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的 《 新大陸游記 》 ：美國社會面面觀

賴某深

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亡命海外。1899年他橫渡太平洋，心潮澎湃，作《二十世紀太平洋歌》，講到自己前往新大陸的目的，是“誓將適彼世界共和政體之祖國，問政求學觀其光”，但只到達夏威夷。直到四年之后，梁啟超才實現了到美國訪問的計劃。1903年，他受舊金山?；蕰难?，于正月廿三日，從日本前往美洲，到美國考察。他遍游美國各大城市，深入當地華人社會，與美國政要交往，用心考察美國的方方面面，后將赴美考察所見所聞、所感所想寫成《新大陸游記》，有新民叢報社（日本橫濱）增刊本。

《新大陸游記》的內容非常豐富，側重于對美國政治、社會、華人情況的介紹和研究。

美國總統為何多庸才

在《二十世紀太平洋歌》中，梁啟超曾稱美國為“世界共和政體之祖國”；在《飲冰室自由書》中，他把美國譽為“自由祖國之祖”。在《新大陸游記》凡例中，自謂“觀察文明復雜之社會，最難得其要領”，但本著“以其所知者貢于祖國，亦國民義務之一端也。于吾幼稚之社會，或亦不無小補”，故作此《游記》。實際上，百多年來，在介紹和研究美國政治方面，《新大陸游記》無疑是最優秀者之一。

總體上，梁啟超對美國的民主政治是充分肯定的，二十節寫道：“咯別德兒（Capitol，指國會大廈）之莊嚴宏麗如彼，而還觀夫大統領之官邸，即所謂白宮者，則渺小兩層堊白之室，視尋常富豪家一私第不如遠甚。觀此不得不嘆羨平民政治質素之風，其所謂平等者真乃實行，而所謂國民公仆者真絲忽不敢自侈也。”接著又說，華盛頓“公家之建筑最宏敞者為國會，次為兵房，次為郵局，最湫隘者為大統領官邸。民主國之理想，于此可見”。他從大總統的樸素官邸看到了國民公仆不敢有絲毫奢侈，看到了民主國之理想。

他對美國的總統制做了提綱挈領的評介。他指出，“美國大統領（即總統）……其權力職掌，與他國之首長有所異”。依據憲法規定，梁啟超對總統之職權及其運行，從幾個方面分別論述了美國總統的軍事指揮權、締約權、任命高級文官權、簽署法案權以及向國會提交咨文等義務。在介紹了美國總統的權力、義務后，梁啟超還特地強調了總統平時“權力甚小”、戰時“權力甚大”這一現象。因為平時美國總統的權力受到各方面制約，但是“若一旦與外國宣戰，或國中內亂起，則大統領據其總督海陸軍之權，且實行其效忠法律之義務，可以將一切權力悉入掌握中”。

另外，梁啟超的一大發現是“美國大統領多庸才，而非常之人物居此位者甚稀焉”。梁考察美國自建國以來二十四名大總統中，除華盛頓、杰斐遜、林肯、格蘭德、麥金利五人外，皆碌碌余子。為何美國總統多庸才呢？梁啟超引用英人占士布利斯所著《美國政治論》做了解釋，即：美國第一流人物，多不肯投身政界；美國之國勢及其憲法所規定，總統不必雄才大略即能勝任；美國人民自建國以來，厭惡專制政體，“故美國之大統領，非特不必要第一流人物而已，抑且不欲要第一流人物，此美人之僻性使然也”；英杰之士，多友亦多敵，不利于候選；等等。不過梁啟超也承認“歷代大統領中雖多庸材，然其以貪黷聞者尚無一人。蓋大統領總算一黨中上流人物，終知自愛也”（不過二十世紀因腐敗、丑聞下臺的美國總統也不乏其人，說明即使是在美國，靠“自愛”保持廉潔是靠不住的）。隨著美國野心膨脹，對外擴張加劇，美國總統多庸才的狀況將有所改變：“今者萬國比鄰，外競日劇，美國方汲汲然擴張其帝國政略于新大陸以外，勢不能不戴雄才大略者以為一國之元首?！?/p>

對于美國兩黨制之觀察，梁啟超認識到，“美國支配政界之實權者，政黨也”；“美國百余年來之政治史，實最有力之兩大政黨權力消長史而已”。他追溯了兩黨制的起源與演變，稱哈彌兒頓（今譯“漢密爾頓”）為“集權派之魁”，其主張“擴張中央政府之威嚴”；遮化臣（今譯“杰斐遜”）為“分權派之杰”，主張“維持各省自治之勢力”。兩者“旗鼓相當，各不相下”，后逐漸形成“‘利帕璧力根黨”（按：即共和黨）和“‘丹們奇勒黨”（按：即民主黨）。梁啟超把杰斐遜創建的黨看作“自由之木鐸也”，而把漢密爾頓創始的黨視作“秩序之保障也”：“此兩義在政治界，如車之兩輪、鳥之兩翼，缺一不可。而美國卒以此兩者之相競爭、相節制、相調和，遂以成今日之治。”

關于美國政治的缺點，他直言不諱地指出，“美國政治家之貪黷，此地球萬國所共聞也”。許多美國普通民眾之所以投身政治，熱衷選舉，是因為他們在“生計上學業上皆不能自樹立，而惟以政治為生涯”，將政治作為他們的“衣食之源泉”，“故此輩者，實政治之虱也”；任官之法，有如市場，每當總統換屆，新總統“除應酬黨員之索官者，更無他事”，“美國之官吏，成一拍賣場耳”；官職屢屢更迭不利于國家，一黨上臺，官吏全換，“此實共和政治之最大缺點也”。

“今之所謂文明者，吾知之矣”

梁啟超對美國的社會問題極為關注。

第一個是移民問題，即“歐洲及其他各地之下等民族，日輸入于美國，而為其國民是也”。梁啟超統計，1800年美國只有五百三十萬人。1900年，增至七千六百三十五萬人。百年之間，增長十多倍。外來移民繁殖力強，照此下去，“前此殖民時代獨立時代高貴民族之苗裔將屏息于一隅矣”；外來移民不容易被同化；外來移民道德上、政治上將對美國產生深遠的影響，“由是觀之，則外來移民，其關系于美國前途者，遼乎遠哉”。

第二個是大都市的貧民問題。梁啟超坦言：“天下最繁盛者莫如紐約，天下最黑暗者殆亦莫如紐約?！奔~約貧民“衣服襤褸，狀貌猥瑣”、死亡率高、犯罪率高、貧富懸殊嚴重，“吾觀于紐約之貧民窟，而深嘆社會主義之萬不可已也！”

第三個是種族歧視嚴重。二十九節說道：“黑人之自由權，不過名義上耳，實則其狀態仍與前此相去無幾?，F紐柯連市之黑人，非得市會之許可，不能移住他市。”尤其駭人聽聞的是，美國有種私刑“靈治”，專門用來處置黑人，“每黑人有罪，不經法官，直聚眾而焚之。當二十世紀光天化日之下，而有此慘無人理之舉，使非余親至美洲，茍有以此相語者，斷非余之所信也”。從1884年以來，“每年行此等私刑者，殆平均百五十七次云”。為何這種私刑得不到制止？“無他，人種上之成見則然耳。美國獨立檄文云：凡人類皆生而自由，生而平等。彼黑人獨非人類耶？嗚呼！今之所謂文明者，吾知之矣。”不知今天研究和寫作美國人權問題專著的學者們，是否注意到了梁啟超的這段話？

“社會主義之蔓延于全世界也，亦宜”

十五節記紐約社會主義叢報總撰述哈利遜氏來訪。在美期間，社會黨員前來拜望梁啟超四次，“大率相勸以中國若行改革，必須從社會主義著手云云”。梁啟超認為，“大抵極端之社會主義，微特今日之中國不可行，即歐美亦不可行，行之其流弊將不可勝言”，“若近來所謂國家社會主義者，其思想日趨于健全，中國可采用者甚多，且行之亦有較歐美更易者。蓋國家社會主義，以極專制之組織，行極平等之精神，于中國歷史上性質，頗有奇異之契合也。以土地盡歸于國家，其說雖萬不可行；若夫各種大事業如鐵路、礦務、各種制造之類，其大部分歸于國有，若中國有人，則辦此真較易于歐美”。梁啟超沒有對“極端社會主義”和“國家社會主義”下定義，所指不明。但他認為“社會主義為今日全世界一最大問題”。他還說，“吾所見社會主義黨員，其熱誠苦心，真有令人起敬者”，“其于麥克士（馬克思）之著書，崇拜之，信奉之，如耶穌教之崇信新、舊約然。其汲汲謀所以播殖其主義，亦與彼傳教者相類。蓋社會主義者，一種之迷信也。天下惟迷信力為最強，社會主義之蔓延于全世界也，亦宜”。梁啟超將社會主義思潮看作一種迷信，當屬偏見，但他看到社會主義“于中國歷史上性質，頗有奇異之契合也”，并預言社會主義將蔓延至全世界則是頗有眼光的。

在與哈利遜談話時，哈氏介紹社會黨人人數之多，及其迅猛發展之趨勢：“哈利遜為余言，現在全地球社會黨之投票權，合各國計之，已共有九百余萬。而近一二年來，其黨員以幾何級數增加，不及十年，將為全地球政治界第一大勢力云。此其言雖不無太過，然其盛大之情況，固在意計中也。近來國際社會黨最發達，此亦人類統一之一征兆。哈氏言日本人入黨者已有九百余人，而中國尚無一（以余所聞，在美洲有余君表進者，社會主義黨員之一人也，余君親為余言之，特未能為該黨有所盡力耳。想曾入其黨者，尚不止此數，哈氏或未確知耳）?！绷菏先沼浵底钤缦蛑袊榻B馬克思及社會主義思潮書之一，特別是美洲華人余表進加入社會主義黨，似乎還沒有引起社會主義研究者的足夠注意。

中國若采用西方政體，“無以異于自殺其國也”

對在美華僑情況，梁啟超也極為關注。他重點記述了當時在美華僑分布各地之具體人數，其中以舊金山、缽侖、紐約、波士頓、芝加哥等地較多。又列表分述從事工業、商業、雜務及無業等人數。他觀察舊金山的華人優點是：愛鄉心甚重（即愛國心所自出也）；不肯同化于外人（即國粹主義、獨立自尊之特性，建國之元氣也）；義俠頗重；冒險耐苦；勤、儉、信（三者實生計界競爭之要具也）。缺點是：無政治能力（有族民資格，而無市民資格）；保守心太重；無高尚之目的。

舊金山因為華人最多，因而華人團體也最多。有八大會館、公共慈善團體、商家團體、秘密團體、文明團體等。梁啟超注意到這些團體的怪現象，一是各會館“必在內地請一進士、舉人、秀才其人者為主席是也”，請這些人花費不少，又什么事也不能辦：“此殆所謂天然之奴性，非有一人焉踞其上者而不能自安歟？”二是以上諸團體，鉤心斗角、爭斗不休，動輒“以短槍、匕首相從事，每歲以是死者十數人乃至數十人，真天地間絕無僅有之現象也，痛哉！”

由舊金山華人的缺點，梁啟超進而論述中國人的缺點：一曰有族民資格而無市民資格；二曰有村落思想而無國家思想；三曰只能受專制不能享自由。他斷言中國采用西方政體無異于自殺：“夫自由云，立憲云，共和云，是多數政體之總稱也。而中國之多數大多數最大多數，如是如是。故吾今若采多數政體，是無以異于自殺其國也?！彼€說，“自由云，立憲云，共和云，如冬之葛，如夏之裘，美非不美，其如于我不適何！吾今其毋?？杖A，吾今其勿圓好夢。一言以蔽之，則今日中國國民，只可以受專制，不可以享自由”；四曰無高尚之目的，“此實吾中國人根本之缺點也”。梁啟超的《新大陸游記》及在《新民叢報》上發表的《新民說》等文章，實開中國國民劣根性研究之先河。

百聞不如一見，自梁啟超親赴美國考察了共和政體優劣，又對照中國國情，才從思想上認識到美式共和政體不適合中國國情，從而放棄了在中國實行美式共和的方案。

梁啟超的思想是極為復雜的，他對美國的認識有時是矛盾的，《新大陸游記》可謂精華與糟粕并存。但是他對美國的觀察和思考，他對國家命運的探索，依然是值得我們珍視并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