,政治面貌“右派分子”,這已經決定了我的高考結局。表交上去以后,不料被教數學的班主任賈老師叫到數學教研室去,平日和善的賈老師相當嚴肅地說:“馮天瑜,你家里還有問題沒有寫進表里。”我說:“除了父親是右派,我家沒有別的問題。”賈老師說:“你有一個哥哥馮天璋是‘反革命。”我說:“三哥在天津大學水利系讀書,還是共青團員,怎么是‘反革命呢?”賈老師操著江西口音斬釘截鐵地說:“上邊正式通知學校,‘現行反革命馮天璋,最近已被逮捕。”我想起,三哥確有四五個月沒有給家里來信,但家里尚不知出了這么嚴重的問題,而“上邊”卻把消息通告我這個中學生弟弟的所在單位,當時真有點毛骨悚然。幾年后才獲悉三哥出事的原委:三哥與幾位天津大學、南開大學(兩校緊鄰)同學經常一起晚飯后散步,閑談中對“反右”、“反右傾”多有批評,同行的一位女同學喜記日記,把大家聊天內容詳載其中。這位女生正與一個華僑同學談戀愛,而“上邊”懷疑那個華僑是外國派遣特務,于是突查其女友,抄到日記,但其中全無男友“特務”證據,卻發現馮天璋等人批評“反右”、“反右傾”的大量言論,于是意外抓到一個“天津大學—南開大學學生反革命集團”。
我深為正直的三哥的遭遇擔憂。1963年我讀大三,三哥已摘除“反革命”帽子,留勞教農場勞動。暑假期間,我去天津小站農場(清末袁世凱“小站練兵”地)探望他,與來自北京、天津各名牌大學的“勞動教養”學生一起生活十多天(白天下田,晚上天南海北縱談,當然,不議政治),深感這是一群何等聰慧、何等有思想的兄長,有些人自此與我成了相交多年的朋友。
十八歲的我,面臨的局面不妙:父親是“右派”,加上三哥又成了“反革命”,因而全然無意高考,準備放棄,在老師、同學勸導下,勉強亂填高考志愿表(近年獲知,當時高考錄取基本上與學業、品行無關,考生分為四類:政治條件最好的入名牌大學,可進保密專業;次等的可入一般大學;三等為“五類分子”子弟,只能入較差學校,“右派”之子的我,當屬此類;四等為“殺關管”人員及在港、臺任職人員子弟,不予錄取)。之后兩三個月,班上同學“擂功課”,緊張備考,我則繼續躲在湖北省圖書館讀托爾斯泰的《復活》、狄更斯的《雙城記》……精神有所解脫,世界何其開闊,高考得失何足道哉。
少年時代的生活細節大多遺忘,但十八歲時在特定的氛圍中讀文學名著的情景,連同此前八年(十歲至十八歲)間在湖北省圖書館泛舟書海的經歷,還歷歷在目,鮮明如昨。
我的母親張秀宜(1901—1971)多年做中小學教員,1949年到湖北省圖書館工作,直到1962年退休。我是五兄弟中最年幼的,大概也是隨慈母左右時間最長的一個。自小學三四年級起,我每天從武昌實驗小學步行半小時,穿過立有孫中山銅像的閱馬場,到綠樹掩映的蛇山之麓、抱冰堂下的省圖食住。開始兩年,多在兒童閱覽室看小人書,《三國演義》、《水滸傳》、《說唐》、《說岳》、《希臘神話》、《三個火槍手》一類連環畫是我的最愛,除熟記那些引人入勝的故事外,還因連環畫的導引而迷上人物白描。有一段時間,我的課本、練習簿的空白處都畫滿中、外英雄豪杰的造像,連解手紙也未能幸免。這種隨手畫人物的習慣,一直保持下來。近三十年在國內外參加學術活動,留下一批中、外文化人的速寫。被畫者常問,你是不是接受過美術專業訓練?我說沒有,是小時候在湖北省圖書館兒童閱覽室養成信筆涂抹的習慣。
大約從小學六年級開始,主要是在初中和高中階段,我又成為省圖成人閱覽室的常客,每天放學歸來,包括星期天,大都泡在閱覽室里(省圖只在周一休館)。這得感謝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中學教育尚無沉重的課業負擔,即使像我們讀過的初中的武昌實驗中學、高中的華師一附中這樣的重點中學,功課在校內自習時便可做完。我對考分又一向不大在意,母親也從未因我某次考分高而表揚、考分低而責備,沒有為課業施加壓力,故我放學后便自由徜徉于省圖的書廊之間。那種縱游書海,與應試無涉,沒有被功利心所污染,唯一的驅動力是興趣、好奇,堂皇言之,是求知欲望。中年時讀到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中的名論:“人們是由于詫異才開始研究哲學……人們追求智慧是為了求知,并不是為了實用。”回想自己少時讀書經歷,竟與古希臘哲言相暗合!慚愧的是,中年以后閱讀,多是為了課題研究而找材料,各類圖籍大多被分割、拼合成了為寫某書所要用的資料長編,昔時那種悠游于名著佳篇之中的陶醉感,以及對名著的整體把握,實在是久違了。近年我多次下決心,一定要擺脫中年讀書的異化狀況,復歸少時讀書的本真情態。然而,逝去了的過往,還能重拾嗎?但總該努力一試吧。
在嗜書者那里,“心游萬仞”“思接千載”的文學女神往往最早降臨。憶昔少年時,湖北省圖書館群籍中,首先令我形諸舞詠、心馳神往的,是中、外文學名著。《三國演義》等講史小說,《水滸傳》等英雄小說、《西游記》等神魔小說,《紅樓》等世情小說自然讀得爛熟。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的悲壯、秦瓊賣馬的無奈、岳飛槍挑小梁王的神勇,都使人搖情動魄;曹操得天時、孫權得地利、劉備得人和,也略有領悟,最初的“歷史觀念”大約由此獲得。
以初中二年級為端緒,另一扇知識之窗豁然敞開:蘇聯、法國、英國、德國文學,如磁石般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在那一相對禁錮、封閉的時期,這些名著打開了一個個孔隙,可以窺探廣遠、深邃而又新奇的外部世界。少時的閱讀刻下的印象實在真切,屠格涅夫描繪的林中狩獵、轉型時期父與子兩代人之間的精神沖突、農奴木木的悲慘遭際;列夫·托爾斯泰鋪陳的俄法戰爭壯闊場景,安德烈公爵戰死前仰望蒼天的冥想,皮埃爾苦苦的精神探討,《復活》中聶赫留道夫的自我拷問;陀斯妥耶夫斯基抒寫的彼得堡白夜飄蕩的那些敏感而又病態的魂靈;契訶夫對孤兒萬卡一類底層人物的深切同情,對專制政治和市儈風氣的揭露與鞭撻,都與我得之于中國傳統的民本思想和憂患意識交相呼應。而蕭洛霍夫展開的頓河草原上葛利高里們的血戰,阿列克塞·托爾斯泰表現的十月革命前后知識分子的“苦難的歷程”,則與當時從教科書上獲得的革命史觀頗有相異之處。巴爾扎克精工細描的巴黎社會,葛朗臺的吝嗇、高里奧的晚境凄苦、拉斯蒂涅的名利追逐,皆以藝術典型永記心際;司湯達《紅與黑》展開的法國王政復辟時期貴族與第三等級的矛盾沖突,狄更斯刻畫的陰暗的倫敦下層,德萊塞揭示的紐約金融界和藝術界,浮士德博士的淵淵哲思……不僅提供了美學感受,還多有社會史的認知收獲。以后讀到恩格斯對巴爾扎克《人間喜劇》的評價:“在這幅中心圖畫四周,他匯集了法國社會的全部歷史,我從這里,甚至在經濟細節方面(如革命以后動產和不動產的重新分配)所學到的東西,也要比從當時所有職業的歷史學家、經濟學家和統計學家那里學到的全部東西還要多。”
聯系早年讀巴爾扎克《歐也妮·葛朗臺》、《高老頭》、《貝姨》、《邦斯舅舅》的印象,對恩格斯的這段論述深以為然。后來我從事文化史研究,頗服膺于陳寅恪先生“以詩證史”(這里的“詩”可泛解為各類文學作品)的路數,這與早年從文學名著獲得社會史的認知啟示直接相關。
青年時歷史與哲學著作對我更有吸引力,而早年廣覽文學名著為史哲研習奠定了基礎。
中年開始跨入學術研究門檻,自此被一個又一個課題擠兌著,很少有余暇讀文學作品,常常引以為憾。但早年從中、外名著中獲得的對中、西文化的體悟,卻在不斷反芻,頗有助于對歷史問題的理解,尤其有助于中、外文化比較的展開。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日后能從事中國文化史及中、外文化比較研究,得益于十八歲前后對中、外名著的大量閱讀和整體、有機的把握。比照當下的大學文科教育,學生主要接觸的是幾種通史課本,如歷史系的中外古代史、近代史、現代史,中文系的中外文學史,輔之以少量的原著選讀。這些教材自然是應當學的,但今日大學生多是一路從嚴格的應試教育篩選上來的,中學六年被沉重的課業負擔壓得喘不過氣來,難得有時間精力閱覽整部名著(如果今日的孩子像我少時那樣在圖書館看“閑書”,一定會遭到老師和家長的厲禁)。到了大學,他們學的又是多門二手性課本,較少接觸文史哲元典。美國哈佛大學的校訓是“與柏拉圖同在,與亞里士多德同在”,我們的大學也可以立信條為“與先秦諸子同在,與李白、曹雪芹同在”。然而,如果不讀先哲元典,對元典有較深切的體悟,怎能得其真精神,怎能與先哲“同在”呢?
少時在湖北省圖書館喜歡閱覽的另一類書籍是游記和地理書,它們使我足未出戶,而遍歷大江南北、黃河上下,尾隨司馬遷“西至崆峒,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追跡徐霞客“朝碧海而暮蒼梧”。除神交古人、泛游九州外,更遠涉重洋,翱翔于佛羅倫薩、斯德哥爾摩,深入亞馬孫熱帶雨林,穿越撒哈拉大沙漠。十幾歲時,我特別著迷于地圖,常將湖北省圖書館的各種中、外地圖冊借來,鋪在閱覽室大桌上反復參看。記得某館員笑問我是不是有周游世界的計劃,這真道出了我的心思,那時我的最大愿望確乎是周游世界。為周游世界做練習,我1958年暑假應湖北省博物館之約,到鄂東山區搜集革命文物。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懷揣省博給的二三十元錢(用作差旅費和“收購”文物費),乘車先至麻城、蘄春、英山等縣城,從縣文化館獲得文物線索,只身步行大別山縱深處(好幾次走到深夜),造訪許多老紅軍(皆為當年脫隊留下當農民者),收取文物十余件(紅四方面軍留下的刀槍、旗幟、貨幣等,每件或給一兩元錢,或免費獲取),大半個月間對土地革命的真實情況略有一點超出教科書的認識,如獲知:一向視作紅軍戰斗犧牲者紀念地的麻城乘馬崗白骨墩(立有“紅軍烈士碑”),其實埋葬的數千紅軍官兵和地方干部,多是在張國燾搞“肅反”擴大化時遇難。老紅軍帶我到現場觀看,并歷數當年情景。另外,老紅軍當下的凄苦生活狀態也使我深受震撼。總之,十六歲時的大別山經歷,使我初領不僅要“破萬卷書”,還要“行萬里路”的道理。
由于熟讀各類地理書和地圖冊,加之睡覺前時常想象自己到世界某地,并為某國某地設計發展藍圖,久而久之,便能如數家珍地說出中國各省乃至世界各國的簡史、面積、人口、都市、山脈、河川、礦藏資源、風俗習慣,乃至國民經濟總產值、鋼鐵及糧食產量等指標約數,并養成持續關注的習慣。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降,隨著改革開放的拓展,我也得以歷訪美國、日本、澳大利亞、德國、法國、瑞士、新加坡、俄羅斯等國,部分實現早年“周游世界”的夢想。在國外會議或講學之余,向同行中國朋友和陪同游覽名勝的外國友人談及該國該地自然狀貌、社會風情、歷史演進、藝文哲思諸細節,有些內容外國友人亦覺新鮮,于是大表驚訝,或夸我為“某國通”,或問我是不是訪問前夕對該國、該地的史地概況做過專門準備;我說,非然也,那些“準備”是小時候完成的。其潛臺詞為:那一切是十八歲前后在湖北省圖書館準備的。
地理常識當然不是高深學問,但爛熟于心可以產生實在的空間感。歷史總是在特定空間運行,史學工作者不僅要有清晰的時間意識,還應當形成真實的空間意識,只有如此,才能對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產生方位感、質地感和度量感,歷史人物和事件才能立體地得以再現,我們也才有可能對其作同情的理解,達到“知人論世”的境界。我每每建議學文史的青年朋友,多讀點地理書和高水準的游記,熟悉地圖,以合古之治史者“左圖右史”教言。而我的這種準備,是十八歲在湖北省圖書館初步獲得的。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省圖可謂藏龍臥虎之地,少時我在館里見過的老館長方壯猷、楊開道等都是碩學鴻儒。方先生是卓有貢獻的歷史學家,五十年代初任湖北省圖書館館長,與我父親馮永軒在清華國學研究院第一期同學,受業于梁啟超、王國維等國學大師。方先生一次巡視閱覽室,發現成人讀者中有一個小孩(按規定,小孩不能入成人閱覽室),便上前親切詢問,館員介紹“這是張老師的兒子”,方先生馬上用濃重的湖南鄉音說:“那不是永軒兄的公子嗎,好,好,他這么好學,將來一定可以繼承乃父事業。”方先生這番不經意的話,我記了一輩子。
繼方館長之后的楊開道館長,是我國農業社會學開創者,二十年代留美,是費孝通的老師,曾任華中農學院院長,1957年來省圖做館長。那時我已念高中,常在晚飯后與正在圖書館院子里散步的楊先生相逢,一次聊起天來,老少間談及各國經濟發展水平,我不知天高地厚,列舉各國經濟及社會數據,比較其自然條件和工農業特色,楊先生大感驚訝,高興道:“你是個學經濟學、社會學的好材料,以后跟我學吧。”在場的一位館員說:“他熟讀文史,大概會學文史。”楊先生說:“多了解經濟、社會實態,于攻文史也有好處。”由于父親當時戴著“右派”帽子,而1958年以后高考“政治條件”壓倒一切,我早已不存考取理想專業及大學的念想,故只能對楊館長等人的期望付之一笑。當時還隱約獲悉,楊先生1957年也被打成“右派”,但他仍顯得瀟灑自如、氣宇軒昂,我心中暗暗佩服。
副館長張遵儉先生寡言、低調,我少年時與他好像沒有對過話。八十年代初寫作《張之洞評傳》,獲知張館長是張之洞侄孫,曾兩次造訪,一談之下,發現此人內秀、博學,不愧為文襄公后人。
新時期擔任湖北省圖書館館長的孫式禮,是“三八式”南下干部,五十年代人稱“孫秘書”,負責館里的黨政事務,他為人謙和、廣聞多識,從他那里時常能聽得種種掌故和名人逸事,足見其閱覽之博。副館長徐孝宓,是藏書大家徐行可的哲嗣,我少時從父親處聽過關于徐老先生苦心孤詣搜羅秘籍的趣事,又從母親處得知,徐孝宓沒有進過學校,得徐老先生家學,成為淵博的圖書館學家,其對版本、目錄學之精熟,省內難得。我住圖書館時,徐孝宓夫婦都還年輕,待我十分親切。以上提及的前輩多已乘鶴仙逝,但他們的音容笑貌永存吾心。
“文革”期間,退休在家的父母屢受街道居委會的迫害之累,母親還弄瞎一只眼睛。父親一生省吃儉用、采自各地的相當豐富的藏書,被抄走又退回,后聽說將有一次更徹底的查抄,我與父母商量,決定搶在查抄者到來之前,將藏書捐給省圖,以免珍貴文籍損失。圖書館派人用幾輛板車將書拖走,父親尾隨板車隊踉踉蹌蹌地追隨了好長一段路,回家后發呆幾天。八十年代初,我聽說省圖書館特藏部中還散置著不少蓋有“馮永軒珍藏”、“黃安馮氏藏”等藏書章的書籍,我幾次想提出進特藏室看看這些自小常常翻閱的舊籍,也曾想建議設一馮永軒贈書專架,但念及歷時已久,原有的近萬冊書籍大多風流云散,于是也就把這種請求咽了回去。
中年后從事文史研究,除自己日漸壯大的藏書外,主要利用所在大學及院系的藏書,但偶爾也到省圖書館查閱,而每到館里,老館員張德英先生等都熱情接待,頗有如歸故里的感覺。二十年前撰寫《張之洞評傳》,近十年撰寫《新語探源——中西日文化互動與近代術語生成》,曾到省圖查書,陽海清館長等大力幫助。熟識的學界前輩,如姚雪垠、張舜徽先生等也曾對我提及過他們從事撰著(如姚寫《李自成》、張寫《清人文集別錄》)得益于省圖藏書的故事。湖北學人的著述活動多得省圖之助,此言并不夸張。
省圖百年館慶,我專程到少時生活過八年的故地轉了一圈,看到省圖新起的樓宇和絕大多數工作人員生疏的面孔,頗有時光“如白駒過隙,忽然也”的慨嘆。然而,八年“住讀”往事歷歷在目,這里永遠是親切的、生機勃勃的,因為它是哺育自己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