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杰

書籍,是文化的重要載體;出版社是制造書籍的運作機構。文化人要著書立說、創作翻譯,就不能不與出版社打交道。而書籍的出版,又受著政治氣候與市場因素的影響,且牽涉到一些社會關系,于是就演繹出許多悲喜故事。
魯迅從青年時代即開始譯作出書,晚年更以寫作為職業,書籍越出越多,可以說與出版社打了一輩子的交道,而且死后還有遺著出版,他與出版界的關系,并不因逝世而終結。其中曲折的經歷,則不僅是個人的出版史,而且與時代的文化史、政治史和社會史相關;此外,他對書籍的封面設計和裝幀要求,又反映出他的美學思想。
這是一個涉及面很廣的課題。
魯迅于一九○二年三月,以官費生資格東渡日本,四月,進入東京弘文學院,開始學習日文,次年即開始翻譯作品,并據外文資料寫稿,時年二十二歲。那時,他意氣風發,熱情高漲,文章寫得激昂慷慨,頓挫抑揚,適應了當時的風氣,因而接連得以發表。但是,出版書籍就并不那么容易了。
他的文章得以順利發表,除了文風適應時尚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編輯部有朋友。當時留日學生常常按省份出版自己的刊物,比如浙江省留學生出了《浙江潮》雜志,河南省留學生出了《河南》雜志。魯迅的好友許壽裳在《浙江潮》做編輯,所以魯迅那時寫的文章都發表在《浙江潮》上。計有小說《斯巴達之魂》,論文《說鈤》《中國地質略論》,譯文《哀塵》,署筆名自樹、索子或庚辰。但出版社沒有相識者,出書就多有波折,稿件或收或不收,收了之后,或以譯者自己的筆名出版,或者變成他人的譯作,難以言說。
魯迅早年學習科學,重視科學思想的宣傳,上面所說《說鈤》一文,就是最早向國人介紹“鐳錠”之文章,很有歷史意義;《中國地質略論》,則介紹中國地質情況及礦藏分布,并且發出愛國的呼聲:“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可容外族之研究,不容外族之探險;可容外族之贊嘆,不容外族之覬覦者也。”他同時又喜歡文藝,認為科學小說是借文藝的力量來宣傳科學思想的好方法,所以就翻譯了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的兩本科學小說《月界旅行》(當時誤為美國培倫作)和《地底旅行》(當時誤為英國威男作)。前者于一九○三年十月由東京進化社出版,后者于同年十二月由南京啟新書局出版。關于這兩本書及早期其他作品的發表和出版情況,魯迅在一九三四年給楊霽云的幾封信中有所憶及。那時,楊霽云想將魯迅集外散佚文章編集印行,寫信向魯迅征求同意,并請教早年文章之去向及其他未結集文稿的情況,故魯迅于復信中多有追憶。在魯迅的積極配合下,楊霽云編輯的魯迅著作《集外集》,得以在次年出版。
魯迅在一九三四年五月六日給楊霽云回信中說:“那時還有一本《月界旅行》,也是我所編譯,以三十元出售,改了別人的名字了。”這就是說,出版社付了稿費,買下稿子,卻署上別的名字出版。“還有《地底旅行》,也為我所譯,雖說譯,其實乃是改作,筆名是‘索子,或‘索士,但也許沒有完。”《地底旅行》署“之江索士譯演”—譯演者,指在翻譯時有所演繹,并不忠實于原著,這就是魯迅自己所說的“改作”。
此外,還有一些譯作,則下落不明。如上信還說道:“又譯過世界史,每千字五角,至今不知道曾否出版。”接著,五月十五日信中又說:“那時又譯過一部《北極探險記》,敘事用文言,對話用白話,托蔣觀云先生介紹于商務印書館,不料不但不收,編輯者還將我大罵一通,說譯法荒謬。后來寄來寄去,終于沒有人要,而且稿子也不見了,這一部書,好像至今沒有人檢去出版過。”
從這些回憶中,可見魯迅早期譯作出版的曲折情況。不出版倒也罷了,他特別討厭的是,有些人以金錢購買或以權勢竊取別人的著作權占為己有的文販或文霸行為。所以他在五月六日信中說:“張資平式的文販,其實是三十年前就有的,并不是現在的新花樣。”大概楊霽云在回信中,將張資平式的文販與戰國時期秦相呂不韋雇用門客著《呂氏春秋》之事相提并論,魯迅在五月十五日回信中又對兩者的差異作出區分:“張資平式和呂不韋式,我看有些不同,張只為利,呂卻為名。名和利當然分不開,但呂氏是為名的成分多一點,近來如哈同之印《藝術叢編》和佛經,劉翰怡之刻古書,養遺老,是近于呂不韋式的。而張式氣味,卻還要惡劣。”
魯迅對于當時出版界的卑劣情況,是深惡痛絕的,他晚年在雜文中還不斷地加以揭露,如,《序的解放》《各種捐班》《商定文豪》《大小騙》《化名新法》《書的還魂和趕造》等。
這段時期,魯迅還與當年礦路學堂的同學顧瑯合編了一本《中國礦產志》,于一九○六年七月由上海普及書店出版。但他在給楊霽云的信中并未提及,可能因為這不是文學作品,而且又是與別人合著之故。一九三八年版《魯迅全集》也未收此書,后被發現,收入《魯迅全集補遺續編》。這本介紹中國地質構造和礦產分布概況的書,不僅是一本地質學礦產學著作,還與反對外國人掠奪中國礦產,維護國家礦權的現實斗爭有關,所以在當時很引起國人的重視,愛國教育家馬良(相伯)還為之作序。到次年二月,這本書就出了第三版。在第三版封底上,刊出了魯迅所撰的《本書征求資料廣告》,內云:“惟望披閱是書者,念吾國寶藏之將亡,憐仆等才力之不逮,一為援手而佽助焉。凡有知某省某地之礦產所在者,或以報告,或以函牘,惠示仆等,贊成斯舉,則不第仆等之私幸,亦吾國之大幸也。”可見當時還準備再加修訂增補,繼續出版的。
弘文學院,是留學生初到日本時就讀的預備學校。在那里,除學習日文之外,還要補習基本的科學知識,因為中國科舉制度下的士子們,是只讀子曰詩云,做八股文,而不學理化生物等科目的,所以這一切要從頭補起。這就是魯迅《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中所回憶的:“在這里,三澤力太郎先生教我水是養氣和輕氣所合成,山內繁雄先生教我貝殼里的什么地方其名為‘外套。”
但魯迅的經歷與一般留學生略有不同。他畢業于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務鐵路學堂,在那里已學習過格致、地學、金石學等科目,有了自然科學的基礎知識,所以在弘文學院的學習相對比較輕松,還有時間可以譯作。一九○四年四月,魯迅在弘文學院結業,九月,進入仙臺醫學專門學校學習—他想用醫學來推動國人的維新,并救治像他父親那樣的病人。這里的課程是全新的,學習相當緊張。入學不久,他在十月八日致蔣抑卮信中說:“校中功課大忙,日不得息。以七時始,午后二時始竣。樹人晏起,正與為仇。所授有物理,化學,解剖,組織,獨乙種種學,皆奔逸至迅,莫暇應接。組織、解剖二科,名詞皆兼用臘丁、獨乙,日必暗記,腦力頓疲。”這樣,他就沒有時間再來大量譯作了,只在一九○五年春間,譯了一篇美國路易斯·托倫的科幻小說《造人術》,發表在上海《女子世界》上。
但不久,他受了日俄戰爭宣傳片的刺激,思想有所變化。
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解說,則綁著的是替俄國做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從那一回以后,我便覺得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
(《吶喊·自序》)
這樣,在一九○六年夏天,魯迅便從仙臺醫學專門學校退學,重新來到東京,從事文藝運動,想運用文藝的力量來改造社會。
但在東京的留學生中,很有學政法理化以至警察工業的,卻沒有人治文學和美術,所以魯迅感到相當寂寞。不過,他并不放棄他的理想,仍舊繼續努力。終于在冷淡的空氣中,尋到了幾個同志,此外又邀集了必須的幾個人,商量之后,第一步當然是出雜志。雜志的名字,開始是從《離騷》中尋找,初似為《赫戲》或《上征》,但覺得過于古奧,不容易使人懂而放棄了,最后是借用了意大利詩人但丁的書名,取名為《新生》,包含“新的生命”之意,以區別于當時的復古潮流。但旁人并不理解他們的意思,卻在背后取笑道:這是新進學的秀才吧!
魯迅無視于這種譏笑,仍在積極做準備工作。他定制了《新生》專用稿紙,選擇了雜志封面及文章插圖。可惜在《新生》出版之期將近時,卻隱去了若干擔當文字的人,接著又逃走了資本,結果只剩下不名一錢的三個人:魯迅、許壽裳和周作人,雜志也就胎死腹中。
《新生》雜志雖然流產了,但魯迅并沒因此而放棄從事文藝運動的計劃。
一九○七年夏秋間,河南籍留日學生創辦的《河南》雜志,因缺人寫稿,由孫竹丹通過周作人向魯迅約稿,魯迅就為《河南》雜志寫了《人間之歷史》(收集時改為《人之歷史》)、《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破惡聲論》(未完),并翻譯了《裴彖飛詩論》。這幾篇文章,寫得相當古奧,但表現了魯迅早期的文化思想,也算是部分完成了《新生》雜志未竟之業。不過在當時,并未發生很大的影響,直到后來,作者將前面四篇收入雜文集《墳》中,在一九二七年三月出版,這才引起人們的重視。而這重視,多半還是為了研究已成為新文化運動闖將和新文學奠基人的作者的思想發展過程而追溯過去的。因為這幾篇文章,不但宣傳了進化論和科學觀,而且還提出張揚個性的“立人”理論,鼓吹“立意在反抗、旨歸在動作”的摩羅文學,將五四的時代精神上溯了十年。可見魯迅思想的前衛!
但前衛需要人理解,沒有人理解,就會感到寂寞。
魯迅是寂寞的。從事文藝運動缺乏同道,創辦雜志未能成功,發表文章又引不起反響。但是,他還在努力。他想通過翻譯,來傳播新的文藝,新的思想。
通過翻譯來傳播國外新思想新文藝,是有先例可循的。古代佛教的傳入,就與佛經的翻譯有關。近代西方文化思想的傳入,也與翻譯有關,而且還出了兩位有名的翻譯家:嚴復和林紓。嚴復是留英學生,本來學的是海軍,但他關心社會思想,譯介了許多西方社會科學理論,特別是《天演論》,影響至巨,魯迅自己就由此而接受了進化論思想,以后嚴復每譯出一部書,魯迅都買來讀,直待看到《民報》上章太炎的文章,說嚴復的譯文“載飛載嗚”,不脫八股習氣,這才恍然大悟,不再佩服了;林紓是古文家,不懂外文,靠別人口述,耳授手追,譯了許多外國小說,也產生了很大影響,魯迅開始頗感興趣,購讀了不少。但林紓為迎合市場需要,譯了許多文學價值不高的流行作品,如哈葛德的小說和福爾摩斯探案,而且不能忠實于原著,常常任意刪節,還要加以中國化,失卻原味,很引起魯迅的反感。
針對林紓的譯作,魯迅想開創一種新的譯風,即嚴格選擇有價值的原本,用“直譯”的方法,忠實傳達原著的文情。
但出版社是講究市場效應的,這種新的譯法,市場未必歡迎,出版是一個大問題。要自己籌資出版,對于窮學生來說,又是不可能的。
恰在此時,一位浙江同鄉蔣抑卮的到來,解決了出版資金問題。
蔣抑卮是個銀行家兼商業家,秀才出身,有相當的文化修養,人很開通,對文學也很有理解。一九○二年曾到東京,就與魯迅相識,而且很談得來,從魯迅到仙臺后給他的信中,就可以看出他們親密的關系。此時,他因耳疾,又到日本求醫,先是借住在魯迅所租的公寓里,后來在附近租房居住,每天跑來談天。他聽說魯迅的譯書計劃,很是贊成,表示愿意代付出版費用。于是魯迅和二弟作人合作,在一九○九年二月和六月,連續出版了兩冊《域外小說集》。第一冊印了一千本,付一百元;第二冊印五百本,付五十元。這筆錢就一直沒有還。黃源在他的《回憶錄》中說,一九三四年十一月有一次他在舊書店看到有德文版的六冊《果戈理全集》,這正是魯迅所需要的,就趕快買下來送給魯迅。魯迅很高興,但一看書價十八元,數目太大,一定要將錢還給他,黃源不肯收,魯迅就說服他道:“你要是有錢的,我當然不會一定要還你。我有一個開銀行的朋友,我在東京時要印《域外小說集》,他給我墊了一百五十元,我至今也沒有還他……”最后因第一冊已寫好“魯迅先生惠存”字樣,魯迅只好收下,另還他后五冊的書價十五元。
魯迅在該書的《序言》中說:“《域外小說集》為書,詞致樸訥,不足方近世名人譯本。特收錄至審慎,迻譯亦期弗失文情。異域文術新宗,自此始入華土。使有士卓特,不為常俗所囿,必將犁然有當于心。”這里所說的“近世名人譯本”,就是指林紓譯本;“收錄至審慎,迻譯亦期弗失文情”,也是針對林譯選題的混亂和譯文的失真而開辟的另一種途徑。這種針對性,魯迅在一九三二年一月十六日致增田涉信中,說得非常明白:“《域外小說集》發行于一九○七年或一九○八年(按:這里記憶錯誤,應為一九○九年),我與周作人還在日本東京。當時中國流行林琴南用古文翻譯的外國小說,文章確實很好,但誤譯很多。我們對此感到不滿,想加以糾正,才干起來的,但大為失敗。”
失敗的原因,是市場不接受,社會上缺乏“不為常俗所囿”的“卓特”之士,不能“犁然有當于心”。因為中國人一向將小說當作閑書看待,他們要的是哀怨動人或驚險傳奇的故事,而不是抗爭的內容和外國的文情。
那時魯迅年輕,只憑理想辦事,所以時常碰壁。待到經歷得多了之后,他才悟到,在出版界,理想必須與現實相協調,所出之書,既要能推動思想和藝術的發展,也要考慮到讀者的接受水平。這可以從魯迅致江紹原的信中看出來。江紹原是宗教學家和民俗學家,一九二七年十一月間,他幾次寫信并寄稿給魯迅,將他的編譯計劃就商于魯迅,魯迅于十一月二十日復信道:“關于要編的兩種書的計劃,我實在并無意見。《血與天癸……》,我想,大抵有些人看看的;至于《二十世紀之宗教學研究》,則商務館即使肯收,恐怕也不過是情面。……其實,偌大的中國,即使一月出幾本關于宗教學的書,那里算多呢。但這些理論,此刻不適用。所以我以為先生所研究的宗教學,恐怕暫時要變成聊以自娛的東西。無論‘打倒宗教或‘扶起宗教時,都沒有別人會研究。然則不得已,只好弄弄文學書。待收得版稅時,本也緩不濟急,不過除此之外,另外也沒有好辦法。……中國此刻還不能看戲曲,他們莫名其妙。以現狀而論,還是小說。還有,大約漸要有一種新的要求,是關于文藝或思想的Essay。不過以看去不大費力為限。我想先生最好弄這些。”
不過魯迅悟到這一點,已經很遲了。
《域外小說集》第一冊收波蘭顯克微支,俄國契訶夫、迦爾洵、安特來夫和英國淮爾特(王爾德)的小說七篇;第二冊收芬蘭哀禾,美國亞倫坡,法國摩波商(莫泊桑),波思尼亞穆拉淑微支,波蘭顯克微支,俄國迦爾洵、斯諦普虐克的小說九篇。偏重于俄國和東北歐被壓迫民族的作品。其中安特來夫的《謾》、《默》(收第一冊),迦爾洵的《四日》及顯克微支《鐙臺守》中的詩歌(收第二冊)是魯迅所譯,同時,他還寫了《序言》《略例》和兩則《雜識》。
但當時中國的讀者并不能領會它的深刻意義。而且也不習慣于閱讀短篇小說,覺得剛剛開了頭,就結尾了,等于沒有讀。再加上直譯的文字,讀起來艱澀,所以書籍就賣不出去。
這兩冊《域外小說集》,在東京寄售處第一冊賣去二十一本,第二冊買去二十本,就賣不動了。何以第一冊會多賣一本呢,因為魯迅的好友許壽裳怕寄售處不遵定價,額外需索,所以親自去試一回,果然劃一不二,放心了,第二本不再試驗。所以實際上只有二十位忠實的讀者。上海的寄售處是蔣抑卮的綢緞莊,也只賣出二十本上下,其余的就堆在貨房里,過了四五年,遭了火災,存書和紙版一起化成灰燼。魯迅說:“我們這過去的夢幻似的無用的勞力,在中國也就完全消滅了。”
魯迅本來籌措了印兩本書的資金,打算收回本錢后再印第三第四冊,如此循環下去,以至×冊,積少成多,也可大致將外國名家著作介紹進來。現在這一來,當然徹底失敗了。
他后來在《吶喊·自序》里回顧這段時期的情景道:“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
而這時,魯迅的家境更加窘迫了,二弟作人已與一日本女子結婚,母親和二弟都希望他能在經濟上有所幫助,于是他就于一九○九年七月結束了留學生活,回到中國謀事去了。
魯迅回國后,先是在杭州浙江兩級師范學堂做化學和生理學教員,并兼任日本教師的植物學課程的翻譯。這段時期,他編寫了幾種教材《化學講義》《人生象敩》《生理實驗術要略》等,但并未出版。
一九一○年七月,他辭去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教職,回到紹興。九月,擔任紹興府中學堂監學,兼教生物學課。但這學校,狹隘的地方觀念太重,“人人心中存一界或”,風潮不斷,很難搞好,所以他于次年七月,辭去紹興府中學堂職務。一時閑居在家,沒有地方可去,想到上海一家大書店去做編譯員,但是被拒絕了。他搜集了一些關于新知識的外文叢書,計劃從中選取一些好的翻譯出來,在什么書局去出版。但此時武昌起義爆發,時局動蕩,出版家大都收縮營業,魯迅的出版計劃也只好作罷。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間,光復會的王金發帶兵從杭州進入紹興,成立了軍政分府,魯迅被委任為山會初級師范學堂監督。但王金發“進來以后,也就被許多閑漢和新進的革命黨所包圍,大做王都督。在衙門里的人物,穿布衣來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換上皮袍子了,天氣還并不冷”(《范愛農》)。一些熱血少年看不下去了,要辦一種報去監督他們,請魯迅及其他兩個人做發起人,這就是《越鐸日報》,要為紹興軍政分府敲警鐘。魯迅還為該報寫了《〈越鐸〉出世辭》,表明創辦此報之目的:“紓自由之言議,盡個人之天權,促共和之進行,尺政治之得失,發社會之蒙覆,振勇毅之精神。”這份報紙五天后就辦起來了,但辦報者卻有自己的路數。他們開首便罵軍政府和那里面的人員,此后便是罵都督、都督的親戚、同鄉、姨太太……這樣地罵了十多天,就有一種消息傳到魯迅的家里來,說都督因為你們詐取他的錢,還罵他,要派人用手槍來打死你們了。魯迅母親很擔心,魯迅自己倒并不害怕,因為他拿的是校款,這一點對方應該是明白的。王金發雖然是綠林大學出身,而殺人卻不很容易。但不久就得到一種消息,卻使他很為難。魯迅在《范愛農》一文中記載道:
……原來所謂“詐取”者,并非指學校經費而言,是指另有送給報館的一筆款。報紙上罵了幾天之后,王金發便叫人送去了五百元。于是乎我們的少年們便開起會來,第一個問題是:收不收?決議曰:收。第二個問題是:收了之后罵不罵?決議曰:罵。理由是:收錢之后,他是股東;股東不好,自然要罵。
我即刻到報館去問這事的真假。都是真的。略說了幾句不該收他錢的話,一個名為會計的便不高興了,質問我道:
“報館為什么不收股本?”
“這不是股本……”
“不是股本是什么?”
我就不再說下去了,這一點世故是早已知道的,倘我再說出連累我們的話來,他就會面斥我太愛惜不值錢的生命,不肯為社會犧牲,或者明天在報上就可以看見我怎樣怕死發抖的記載。
魯迅辭去師范學堂的職務,又想到上海去當編輯。他托老同學蔡谷卿向一家大書店介紹,書店寄了一張德文來,叫他試譯,他譯好后隨即寄去,但還未等接到書店的回音,許壽裳就寫信來催他往南京了。這時,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南京成立,蔡元培出任教育總長,招魯迅去做部員,魯迅決計前往南京教育部工作。五月間,他又隨部遷到北京,在教育部一直工作到一九二六年。
魯迅到北京后不久,《越鐸日報》果真被搗毀,發起人之一孫德卿被刺傷。
在相當一段時期內,由于政治環境的險惡,魯迅在業余時間以讀佛經、抄古碑來消磨時間,除在教育部《編纂處月刊》發表過少數幾篇與本職工作有關的文章,如論文《擬播布美術意見書》,翻譯《藝術玩賞之教育》《社會教育與趣味》《兒童之好奇心》之外,沒有再更多地發表作品,寫得也很少。但他其實是在深入地研究歷史。魯迅反對讀經,但提倡讀史。他說:“歷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忽然想到[四]》),“史書本來是過去的陳帳簿,和急進的猛士不相干。但先前說過,倘若還不能忘情于咿唔,倒也可以翻翻,知道我們現在的情形,和那時的何其神似,而現在的昏妄舉動,胡涂思想,那時也早已有過,并且都鬧糟了”(《這個與那個》)。
在紹興時期,他就熱心于翻查古書,輯錄史料,一面抄唐以前的小說逸文,輯成《古小說鉤沉》,一面又抄唐以前的越中史地書,輯成《會稽郡故書雜集》。到北京后,又大力收集墓志碑帖,輯有《六朝墓名目錄》《六朝造像目錄》《漢畫像目錄》《石刻目錄》《唐造像目》等,并多次校勘《嵇康集》,成為善本。只是由于經費和銷路的關系,《古小說鉤沉》《嵇康集》和幾種墓名、造像目錄,在他生前都未能出版。一九二六年下半年,魯迅到廈門大學任教,他本想借助那邊的經濟力量出版幾種,但該校雖然索要研究成果很急,而索去之后,就擱在一邊,實際上并不重視,所以仍未能出版。只有一本《會稽郡故書雜集》,在一九一五年魯迅自費刻印了一百本。這是一種鄉邦文獻,收《謝承會稽先賢傳》《虞預會稽典錄》《鐘離岫會稽后賢傳記》《賀氏會稽先賢像贊》《朱育會稽土地記》《賀循會稽記》《孔靈符會稽記》《夏侯曾先會稽地志》八種,《序》也是魯迅所寫。但他不愿自己署名,就用了二弟周作人的名字出版。直至一九三六年十月魯迅逝世,周作人應《宇宙風》雜志社之約,寫了《關于魯迅》的紀念文章,才將內情如實說明。周作人說,《會稽郡故書雜集》的出版,“另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敘文署名‘會稽周作人記,向來算是我的撰述,這是什么緣故呢?查書的時候我也曾幫過一點忙,不過這原是豫才的發意,其一切編排考訂,寫小引敘文,都是他做的,起草以至謄清大約有三四遍,也全是自己抄寫,到了付印時卻不愿出名,說寫你的名字吧,這樣便照辦了,一直拖了二十余年。現在應該說明了,因為這一件小事我以為很有意義。這就是證明他做事全不為名譽,只是由于自己愛好。這是求學問、弄藝術的最高的態度,認得魯迅的人平常所不大能夠知道的。其所輯錄的古小說逸文也已完成,定名為《古小說鉤沉》,當初也想用我的名字刊行,可是沒有刻版的資財,托書店出版也不成功,所以還是擱著。此外又有一部謝承《后漢書》,因為謝偉平是山陰人的緣故,特為輯集,可惜分量太多,未能與《故書雜集》同時刊版,這從篤恭鄉里的見地說來,也是一件遺憾的事”。
《會稽郡故書雜集》《古小說鉤沉》和《嵇康集》,后都收入一九三八年版《魯迅全集》。
此外,魯迅還在一九一四年出資托金陵刻經處刻印《百喻經》,一九一五年年初收到,分贈親友,為慶祝母親六十大壽。
那時,魯迅自己雖然不寫書了,但他仍很關心出版界的情況,并利用職務之便,對于好的出版物,加以鼓勵。當時,他擔任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主管博物館、圖書館、美術館及文藝、演劇、音樂等事項,又擔任通俗教育研究會的小說股長。一九一七年夏,他看到中華書局將周瘦鵑所譯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送來審查注冊,此書有三冊,其中有一冊專收英、美、法以外國家的作品,在當時頗為少見,魯迅視之為“空谷足音”,很為高興,特地帶回紹興縣館住處,與二弟作人共擬了一個評語,以教育部的名義發出,以示獎勵。評語指出:“其中意、西、瑞典、荷蘭、塞爾維亞,在中國皆屬創見,所選亦多佳作。又每一篇署著者名氏,并附小像略傳,用心頗為懇摯,不僅志在娛悅俗人之耳目,足為近來譯事之光。”又說:“當此淫佚文字充塞坊肆時,得此一書,俾讀者知所謂哀情慘情之外,尚有更純潔之作,則固亦昏夜之微光,雞群之鳴鶴矣。”
那時,周作人還繼續譯述,只是出版仍舊很困難,魯迅也幫他聯系出版事宜。如一九一四年一月十六日日記記道:“晚顧養吾招飲于醉瓊林,以印二弟所譯《炭畫》事與文明書局總纂商榷也。其人為張景良,字師石,允代印,每冊售去酬二成。”據周作人說,書是出版了,但稿費卻沒有如數收到。
這種生活,一直延續到一九一八年,老同學錢玄同來動員魯迅為《新青年》寫稿,他們進行了一場能否喚醒鐵屋子里沉睡的人們的辯論。
魯迅說:“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錢玄同則認為:“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魯迅雖然有自己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他終于答應做文章了。最初的一篇,是一九一八年五月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上發表的《狂人日記》。這篇小說,“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影響甚大,從此魯迅就一發而不可收地寫下去了。
他與出版界的關系,也揭開了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