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威威
(華東理工大學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上海,200237)
“人在環境中”(person-in-environment、PIE)是社會工作理論譜系中重要的理想類型。其肇始于社會工作發展的初期,同樣影響當今社會工作的評估案主問題與探索合適的干預策略階段、發現案主問題與采取行動批判并要求環境改變的實務行動。“人在環境中”最早出現在1917年里士滿所著《社會診斷》中,該書通過闡述兒童福利的研究方法以及社會工作相比醫學的比較優勢,說明了社會工作應當了解關于案主問題的四個方面:一是他的身體狀況;二是他的性格;三是他成長和生活的環境;四是他長大和現在生活對他精神的影響。[1]8-10里士滿最早只是將“環境”定義為案主成長和生活的環境以及生平經歷,后來的學者在此基礎上不斷豐富“人在環境中”的理論內涵,并不斷拓展相應的實務方法。關于這一理想類型的探討工作迄今沒有完成,仍然在不斷向前邁進。
相反,國內學者缺乏對“人在環境中”理論的探討,所涉及的學者幾乎都是將其視之為一種“理念”,即“將人的行為放在特定環境中考察,才能真正理解人的行為,才能找到對癥下藥的方法”[2]。這種理解方式依據簡約而又模糊的語意把握這一概念的核心內涵,但難以回答下述問題:環境的覆蓋面有多大?如何考察?對癥下藥的方法是怎么找出來的?更重要的是,“人在環境中”在此語境下并沒有得以完全概念化,難以真正將其應用在實務工作中,而僅僅成為服務過程抑或專業研究中的“修辭”。
因此,本文將做以下三個方面的工作。首先,運用韋伯關于“理想類型”的考察方法,詳細介紹西方學界關于“人在環境中”的理論譜系及其拓展出的社會工作實務方法發展歷史;其次,面對人在環境中衍化出的兩種理論旨趣及其拓展的實務方法,從實踐論的角度試圖協調這兩種范式,并在認識論和方法論層面提出關于“人在環境中”的進一步研究建議;再次,呼吁廣大中國社會工作研究者邁向西方社會工作經典理論研究,在總結其知識結構發展過程產生的經驗和教訓基礎上,建構中國特色的理論譜系,以此推動中國實務工作向前推進。
正如韋伯所言,每次只是這個無限實在的一個有限部分才構成科學探討的對象,唯有它才應在“值得認識的”的意義上是“根本性”的。[3]社會工作相比其他助人專業或職業,例如醫學、心理學和精神病醫學出現時間較晚,然而其出現又并非偶然。社會工作在工業革命引發的社會問題的倒逼與人文主義價值觀的鼓動下,從一開始就區別于原先的“問題個人化”思路,采取的是一種“整體性”思路,不再僅僅將貧困和情緒等問題視為個人道德問題,而是力圖將干預個人困擾與社會診斷結合起來。[4]“人在環境中”就是這一價值理念的深刻寫照,然而在發展其理論過程中,出現了“機械學”和“倫理學”的雙重理論旨趣,前者重視將其經驗圖式化,深入理解二者的互動關系,而后者重視從個體福祉出發,從批判的視角反思“環境”對“人”的可能桎梏。
“人在環境中”作為社會工作最具公理性的一個概念,其理論內涵非常簡易,即借助于人與環境的互動,環境決定個人、個人反映環境。然而如何描述和理解人與環境的互動?[5]社會工作吸納并運用了生物學、物理學等諸多概念,力圖將現實經驗世界操作化,創設一套理論體系,用來描述和理解人與環境的互動,本文主要介紹當今具有影響力的理論范式。
1. 個體主義范式
個體主義范式強調個體的特質是先天形成抑或后天建構的,具有穩定性、常規性,個體面對環境可能存在適應和不適應兩種狀況并采納融入或退出的行動,不重視環境改變。這一范式以基因—環境互動理論為代表。該理論認為,個體作為生物、心理和社會的多重面向存在,無時無刻不在與環境發生互動,個體與環境互動的基礎是基因信息。[6]每個人的認知能力、情緒管理能力和身體素質都是在基因信息中已經得到表達和限定,這些會影響人類生活的婚姻、教育甚至是收入水平等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基因與環境的互動對個體的發展起著決定性作用,基因品質的優劣使得個體面臨環境會產生不同的行動,使得個體之間拉大了彼此的社會差距,型構了社會不平等狀況。與此相關的還有認知行為療法所吸納的人格心理學,其認為,個性(personality)的形成是由環境所塑造的,具有穩定性特點,面對其所在的環境,通過二者的匹配會產生適應和不適應兩種狀況,以此誘發融入和退出兩種行為。[7]
2. 結構功能主義范式
結構功能主義范式不同于個體主義范式,該范式將個人和環境視作一個系統。環境需要滿足個人的需要,否則會使個人產生問題,為了消除個人問題,環境應當運用方法促使個體適應環境,以此推動系統朝良性方向發展。這一范式的代表是生態系統理論和心理社會理論。生態系統理論拓寬了原先社會心理理論中 “人在情境中” 的理論視野,由情景(situation)轉化為了環境(environment),這一轉變具有重要意義。作為由里士滿引導建立的最早的社會工作學派,心理社會流派運用“人在情景中”,拓寬了以往醫學和心理學視角認為個人問題來自個人生理性和心理性特質的觀點,并且認為服務對象的社會關系也會影響案主問題,[1]263-270這里的社會關系指代的是以案主生活為中心的人際關系和其所生活的社區,具有情景性的特點。后續生態系統理論認為,案主在生命的各個周期同樣會受到來自社會制度、法律法規等宏觀社會環境的影響,因此需要將情景置換為環境,以包含這樣的宏觀外在要素。[8]1987年美國社會工作人員協會等權威機構開始將“人在環境中”視為社會工作基礎知識。兩者的理論邏輯并無差異,都強調應當推動培養個體適應環境的能力,以推動宏觀系統的變遷與發展。[9]需要注意的是,結構功能主義理論范式也充分地將“環境”在時間的縱向含義上擴展,例如生態系統理論中的生命周期(life span)理論認為,“環境”不僅指代當前的環境,還應當重視將生理、心理和社會系統放置在人的一生來看待。[10]
3. 結構主義范式
結構功能主義范式站在社會的角度上表達對于個體的期待,即推動個體適應環境。反之,結構主義范式更多地采取價值中立的做法,探索個體與環境良好互動的條件和要素,該范式以個體—環境交易理論(TIE)作為典范。該理論并沒有探討改變技巧,而是著力認識個體與環境和諧秩序狀態中個體和環境的要素特質,并且將這些要素特質操作化為五個指標。[11]為了最終達成這個結果,首先應當保證TIE引領下的社會工作在社會和個人兩個層面價值無涉,即不應當只重視個體改變,也不應該只重視社會環境改善,這樣才能盡可能建立人與環境互惠的關系;其次,針對個人的干預應當關注其應對方式(coping)行為,幫助個體獲得五個特質:生存行為、與他人友好相處行為、自我實現的行為、獲得信息和技能、應對外界的模式;再次,強調社會工作宏觀干預也應當使社會環境有五項成效能夠提供給個人:信息資源、正式資源、社會資源、期待以及社會安全設置。TIE理論秉持結構功能主義導向,分別強調個體應培養對社會的應對能力以及社會應當設置能夠滿足個體的資源,運用具有經驗色彩的方式回答了“人在環境中”社會和個人的有秩序互動如何可能的理論問題,也給社會工作在人與環境不能和諧互動情況下的干預指明了目標。
“機械學”的分析傳統通過吸納生物基因學、心理學、生態學和結構功能主義社會學等學說,豐富自身理解和描述“人在環境中”的經驗現象,不斷拓寬對“人”和“環境”的認識,同樣也在不斷豐富對于二者互動關系機制的表達模式,為社會工作運用“人在環境中”這一理論命題看待社會現象提供了諸多描述性工具,同樣有利于建立“環境—個人”的因果機制。
社會工作將“人在環境中”視為自身的邏輯框架,而其核心內涵在于提供人關愛的專業化服務。[12]Gibelman也有類似認識,他認為,“人在環境中”的“人”在社會工作的語境中是一個實踐目標,即使人成為社會工作的工作目標而非手段,通過提高人面對環境的能力、改善環境、調和人與環境的關系,提升個體在環境中的生活福祉,這是社會工作區別于以往其他助人專業的核心特質。[13]上述“機械學”操作下的“人在環境中”更多地關注其邏輯意義,將個體操作化為需求、意圖、個性等片面性含義,將環境操作化為資源、規則等規范性元素,從而發展出形而上學意義的描述和理解路徑,提供解釋勾連人類行為、問題與其所在環境的具有決定性色彩的因果機制。然而,這似乎泯滅了長久以來將人視作“全人”的社會工作思想傳統,忽視了個體表達的意義,并不將個體視作具有自由意志的人。[14]
“人在環境中”的“倫理學”旨趣發端于簡?亞當斯這位社會工作發端的代表人物之一。她從一開始就警惕作為一項科學的社會工作可能會侵蝕社會工作自身的價值觀,這一取向在20世紀60年代之后逐步成長壯大。“倫理學”旨趣更加重視從人的福祉出發,堅持社會正義和人文主義思想批判環境對于個體可能的桎梏。其主要運用兩個論點實現此訴求:重申人的主體地位與重新建構“環境”內涵。“倫理學”理論旨趣相比“機械學”旨趣是晚近出現的,是西方反思“專業化”時代和后專業化時代的社會工作學術研究的重要面向。[15]
1. 重申人的主體地位,恢復人的“全人”面貌
人是作為生物、心理和社會多個面向的存在,學界普遍使用“生物心理社會學的”(biopsychosocial)來刻畫人的多面存在,然而長久以來無意或有意地忽視人作為生理性(bio)的存在。“機械學”旨趣下的“人在環境中”,基因—社會互動理論將個體視之為恒定不變的基因表達,結構功能主義和結構主義范式操作化出“社會性”的個人應該具有的一般化特質,而放棄承認個體所具有的個別生需求。在這些理論范式之下,人的生理性遭到懷疑甚至是忽視。而“倫理學”的理論旨趣倡導應當從“全人”的角度去看待個體,恢復個人身體在社會工作理論和實務中的表達。
首先,依據個體的利益要求打破結構功能主義的人與環境和諧觀點。Saleeby認為,以生態系統理論為代表理解的“人在環境中”透露出強烈的結構功能主義,將個體視之為非理性的,其吸納運用“身體政治”和“破碎的身體”理論,認為結構功能主義的觀點只不過是一種外在客觀的理性對個體理性的奴役,主張要求恢復個體的理性地位,重新界定人在環境中的“人”。[16]這一觀點是伴隨著20世紀60年代民權運動興起而盛行的,主張為社會的弱勢群體爭取其自身利益,并幫助其獲得相應的社會權益。這個觀點為倫理學旨趣挑戰服務對象所在的環境不公正提供了有力的論辯武器。其次,恢復人的自由意志。“人在環境中”的“機械學”由于要去探討人與環境穩定的、靜止的秩序如何可能問題,普遍將個體的思想和價值觀念通過“社會化”機制從社會中學習得來,然而這樣的觀點似乎只是將個體視之為早已排練好的話劇的“演員”。[17]基于此的社會工作干預更多地是通過行為認知療法來幫助案主習得適應社會的行為和認知模式,而忽視了案主自我表達的意義和重要性。因此,恢復案主的“自由意志”在社會工作研究和實務過程的合法地位的表現是將案主看作是具有自我決定能力的,能夠自我監控,并且執行良好的社會行動,在有意識甚至是無意識的環境下仍然能夠保持他們行動的連續性。[18]自由意志是社會工作能夠通過案主自覺實現助人自助的前提條件,如若不承認這一前提,助人過程更多的是臨床治療。
2. 環境建構主義:邁向對“環境”內涵的新闡釋
近二十年,社會建構主義日益進入社會工作的視野中,扭轉了原先環境作為客觀事實的認識,倡導環境是人和制度所建構的觀點,賦予社會工作實踐更多批判和反思意味,[19]社會工作者要求重新界定社會設置,以幫助公民更好地實現福祉。另外,建構主義一直是社會工作的重要認識論,幫助社會工作者不斷拓展人在環境中的“環境”邊界。
正是基于對人的價值的珍視,社會工作研究和實務工作者以不同的倫理觀點批判現有的“環境”設置,旨在更好地推動環境朝“以人為本”的方向發展。例如,多米內利的《社會工作社會學》從反種族和女性主義的視角警覺地考察了社會工作實踐過程中,在社會工作職業群體、社會工作機構、社會工作專業關系等多重場景可能存在壓迫現象,因此其主張運用反壓迫、賦權的方法改善不同場景的社會設置,以避免社會工作專業主義及其社會制度對案主的傷害。[20]鮑威爾的《社會工作政治學》將社會公正和人的價值作為自身價值尺度,判斷后福利國家時代中的社會工作會邁向公民社會社會工作范式,即力求為廣大社會弱勢群體增權,使其成為社會中實質的公民。[21]這些學者改變了原先“機械學”旨趣將“環境”視為少數人理性的環境,力圖使政策變更、科技發展和人為努力產生的新社會能夠惠及全體社會公民的福祉,而這也正是社會工作的宗旨和使命。
在世界全球化背景下,新自由主義發展策略在世界范圍內得到廣泛接納,人類工業文明進步導致生態環境不斷惡化,社會工作開始拓寬“人在環境中”的“環境”內涵,將世界視作一個“命運共同體”,把自然環境也納入到了環境的內涵之中。全球化不僅帶來了經濟的進步,同時也帶來全球性貧困、生態環境的惡化以及核戰爭的風險,基于此,社會工作逐步將自身活動對象“環境”從民族國家拓展到全世界,20世紀60年代興起的反貧困運動、和平運動、環境保護運動無疑是這一走向的深刻寫照。[22-23]Alston認為,人在環境中長期以來只重視社會網絡和社會關系等社會環境,忽略物質環境對于人的健康和福祉復雜的影響,因此必須拓展環境的含義,將自然環境納入到社會工作的視野中,當下社會工作者面對的環境議題日益廣泛,例如全球變暖、氣候惡化對少數身在惡劣自然條件生活的人群福祉造成深遠嚴重的傷害。[24]由此可以看出,“人在環境中”的“環境”沿著“個體的人際關系網絡(生活情景)—社會設置(社會環境)—氣候惡化、環境污染(自然環境)—全球風險(世界環境)”的路徑不斷拓展自身的內涵。對此的解釋是,隨著社會的發展和進步,個體的生活福祉受到越來越多環境因素的影響,社會工作沿著“人在環境中”邏輯框架不斷將諸多元素納入到研究和實務視野中,是為了實現在復雜變化的環境中承擔保護個人福祉的重要目標。
韋伯在《社會科學認識和社會政策認識中的“客觀性”》一文中提及,社會政策研究一方面需要將社會政策學科逐步塑造成為一門科學,而另一方面也需要訓練學者對于實際問題的判斷。前者更多依賴于經驗研究方法的發展,要求客觀有效性,而后者更多依賴于學者的意欲和良知,要求學界依據自身研究的實踐責任不斷批判現有的社會制度和政策,保障個人的生活福祉。二者總是在發展進程中互相沖突,學者需要不斷調和二者的關系,但二者仍然會在歷史的一瞬間出現科學取向和價值取向的緊張對立。[25]3-4社會工作相比社會政策研究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因為社會工作研究擔當了更多的“實踐責任”。
在社會工作發展初期,兩種取向就已經暴露出分裂的風險,里士滿和亞當斯作為社會工作發展早期的代表人物采取了兩種不同路徑。里士滿強調運用理性探究的個案實務,而亞當斯倡導的是以道德確定性為前提和基礎的社會改良實務。[26]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二者對于社會工作科學和價值的重要性認識不同。里士滿1917年所著的《社會診斷》吸納借鑒醫學范式,試圖通過干預證據表明干預的有效性,以此回應弗萊克斯納1915年《社會工作是一門專業嗎?》的質疑。[27]而亞當斯對于將社會工作發展成為一門科學并不熱衷,反而認為這會破壞社會工作的價值。這兩種取向在“人在環境中”理論探討過程已經出現了沖突,而這種沖突也反映在基于“人在環境中”所拓展的實務方法之中。
(一) 作為經驗研究和評估技術的“人在環境中”
Brekke認為,將社會工作塑造成為一門科學,必須秉持著“證據為本”的理念,以增添研究的經驗性和實證性,其重點在于提出、檢驗和規定“人在環境中”和其他兩個社會工作核心概念更多的模型。[5]實際上,在Brekke之前,Karls和Wandrei 以及Kemp等人已經開始將“人在環境中”應用于社會工作評估案主社會功能和產生問題的原因之中。[28-29]
1. PIE:“證據為本”理念下的社會工作語言
基于“人在環境中”所發展出的評估系統(PIE System),取代了以往西方個案社會工作實務界偏愛的1994年美國精神病協會發布的心理障礙的診斷與統計手冊(DSMMD)。新的評估系統采取了社會工作認識案主問題的方式,將問題放在社會背景中進行思考,這樣降低了以往DSMMD所可能產生的偏見、歧視和詆毀人性的風險。
“人在環境中”評估系統仍然運用量表形式,采取社會工作配合案主評估或者案主自我評估的方式填寫量表,以幫助社會工作者獲得案主社會角色的執行狀況、環境狀況、案主的精神狀況、健康狀況以及案主的優勢五個方面的信息,從而為社會工作者提供了界定案主問題、分析問題原因、提供干預策略的科學性依據。[30]量表在社會工作中的運用,不僅是在預估階段,還可以幫助社會工作者依據五個指標發展相應的標準化案例報告模板,推動社會工作者記錄服務整體流程的文書,使后續的社會工作者在遇到類似問題時,加以借鑒。量表可幫助社會工作者在驗證其干預成效時收獲“證據”(evidence),即通過前后測對比的方式驗證量表中顯示案主有問題的指標是否有統計學意義的不相關。由此,社會工作“人在環境中”逐步發展出了一套新的語言。這種新的語言不再是現象學意義的話語,而是采取指標和數字的集合形式,幫助社會工作驗證服務實踐的干預成效,同時幫助社會工作實務知識結果擁有得以共享的模板,從而推動社會工作研究的經驗性和實證性,提高社會工作的“科學性”。
當今,臨床社會工作普遍采納了此種“人在環境中”的范式。何謂臨床社會工作?Helen通過梳理臨床社會工作的目標,對這一實務范式給予了界定:幫助個體提高他們應對外界傷害的能力;改善人際交往能力;幫助他們從政府獲得資源;推動社會工作組織給予個體需要更為及時的回應;推動公共政策的改變。[31]臨床社會工作追求實務干預的有效性和科學性,因此更加重視運用個案工作的方法,要求社會工作干預必須采用個案管理的方式,為案主提供更加具有針對性和精準性的服務設計。部分學者也在尋求將人在環境中應用在具有同質性的社會類屬的個別同質性問題上,例如David等人改善晚期癌癥病人心理健康的醫療服務設施設置的建議,運用PIE系統評估服務對象問題與環境資源的因果機制,從而為醫院改善醫療服務設施條件提供可行化建議。[32]
2. PIE引導的經驗研究風險
然而,正如韋伯對科學取向的社會政策研究所擔憂的,“一旦人們建立了與所有其余被考慮到的因素相適應的‘精確的’理論,那么所有這些理論都必定共同地在自身中包含有真實性——也就是實在中值得認識的東西”。[25]43社會工作將“人在環境中”發展為一套評估系統,運用量表語言肢解以及從具有現象學意義的生活語言中挑選社會工作者“值得認識”的東西,以此提升了社會工作干預研究的可復制性、可重復性和可驗證性,社會工作逐步擁有“科學”所要求的實證主義和經驗主義。然而,這種研究取向提高了實務過程中“專業主義”的風險,“人在環境中”的評估系統透露出強烈的結構功能主義取向,其規定了相應的問題模塊、原因模塊以及基于此的因果分析機制,社會工作這種非反思性、非批判性地應用實務方法會不會成為結構性壓迫的幫兇?[33]
另外,量表的開發總要經歷一個編制—試用—標準化使用的長期過程,當今所采用的“人在環境中”系統評估量表仍然是Karls和Kemp在1992和1997年開發的。然而“人在環境中”的“環境”要素伴隨著互聯網為代表的信息社會以及未來可期的人工智能社會已經發生了巨大改變,并且其速度也會逐漸加快,換言之結構功能所要求的分析過程的穩定性逐步將社會發展的動態拒絕在實務方法的門外,那么,如何保障我們實務過程仍然是有效的?
追求專業性目標的同時有可能挫傷社會工作自身的價值屬性。社會工作向實證主義和經驗主義的科學方向發展是一項專業政治行動,旨在提升自身在助人科學領域中的地位,然而卻有可能因為獲得科學證據的代價昂貴以及聚焦于個案服務的研究方式,放棄其根植已久的社區工作傳統,通過收取高昂服務費用服務于中產階級以此尋求個案式深度干預,[34]這種做法可能會使社會工作者背棄專業使命,成為“墮落的天使”。
那么,如何在變動不居的時代中尋求應用“人在環境中”不變的根基,如何保證一以貫之地為服務對象提供有關愛的社會服務?“人在環境”中“倫理學”旨趣的理論探討正是為了回答這些問題。其答案是將人的福祉與社會公正這些價值理念貫徹在實踐之中,尋求拓寬探討的環境要素以及借助于批判環境的社會行動,推動環境朝更適宜人所在的目標不斷革新。
1. 價值觀引領下的社會倡導與社會行動
價值引領下的社會工作實務并不像“人在環境中”的“機械學”旨趣在結構性知識框架中融合自身獨創性貢獻,而是憑借著自身不同的“意欲和良知”發現不同的問題,并且依照社會工作實用主義取向探討相應的介入方法。縱然價值叢林的繁茂必然導致實務方法的多樣,然而仍然可以圍繞數種具有共同性的方法要點達成共識。
提升人在實務和社會中的地位。PIE引導下的科學主義社會工作實踐通常從病理學角度看待服務對象、運用科學語言分析案主問題并以此制定服務方案,在科學范式影響下,個體容易被貼上病理的標簽以及失去表達的自由。作為后起的“人在環境中”的“倫理學”旨趣的社會工作研究者,更多地針對此問題,推動去專業權威、去科學理性、去病態治療、去學科規訓四個方面的運動。[15]為實現此目標,社會工作者主張采取去污名化、賦權和話語實踐等實務方法推動服務對象在實務和社會中的地位。
例如,首先,鮑威爾主張更改臨床社會工作對“案主”(client)的稱謂,變為“服務使用者”(service user),避免在實務工作流程中采取病理化視角看待案主。[21]其次,女性主義繼承了福柯“權力—知識—身體”的分析框架,警惕權力在人所生活的環境中借助于知識對身體的規訓,主張必須承認女性在內的弱勢群體在社會中的合法權益,社會工作者必須為爭取弱勢群體的利益采取社會行動,為其提供更為適宜的生存環境。[35]再次,恢復社會工作實務過程中服務對象所具有的真理,將服務對象自己對自己的認識視作真理。新自由主義背景下的社會工作服務由于重視效益,傾向于運用科學性語言迅速捕捉描述、評估和介入案主的問題,并且借助量表指標對比分析方式直觀展示服務成效,案主的生活經驗和思想的表達變得不再重要。然而“倫理學”取向的“人在環境中”不認同這一說法,反而要求社會工作者更加重視傾聽案主的“人在環境中”的自我陳述,借助于案主的真理而非是專業的真理幫助服務對象解決自身的問題,[36]當前社會工作流行的敘事治療就是運用此理念的重要方法。
推動社會環境的改變和專業知識的更新,惠及更多生活其中的“人”。首先,社會工作應當從價值倫理層面理解“人在環境中”的內涵,即環境擔負著滿足個人意愿、幫助個體獲得資源和保障個體利益的責任,如若其難以履行這樣的責任,環境可能會對個人造成限制。而此時,社會工作應秉持社會公正、人道主義的價值觀,運用社會運動、反壓迫的方法推動環境改變,保證社會設置環境對于個體是有益的。[37]換言之,運用“人在環境中”展開的社會工作服務是具有著政治性的特點,[38]即倡導對人所在的現實環境進行批判反思,拒斥將環境視為結構功能主義觀點下的穩定不變的理論模型。另外,社會工作不應固守自身專業知識的局限,而應圍繞案主的利益和服務預期達成的成效,運用背馱式方法(piggy- back approach)吸納運用其他學科關于環境的知識,構建多學科環境理論譜系(multi-displine environment),為社會工作通過環境改善來服務案主權益提供更多的決策基礎,[39]同時也要求社會工作者應當不斷將實務工作中發現的影響個人福祉的環境因素納入到“人在環境中”的框架中,推動社會工作關于“環境”的認識范圍不斷拓寬、程度不斷加深。
2. 社會工作實務中價值介入的風險
現代社會工作開始強調社會工作倫理在實務工作的作用,是緣于社會工作可望從高科技的影響、專業化和急劇的技術革新中重拾對人類的價值觀和道德的關心。[40]“倫理學”運用“人在環境中”的方式更多地是將其與社會工作自身使命和價值觀緊密相聯系,不斷依據對人的重視反思批判其所在的環境,從中剖出多個社會工作行動議題:反性別歧視、反種族歧視、和平運動、環境運動等。這種旨趣不斷拓寬傳統社會工作的視野,也同樣帶給這種具有現代屬性的社會工作諸多挑戰。
韋伯認為:“以普遍有效的最終理想形式創造一個我們的問題實際通用的標準,確實,即不是他們的任務,也畢竟不是任何經驗科學的任務。”[25]47倫理學旨趣運用“人在情境中”的理論框架,并未過于關注其內部有效的因果機制,而是將其作為一種潛意識理念不斷拓寬社會工作關注的現實問題,運用倫理學的“應然法則”企圖為現實社會變遷立下“實然性”的變遷法則。因此,在臨床社會工作研究者England看來,過于強調價值介入的社會工作實踐是非常主觀的,因而通常也是無效的,面對環境,我們應當少一點價值批判,而是應該訴諸理性科學范式,仔細分析其因果機制,實現實務過程的可預測性和可控制性,以此防止自然和社會環境對個人福祉的侵害。[41]
后現代主義和后結構主義使得諸多進步(progressive)社會工作賴以存在的概念(如元敘事)、理想價值(ideal) (如普遍主義)和話語(discourse)遭到質疑。[42]在這個背景下,倫理學旨趣下評判環境“公正”的價值尺度更難以取得一致,使得這個旨趣下的學者們的價值觀陷入無窮倫理學派別“諸神之戰”的沖突,難于達成共識,更難于形成聯合學術共同體推動社會工作知識和方法向前發展。
“人在環境中”理想類型在社會工作理論知識語境中產生了分野,進而引領了基于不同理念的社會工作拓展出的實務方法表現出明顯差異。作為社會工作具有里程碑和發生學意義的“人在環境中”是一個棱角,其折射出百年社會工作知識體系內部范式之間的沖突和矛盾。何雪松總結反思派恩和Howe的范式劃分模型,將社會工作流派劃分為實證傳統、人本傳統、社會結構傳統和激進傳統。[43]
范式是用以指導觀察和理解的模型或框架,不僅形塑我們所看到的事物,同時也影響著我們如何去理解這些事物。[44]社會工作四大范式也是對“指導觀察和理解的模型或框架”與“如何去理解這些事物”的指標做出不同選擇情況下型構而成的。回歸到“人在環境中”,“機械學”旨趣力圖將社會工作發展成為一門科學,以實現實務方法的客觀有效性,從而反應出在實務方法的預估、介入和評估成效不同階段所體現出的強烈的經驗主義和實證主義傳統。反之,“倫理學”旨趣更加重視“人在環境中”的價值觀,力圖通過社會行動和工作方法的改善,通過批判前者的科學取向以及反思環境對于個人潛在的桎梏,實現在環境中個體福祉最大化的社會工作價值與目標。
肇始于19世紀20年代的社會工作,緣何在同一個時代背景中醞釀產生的職業與科學在歷史的流脈中走向了不同方向甚至產生了相互攻訐的局面?“人在環境中”“機械學”旨趣質疑“倫理學”旨趣的有效性和客觀性,而后者認為前者丟失了社會工作本身所具有的價值擔當,將人推向了學科和社會的雙向規訓風險之中,社會工作的主觀價值和客觀有效沖突最終在知識和實踐中產生了四大范式。何以至此?通過探討社會科學的危機或許能夠得到答案。社會科學在事實上脫胎于人文科學,而后來采取自然科學的框架對于社會科學的“科學”二字進行詮釋,人文科學中的“人文主義”與自然科學的“科學主義”的矛盾最終聚集在社會科學內部爆發,并產生學科危機。這種危機在社會工作內部更為強烈,因為社會工作的知識結構是認識論、方法論和實踐論三者的統一,擔負著相比社會學、政治學等社會科學更為繁重的實踐責任。
社會工作的學術研究絕不能因為學術品味不同而任由知識體系內部產生彼此互不認可的學術共同體,使得不同理論范式所拓展出的實務方法由于難以獲得相互溝通的共同意義基礎而難以相互交流。Brekke認為,在當下將社會工作塑造成為一門科學的過程中,最困難的事項是難于獲得一個有效的哲理基礎(philosophy basement),這種理解是基于“人文主義”和“科學主義”二元認識論、方法論框架下提出的判斷。然而這種判斷忽略了實踐論,即社會工作的實踐責任,社會工作始終擔負著為服務對象提供關愛的社會服務責任,雖然各個范式之間在認識論和方法論存在迥異,但是各個范式仍然保持著相同的社會工作實踐目的,即提供環境中的個人更好的具有關愛性的社會服務。
“人在環境中”是社會工作理論譜系的核心概念和社會工作開展實務的核心邏輯,各個范式不應當由于彼此的認識論和方法論的旨趣不同,任由其撕裂并在社會工作內部產生派別的嫌隙,而是應當立足于實踐論,在充分認識它指導實踐的重要性基礎上,追求方法論和認識論的融合,這是社會工作作為一個實踐科學的屬性使然,更是由職業和專業的社會工作天職所決定的。因此我們必須將關于“人在環境中”的知識結構放在更一般的層次上去理解和認識,以求得平衡這一理想類型的不同范式之間的沖突。韋伯對于協調“理想類型”的主觀價值性和客觀有效性的意義及其路徑能夠提供有益的參照,“社會科學的根本任務是……致力于認識具體歷史聯系的文化意義……價值根植于時代的變動不斷向前推進,指引著科學不斷變換自身的立足點和概念體系。”[25]68-69韋伯不再試圖將理想類型放在方法論和認識論角度思辨,而是圍繞其自身的客觀有效性與主觀價值性進行探討,并力圖將二者協調起來。不難發現,作為“人在環境中”的倫理學旨趣立足于“人”的利益,跟隨社會發展和科學進步反思批判環境對人的桎梏,賦予我們價值立場,置身于時代的脈搏中不斷提出新的關于“環境”的問題,號召社會工作研究者和實務者予以重視并提出相應的解決方案。作為機械學旨趣的“人在環境中”力圖在西方“科學”價值觀的指導下,不斷提升人在環境中的經驗主義和實證主義,將理論視角予以操作并發展出精細嚴謹的方法論工具和理論邏輯,以使“人在環境中”的理論內涵及其衍生的方法更加具有客觀有效性,從而幫助社會工作者在改變環境時更加具有可預測性、可控制性。
雖然在歷史的剎那間,兩種旨趣依據主觀價值性和客觀有效性對彼此的認識論和方法論提出質疑,甚至產生了學派之間的沖突,然而社會工作的使命力圖將二者重新緊密聯合起來。“倫理學”旨趣不斷借鑒社會工作實務方法,力圖使所產生的實務具有客觀有效性,能真實地改變服務對象的境況。反之“機械學”旨趣同樣應當跟隨倫理學取向來不斷地拓展方法的適用性,將不斷變動的現實世界因素納入到理論與實務的考量中,力圖跟隨倫理學取向的指引,不斷尋找那些指示“勞作的意義和方向的天體”[25]69。這并非是筆者的預判,而是已經發生并出現在當代西方社會工作學者的研究文本中。Dibycz批評了原先科學范式下的“人在環境中”受困于科學范式所要求的實證主義和經驗主義,難以生產價值判斷,使得個體的自由意志受困于實證主義所要求的客觀有效性之下,而當今后現代主義的學說有助于人在環境中重構并在實務過程中得以體現社會工作的價值觀,解放個人從而避免專業主義所產生的可能威脅。[14]Prbost認為,臨床社會工作在使用“人在環境中”的時候,應當將環境操作化為小環境和大環境、橫向環境和縱向環境,將日益出現的新的可能對個人造成問題的環境要素納入到研究者和實務工作者的視野,扭轉日益朝向病理式診斷的社會工作干預發展方向,重構新時期的社會工作干預。[45]Carrilio將“人在環境中”視之為社會工作理論知識因時而變和因地而變的重要理念向導,運用這個觀念,社會工作研究者得以探尋本土社會工作適應時代需要的恰適型模式,但是同樣應當借鑒可行的評估模式,用以保證服務成果的客觀有效性。[46]
由此可見,西方“人在環境中”的機械學和倫理學兩大旨趣,因二者所采納的認識論和方法論迥異而發展出的范式矛盾,逐步在當代,通過重新詮釋社會工作的實踐責任予以化解。兩種旨趣盡可能不斷吸納彼此之間的客觀有效性和主觀價值性以達成和解,并有希望在未來統一社會工作理論知識體系以及整合實務方法,推動社會工作成長發展為公民社會福祉和社會發展進步的重要主體。本文雖然主要涉及的是“人在環境中”二者的統和,但是能夠反映出諸多當代西方社會工作學者的研究思路。
本文運用福柯意義上的知識考古學,挖掘百年西方社會工作學說中最具影響力的即“人在環境中”理想類型的理論內涵及其拓展出的實務方法變遷史,發現“人在環境中”社會工作知識結構充滿著斷裂,表現出西方社會工作知識結構中人文主義和科學主義的緊張對立,其實質是理想類型中的客觀有效性和主觀價值性在認識論和方法論層面中的張力。因此,“人在環境中”絕不能成為中國社會工作知識庫中的默會知識,而應將其視為西方社會工作知識中具有“發生學”意義的重要理想類型詳加辨析,并在這個基礎上建構中國社會工作的“人在環境中”理想類型。
當今建構本土社會工作概念成為中國社會工作研究者的重要任務,主要從三個層面展開:一是社會工作所基于的西方價值觀念,需要運用中國傳統思想文化予以補充、揚棄或替換;二是中國社會工作的發展與政府的關系和西方不相同,因此應當探索中國的政社關系內涵;三是對我國本土一些重要概念予以探討,發現中國人的人際關系、生活形態等。[47]這種本土化的探討邏輯,是在幫助挖掘與建構社會工作知識譜系中的中國事實元素以及價值元素,逐漸構筑中國“人在環境中”對于“環境”的認識和理解的價值觀念,把社會學的學術成果填充進入社會工作的理論視野之中。還有一批中國社會工作學者開始借鑒西方的循證社會工作科學范式,奉行著“證據為本”的理念,運用人在環境中的邏輯框架,檢驗本土實務工作的經驗性和實證性,以盡可能注入中國社會工作知識語境更多的客觀有效性。[48]中國社會工作研究界依據模糊的“人在環境中”理念,逐步分化出類似西方社會工作現有的實務范式,似乎要重走西方社會工作已經走過的歷史道路,這是值得警惕和反思的。
作為后發展社會工作的中國,首先需要以批判反思的態度吸納西方社會工作的理論工作和實務成果,探討中國“人在環境中”的理論內涵。中國文化和歷史所塑造的中國人有何獨特之處?中國的“環境”中的黨和政府迥異于西方黨和政府的性質,應當如何理解?中國當代社會所開展的社會治理體制改革和基層社會治理創新工程會對我們的環境造成何種影響?中國人和中國環境的互動邏輯是什么?這些問題是重要的,也是亟待思考的。不能將“人在環境中”視為一種西方傳遞而來的默會知識而簡單繼承,而是應當將其作為構成社會工作獨特品質而進行謹慎嚴肅地研究,反思和重構西方作為“發生學”意義的重要理想類型,從而建構中國獨特的“人在環境中”的理想類型,以此推動中國社會工作成長為獨特的學科;同時又需要認識到本土知識創新的限度,通過對西方社會工作“人在環境中”的理論和實務方法發展歷史的梳理不難看出,西方社會工作學者始終沒有放棄“人在環境中”“以人為本”和“社會公正”的主觀價值,也同樣不曾忘卻對基于“人在環境中”發展的實務方法的客觀有效性要求。當下我們探討本土“人在環境中”及其本土社會工作,縱使所根植的社會文化歷史語境不同和學科實證性發展水平有差異,仍然應當把主觀價值性和客觀有效性作為中國社會工作發展創新的尺度。
中國社會工作還擔負著重構社會工作知識結構的重任。在看清百年西方社會工作圍繞“人在環境中”的理論內涵和實務方法產生的沖突后,應當對其深層機理有著清醒認識并注入中國智慧。社會工作是研究和改變現實人類社會的科學與職業,從一開始研究和實踐、科學和職業就具有著難以調和的沖突矛盾,其核心矛盾是“社會工作究竟是不是一門科學(science)”[49]?西方所認為的科學是外在的和客觀的,是自然科學的“科學”內涵,具有很強的經驗性和實證性。[50]社會工作創始人里士滿借鑒自然科學醫學的范式,試圖將社會工作塑造成為經驗性和實證性的科學,經驗和實證逐步抹殺了社會工作所根植的宗教和哲學傳統,為日后的范式沖突埋下了伏筆。中國當今學術界日益將打造“社會工作學”置于學術共同體議程,然而我們的“學”是否也需要接納西方學術界的“科學”定義?前述所言,西方近年來秉持實用主義取向,懸置科學和價值觀之間的沖突,調和社會工作知識內部的主觀價值性和客觀有效性,是否能給予我們相應的反思?范式研究的集大成者庫恩也承認,西方社會科學脫胎于哲學,而又運用自然科學的“科學”定義,給社會科學發展帶來了嚴峻挑戰。[51]中國社會工作研究者是否應當重新定義社會工作科學,將主觀價值納入到定義之中,同時又保持自然科學堅持的客觀有效性。實際上中國古人的智慧能夠啟發我們重構西方社會工作知識結構,《禮記?大學》闡發了治學的目的“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對于學問抑或治學始終帶有強烈的實踐導向,在實踐目的和取向設定中承載著鮮明的價值判斷。社會工作在全世界范圍內都是一門實踐導向的科學,西方的科學主義和人文主義的對立源于啟蒙運動理性對神學的挑戰,中國并無這樣的歷史內容,我們發展一個具有濃厚價值意味的學科“科學性”真的要去借鑒西方的科學含義嗎?這不僅是西方社會工作學科“科學化”進程中的重大難題,同樣也是當代中國社會工作亟待反思的經典命題。
(注:本文曾在華東理工大學“社會工作理論與實務”讀書會上宣讀,得到徐永祥教授、何雪松教授、徐選國博士與各位同門的批評指正,在此一并致謝!文責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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