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康
四月尚是仲春時節,攜妻到德國游學,從南京飛到法蘭克福,再乘火車去哥廷根。四月中旬,德國大學開始春季學期,到七月中旬結束。我來哥廷根大學開一門為期一個月的研究生短期課程(block seminar),實際只上了三周。但每次上課都是六個課時,從早上到下午,或從下午到晚上。這樣壓縮時間,是為了有空多走走,跟德國同行交流和四處旅行。德國大學的學期有點特別,除了學期的時間設置跟我熟悉的中美不同,且常開設這類短期壓縮課程。在我之前,復旦大學的葛兆光教授也來這里講過課。
我除了上一門“中國特殊論:一個研究議程”的課,另一個目的,則是近距離了解德國的中國研究或漢學。哥廷根大學東亞系主任多米尼克·薩克森梅耶(Dominic Sachsenmaier,中文名夏多明)教授,是中國近現代史與全球史學家,也曾是我在杜克大學多年的同事好友。他本是德國人,回到德國后,風生水起,已是德國漢學界的領軍人物。
對于哥廷根,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記得季羨林先生有《留德十年》一書,回憶他一九三五年至一九四五年期間在哥廷根大學的留學經歷。季先生先讀古印度梵文和吐火羅文博士,后又滯留下來做些亞洲圖書資料整理工作。不過我之前從未讀過他的書,這次來哥廷根后,才在網上下載了他的回憶錄。小冊子里面除了講他如何刻苦,就是如何挨餓,再就是吃過什么難忘美食。這世界上大概有四五個人能懂遠古時代印度的吐火羅文,季先生算一個。
跟哥廷根有淵源的中國現代名人,名頭更響亮的是朱德。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二四年,朱德在哥廷根留過學。當年他在普朗克街的住所墻上,現在掛著德文的大理石銘牌,鐫著“朱德,中華人民共和國元帥,1923-1924”的字樣。這是一座幽靜、典雅而古老的住宅。據說在哥廷根,由周恩來介紹,朱德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一說在柏林)。相比之下,當年窮學生季羨林的住所就遜色許多。我們這次先住在老城內的獨棟別墅區,后來搬到外面稍遠一些的明希豪森街公寓二十六號。中間隔了兩個門的二十號,據說就是當年季先生的住所。公寓顯然是重新修葺的,看不出年代滄桑的痕跡。是極普通的公寓樓,也沒有大理石銘牌(似乎有過動議,為季立牌,但后來不了了之)。而哥廷根古老街道兩旁的屋子上,是處處可見這樣的名人銘牌的。歌德故居的對面就住著童話大王格林兄弟。他們在哥廷根寫下的童話《灰姑娘》《白雪公主》《睡美人》等,家喻戶曉。他倆又是為現代德語奠基的《德語大辭典》的編撰者和哥廷根大學著名教授,但這些就鮮為人知了。
以前聽說哥廷根大學是德國最古老的大學之一(后來知道這說法不準確),也非常著名(這次了解的確如此)。哥廷根人口不到十二萬,大學有三萬二千學生。加上教職員工,差不多就是小城的多半居民了。
一座城市, 一所大學,前前后后待過的人,讓哥廷根充滿故事,魅力無窮。
從法蘭克福乘火車,穿了許多山洞,在起伏的綠色森林草場中,停在了小小的中世紀古城。從那一刻起,便喜歡上了哥廷根:古色古香的中世紀街道與建筑,活力四射的大學城(四面八方都是年輕人,來自世界各地),被鮮花和綠茵簇擁環抱。歐洲的大小城市去過不少,這是一座尤其讓人舒心愜意,又令人激動的小城。
城市旅游小冊子(中文版)寫道:“哥廷根,創造知識的城市?!笔兄行睦鲜姓d前小小的牧鵝姑娘(G?nseliesel)銅像,出自格林童話故事。今天每個博士畢業,都要坐著隨意搭起的小花車,由親朋好友推到銅像前,爬過環繞的水池,輕吻牧鵝姑娘的臉頰,然后心滿意足地喝起啤酒,相互祝賀。這便是一個城市的新傳統了。我在大學屈指待了四十年,沒參加過一次博士碩士畢業典禮(包括我自己的),這次在哥廷根,卻跟一位偶遇的新晉生物學博士合影了一回。
位于德國中部的哥廷根在公元十一至十二世紀間建置,是中世紀德國漢莎貿易聯盟的成員。老城區許多教堂和古老建筑,均保持著中世紀遺風。最具特色的是桁架木屋。紅瓦屋頂,由木桁條呈直角和斜線搭出房架,漆成黑色、深紅色、深綠色、深褐色,間隔起雪白的墻面。木桁條屋檐部分,繪著五顏六色的圣經或民間故事圖案,裝飾著千奇百怪的人物或動物浮雕。一條條細長的巷子,鋪著鵝卵石,兩排鱗次櫛比,高高低低,歪歪斜斜,都是這樣的“費赫威克木屋”(Fachwerk,德語桁架木屋),煞是好看。哥廷根有一條以“黑熊酒肆”打頭的小巷,全都是這樣的木屋。而附近方圓五六十公里的五個中世紀小城均以小木屋舉世聞名,現在正在申報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
漢莎聯盟是中世紀最強大的歐洲貿易聯盟,現在的德國漢莎航空即以此命名。中世紀的德國,政治上四分五裂,但并不妨礙商業為其帶來富庶與繁榮。這些有八九百年歷史的古老建筑,現在依然是課堂、商鋪和住宅,絕非供游客遠遠觀望的景點。就這樣,歷史和生命被不斷延續,幾百年光陰依舊。但生活在老城里的人,卻是今天最時尚的一群。在德國和歐洲許多古老而充滿活力的城市居住,我常常感受到生命被拉長了許多。而這種感覺,在中美兩國是完全沒有的—美國的歷史太短,而中國的上下幾千年只能在書本和博物館里找尋。
哥廷根大學創建于一七三七年,相比一三八六年建立的德國最古老的海德堡大學、一四○九年的萊比錫大學、一四七二年的慕尼黑大學等,還不能進入最古老大學之列,雖說也算是老資格了?,F在大學全名是“喬治-奧古斯都哥廷根大學”,其創始人乃是同時擔任英國國王及漢諾威王國選帝侯的喬治-奧古斯都二世。喬治二世按照當時啟蒙運動的學術獨立與自由的理念,創立了這所大學。在十八至十九世紀,啟蒙與自由理念引領下的哥廷根大學,是歐洲熠熠閃光的頂級大學之一。歐洲王公貴胄之間多有聯姻與血緣家族關系,喬治二世同時擁有英國和漢諾威(現代德國疆域內的一度強大的封建諸侯國)元首的雙重身份,在歐洲人眼中并不稀罕。但二次世界大戰中,哥廷根逃脫了英美盟軍的地毯式轟炸,安然無損,據說是托福于多年前的英國血脈。

話說回來,國王再開明,也免不了自由派教授們(“哥廷根七君子”,包括格林兄弟),在一八三七年大學創立百年時,因抗議新國王違憲而被學校當局辭退。當然,德國當時正處于動蕩不定的時代。后來統一德國的“鐵血宰相”俾斯麥,一八三三年前后正在哥廷根大學讀本科。俾斯麥是出名的調皮搗蛋的學生。在校長辦公大樓三樓的“學生監獄”(懲戒禁閉室)墻上還留著他被關禁閉無聊時留下的涂鴉(當然還有西門子家族創始人的作品)。俾斯麥后來被校警勒令遷出城外。老城圍墻邊上孤零零的“俾斯麥小屋”,現在是哥廷根的一個著名景點。
哥廷根大學有近三百年歷史,歷經歲月滄桑。所幸受政治氣候變化影響甚少,始終延續著“啟蒙理性”“學術自由”兩大傳統。這所大學迄今培養了四十四位諾貝爾獎得主,城市各個角落(城市也就是校園,融為一體)有許多大科學家的銅像。數學家高斯和物理學家韋伯,一八三三年在哥廷根小城的兩端,實驗發送了世界上的第一封電報。當年的兩個發收報機被裝進玻璃柜,成為紀念碑,鐫刻著德、英、西、俄、法、中、日文,講述世界乃一家的故事。
當然還有普朗克,安眠在哥廷根墓園。創建量子力學的普朗克與創建相對論的愛因斯坦,兩位科學家、思想家,改變了人類對世界的認識。四十年前我在南京大學讀英文系,翹課去聽哲學系夏基松老師的現代西方科學哲學課。頭回聽說普朗克、薛定諤、海森堡等,不僅改變了對自然的認識,也改變了對人類自身的認識。我作為一個文科生,從夏老師那兒明白了文科、理科相通的道理,尤其是在思考與認知上,兩者不可或缺。這些思想家—科學家,跟高斯、韋伯一道,如今都長眠在哥廷根校園的公園墓地里。每天都有大學師生,歡聲笑語,熱烈討論,圍坐在公園草坪的墓碑旁,伴隨著先賢,與他們隨時隨地對話。這也是讓我感覺生命被拉長的另一個情境。夏基松教授今年初在杭州去世,享年九十有三。他當年的大課,人滿為患。希望他地下有知,當年南大英文系的小子,幾十年后會在哥廷根繼續尋找他思想的足跡。
我每天繞著林蔭蓊郁的古城墻散步一圈。不到一小時,就轉到了東亞系和東亞研究所。
推開施耐德教授(Axel Schneider)的辦公室,主人迎面走來,握住我的手,用流暢動聽的中文,很真誠熱情地歡迎我。他著一身淺赭色棉麻對襟唐裝,光頭,臉也刮得很光,乍一看,似禪宗一派游方僧人。二○○○年施耐德去荷蘭萊頓大學做現代中國研究中心主任,而此前一九九八年夏天,我在那兒做過三個月短期研究員?!笆е槐邸!彼Φ?。話匣子就此打開。他在萊頓的學生、深圳大學外語學院的張曉紅教授告訴我,那時候他滿頭金發,一部濃密的絡腮胡,一身牛仔打扮。二○○九年,施耐德回德國,來到哥廷根。他身負重任,要重建幾乎解體的東亞研究。不到十年光景,哥廷根大學的中國研究已成為一方重鎮。
“我們雖然叫東亞系,卻沒有日本和韓國研究,只做中國?!彼忉屨f,一邊用精致的茶具泡一壺臺灣凍頂烏龍,“太太來自臺灣,親戚送的茶,很不錯的?!?/p>
我問:“我聽說,今天德國漢學研究的排行,大致上是海德堡、柏林自由大學、哥廷根三強。這個說法, 你同意嗎?”他頷首微笑道:“當然還有漢堡大學、慕尼黑大學,也做得很好。”
“那么,你們為什么還叫漢學?”我不等他回答便道出自己的疑惑, 因為在美國大學里“漢學”(中國古典文獻研究)與“中國研究”(現代中國政經社會研究)不是一回事。在美國,文史哲學科內的中國古典文獻研究,即“漢學”(Sinology),早已式微,只有幾個常春藤私校還保留著幾個席位。譬如“東方研究”(Oriental Studies)這類系科名稱,在以人文保守著稱的賓夕法尼亞大學,也早就被替換成“東亞語言文化研究”了。而產生于一九四九年,作為冷戰時代區域研究(Area Studies)分支的中國研究(China Studies),則更偏向社會科學的政治、社會、經濟與國際關系,聚焦當代中國。
施耐德回答,他們要建立的是現代漢學(Modern Sinology)。他說,哥廷根大學的漢學有幾個特點。首先是一流的漢語語言教學。這點我確信無疑,我接觸的東亞系德國學生,漢語都很流利。我也聽說哥廷根大學的漢語教學幾近嚴酷,把德國人的嚴謹與嚴厲發揮到極致。但施耐德說,一流的漢語不僅僅是口語,而是要強調書面語,包括文言文。沒有文字的深厚功力,漢學無從談起。我表示理解。強調文言文的水準,顯示了現代漢學與傳統漢學的對接。他點頭,接著跟我議論了一大段語言文字的話題。
“好的中文都是文白相間。”他說。中國學術界有很多非常優秀的學者,文章寫得很漂亮、優雅,都是有文言功底的。接著列舉了幾個當代學者的文筆,如王汎森、葛兆光、許紀霖等。施耐德的博士論文研究傅斯年與陳寅恪,說起臺灣“中研院”史語所,亦如數家珍。我連連點頭,真心佩服他的高論。我這代許多“文革”中長大的人,對中國古典的了解,幾近文盲。我是學英文出身的,國學底子一片空白。糟糕的是,自己從未認真反思過這種文化上的匱乏?,F在要靠老外來提醒我這點,的確振聾發聵。
第二個特點是,漢學研究要有堅實的專業基礎。他說的專業(discipline),是指語言之外的社會科學與人文學科領域,包括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乃至文史哲等。學漢學,一定要對其中某個學科學有專攻,唯此方能視野開闊,不囿于漢學小圈圈。我深表贊同。就專業而論,許多人耗費了極大時間精力學習一種外語,卻無暇了解某個學科的專門知識。最后做學問時,只好不求甚解地膚淺挪用其他專業的理論。我自己就是學外語出身的,對此有切身體驗。尤其是漢學,其研究對象即中國本身,在現代世界中,排他性頗重。漢語又極難學,與大多數歐亞語言完全不通約。因此漢學這個很小很小的小圈子,往往自覺不自覺地也具有某種排他性。
研究中國歷史的美國學者柯文(Paul A. Cohen),三十多年前寫了《在中國發現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英文原書名并無“中國中心觀”一詞:Discovering History in China: American Historical Writing on the Recent Chinese Past,原文副標題直譯是“美國關于晚近中國的歷史寫作”),引起了漢學圈小小的爭論(當然傳到人口數量巨大的中國,這個爭論也就被極度放大了)??挛牡囊馑际牵鞣街行恼摰摹皼_擊—回應”的漢學范式需要修正,不妨對以“中國中心論”。學者本不該聳人聽聞,故多年后,柯文也不斷在修正他的說法。按中國學者雷頤(也是柯文著作的一位譯者)的看法,柯文其實真正推崇的是一種跨國界的視野,“這種跨國界、跨文化研究,確實超越了‘中國中心觀”(雷頤《批判精神的內化:〈在中國發現歷史〉新版序》)。
施耐德認為,新漢學或現代漢學的重點,是“關注幾百年來含中國在內的全球融合的過程(global process of integration)”, 這句話他是用英文來表述的。我以為這是在進一步發揚要有專業知識和開闊的視野這一特色,同時也表達了一種希望,漢學研究能夠擯棄排他性,為他的現代漢學建構愿景畫龍點睛,跟柯文的旨趣相通。其實他在哥廷根的十年建樹,愿景已經成為現實。哥廷根漢學研究現有四大教授,以他為首(最近他已經擔任“校領導”去了)。另有漢語言教學專家古德教授(Andreas Guder),中國現代經濟與社會學專家伊頓教授(Sarah Eaton),中國近現代史與全球史專家多米尼克,涵蓋了語言、歷史與政治經濟諸領域。
施耐德依然嘆氣。哥廷根沒有研究中國文學的專家,更缺少研究古代中國的專家。“因為缺錢”,他說得直截了當。又接著說,德國現在大概有四萬個文科教授,研究中國的不到一百人。德國起碼要有兩千個教授來研究中國。即便如此,也才占文科教授的百分之五,對中國這樣重要的國家,依然不夠!這才是他的宏偉愿景。祝他好運!
四大教授之一的女教授莎拉·伊頓是加拿大人,多倫多大學政治學博士,在哥廷根大學擔綱當代中國社會與經濟研究,任現代東亞研究中心主任。她相當年輕,是一位金發知性美女。二○一一年獲得博士學位,現在已經是德國名牌大學的教授了。我們用英文交流,聊得十分暢快。二人的語速都快,不知不覺中聊了兩個多鐘頭,意猶未盡。本想多聽她講德國和歐洲漢學的特色,后來回想起來,原來我們大多時間,都是在議論北美的中國研究,尤其是政治學圈子的事。她對我這些年做的關于中國國際形象的全球民意調查很感興趣,她自己也有若干民調項目。莎拉近期關注中國大型國企的動向,從政治學、經濟學角度,更多是比較政治學角度,研究日本、韓國大型家族企業與政府的關聯,比較中、日、韓的異同。
德國大學是高度國際化的。薩拉以英文授課,其專業與關系網依然是以北美為基礎,現在貫連了歐美,她真正體現了施耐德的有專業背景、全球融合的哥廷根現代漢學特征。
我的老朋友多米尼克也是如此。他是德國人,卻在哈佛、杜克等大學任教十多年,現在還有德國、美國兩本護照。所以他常說自己也是美國人(據說德國有雙重國籍的人數甚少)。多米尼克是個兩米多高的大個子,走路永遠如風,說話永遠激情,面色永遠紅潤。我們認識有十多年了。在哥廷根這段日子里,跟他經常見面,無所不談。他多次把我夫婦請到家中相聚。尤其是四五月時節,德國特有的白蘆筍上市,對于熱愛健康食品的德國人來講是件大事。多米尼克忙請我們去他家共享。他很重情誼,來哥廷根才兩三年時間,已有不少來自杜克大學的同事朋友光顧過他家了。
多米尼克家在老城幽靜的高檔住宅區,跟朱德故居為鄰,有很大的院子,五月里鮮花錦簇,陽光明媚。晚上九點多,天空依然明亮。他的研究生和其他同事經常在他家后院里上課、喝酒,直到夜深。大兒子伊梅爾和小兒子阿伯特相差一歲多。多米尼克在上課時,一對三四歲的小哥倆就在院里草坪上打滾撒歡。阿伯特“咚咚咚”跑一陣,就鉆到多米尼克懷里撒嬌發嗲。當爹的則愛撫著小兒子柔軟曲卷的金發,一邊繼續跟我們聊著戊戌變法和上海的租界之類的話題。草坪鵝黃嫩綠,庭院樹蔭濃郁,陽光斑駁,父子情深,真是一幅美妙的油畫。多米尼克的太太芙羅拉(Flora)是阿爾巴尼亞美女,也在大學教書。跟我們聊起多年前中國與阿爾巴尼亞的特殊友誼,總有講不完的話。
年富力強的多米尼克非?;钴S。他擔任許多學術和社會職務,主持和參與著許多幾百萬歐元的大型研究項目。他治全球史,重心是中國,因此足跡遍全球,朋友遍天下。這也歸功于他開朗豪放、熱情好客的性格。他也讓我好好見識了一下德國大學教授的顯赫地位。在德國大學系統里,教授數量屈指可數(歐洲各國的情況大致相似)。哥廷根大學的東亞系有四大教授。德國每個教授身邊,都有若干個講師、研究助理(Wissenschaftlicher Mitarbeiter,直譯是科研項目助理,譯成英文的lecturer,或assistant professor,都無定論),再帶幾個博士后,指導幾個博士生,一群碩士,等等,儼然是一個團隊首領。跟美國大學的助理教授、副教授、教授漸進式臺階相比,更顯得等級森嚴。當然多米尼克在美國待過多年,對他手下的團隊成員,毫無架子。我過去津津有味地讀歌德的“成長小說”《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但依然對脫胎于中世紀手工作坊師傅帶徒弟的方式,缺少感性認識。今天在德國教授制度那里,依稀可辨。
他的團隊,人才濟濟,品學兼優。畢業于復旦大學的金燕老師,周游列國,多年前亦在杜克大學歷史系做過多米尼克的訪問學者。她的學問,縱橫捭闔,上下古今。我的短期課程的所有學生選課、教材、教室的細節,都由金燕老師精心安排。我們到哥廷根那天是星期天,火車晚點了近三個小時,金燕老師竟然一直在火車站等我們。開車接上我們之后,即開去超市,幫我們裝滿一車食品,送到住所,令我夫妻倆感動不已。
多米尼克常常提及,最近十五至二十年間,也即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是德國的中國研究的黃金時代。中國研究(China Studies)從傳統的漢學研究中轉型,重心轉到現當代中國,也更加強調跨學科研究。在政治、經濟、社會、法律等社會科學領域,中國研究受到關注。德國的中國研究學者,基本都有兩個以上的學科專業。除中國研究外,多米尼克自己就是歷史系全球史專業的領軍人。
我們常常聊起中德關系的三個方面。
首先,多米尼克強調德國跟中國越來越密切的經貿關聯。德國是西方國家的產業大國。無論是奔馳、大眾的汽車,還是西門子、博世的電器,以及德國許多高科技產品,中國都有最大的市場。德國的學術基金會許多來自大企業。德國大學幾乎都是公立,基本由各聯邦州(Bundesland)提供經費。各聯邦州富裕程度,對大學有重大影響。大眾汽車公司總部及最大生產線是下薩克森州的經濟支柱,下薩克森州乃是德國第二大州(巴伐利亞州第一),是德國最富裕的幾個州之一。作為該州規模最大的大學,哥廷根大學跟中國高校交往密切,跟南京大學多年前建立友好學校關系,彼此來往頻仍(多米尼克1995年曾在南京大學留學)。
第二,德國在歐洲乃至全世界的重要地位,使得德國更具有全球視野。我目前的研究課題是“中國特殊論”,常常跟多米尼克討論是否有“德國特殊論”的話題。我以為,美國特殊論(American Exceptionalism)乃是馭現代普世論而稱霸全球的“世界秩序”之支撐。但回顧二十世紀世界史,也不可忽視德國的“特殊道路”(Sonderweg,指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德國學術界關于二十世紀德國在世界歷史作用的爭論)等問題。多米尼克認為,具有全球野心、建立全球霸業者,或許可謂“特殊論”。如美蘇超級大國,各有其全球稱霸的意識形態。但德國和日本,充其量也就是地區性大國。德國的全球視野,是指今天在全球化岌岌可危,孤立主義、民族主義、民粹主義日益強大的時刻,似乎可感的某種態度。多米尼克認為,這算不上什么刻意的全球戰略,德國也從不以擔當歐盟領袖為己任。多米尼克認為, 并不存在類似美蘇的什么“德國特殊論”。當然,今天在世界上,德國的社會、經濟與科技的地位依然首屈一指。八千二百萬人口的德國是歐洲第一大國,世界第四大經濟體。其人均GDP為五萬美元,世界排名第二十七。之前的二十六國,除了排名第二十的美國,全都是小國,其國際影響自然有限。不過背負著二次世界大戰納粹的歷史包袱,德國從上到下似乎都感受不到“大國使命”之類的野心。但德國今天的道義感、責任心,卻讓世界矚目。主要還是因為戰后七十多年來,德國浴火重生。按自由市場、依法治國、公平公正的原則,不僅實現了統一,也重塑了現代民主社會模式。
第三,從思想史、政治史角度,德國對于中國有極為特殊的意義。我多年來研究美學與馬克思主義(包括西方馬克思主義、中國馬克思主義),現代的美學和馬克思主義都來自德國。無論從思想、意識形態還是政治而言,我以為德國對于現代中國的影響最大。雖然這種影響往往是扭曲的,拐了多道彎的,如馬克思的學說進入中國,首先是通過日本的轉譯。
我們也經常聊起美國的中國研究,尤其是人文領域的文史哲學科。美國人文學科今天流行的學術范式是后殖民主義、女權主義、解構主義,尤其是指曾經被政治殖民(殖民主義)、經濟殖民(新殖民主義)的非西方國家的心理與文化的殖民。目前中國研究也越來越被納入后殖民主義、女權、解構主義的框架。如現代中國文學研究,正在被后殖民主義理論色彩強烈的“華語語系文學”(Sinophone Literature)新范式所取代,關注的是所謂“Chinese Diaspora”(中國大離散, 抄襲猶太人文化大離散概念的后殖民主義熱詞)。如今在美國做現代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的,言必稱后殖民、解構主義。這種削足適履的話語,所幸尚未在德國和歐洲漢學界形成氣候。德國的中國研究,人文與社科不同領域的交叉滲透和跨學科,不停留在表面文章上,而是實實在在地推進著,關注的也都是中國在世界中的種種現實問題。
負責中文教學的古德教授家居柏林,來回穿梭。我們只在晚宴上聚過一次,聊得不多。但飯桌上跟他的簡短對話,卻讓我印象深刻。我問:對于完全不諳中文,或僅僅學過一點中文的政治學、經濟學各行的歐美學者去研究中國課題,你怎么看?我以為,他會堅持語言是基礎、是底線這個漢學家們的標準答復。但他答道:能懂中文最好。但懂不懂中文,不能成為一個門檻!我聽后釋然。越來越多社會科學與人文學科的歐美學者關注中國、研究中國,他們的全球視野、專業功底,正是區域研究之分支的中國研究最為需要的。各種排他性的門檻、墻壁,但愿不要成為我們的障礙。
其實德國學者基本都具有流利運用多種語言的能力。從事漢學研究的學者,除德文外,都大量發表英文論文與專著,與國際學術界無縫隙交流。他們講中文、讀中文的水平高超。唯從未見到他們用中文寫論文,在中國發表。其原因復雜,就不僅僅是學術圈的事了。
多米尼克的碩士生柯里斯托夫(Christoph Zimmer,我叫他小柯),剛剛被多米尼克錄取為博士生與助教,負責照顧我們的生活。他熱心給我們當導游,因為是歷史專業,又在哥廷根讀書很多年,所以把古城和大學的故事,給我們娓娓道來。后來我們指著某座樓房,把小柯講的故事復述給多米尼克聽。他興奮地說,哪天一定讓小柯好好給他導游一下!我妻在哥廷根期間,傷了左腿,小柯陪伴我們,來來回回去醫院診所。等待就醫時,天南海北,無所不談,是我們了解德國社會最好的老師。二十多歲的帥哥小柯,一口漂亮的中文。性格溫和有禮,近兩米的大個子,卻輕聲細語,微笑中透著靦腆。他曾留學意大利,在羅馬大學學拉丁文和哲學,能說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語和英語,熟讀拉丁文經典。又曾在臺北、武漢留學。
小柯現在研究的課題,是十七世紀在杭州活動的意大利耶穌會傳教士衛匡國(Martino Martini,1614-1661)。衛氏在杭州,一邊傳教一邊做研究(多數耶穌會教士都是如此),專門研究滿洲人與地域史。這位學者教士英年早逝,卻趕上了中國歷史變遷的重要關頭。一六一六年他兩歲,努爾哈赤在滿洲建立后金。二十年后皇太極改國號“大清”,一六四四年大清入關,取代漢族的明王朝。而在杭州傳教的意大利人衛匡國,敏銳地感受到了北方強勁的風暴,見證了王朝變換。他留下許多文字,成了三百多年后的德國青年小柯的研究課題。
跟我們的兒女年紀相差無幾的小柯,多以晚輩口吻與我們敘家常。他是一對龍鳳胎中的哥哥,妹妹比他小兩分鐘。妹妹住在家鄉小鎮,離父母很近,在與比利時為鄰的邊境城市亞?。ˋachen)旁。“妹妹比我好很多,更能干,更優秀?!毙】滦腋5匚⑿Φ?。妹妹中專畢業,助產士專業,在家鄉小鎮開一間私人助產診所,天天接生小天使,快樂無比?!耙操嵑芏噱X,”小柯補充道,“不像我,一直不賺錢,還要靠快要退休的爸爸媽媽補貼,很內疚?!?但德國福利極好,尤其是學生,不用交一分錢學費,乘公交和區間火車免費,醫療免費,等等,有許多優渥待遇。“不過現在我當上多米尼克教授的助理,開始賺一點錢了?!毙】抡f到此,很天真很開心地笑了。我們也跟他一道笑得很開心。他無疑是一位青年才俊,學術前程遠大。但我們更為他平和、純真的心態高興。
小柯和他的同學與老師們,讓我們走近哥廷根,感觸這古老而青春的“創造知識之城”的脈動。
兩個月時間過得好快。
在德國的最后兩周,我去了西部魯爾工業區年輕的波鴻魯爾大學(創立于1965年),又去了最古老的海德堡大學,與同行們交流“中國特殊論”的話題。同哥廷根大學的演講和課程一樣,在波鴻和海德堡的演講都引發了熱烈的討論。大家相約,繼續討論,經常見面。在哥廷根上課期間,正值馬克思誕辰二百周年。五月五日當天的課上,我與學生們一道誦讀馬克思德文原版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作為紀念。
感覺很快就會重返哥廷根似的, 游記還會接著寫。
記于二○一八年六月三十日,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