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現代性、民族性及體育現代化、本土化之辨
——從宋代蹴鞠談起

孫習軍

（淮陰工學院，江蘇 淮安 223003）

每個國家和民族在發展道路的選擇方面都需要做到從自身特點出發，確保發展道路與本國國情相符。——摘自電視政論片《百年潮，中國夢》第二集《中國道路》解說詞。

提到體育現代性，人們往往會想到奧林匹克運動。誠哉斯言，西方發達國家已經完成了現代化的過程，為落后國家塑造了一個繁榮富足、令人艷羨的發展模式，于是現代化的歷程，在某種意義上就成為落后國家追趕西方發達國家的奮斗歷程。在體育領域同樣存在這種狀況。由于奧運會、世界杯、世錦賽等大型賽事的強力影響，西方商業化體育賽事運作模式及西方競技體育運動尤其是奧林匹克運動成為現代體育的一個典范。于是體育現代化的過程，在一定程度上就演變成為向西方競技體育模式靠攏的過程。國內各種層次的賽事、運動會乃至學校的體育課堂，人們看到的大多是田徑、球類等體育內容，民族傳統體育內容在不知不覺間受到沖擊與擠壓。

就常態而言，我國傳統體育講究靜與養，西方競技崇尚競爭，即體育史上曾探討過，東方體育主“靜”，西方體育主“動”。盡管蹴鞠起源于中國，但現代足球卻是興起并繁榮于西方。可以說，競技體育技能在古代中國并不受主流社會重視，但體育的民族性保持著較強的獨立個性。有學者認為體育是一種生存或生活方式，不同民族、不同地區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但不同民族、不同地區的生活方式都應凸顯現代性并向其靠攏。這引發了我們的思考：何謂體育的現代性？以奧林匹克為代表的西方體育就能代表體育的現代性嗎？不同民族、不同地區的傳統體育活動一定要向這種體育現代性靠攏嗎？本文從宋代蹴鞠談起，揭示東西方體育的差異并剖析體育現代性、民族性及體育的現代化與本土化問題。

1 宋代蹴鞠高手的歷史地位

宋代蹴鞠高手典型代表——高俅，在歷史上實有其人。他原本是蘇東坡手下一個“筆札頗工”的小史，后在王晉卿（與端王關系很好）家掌管文牘，負責傳送簡牘，實際上也是一個閑人。他后來逐漸發跡，最后被破格提拔為殿前親軍都指揮使。高俅在中國歷史上的知名度極高，但其在歷史上的名聲絕不是因為足球踢得好，而是因為他的權奸形象以及他對林沖等梁山泊好漢的迫害。《水滸全傳》對高俅的描寫充滿了不屑，書中將他描寫為一個出生于破落戶家庭的、喜歡刷槍弄棍，沒有成家立業，只需要踢球的這樣一個社會閑散人員。高俅此人不學禮儀，人心也不夠誠信忠厚，只是吹彈歌舞、刺槍使棒、相撲玩耍，荒度生活，雖然也胡亂學了一些詩書辭賦，但是都并不精通。從這段描述的字里行間可以清晰地看出，在古代中國，吹彈歌舞、刺槍使棒、相撲玩耍是被主流社會瞧不起的，而仁義禮智、信行忠良才是社會的正統。正所謂玩物喪志，中國的正統觀念和中國家庭的家長，對下一代的“玩”是深惡痛絕，而對“頭懸梁、錐刺股”刻苦學習則是褒獎有加。青少年一旦和“玩”掛上鉤，就會被認為是不求上進、前途渺茫。

高俅恰恰是一個玩角，而且把球技玩到藝術的高度。《水滸全傳》上寫高俅陪宋徽宗踢球，“使了個鴛鴦拐”。鴛鴦拐就是個花樣動作，是用左右外腳踝踢球。描寫高俅給宋徽宗表演踢球時，“那氣球似膘膠一樣黏在身上”。這就是指用頭、肩、背、胸、膝、腿、腳等不同的部位一套一套的踢技，使“球終日不墜”。真是神乎其技！那高俅在端王面前表演其精湛的技藝，把球踢得像膠粘在身上一樣，已經超出技術的范疇而達到一種藝術的高度。高俅的賞識者端王趙佶本身就是風流文雅，詩詞歌賦，書法丹青，樣樣高手。如果不當皇帝，必成藝壇大家，成就歷史性貢獻。然而造化弄人，端王作為藝術人才，偏偏被推上了皇帝的寶座，變成了宋徽宗，玩起了政治。作為政治的門外漢，他顯然無所適從，只能找身邊熟悉的人來幫忙，因而作為徽宗第一球友的高俅想不發達也難了。

因而，知書識禮、考取功名一直是中國人的正途，而踢球打彈、吹彈歌舞等藝術或體育技能，在古代中國的文化背景里，只能是奇技淫巧、不務正業。所以，即便高俅很懂踢球，他在中國歷史上也只能是個“浮浪破落戶子弟”、大奸大惡之徒。在中國正統社會中，與“仁義禮智、信行忠良”相比，“刺槍使棒、相撲玩耍”等奇技淫巧，似乎只能歸入俗與惡之流。

2 體育性善還是性惡

體育屬于一種客觀的社會文化現象，本身無所謂善惡，學者們筆下的體育善惡之爭，其實大多是從體育所具備的競爭性、攻擊性視角而言，它折射出東西方不同民族的文化背景和價值取向。

自漢代以來，我國歷代統治者就一直奉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做法，儒家思想一直在我國占據統治地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讀書人的共同理想追求和傳統思想文化的核心價值取向。我國的體育文化建立在傳統思想文化的背景之上，它其實是一種健身文化，注重修身養性，“德性”在我國傳統健身文化中占據重要地位。儒家所主張的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其中樂、射、御包含體育的內容，被認為是我國古代體育的萌芽，而這三者都是以“禮”為核心，并為“禮”而服務的，所以有“樂禮”“射禮”之說。它們的根本目的是培養遵從秩序和禮儀的人，只有“禮”才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法寶。因此，我國傳統體育以“修、養”為主要內容和手段，因而講究與人為善、與世無爭，“唯其不爭，故無可與之爭”，所以體現出一種“善”。

相比較而言，建立在古希臘思想文化基礎之上的西方體育文化則具有不同的風格，崇尚并鼓勵競爭是其典型特色。奧林匹克文化明確倡導“更高、更快、更強”，所謂“重在參與”的格言，其核心內容實質也是“重在參與競爭”，鼓勵選手積極主動地投入到激烈的競爭中去，與中國傳統體育的“無爭”“不爭”相比，以奧林匹克為代表的西方體育，更強調競爭和爭奪，因而從儒家的“善”與“不爭”角度來看西方體育，似乎其性本“惡”，它是建立在人性本惡的前提和假設基礎之上。

西方的“人性本惡”源自基督教的原罪說。圣經中對人性的惡有詳細的描述，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一直都生活在伊甸園，然而因為受了蛇的誘惑，2人便偷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實，結果犯下了罪惡，被上帝趕出了伊甸園。據此，羅馬帝國的教父學者奧古斯丁等人提出了原罪說。以奧古斯丁、路德、加爾文的觀點為代表的西方性惡論，其實是把人的欲望看成人的本性，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英國哲學家霍布斯則認為人生來就有的本性在于自我保存，每一個人都是平等，但是人會為了自己的保存而彼此斗爭侵犯，因而才有了人對人的殺戮、剝削、壓迫。所以，人具有動物性或“狼性”，競爭或爭奪是人的本能或本性。在此基礎上，西方體育崇尚競爭，認為體育競賽中的競爭是釋放人的野性與原始本能的合理手段與渠道。所以說，西方體育，其性本“惡”，而以“修”“養”為內核的中國傳統體育文化，其性本“善”。

但所謂體育的善惡之分只反映了不同地區和民族的價值判斷與追求，并無對錯之分。體育本身無善無惡，只是通過體育活動折射出參與體育活動的人的善惡追求；體育也無所謂對與錯，不能說其性本“善”的中國傳統體育就是對的，其性本“惡”的西方體育就是錯的。兩者各有其合理性成分，也各自適應不同地區和不同民族的人群。我們應當尊重不同地區不同民族人們的喜好與選擇，不能強求別人一定認同我們的傳統體育文化觀念，也不能因為西方體育文化比較強勢，咄咄逼人，就認為它一定代表體育的現代性，進而以現代化或全球化的名義，來招安不同地區和民族的傳統體育文化，把不同體育文化都納入西方體育文化的范疇，抹殺傳統體育文化的民族性。

3 體育現代性與體育現代化

“體育現代性”這一概念顯然是從“現代性”一詞衍生而來。而“現代性”概念則源于西方學者的話語體系。在西方學者看來，現代可以表示在中世紀之后的歐洲歷史。歐洲學者對“現代”的普遍理解，一般指15世紀中期之后的西方歷史。

在對“現代”作時間意義上的界定之后，進而產生了“現代性”的概念。吉登斯所寫的《現代性與自我認同》一書對現代性進行了闡述，即結束封建社會之后的歐洲在20世紀之后所努力建設的，對全世界都有廣泛影響的社會運行模式。從這一角度來說，“現代性”與工業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社會學對于現代性則有不同的認識，認為現代性是指整個社會的發展進程之中，社會中各種非傳統因素的積累，反映整個社會文化系統的躍遷；從心理學角度，現代性是心理層面對于各種現代因素的認同以及體驗。

因此，“現代性”（modernity）從哲學角度來看，具有高度的抽象性。目前的“現代性”的形成過程是非常復雜的，可以說是一系列的重大社會事件之后才得以形成的現代性，這些重大事件既包括科技層面的各種技術創新和革命，也包括意識形態領域的啟蒙、文藝復興等，還包括戰爭的影響。

哈貝馬斯認為，現代性應辯證地加以看待，雖然早期現代性是非常值得肯定的，但到了后期確實出現了一些問題。正如胡塞爾所說：“現代性的歷史軌跡是從人類的解放走向了自我奴役。”哈貝馬斯對于現代性做了一些辯護，那就是現代性潛力的激發，關鍵是要讓其在當代生活實踐中能夠充分發揮積極作用，藝術以及審美就是比較合理的潛力釋放途徑。體育的競技以及力與美的展示，應當也包含在這種藝術與審美之中。

如果說現代性是對現代社會的一種質性分析，現代化則是一個歷史過程。現代化通常包含2層含義：一種就是“現代化”（modernize）是動詞，其內涵是指不同社會相形態之間的轉變；另一種就是 “現代化”（modernization）是一個名詞，其內涵就是不同社會形態之間轉變的程度，反映出來了一定的結果。

現代化理論興起于20世紀50年代，歷時50余年，形成了龐大的理論體系。總體上說，包括經典現代化理論、后現代化理論及第二次現代化理論三大理論體系，代表人物主要有帕森斯（Parsons）、英 克 爾 斯（Inkeles）、 利 維（M.Levy）、麥克萊蘭（McClelland）、艾森施塔特（S.N.Eisenstadt）、英格爾哈特（Inglehart）、羅榮渠、何傳啟、錢乘旦等。

經典現代化理論認為，現代化從人類社會的發展時間段來看，就是工業革命以來人類社會方方面面所發生的各種變化，這些變化的內容非常廣泛，不僅僅包括了經濟、政治的轉變，同時也包括了文明的轉變、社會的轉變等。現代化包含兩種基本屬性，其一是結果屬性，指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發展所達到的水平和狀態；其二是過程屬性，指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變的動態過程。體育現代化是整個社會現代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基本內涵是指要以增強人民體質為主要目的，來進行體育方式的改變。體育現代化反映了體育發展的理想目標與未來趨勢。體育現代化也包含兩層基本含義，既指體育發展所達到的水平和狀態，也指為實現體育發展目標所進行的能動的奮斗過程。

何謂體育的現代性？體育現代性是現代性在體育領域的滲透和拓展，是現代體育的重要表征和核心特質。有學者指出，體育的現代性不僅僅產生于現代社會的體育管理、體育意識變化，同時科技、競技等也納入現代體育的范疇，現代體育的功利性不斷凸顯。

競技及功利性是現代體育的推動力，而科技則成了現代體育的重要手段，顯然，由于西方競技體育尤其是奧運會、世界杯及各種職業體育競賽在現代社會的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學者們都在不知不覺間把西方體育文化當作了現代體育的全部而加以頂禮膜拜或痛加責罰。諸如，現代體育的技術性、工具性和功利性雖然在推動體育發展方面效果明顯，但是也異化著體育的本真特征，這導致了體育的文化屬性能、人文屬性喪失殆盡。

學者們在這里所鞭撻的現代體育或者體育現代性，其實都是指西方競技體育及其所帶來的負面效應。為什么人們會在不知不覺間把西方體育作為現代體育的代表呢？這與近代以來西方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生活方式的強力擴張以及西方現代傳播工具與技術的飛速發展有著內在的和必然的關聯。

有學者認為，從文化的發展歷程來看，往往會經歷3種文化心態，即農業文化、工業文化及后工業文化，并且不同類別的文化發展是循序漸進的而不能夠跳躍式發展。他們認為，西方體育文化已經跨越農業文化發展、進入到工業文化階段，因此處于高級階段，而東方體育文化則還處在農業文化發展階段，因此屬于“低級階段”，于是要促進其現代化，也可以解釋為脫胎于農業社會的體育形態，需要轉變為適合工業社會的體育形態，當前西方競技體育從本質層面來看，應該說與現代體育的內涵更加契合。言下之意，西方體育就是現代體育的代表，西方體育就是現代體育的發展方向或體育現代化的目標。

正是基于這種思路的推演和類比，以奧林匹克精神為核心價值的西方競技體育，被人們推崇為體育現代性的當然代表而頂禮膜拜，它所呈現的精彩競技和奧運會、世界杯等大型賽事，成為全世界的體育盛宴，被世界各地的青年們津津樂道、競相效仿；而它所帶來的后果往往就是更多地去關注體育成績，關注體育成績的排名，關注能不能夠打破世界紀錄，關心能夠帶來多少金錢以及名望，卻沒有去考慮身心的健康以及內在心靈平衡，也被學者們當作現代體育的全部、當作體育現代性的異化特征而大加責罰。對現代體育的異化功能需要辯證地加以看待，不僅僅要進行批判，同時還需要通過反思進行解構其所帶來的不良影響，繼而實現體育初衷的回歸。這種所謂體育現代性的異化特征，其實是西方體育與本民族的傳統體育相沖突所帶來的陣痛；所謂返璞歸真，其實是對本民族傳統體育形式的一種懷舊與回歸。其美好意愿是，通過對本民族體育的改造，使其與西方體育現代性相調適，同時通過對外來體育的本土化改造，實現民族體育與外來體育的融合發展和協同進步。

4 體育的民族性與外來體育的本土化

不同的民族，都在繁衍生存的歷史進程中形成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在此基礎上形成了各民族獨特的體育運動喜好，也孕育了各民族獨特的體育形式。我們不妨將其稱為體育的民族性。比如中華民族講究和諧內斂，因而在體育形式上傾向于修身養性，追求內心的平靜，外在的形體練習，努力尋求身心的平衡、和諧。北方游牧民族剽悍豁達，騎射摔跤是其生活方式和生產方式，更是其娛樂方式，所以熱衷于騎馬、射箭、摔跤這一類型的體育形式。巴西民族熱情奔放，因此對桑巴舞和足球等充滿激情又不失細膩的體育運動青睞有加。古希臘人生活在半島上，其主要的生活生產方式就是海上捕魚，與周邊國家做貿易或交往活動，因此民族性格層面就比較外向，因此在此民族文化基礎上所產生的奧林匹克體育內容帶有崇尚力量、征服自然的色彩，其傳統體育文化包含競爭和征服等內在精神。

每一種民族傳統體育形式長久流傳，世世代代為本民族成員所沿襲，逐漸演變成為規范的民族體育文化內容。人們可以通過傳統體育內容不斷提高對本民族文化的認同，這就使得民族傳統體育文化被賦予了更多的精神文化內涵，這也充分說明了體育的民族性，可以說每一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文化特點，這些文化和先進的理論、制度相融合，才能夠帶來本土文化綻放更多的華彩。體育亦是如此，任何外來的體育形式，必須經過本土化改造，才能被本民族的文化所接納，進而在本民族傳統體育文化的土壤中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因此，所謂體育本土化，就是立足于本國和本民族的社會現實和文化傳統，使外來體育與本土社會的實際狀況相結合，繼承發展本土體育，批判吸收外來體育，使其成為本民族傳統文化所認同和接納的體育形式。

因此，中國體育的現代化，不是對西方現代體育亦步亦趨，追逐所謂的體育現代性，而是在繼承和發揚中華民族傳統體育文化的基礎上，充分尊重體育的民族性，使其與現代體育發展趨勢相合拍。另一方面，對外來體育進行本土化改造，使其進一步融入中國傳統文化之中，在中國現代社會全民化、普及化，成為老百姓所喜愛的健身形式與娛樂手段。因為體育文化在社會中的延續與發展依賴于本土特定的文化和社會歷史背景，而且在發展中受到外來文化的沖擊和影響。所以，體育現代化的過程，應當使不同類型的體育文化在各自的文化土壤中以多層次、多形態方式延續和發展，呈現出多態并存的繁榮景象，從而服務于本民族的健身需求和娛樂需求。

5 結 語

體育源于人們的生活，而體育最終也表現為一種生活方式。世界不同民族都有自己不同的生活方式，每一種生活或生存方式都有其合理性。宋代蹴鞠反映了中國古代的一種生活方式或娛樂方式，它與西方現代足球截然不同。西方體育的現代性，不過是西方生活或生存方式披上的外衣，它并不是現代體育的全部。不能因為它具有所謂的現代性，就認為它適合現代社會所有民族與所有人；它也不是洪水猛獸，我們不必拒它于千里之外。我們的體育現代化，應在繼承和發揚我國傳統體育文化精髓的基礎上，借鑒和吸收外來的體育文化，將其經過本土化改造，使其成為我國社會所認同和接納的體育形式，并為社會公眾的健身和休閑服務，實現體育的休閑化、大眾化和生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