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廣生與顧麟士的交誼

沈慧瑛

冒廣生（1873-1959），字鶴亭，號疚齋，江蘇如皋人，與明末清初大才子冒辟疆同宗，舉人出身，是我國近代文化史上的著名人物，歷經(jīng)晚清、北洋政府、國民政府等不同歷史時期。新中國成立后，他被聘為上海市文管會特約顧問、上海文史館館員。冒廣生一生輾轉(zhuǎn)南北，但與蘇州籍的江標(biāo)、顧麟士、曹元忠、金心蘭及客居吳門的吳俊卿、費念慈等相識相知，通過解讀上海博物館圖書館編的《冒廣生友朋書札》及館藏過云樓友朋書信，可以了解當(dāng)年冒廣生與過云樓主人顧文彬之孫、著名畫家顧麟士的交誼。

一

如皋冒氏最著名的兩位當(dāng)推冒辟疆、冒廣生，巧合的是他們同一天生日，或許這預(yù)示著他們均將在冒氏家族中出彩。冒廣生在冒氏譜系中屬于二十世，冒辟疆則是十二世，冒廣生的九世祖士振與冒辟疆的曾祖士拔是親兄弟。冒廣生的曾祖父芬，字蘭伯，道光年間以“佐雜分發(fā)廣東”，自低級官員—巡檢做起，逐漸升到開平、曲江、乳源等縣知縣，所生五個兒子分別在廣東、廣西、江西、云南任職，最高做到知府一級。冒廣生的父親樹楷（1856-1878），字子端，于光緒元年（1875）“以按察使司經(jīng)歷，分發(fā)福建補用，加提舉銜”，后因剿匪有功保升知縣，只是還沒有在官場施展才華就于光緒四年客死邵武。

冒廣生的母親周萱（1853-1921）來自山陰的名門望族，她的四位伯父與父親周星詒均為兼具官員與學(xué)者雙重身份的人物。周萱二十歲那年，嫁給比自己小三歲的冒樹楷，婚后生育一子一女，兒子因出生于廣州而起名廣生，小名阿靈。冒廣生四歲時，祖父保泰就命他入塾讀書，年齡最小，卻“聰穎誠篤”，一幅《桐蔭繞膝圖》描繪的就是年幼的冒廣生侍立桐蔭下的場景。六歲那年，周萱親自教導(dǎo)他讀《毛詩》?？上篮玫纳畈砰_始，冒樹楷早早拋下妻兒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周氏年僅二十六歲就開始寡居生活，好在冒氏和周氏兩個家族都有官場中人，盡管屬于并不顯赫的階層。從此，孤兒寡母跟隨祖父、伯祖生活，又與同在廣州的外伯祖周星譽相往來。外伯祖周星譽（1826-1884），字叔云，又字畋叔，原籍河南祥符人，世居浙江山陰，道光三十年進(jìn)士，官至兩廣鹽運使。冒廣生七八歲時就作詩屬對，深得周星譽的歡心，稱他遺傳了周氏的讀書基因，親授唐詩及《詩韻要義》。周星譽十分關(guān)心侄女周萱的生活，當(dāng)?shù)弥旨宜脙H二百六十兩銀子時，就撥出數(shù)百兩湊成一千兩存入錢莊生息，以滿足其日常所需。外祖父周星詒（1833-1904）字季貺，號千秋，官至福建建寧知府，以事獲譴革職，于一八九五年定居蘇州。周星詒性嗜藏書，是清代著名的藏書家和版本目錄學(xué)家，著有《瑞瓜堂詩鈔》《勉熹詞》等。周氏兄弟五人“俱文學(xué)顯名”，冒廣生收集他們的著作，編輯出版《五周先生集》，并請俞曲園作序，以報外祖家的恩情。冒廣生自謂外公是他在學(xué)問上受益最多的人，而周星詒也將他視為學(xué)術(shù)生命的傳承者，其獨子過世后，將所有藏品贈給他。

周萱十分能干，兼挑父職，這是幼年失怙的冒廣生之幸。據(jù)《冒廣生生母周氏》（清史館傳稿）所云：“廣生幼穎異，親課之讀，及長能文，由舉人試經(jīng)濟特科……”一八九○年他十七歲時，回到家鄉(xiāng)如皋參加縣試，名列第一，接著參加州試，又取得第一的好成績，成為一名秀才，取得這些優(yōu)異的成績，足以告慰長眠地下的父親與含辛茹苦的母親。一八九四年對冒廣生來說意義非凡，他得中舉人，其試帖詩被稱為“詩冠通場”，副主考官黃紹第對其十分欣賞，托人做媒，將女兒許配給他，一時被美談為“文字姻緣”。遺憾的是，此后他屢試不售。一八九六年正月，他與黃氏新婚燕爾后來到蘇州，與外祖父一起生活在孔副使巷，一住就是兩年，之后又頻頻來蘇。周星詒與俞樾、鄭文焯、文廷式都有交往，蘇州的人文環(huán)境令周老感慨萬分：“念此友朋賞析、文史蒐羅之便，不免戀戀吳門?！蓖瑯舆@些也滋養(yǎng)并影響著年輕的冒廣生，不僅結(jié)識顧麟士這些同道，而且周星詒珍藏的數(shù)萬卷古籍圖書與金石書畫，使其如饑似渴，盡情研讀，并且得到外祖父親授，目錄、校讎之學(xué)成為他的學(xué)術(shù)方向。

盡管長期以來一直接受傳統(tǒng)的教育，但年輕的冒廣生目睹清廷的腐敗，又長期在廣州生活，時刻接受新思想、新文化。一八九八年，戊戌變法之時，他入京參加“公車上書”，名列于保國會之中，且與“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林旭相交極深，并陪伴他度過了被捕前的一個晚上。變法失敗之后，他滯留京城，成為刑部郎中，但時時牽掛蘇州的親友，與顧麟士的書信來往中多次表示無法忘卻吳門舊雨，真心希望與兩三知己“談詩論畫”。他在給顧麟士的信中寫道：“弟久不得貺老書，不知其病體復(fù)元否？”因為生存，冒廣生必須在外謀職，盡管只是一個小京官，也只能“戀戀不去”，一想到與外祖父不知“何日再見，思之常愴然”。顧麟士等在蘇州的朋友們時?？赐芾舷壬?，及時告知冒廣生周老的情況：“季叟齋中，弟五日內(nèi)必一往，今年精神遜于上年，近更嚴(yán)寒，氣分益弱?！敝芾显诩視幸舱f“鶴逸、瞎牛隔至四五日必一枉顧，蒼石在吳亦時晤”。家事如此，國事更讓人擔(dān)憂，有一次他在信中談?wù)摮么蟪嫉谋憩F(xiàn)：“東事日亟，袁、張召對，毫無建白，言官屢參”，善化被人參“前仰鼻息于榮祿，后聽指揮于奕劻”，榮慶被人參“既不虛心，又不用心，舉趾高心不固矣”。另一位叫王聘三的則上奏：“哀莫大于心死，如某某者倘所謂心死者耶。”希望在哪里？冒廣生內(nèi)心迷茫，他對顧麟士言道：“未來之事，其黑如漆，如之何哉？”光緒庚子年，正是多事之秋，作為一名愛國者，冒廣生希望國家強大，祈愿“天佑中國或無分裂”。

冒廣生終究是一名書生，他缺少長袖善舞的本領(lǐng)，因此在仕途上并不順暢，數(shù)年后從刑部調(diào)到農(nóng)工商部，依然是郎中職位。隨著清王朝的覆滅，他又到北洋政府任職，先后被派到甌海、鎮(zhèn)江、淮安關(guān)出任監(jiān)督。周萱過世后，冒廣生毅然辭職，埋頭學(xué)問，在早年寫給顧麟士的信中，他再三說自己“以麋鹿之性，自入樊籠”，早有歸志，只是為生活所累。

二

相比之下，冒廣生的好友顧麟士沒有走科舉之路，有祖上積累的財富支撐，無須為五斗米折腰，其生活、交游基本以蘇州為中心，并與來自全國各地的沖著怡園、過云樓及其名號的文人雅士相交往。而由于蘇州生活成本高，冒廣生的母親和外祖父決定到如皋生活，而他本人長期奔走于江浙滬一帶，京城一度是他謀生的重地，只有他南歸時才能與顧麟士等好友相見。

一八九九年八九月間，周星詒從如皋返蘇，冒廣生因妹妹即將出閣，不能陪同外祖父回蘇，心里十分遺憾，他寫信給顧麟士，企盼“與兄作十日之飲，臨楮神往”。冒家妹子出嫁之時，顧麟士以厚禮相贈，冒廣生感謝之余，不忘提醒對方畫《水繪庵填詞圖》。沒多久，冒廣生又寫信提起此畫，說“圖為日尚不逼促，五日一山，十日一水，公盍盡其能事……”冒廣生嘴上說不急，其實是婉轉(zhuǎn)地催促顧氏作畫。《小三吾亭詩》收錄了冒廣生為顧麟士畫成《水繪庵填詞圖》后所作的詩：“冬至關(guān)河萬木枯，太行西去路崎嶇。請君換我傷心淚，更寫明皇幸蜀圖。”他十分推崇顧麟士的畫藝，稱之為“廉州、石谷之后一人”。周萱五十大壽之時，顧麟士寄贈“山水巨幛”壽畫，曹元忠題跋，此畫被冒氏珍藏，“以為子孫永寶”。他告訴顧麟士，周星詒對其畫也極為欣賞，“使筆使墨均無間言，若能加深沉之思、雄偉之致，四王惲吳何獨擅美？與兄相期，不在百年，冀更勉旃，毋自封也”。只有真朋友才會如此坦誠說出自己的想法，他們的真心實意可見一斑。

一九二一年冬天，冒廣生的母親周萱離世，其靈柩暫停在鎮(zhèn)江玉山，準(zhǔn)備百日后歸里安葬，顧麟士以“唁函并誄聯(lián)”表達(dá)哀思。第二年三月十四日，冒廣生在給顧麟士的信中表示當(dāng)下時局不穩(wěn)，能夠“早日落土，早了大事”則是大幸。同時他提出辭職，聲明“此身此官與吾母為進(jìn)退”，但江蘇督軍齊燮元與省長王瑚并不接受他的辭呈，“以借重長才，成全大節(jié)，二者權(quán)衡，尚難解決，予以挽留”。冒廣生再次堅持開缺，最終獲財政部部長同意：“孝思純篤，亦未便過拂?！泵皬V生不顧“軍民兩長”的再三挽留，以“丁憂”為借口辭職歸里，實際是他早已厭倦官場生活。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十三日，冒廣生“送母周太夫人棺赴紹興入土”，所幸天氣晴好。月底，他就回到如皋，專心整理文獻(xiàn)，并寫信告訴顧麟士他的生活狀態(tài)：“謝絕人事，不與宴，不作詩，日惟刻先世遺著及往年撰述，雖又成十?dāng)?shù)冊，終無斷手之時?！彼恍南氲絽侵杏瓮?，會見故舊，可惜“屢行屢止，意緒可知。追念己亥、庚子間與兄及建霞、屺懷、心蘭諸公游此后，遂同隔世”。建霞即江標(biāo)，屺懷即費念慈，心蘭即金，此時他們都已謝世。在這通書信中，冒廣生還提到一件心事，這件心事與《查聲山寫經(jīng)圖》有關(guān)。

查昇（1650-1707），字仲韋，號聲山，海寧袁花人。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進(jìn)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授編修，著有《澹遠(yuǎn)堂集》，時人稱查昇書法、查慎行詩、朱自恒畫為“海寧三絕”。康熙三十一年（1692）查昇居母憂時，曾請當(dāng)時著名的山水畫家俞培畫《寫經(jīng)圖》，呈現(xiàn)查昇“坐石巖下，巖上嵌佛，像前橫石案，案上略具圖文并茂書筆硯，吮毫攤卷，若有所思，兩童子于榭下烹茶”的畫面，高士奇、查士標(biāo)、查慎行、錢名世等名流紛為之題跋。一九一九年冒廣生初見此卷，心生喜歡，與店家談好價錢，放置案頭“旬日”，可想到高堂健在，不應(yīng)購此畫，遂放棄。周萱過世后，冒廣生又托在京工作的妹夫吳用威尋覓此畫，然此畫被南海譚篆卿買去，巧合的是沒過多久譚母過世。于是冒廣生評論此卷為不祥之物，但他并不忌諱，說“自維此生既為不祥之人，乞兄為我仿圖并記其事，以志鮮民之痛”，懇切地希望顧麟士為他臨一卷，“長約三尺足矣”，令其母之名借此多傳數(shù)百十年。

上述寫信的時間當(dāng)為一九二二年。顧麟士直到一九二七年九月才完成此畫，中間隔了整整五年，個中原因不得而知。那年中秋前一日，顧麟士致函冒廣生，告知已完成《寫經(jīng)圖》，擬好題跋，說請冒廣生定稿后再“寫上較為妥當(dāng)，惟字?jǐn)?shù)不可過多，原紙余地有限，不能多寫”。當(dāng)一九二七年九月二日，冒廣生立即回函，建議寫“寫經(jīng)”或加“仿查聲山先生”六個字。他實在太看重這幅作品了，特地關(guān)照顧麟士要用“油紙封固”，并掛號寄出，表示要請海上故人題詠，而他自己也將以“長五古奉謝高誼”。顧麟士根據(jù)冒廣生與《寫經(jīng)圖》“奇遇”的故事，寫下跋語：“如皋冒鶴亭兄曩在京師廠肆，見康熙壬申年海寧俞培為查聲山先生畫《寫經(jīng)圖》，題者二十余家，皆并時聞人，時聲山方居憂也。議值已諧，置齋頭月余，既念有母在，嫌其不祥，舍之。迨辛酉之冬，吾伯母周太夫人棄養(yǎng)，下兆既竟，追憶前卷，馳書京師求之，已歸南海譚氏。鶴亭每晤必悵然及之。為仿龍眠法補寫此圖，以抒真鮮民之哀，請視效俞圖書何如也?！痹陬}跋中顧麟士說冒廣生將《查聲山寫經(jīng)圖》“置齋頭月余”，實際上冒廣生在信中講“旬日”，顯然是筆誤。九月十四日，冒廣生收到《寫經(jīng)圖》時，贊嘆不已，表示如皋沒有好的裝裱師傅，決定將此畫帶到上海，請吳俊卿書引首，陳三立諸公題跋，然而還來不及請吳俊卿書引首，那年十一月吳氏過世，兩年后由光緒十六年進(jìn)士朱益藩真書引首。冒廣生原想寫的五古也改成七古，他向顧麟士“撒嬌”說：“竭一晝夜之力，如做秀才時應(yīng)書院課，成長七古一章，晨起書之，即求大教。”所謂秀才人情紙半張，兩位老兄弟之間以畫以詩傳遞他們的友愛之情。

冒廣生除了請顧麟士畫《寫經(jīng)圖》外，又先后請陳仁先、王一亭、溥心畬等作同題材《寫經(jīng)圖》，自己則在每幅作品之后賦詩，十二幅詩畫合一的手卷成為他的寶貝。一九五四年初至第二年春，風(fēng)雅的冒廣生又請?zhí)圃?、俞子才、吳湖帆等十二位畫家分別創(chuàng)作《寫經(jīng)圖》，但此次尺寸為一尺見方，他仍舊在每幅圖后配詩一首，這十二頁與前十二卷可謂“雙璧輝映”。一九五五年春天的最后一幅《寫經(jīng)圖》由吳湖帆與周鍊霞合作完成，吳湖帆著色，周鍊霞補人物、屋宇、舟橋、石塔，沈尹默行書引首。吳湖帆作跋云：“……今年春節(jié)往賀歲，丈出示諸卷，余與鍊霞同讀一過，因以第十二卷合作殿尾自任，丈亦笑會。歸而圖之，不覺氣蒸云夢，心系瀟湘，追懷北苑南宮，雙管齊下，淋漓滿幅，聊慰丈白云孤飛之心，并希察正，得不謂小子狂情猶未已耶！”顧麟士與吳湖帆同為蘇州人，其妻室為潘家同族姐妹，《寫經(jīng)圖》因此多了一份別樣的情趣與蘇州元素。有趣的是，一九三○年六月，冒廣生再次與俞培創(chuàng)作的《查聲山寫經(jīng)圖》相遇，并將之珍藏。

三

一九一七年六月，時任溫州“甌海關(guān)”監(jiān)督的冒廣生得到顧麟士母親朱太夫人過世的訃告，立即寫信寬慰，并寄上綢幛表示哀悼之情。冒顧兩人一別已十余年，期間顧麟士的弟弟顧麟澥過世，現(xiàn)在又有母親之喪，故冒廣生勸慰對方：“兄之顛連無告，至為可念，時事未靖，當(dāng)以早日安葬為第一義。昌碩近亦有鼓盆之戚，君直聞以醫(yī)隱媿其高尚，吳門舊雨漸漸零落，存者亦各衰老矣?！彼堫欦胧俊皝懋T作雁蕩之游，舟車之資弟當(dāng)任之，平生交游日少一日，年內(nèi)新進(jìn)多不識姓名，甚欲與兄一把臂談也”。沒有史料顯示顧麟士的雁蕩之行，但從中可以了解他們的情義及彼此的掛念。

自一九二二年到一九二七年的信中，他們討論家庭瑣事，相互勸導(dǎo)。冒廣生在一九二二年的信中說：“聞人言潭府為錢莊所累，幾動怡園之產(chǎn)，昨又聞有告白顧氏已脫離關(guān)系，未得其詳，不知為兄家第幾房事，抑即兄事?lián)p失共計若干，至以為念?！痹谝痪哦吣甑囊恍胖杏痔岬剑骸熬仪彘T世德，而風(fēng)會趨向亦有隨之而靡者，遂使孑遺一老艱難支柱……諸事能化大為小、化小為無，即稍吃虧亦只可毒來慈愛，俟得大解決后，世兄心神一獲愉快，病必霍然。”不久冒廣生繼續(xù)勸導(dǎo)顧麟士“勿以不如意之事入其耳根，即是醫(yī)心方也”。顧文彬過世后，后人有兩子顧廷煦、顧滎及為數(shù)眾多的孫輩們，大家族關(guān)系復(fù)雜，自然少不了矛盾。冒顧兩人相互關(guān)心彼此的生活，給予精神的支持，但交流更多的是書畫文字，一個求畫，一個求文，成全彼此的風(fēng)雅與意愿。

冒廣生應(yīng)顧文彬之請先后寫下《鶴廬記》《清故寧紹臺道顧公艮盦祠堂碑》《顧氏子高墓碣》，之后顧則揚（公雄）兄弟又請他為顧麟士撰寫墓志銘，這些文字涉及顧文彬、顧麟士、顧則明三代人，顧冒兩家的交誼可謂深長。顧文彬卒后，吳中官員追念其功勞，奏請朝廷為其立祠，光緒十八年六月祠成。顧麟士“以公有祠無碑，欲屬篤古而達(dá)于祠者”，遂請冒廣生撰文。冒廣生在這篇碑文中回顧了顧文彬在太平天國運動時幫辦團練、“首創(chuàng)逆師皖中之議”、為左宗棠解困等事跡與功德，其辭曰：“湘陰之功今汾陽，爛然史乘增輝光；當(dāng)其落魄遭摧傷，微公援手將奚望?！`兮來洋洋，俾孝孫兮篤其慶?！?/p>

與《清故寧紹臺道顧公艮盦祠堂碑》同時完成的還有《鶴廬記》，冒氏的信中提到此事，時間為光緒二十六年五月，“祠堂碑文一首，《鶴廬記》一首，如命寫奉”。冒廣生在《鶴廬記》中寫道：“余來吳門游顧氏之園屢矣，因得識吾鶴逸，而余友吳子昌碩又時為余稱道鶴逸……能以金石書畫自娛，其所作畫出入煙客（王時敏）、元炤（王鑒），世之真鑒賞者未聞有閑言也。既性喜鶴，因以鶴名其廬。陳眉公云若使學(xué)道故是黃鶴背上人者，舍鶴逸將誰屬也?！痹谶@篇記里冒廣生高度評價顧氏畫作的風(fēng)格與水準(zhǔn)及其為人品性。過云樓收藏書畫作品，不僅獨樂，更愿意與良朋分享，顧麟士曾將書畫精品置于鶴廬，供摯友們觀賞，冒廣生因此觀賞到楊補之梅花、柯九思竹，直嘆為“真銘心絕品也”。顧麟士不屑于走科舉之路，專心書畫藝術(shù)，后又向往超然物外的生活，以鶴逸、鶴廬為字號，而冒廣生也以鶴亭為字，兩位好友可謂是真正的同道中人。

顧麟士的長子則明生于光緒十五年七月，因病卒于光緒二十三年十月，年僅九歲，目前鮮有資料留存?，F(xiàn)從冒廣生所撰寫的《顧氏子高墓碣》文字中可以了解一些他的信息：顧則明，字去昧，小字高，“高生時眉目如畫，初識字即能辨析點畫，討論音義，不好與群兒弄。甲午之役，王師殘于日本，高聞之，則大恚，曰‘吾不如死矣。尋竟死，如其言”。好學(xué)、早慧的顧則明的早逝，給予顧麟士很大的打擊，而冒氏的文字為我們描摹了一個兒童超常的智慧與情懷。

一九二九年，顧麟士送走他最寄予希望的四子顧則堅（公柔），第二年冬天他也離世。至此，冒廣生的吳門舊雨江標(biāo)、費念慈、金心蘭、曹元忠、吳昌碩一個個駕鶴西去。顧則久、顧則揚、顧則奐三兄弟寫信給冒廣生，感激他來蘇吊唁：“別有多日，諒旋故都，前蒙懷舊殷眷，不遠(yuǎn)千里，枉駕吊祭，并允為先君撰傳后之文。不孝等感激涕零，世世子孫永戴大德，匪言可喻。特略開先君事跡附呈，望甄擇一二足取者，運以生花妙筆而發(fā)揮光大之，先君生平定因鴻著而名益彰……”根據(jù)風(fēng)水先生的“指示”，他們定于第二年二月十二日安葬父親，故顧氏兄弟希望冒廣生能早日寫好墓志銘。冒廣生在《元和顧隱君墓碣銘》中，稱贊顧麟士德藝雙馨：“其得復(fù)敦氣節(jié)，多才藝，善接納賢豪長者。賢豪長者歸之，沛然若水之就壑……”回憶當(dāng)年他在蘇州的朋友圈：“時時與君及屺懷、心蘭、昌碩、曹君直、云間上人游是園（指怡園）中。今自君歿，惟勝之與吾在矣。日月急景，山河舉目，中年以往，哀樂無端。前已當(dāng)其盛時，一杯酒，一言笑，曾不自覺。由今思之，其可哀者，又豈獨杯酒言笑細(xì)之也?！辈槐M的哀傷化為深情的文字，刻在碑上，刻在心底，冒廣生的悲哀莫過于送走一個個情趣相投的友朋，留下孤獨的自己，還有那些過往云煙不時在眼前掠過。

從十九世紀(jì)末至今，一百多年的歲月轉(zhuǎn)眼過去，唯有那些依舊散發(fā)出墨香的手札，記錄著冒廣生與顧麟士的兄弟情誼與文化交流，記錄著那個時代文人雅士的生活點滴和思想情感，它們逃過了一次次戰(zhàn)火和劫難，如昨日般鮮活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