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林
(嘉應學院政法學院 廣東梅州 514015)
占筮是古代人們向天神或者鬼神卜問吉兇禍福的重要方式,占筮與《周易》有著密切的聯系,是易學的一個重要分支。《易經》原本是一部占筮之書,隨著《易傳》的問世,《易經》的功能也漸漸超越了占筮一途,而成為一門無所不包的學問。《系辭上》云:“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占筮作為易學的一支,在中國古代統治者的政治生活中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在中國古代,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平民百姓;從個人的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到國家的重大決策,占筮均曾介入其中。
在中國傳統法文化領域,占筮也有很重要的影響,在中國古代刑事案件的偵查方面,一些司法官員利用占筮來找出犯罪嫌疑人,從而破獲刑事案件;在刑罰方面,人們通過占筮來預測自己可能受到的刑事處罰;另外,占筮在中國古代還能夠用來揭露犯罪,平反冤獄,從而維護社會的公正。
在中國古代,司法活動是重證據的,西周時期就有司法官辦案要通過“五聽”的方法來查清案件事實的規定,中國古代的證據制度在世界上是居領先地位的。但是在古代,由于生產力水平不發達,科學技術水平還比較落后,因此,刑事偵察技術也比較落后,發生了刑事案件,如果司法官所掌握的證據非常有限,又要查清案件事實,讓兇手繩之于法,司法官就會想方設法,其中用得比較多的的是通過刑訊逼供強迫當事人“交代”犯罪事實。有一些官員則會利用其他方法,如利用裝神弄鬼的方法引出犯罪分子,也有一些官員會求諸占筮,通過占筮來發現犯罪分子,查清案件事實。
《晉書·苻堅載記下附苻融載記》記載了一個用占筮來破獲刑事案件的故事。
京兆人董豐游學三年而返,過宿妻家。是夜妻為賊所殺,妻兄疑豐殺之,送豐有司。豐不堪楚掠,誣引殺妻。融察而疑之,問曰:“汝行往還,頗有怪異及卜筮以不?”豐曰:“初將發,夜夢乘馬南渡水,返而北渡,復自北而南,馬停水中,鞭策不去。俯而視之,見兩日在于水下,馬左白而濕,右黑而燥。寤而心悸,竊以為不祥。還之夜,復夢如初。問之筮者,筮者云:‘憂獄訟,遠三枕,避三沐。’既至,妻為具沐,夜授豐枕。豐記筮者之言,皆不從之。妻乃自沐,枕枕而寢。”融曰:“吾知之矣。《周易·坎》為水,馬為《離》,夢乘馬南渡,旋北而南者,從《坎》之《離》。三爻同變,變而成《離》。《離》為中女,《坎》為中男。兩日,二夫之象。《坎》為執法吏。吏詰其夫,婦人被流血而死。《坎》二陰一陽,《離》二陽一陰,相承易位。《離》下《坎》上,《既濟》,文王遇之囚牖里,有禮而生,無禮而死。馬左而濕,濕,水也,左水右馬,馮字也。兩日,昌字也。其馮昌殺之乎。”于是推檢,獲昌而詰之,昌具首服,曰:“本與其妻謀殺董豐,期以新沐枕枕為驗,是以誤中婦人。”
苻融擔任司隸校尉時,京兆人董豐游學三年而返,過宿妻家。當晚妻子被殺,其妻的哥哥懷疑是董豐殺害了妻子,就將其告到官府,官府對其刑訊逼供,董豐經受不了嚴刑拷打,就自誣殺妻。苻融作為司隸校尉,查看了這個案件,覺得可疑,重新審理了此案。苻融在審案的過程中,并沒有去調查證據,因為案件已經發生很久,在當時的條件下,應該也沒有多少證據可供利用。于是,苻融就問董豐在回家前有沒有遇到怪異之事,有沒有去卜筮,董豐就將其回家前作的奇怪的夢以及卜筮之事告訴了苻融,苻融利用《周易》,對董豐做的夢進行了占筮,最終找出了殺人兇手馮昌。
在這個案例中,占筮運用了兩次,第一次,董豐在作了奇怪的夢之后,感到疑惑不解,去求諸占筮,筮者告誡他要“遠三枕,避三沐”,否則會有牢獄之災,董豐沒有采納筮人的建議,結果身陷囹圄。第二次,苻融根據董豐的夢,不僅占出了董豐回家的遭遇,而且占出了殺人兇手。而案件最終的結果亦驗證了占筮的結論。
苻融是苻堅的季弟,因其善于斷獄而被苻堅委以重任,曾擔任司隸校尉之職,主要職責是:“掌察舉百官以下,及京師近郡犯法者。”(《后漢書·百官制》)其擔任司隸校尉政績卓著,“所在盜賊止息,路不拾遺。堅及朝臣雅皆嘆服,州郡疑獄莫不折之于融。融觀色察形,無不盡其情狀。”苻融通過占筮的手段找出殺人兇手,表明了其高超的占筮水平。
北宋鄭克編纂的案例集著作《折獄龜鑒》亦收錄了此案例,并在其后評論說:“古之察獄,亦多術矣。卜筮怪異,皆盡心焉。至誠哀矜,必獲冥助,是以馮昌之罪具服,而董豐之寃得釋也。馮之馬邊非水,乃冰也;昌之日下非日,乃曰也。苻融以意言,其事遂驗。此周宣所謂‘神靈動君使言’者也,豈非至誠哀矜而然歟!”[1]鄭克認為,司法官員之所以能夠借助占筮來破獲刑事案件,其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司法官員有著一顆維護正義的誠心,從而能夠用心去辦案。
在著名的公案小說《包公案》中,也記載了一個包公通過占筮來斷獄的事例。
將近半年,正遇包大人巡審東京罪人,看及張漢一案,便喚張犯廳前問之。張訴前情,包公疑之:當日彼夫尋覓其婦首級未有,待過數日,都官尋覓便有,此事可疑。令散監張漢于獄中。遂喚張龍、薛霸二公牌吩咐道:“你二人前往南街頭尋個卜卦人來。”適尋得張術士到。包公道:“令汝代推占一事,須虔誠禱之。”術士道:“大人所占何事,敢問主意?”包公道:“你只管推占,主意自在我心。”推出一“天山遁”卦,報與包公道:“大人占得此卦,遁者,匿也,是問個幽陰之事。”包公道:“卦辭如何?”術士道:“卦辭意義淵深難明,須大人自測之。”
其辭云:
遇卦天山遁,此義由君問。
聿姓走東邊,糠口米休論。
包公看了卦辭,沉吟半晌,正不知如何解說,便令取官米一斗給賞術士而去。喚過六房吏司,包公問道 :“此處有糠口地名否?”眾人皆答無此地名。包公退入后堂,秉燭而坐,思忖其事,忽然悟來。
包公依據術士的占卜結果推測出了殺人兇手。事后,眾書吏請教包公斷案的玄機,包公說:
“陰陽之數,報應不差。卦辭前二句乃是助語,第三句‘聿姓走東邊’,天下豈有姓聿者?猶如聿字加一走之,卻不是個‘建’字!‘糠口米休論’,必為糠口是個地名。及問之,又無此地名。想是糠字去了米,只是個單‘康’字。離城九十里有建康驛名,那建康是往來沖要之所,客商并集,我亦疑此婦人被人帶走,故命鄰里有相識者往訪之,當有下落。果然不出吾之所料。”
這個故事雖然出現在文學作品之中,但是文學作品與歷史事實之間是有關聯的。現代學者指出:“中國古代小說出自歷史著述,即使在小說自成一體之后,依然師從歷史著述,模擬歷史著述。”[2]這種說法不無道理,結合正史和古代文學作品的記載,在中國古代,司法官員通過占筮來協助偵察刑事案件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占筮能夠被古代司法官員用來推斷刑事案件,幫助司法官員發現犯罪嫌疑人,弄清案件的事實,這本身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但是從以上的記載可以看出,占筮對于司法官員查辦案件所起的作用也只是輔助性的,最終定案還是要通過訊問犯罪嫌疑人,尋找犯罪證據。通過占筮來處理刑事案件在中國古代的法典里面是沒有規定的,《唐律疏議·斷獄·訊囚察辭理》條“疏議”說:“依獄官令,察獄之官,先備五聽,又驗諸證信,事狀疑似,猶不首實者,然后拷掠。”
在古代社會,人們常常希望通過占筮來預知一個人的未來。在法制方面,一個人是否會受到刑事處罰,應受何種刑事處罰,自然也會成為占筮預測的內容之一。
《太平廣記》卷二百十六轉載了《朝野僉載》上的一則這樣的故事:
“開元二年,梁州道士梁虛舟以九宮推算張鷟云:‘五鬼加年,天罡臨命,一生之大厄,以《周易》筮之,遇《觀》之《渙》,主驚恐,后風行水上,事即散。又安國觀道士李若虛,不告姓名,暗使推之,云:‘此人今年身在天牢,負大辟之罪,乃可以免,不然病當死,無有救法。’果被御史李全交致其罪,敕令處盡,而刑部尚書李日知左丞張庭珪、崔玄昇、侍郎程行謀咸請之、乃免死、配流嶺南。二道士之言信有征矣。”
梁州道士以《周易》筮張鷟,得《觀》之《渙》,推測其今年必負大辟之罪(即死刑),但是可以免死,其結果恰如筮者所言,張鷟被彈劾,被皇帝處死刑,但是因為其他官員為之說情,得以免死,流放嶺南。
張鷟是唐朝中期著名的文學家和法學家,《朝野僉載》是他的著作,他還著有《龍筋鳳髓判》,這是我國迄今為止完整傳世的最早的一部官定判例集,這表明他有著很高的法學素養。而在本案中,作者刻意描述的是梁州二道士高超的占筮技巧,而且所記載的也是自己的親身經歷。
唐代的文學家陳子昂在自己入獄以后,也利用占筮來預測自己的生死,據《新唐書·陳子昂傳》記載:
“圣歷初,以父老,表解官歸侍,詔以官供養。會父喪,廬冢次,每哀慟,聞者為涕。縣令段簡貪暴,聞其富,欲害子昂,家人納錢二十萬緡,簡薄其賂,捕送獄中。子昂之見捕,自筮,卦成,驚曰:‘天命不祐,吾殆死乎!’果死獄中,年四十三。”
陳子昂因得罪武攸宜被降職,在其辭官回家后,受到縣令段簡誣陷入獄,在獄中,其自筮一卦,預測自己必死無疑,其結果也應驗了預測結果。陳子昂雖然以其詩文聞名于世,其法學素養也很高,他在法律方面,提出了很多深刻的見解,而從其為自己占筮這一事實,足見其占筮水平也很高超。
明代的軍隊指揮官盧忠在發動叛亂之后,也就自己會不會受到刑事處罰而求諸占筮,《明史·方技傳》記載:
“景泰三年,指揮盧忠告變,事連南宮。帝殺中官阮浪,猶窮治不已,外議洶洶。忠一日屏人請筮,寅叱之曰:“是兆大兇,死不足贖。”忠懼而徉狂,事得不竟。已而忠果伏誅。”
仝寅是一個盲人,但是以其善于占筮而聞名于世,盧忠在叛亂失敗以后,就自己能否逃脫處罰請仝寅占筮,占筮結果是大兇,盡管盧忠以裝瘋賣傻的方法以求保全性命,但是最終還是應驗了仝寅的占筮結果。
綜合以上事實,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中國古代的法制雖然重證據、重事實,但中國古代的法學家、司法官并不排斥占卜,反而信任占卜,利用占卜。
犯罪是一種伴隨著國家和法律而產生的客觀存在的社會現象,但是并非所有的犯罪現象都能夠被社會發現。今天如此,在生產力水平比較落后的中國古代,這種現象會更多。《太平廣記》卷三十三記載了一個通過占筮來發現犯罪事實的故事。
“巨君者,不知何許人也。時有許季山得病不愈,清齋祭泰山請命,晝夜祈訴。忽有神人來問曰:‘汝是何人何事,苦吿幽冥,天使我來問汝,可以實對。’季山曰:‘仆是東南平輿許季山,抱病三年,不知罪之所在,故到靈山請決死生。’神人曰:‘我是仙人張巨君,吾有易道,可以知汝禍祟所從。’季山因再拜冥,請曰:‘幸神仙迂降,愿垂吿示。’巨君為筮卦,遇‘震”之“恒’,初九六二六三三爻有變,巨君曰:‘汝是無狀之人,病安得愈?’季山曰:‘愿為發之。’巨君曰:‘汝曾將客行,為父報讎,于道殺客。納空井中,大石蓋其上,此人訴天府,以此病謫汝者。’季山曰:‘實有此罪。’”
許季山久病不愈,神仙張巨君利用占筮占出了他的病因:他曾經將不愿和自己一起復仇并要將其復仇之事告訴其仇人的客人殺死,被殺者訴于天府,天府以此病懲罰他。
這個案子充滿了神話色彩,但是它也在一定的程度上反映了古代的社會現實。在古代,人們遇到疑難疾病或者重大疾病之時,一些人會求諸卜筮,而本案中卜筮的結果與法制有關。這個故事亦反映了古代人們對于有罪必罰,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理想追求。在中國古代,由于司法能力和司法資源極其有限,很多人犯罪沒有被發覺,仍然逍遙法外,于是,人們期待這對這類犯罪分子也能夠得到應有的報應。這一點在《周易》之中亦有表達,《坤·文言》說:“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道教經典《太平經》的“承負說”,佛教的因果報應論都體現了這種觀念。許季山殺了人,沒有受到司法機關的追究,違背了人們對社會公正的理想期待,于是上天就降病與其身,而占筮則溝通了人神,揭露了其犯罪事實。
通過占筮來發現犯罪和揭露犯罪,許季山案絕對不是單獨的個案,這是由占筮在中國古代的廣泛應用所決定的,如蘇東坡在好久沒有得到好朋友的書信之時,都會求諸占筮,“戊寅十月五日,以久不得子由書,憂不去心,以《周易》筮之。”[3]在中國古代,統治者對占筮的信任和利用貫穿始終,從商周到清代,統治者借助占筮來釋疑解惑的記載不絕于書,而民間對占筮的信任和利用也大量反映在文學作品之中。人們在身體上、在仕途上、在生活上難免遇到種種困難和困惑,一些人在遇到困難和困惑之時,會借助占筮的手段,而占筮的結果有時又會與一個人曾經犯下的過錯和罪行相關聯,因此,占筮就會充當揭露犯罪、維護社會公正的一個工具。
在中國古代,也有司法官員通過占筮,使得冤案平反昭雪的。《漢書·于定國傳》記載:
“東海有孝婦,少寡,亡子,養姑甚謹,姑欲嫁之,終不肯。姑謂鄰人曰:‘孝婦事我勤苦,哀其亡子守寡。我老,久絫丁壯,奈何?’其后姑自經死,姑女告吏:‘婦殺我母。’吏捕孝婦,孝婦辭不殺姑。吏驗治,孝婦自誣服。具獄上府,于公以為此婦養姑十余年,以孝聞,必不殺也。太守不聽,于公爭之,弗能得,乃抱其具獄,哭于府上,因辭疾去。太守竟論殺孝婦。郡中枯旱三年。后太守至,卜筮其故,于公曰:‘孝婦不當死,前太守強斷之,咎黨在是乎?’于是太守殺牛自祭孝婦冢,因表其墓,天立大雨,歲孰。郡中以此大敬重于公。”
一孝婦婆婆去世,被誣告為殺死婆婆的兇手,被司法官吏緝拿審問,孝婦可能是經受不了嚴刑拷打,竟然“承認”了殺人的犯罪事實。太守判她死刑,釀成了一樁冤案,后來郡中大旱三年,后人太守通過卜筮,得知了孝婦被冤殺的事情,于是平反冤案,親自去祭奠孝婦的墳墓。在這里,孝婦冤案的平反得益于兩個方面的因素,一是大旱的災情,一個是占筮。旱情是引子,占筮則是手段。
如何看待占筮在中國古代刑事法制中所起的神奇作用?筆者認為,對于這種現象,我們應該持科學、客觀的態度,必須面對歷史和現實,“從廣義的角度看,占卜的技巧本身也是一定的歷史階段的產物,是具體的社會和具體的人們的精神果子,它是伴隨著人們的生產與生活而出現的,與人們的社會歷史活動休戚相關。”[4]占筮進入中國傳統法文化的視野,一方面,豐富了中國傳統法文化的內容,同時,也給豐富的中國傳統法文化增添了些許神秘的色彩。
[1][宋]鄭克.折獄龜鑒:卷三[M]//四庫全書(第 729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865.
[2]徐忠明.包公故事:一個考察中國法律文化的視角[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43.
[3][宋]蘇軾.東坡志林[M].北京:學苑出版社,2000:171.
[4]詹石窗.易學與道教符號揭秘[M].北京:中國書店,2001: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