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光
“九一八”事變之后,上海、南京爆發了大規模學生運動,中央大學的教學一度陷入停滯,校長人選遲遲未定,工資僅發二三成。于是,吳梅(字瞿安,1884-1939)攜眷返回蘇州老家。緊接著“一·二八”抗戰爆發,蘇滬一帶人心惶惶,在一片烽火中度過了一九三二年的春節。到了三月間,戰事日趨嚴重,蘇城或有不保之虞,當時避兵移居者或往鄉下,或往湖州一帶,吳家也亂成一團,拿不定北上河洛或避兵淮揚的主意。吳梅認為不行則已,欲行則堅決要避開京滬線,或者間關赴滬,托庇租界,最終選擇的是避兵滬上。
讀這一時期的《瞿安日記》實在很有趣,上半談論兵事,下半記錄在王伯元(1893-1977)家課讀的瑣事,把文人與富翁之間的那種關系惟妙惟肖地傳遞了出來,不僅具有史料價值,也是很好的心理學材料。吾鄉有一句俗語:有三個錢的不跟兩個錢的一起玩。這話有些俗,卻道出了人際交往的某些奧秘。貧士和富翁大抵是沒有共同語言的,如果有的話,那么唯一的媒介就是貧士的才氣了,王伯元和吳梅的遇合大概就屬于這一類。
近代學人多奔走四方,常為生計所苦,瞿安亦是如此。三十歲以后,先后任教北京大學、中央大學,聲譽漸隆,收入漸豐。他在中央大學每個月的收入是三百二十元,應該算得上是高薪,可是連續欠薪,手中并無多少儲蓄。一家十口倉皇避兵滬上,家中僅有一千元錢,還是準備拿來給兒子娶媳婦的,所以到滬后最麻煩的還是吃飯問題。三月十六日,瞿安先后拜訪吳湖帆、馮超然、穆藕初等友人,次日穆氏請客,酒肴俱佳,座中即有王伯元。這是吳、王二人初次見面。瞿安略有醉意,便向吳、馮等人提出想找個地方坐館教書,月得百元即可。王伯元聽說后,次日即托吳湖帆說項,瞿安亦心動,提出若能半天坐館最佳。伯元則莫不從命,并上門敦請,于是落魄先生與得志的銀行家一拍即合。
不管是中國還是外國的富豪,有錢后的一個重要選擇便是投資藝術品,當時海上巨富之家幾乎家家從事書畫收藏,如貴池劉氏、嘉業堂劉氏、適園張氏、密韻樓蔣氏,等等。王伯元在現代金融史上也算個人物,憑著自己的天賦聰明,從一個小學徒變成“金子大王”,再變成民國八大銀行之一墾業銀行的老板,積累了巨額財富,每一步都帶著傳奇色彩。除了金融史方面一些干癟的介紹,王伯元其實還是一個不俗的收藏家,他與以吳湖帆、馮超然為中心的書畫家圈子有著頻繁的交往,常一同聽戲、看電影。瞿安曾說:“海上暴富之家,輒喜附庸風雅,古董家、裝池家,遂利市三倍。”吳湖帆也說,海上諸大收藏家津津樂道于印章多寡以定價格,大腹賈好談風雅,其實多目不識丁,尤其不懂得書畫真妙處。因而,王伯元與吳湖帆等人的交往也有相互借重、為之掌眼的考慮。一九三一年五月,馮超然五十大壽即假王氏一貫軒舉行,當時一貫軒收藏已不可小覷。當天出以示人的古畫有:王石谷仿古山水冊、絹本《太行山色圖》、金冬心絹本花卉冊、王煙客山水冊、文伯仁《溪山仙館》軸、金完顏璹《耕讀圖》,等等。次日汲古閣曹有慶攜來王麓臺《嚴灘春曉圖》,吳湖帆以為“筆飛墨舞,設色亦古”,為“麓臺第一”,也被王伯元購去。
文士落難了,去給新銳銀行家做家教,亦無不可,順便還可以欣賞一下東家的收藏。不過第一次赴館,事情就有點不巧。本來約定三月二十四日到館,可是瞿安在家等到天黑也沒等到王家的車。瞿安不僅自笑:“市井富翁,原無足責,揚之則在天,抑之則在地,加膝墜淵,不過一笑。”這就有了轉辭的念頭。原來王伯元覺著當天日子不佳,所以托湖帆轉告,改為二十六日或二十七日,結果湖帆忙得焦頭爛額,竟一下子給忘了。二十七日是瞿安到館的日子,伯元派專車來接,與兩位學生略談文學綱要,賓主甚歡,當日即奉上贄敬百元,月修百元。王伯元的家位于南京路與慕爾鳴路(即今茂名路)路口,五間三層,占地五畝多,瞿安感覺“殊為偉大”。此后常與伯元宴飲于家,座中多為銀行家,瞿安時有寒酸之感。
那么瞿安都教了些什么呢?主要以史籍、文章為主,先教兩位學生讀《讀史論略》《史記》,夾雜著教一些唐宋派、桐城派古文,如歸有光《項脊軒志》《思子亭記》,姚鼐《快雨堂記》《登泰山記》,管同《余霞閣記》等,還是晚清塾師的常見教法。上課時,伯元也偶爾來聽講,并不合時宜地提問,讓瞿安不爽。講《項脊軒志》及唐詩那一次,伯元也來聽講,“時作解人語,殊不耐也”。還有一次講《見村樓記》和王摩詰詩,伯元也跟著兩個學生共同問難,瞿安也很不高興,以為“不知敬師之道”,“此席譬諸托缽,因含忍之,若少年時,便恝然不顧而去矣”。大概伯元讀書不多,故屢屢“亂次叩問”。
刺激瞿安的不止這一件事。五月一日,伯元與湖帆、博山欲合資購楊氏藏書,價格五萬元,伯元獨任三萬六千元,書賈某居間調停,也有二千五百元的收入。瞿安日記寫道:“余在王氏一年館修,不抵掮客一夕之傭值,思之不僅自笑。”第二天即修書吳湖帆,以為“中大已成雞肋,王館亦同嚼蠟”。又謂:“伯元既欲收藏,則云煙過眼,古緣萃錄等作,當必有床頭捉刀人。茍承此乏,月饋毛詩之數,余亦可安心從事矣。”其實是受了前一天的刺激,提出要把工錢漲到三百塊。過了一星期,王伯元答應加薪百元,為其題畫。當時中央大學只肯發放三成薪水,卻催促教授到校任職,瞿安已決意辭之,便答應了伯元的條件,并托他為兒子謀職。教授、富翁的一來一往,絕類生意,殊堪一笑。
瞿安在滬期間,伯元大肆收購書畫,鑒賞水平也大有提高。一次是上文提到以五萬元合購楊氏所藏書畫,瞿安曾仔細看過,以為“件件皆佳”。還有一次,是跟吳湖帆、彭恭甫北上北平搜羅字畫,同行的尚有集寶齋老板孫伯淵及名為巧生的書畫賈。此行前后近二十天,所得珍品不少,生日宴會也要靠這些古書畫助興。舊歷五月初十,為伯元四十歲生日,瞿安作壽詞一首,說他“萬金揮灑,畫舫清河珍藝海,禁苑歸來,應帶天香入酒杯”。生日當天,王宅“內外陳設,煥然一新,中間三星,皆銀鑄,其他布列,金碧輝煌。最難者,書齋小室,四壁皆四王真跡,破萬金以求翰墨,自天下之寶,不脛而至也”。飯后,“伯元又取麓臺二卷,暨南田、龔半千二冊出示諸客。南田冊為駔儈所壞,題識處亂加印章,可云西子蒙不潔。半千冊則沉雄恣偉,不似金陵舊派。此二冊蓋得自都中者也”。晚上的壽筵正席,有三四十桌,先后上演了“雜戲、大鼓書、東鄉調、灘簧及清客絲竹”,“繁音迭奏,極詼諧之致”,可見當日土豪祝壽之一斑。
大體說來,寒士瞿安和土豪伯元各取所需,相處倒也融洽。伯元好大煙,每晚必邀瞿安吸一口;伯元復好飲,二人晚間常小酌一番。瞿安白天則振奮精神,每日為一或兩件畫作題跋。但不和諧的東西似乎早晚會來。七月初的一天,瞿安一時粗心,為苦瓜和尚《銅雀研圖》書一簽條,因卷首書有大滌子書沈周《莫斫銅雀研歌》,遂誤題作大滌子畫、沈石田題,伯元遂有“明板康熙字典之誚”。這引發了瞿安的一通議論:“余雖谫陋,豈有不知大滌子者,就事論事,故余之過也。因念濟師以宗室之賢,逃于禪,隱于畫,蓋身負陸沉之痛,不得已而出此耳。以余身世相較,又何以異?惟身非貴胄,幸免指摘。然二十年授徒自給,更何異于售畫也。石濤有《畫語錄》十八章,張漁邱(沅)至比作趙彝齋。余亦有《南北詞譜》十卷,亦足沾溉后人。作畫度曲,皆游藝事。微伯元兄一言,又孰發吾狂論乎?一笑。”
昔年讀瞿安遺囑,頗怪其不以詞曲家自許,五十之后欲歸田讀史,以殿本細校涵芬樓二十四史,并諄諄教誨子孫輩“時時讀史”,“身為中國人,經書不可不讀”,特別叮囑孫輩應在課余別請一師,“專授經書”。讀上述一段議論,可知瞿安尚墨守吳中經學傳統,視詞曲為謀生小道也。這一點當時恐怕是不為人所知的,更不是伯元所能了然的。
金錢方面,伯元并不小氣。一次酒后瞿安言語牢騷激切,次日伯元即以千元相贈,瞿安對伯元的殷拳之意亦頗為感動。因此,到底是居滬上之西席,還是返回中央大學任教,頗為躊躇。然而文士最聽不得土豪哭窮,日記中又寫道:
晚餐后就伯元談,吸蓉膏一口。渠云:所藏各畫,皆不配先生題,今仍請題《龔半千冊》,能一頁一詩為妙。又言今歲買畫買窮,幾將不支。是何言耶?等汸兒下午來后,商酌辭退之法,以勿傷感情為是。案所藏各畫,既不配吾題,此說有二義:一則吾詩文不好,有污名跡,故反言之;一則吾因題畫加俸,此時無畫可題,是為素餐。夫君子而可素餐乎?還是諷吾見機,至以《半千冊》囑題,直是搪塞意思。余當時即欲發作,繼思書籍半在此間,負氣一行,取書為難,故忍之也。又云:今歲買畫買窮,欠行款不少。吾不知何意,將窮愁吾聽,令我自動辭館歟?抑昭其所購之多,示其闊歟?吾不能知也。但康腦脫路地價,費款廿萬元左右,今雖未成事實,而該款固在也。以是言窮,吾更不知所謂。計來此半年,在此時分手,正恰到好處,蓋中大行將開學,聘書久到也。顧渠意如此,實令人不懂所以然。前日又約我明年端午前后同往廬山避暑,真可謂信口開河矣。
近人日記每以簡勝,而此段日記則婉曲細膩,將瞿安心理細微處一一傾吐出來,是很好的心理學材料。伯元一席話,或許說者無心,聽者已有意,故去意已決,隨后即托吳湖帆轉達此意。
得悉這一消息后,伯元攜帶煙具,與瞿安細談:“先生之去,以我為不可交乎?抑兩兒不屑教誨乎?抑有難言之隱,欲就豐殖乎?”瞿安回答說:“皆非也。今歲之春,為避兵而課徒,本出意外。中大開學,又不果行,諸生曠課,余尸其咎。此次舉代表以邀求,不能再拂群意。且余在此間,承君雅意,心感萬分。此次之辭,實出兩難。與其辜負中大諸生百余人,寧負此間一二人,輕重之際,審之熟矣。……至于難言之隱,在君意不過加我祿利矣耳。夫以加俸而欲辭職,是為要挾,世故有此等人,而余非其倫也。”伯元依然不高興,表示仍要設法挽留,幾天后還舉行宴會慶祝瞿安五十歲生日。九月一日,瞿安啟程赴蘇,伯元家人為之送行,伯元沒有到場。一周后,伯元又赴蘇與瞿安晤談,搞得吳家亂成一團,真正是“富人越體恤,貧人越難措辦”。伯元希望瞿安能重新考慮,并答應每年以五千元為壽,所以專車前來,表達誠意。
瞿安三歲喪父,十歲失母,備嘗故家中落之苦,對人對事皆異常敏感。他自弱冠以后,游藝四方,“先居蠡市,繼就東吳,隨幕中州,移硯滬上”,北游燕京,后又移教金陵,棲棲惶惶,晚年復流落西南,一輩子很少有安定的時候,故每多悲感。
汪中《吊黃祖文》云:“余束發依人,蹉跎自效。逮于長大,幾更十主。何嘗不賦鸚鵡于廣筵,識豐碑于道左。而醉飽過差,同其狷狹。飛辨騁辭,未聞心賞。”瞿安的生平實與汪中有相似的地方,一天晚上想起此文末段,亦竟“雒誦數四,不僅淚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