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儀
有兩首詩,因為意象的突兀,引起我的注意,喚起我做一下比較的興趣,并由此引發一些話題。
第一首是天津女詩人圖雅的《母親在我腹中》——
母親已經盤踞在我的腹中
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
寂靜中聽見母親的笑,響徹我的喉嚨
它讓我恐懼,讓我疼痛
我應和著她的笑在平面的鏡中
滋養著她的皺紋
她的白發,被我的腹膜提拉到云的高度
以至我祈求母親別丟下我
母親的抱怨,此時
撐痛我脆弱的心胸
我承認我吃了她帶血的奶,帶血的牙印
證明我一來到這個世上就成為她的仇人
后來我開始吃她的手和腳
吃她的眼淚和勤勞
再后來我吃她的肌肉和骨頭
吃她的愛情和寬容
如今她每一寸肌膚都滑進我的腹腔
她的每一塊骨頭都開始疏松
我吞進多少牛奶和豆漿都彌補不了我的罪過
內視她的表情,充滿討伐和征服
我只好節節敗退
用我的堅韌對抗中年,對抗衰敗的年輪
母親在我腹中已是不爭的事實
我勇敢地裝下她,正如多少年前她勇敢地裝下我
這當然屬于時下說的口語詩。其實我不太贊成這種說法。什么時候就把口語當成詩了呢?《詩經》里的“風”就是口語,李白、白居易也是口語,胡適、臧克家同樣還是口語,戴望舒的《雨巷》誰又能說不是口語,只不過我們在欣賞時會感覺語言風格不一樣罷了。要知道,不管什么語言,只要進入文本,都是文學語言。再說了,標榜口語的詩人們強調“我手寫我口”,那么從手到口這個距離有多遠,怎么看待這個距離,確實是個問題。——還是談圖雅的這首詩吧。
這首詩寫得較早,當時在天涯社區一經發出就引來一片喝彩聲。而我也認為這首詩寫得不錯,最大的特點就是“平地起意象”,首行“母親已經盤踞在我的腹中”,非常意外,非常突兀。本來母女關系有個先來后到,但是在后現代的表現手法里,顛倒了這個關系。
因為是突如其來,這就不能不讓讀者目瞪口呆。好吧,既然你把自己逼到墻角,推到懸崖,那么我們就要看你怎么轉身,怎么下來。實際上這就是反推這個意象的過程,處理好了也是詩意延展的過程。很顯然,就作者處理來說,還是得到了很多人的點贊。
圖雅的這首《母親在我腹中》,曾被《新世紀詩典》推選為21世紀之初的“中文現代詩百優”。伊沙對這首詩有個薦語,他說“這是一首叫人過目不忘的詩,甫一誕生幾成名作,屬于《新詩典》最愛推的一類作品。”圈內人說它多好無可非議,但伊沙后半截說的話我覺得過了,他說:“《新詩典》開欄一個半月,我所到之處廣聞熱議,其中有種說法是:被《新詩典》推薦的好詩不能代表某詩人的整體水平——我不能同意這種說法,相信珠峰只能長在青藏高原上。”很顯然,他用這個比喻來談詩并不合適。詩是心緒飛馳,精神舞蹈,不會寫詩的人偶爾寫出好詩也并不奇怪。
比較起來,還是圖雅自己說得實在一些。她說:母親以耗盡自己來養育我們,而我們對母親的報答似乎無法挽回母親的青春和愛情,也無法挽回她的健康和榮譽。我既不能給予母親榮華,也不能給予母親富貴;既不能近前侍奉,也不能遠處安撫。我在晚霞中亢奮,看見了母親從精神到肉體被我們瓜分、吞并,但是另一個事實也在悄然發生,那就是,我們開始在心里裝下母親,懷著母親,我們和母親不再分離。
我是今年夏天在一個偶然的場合聽圖雅說到這首詩。許是因為伊沙們的熱捧,她自己也把這首詩當作代表作。當時我一聽這個題目《母親在我腹中》,立馬就想到河北女詩人青小衣的《致愛人》,那首詩原題是《我以你的女人的方式,最后做你的母親》,因為也是反常意象,所以印象很深。當時我翻出青小衣的詩給圖雅的一個朋友看,對方簡單看了,淡淡地說沒有圖雅的深刻。好吧,我們也來看一看,這樣才好比較——
門口的空鞋子落滿灰塵
床上,一個熱枕頭,一個涼枕頭
雨季來臨,一場一場大雨
我的版圖山高水深,草木葳蕤,虎豹出沒
親愛的,月亮又掛在了樹梢
來吧,我要讓我
再懷一次孕,懷上你,懷一輩子
我只懷孕,不把你生下來
我以你的女人的方式,竊居你的母親
你要再愛我一次,略等于你愛過的
前半生。你愛過我之后
所有人看我
怎么看,我都不像一個缺愛的人
與圖雅不同——圖雅是從母女關系入手,青小衣是從情愛入手,而且關鍵意象不是一開始就提出,是在高峰時出現,符合正常邏輯關系。就語言特點來說,青小衣這首屬于人們說的“意象詩歌”,隱喻化特征十分明顯,詞語設置也凸顯詩性張力。圖雅那首曾有許多人做過點評,相對熱鬧一些,而青小衣這首我只看過一篇河北評論家蒲素平頗有見地的評論,但整體反應略顯寂寥。
這首詩的第一段設置了一個場景:空鞋子,熱枕頭,涼枕頭。我是說既然有兩個枕頭,那么為什么有個涼的,而且鞋子還落滿灰塵?這是詩寫的技巧,敘述就是由此展開,正像蒲素平說的“欲望的思想張力悄悄張開”。第二段由場景向想象拓展,情感的鼓點敲響,在一系列的象征和隱喻背后,彰顯生命中最原始的欲望。第三段就是我要強調的關鍵意象——“我只懷孕,不把你生下來/我以你的女人的方式,竊居你的母親”,這是人類最原始、最真摯、最純樸的一種感情,畢竟愛是自私的,性也是自私的,不容別人覬覦。對于用語極其考究謹慎的青小衣來說,最后一段當然不是可有可無。節奏放緩,但留下的想象空間極大。
我贊成蒲素平對這首詩的評述,他認為這首詩不僅體現了欲望和生命的交纏,還在不經意中“完成對男性中心話題的顛覆,使傳統的性別歧視得以倒置,完成了女性精神上的向內轉”。的確,就同樣的內容來說,我感覺與伊蕾的那首《獨身女人的臥室》相比,伊詩是宋詞中的復式長調,青小衣這首是宋詞中的小令。
圖雅和青小衣的詩,都合乎我對詩的認識,也就是心緒飛馳為詩,緊緊抓住那些稍縱即逝的火花,構建有別于現有詩歌生態的建筑。寫詩就是這樣,它突出的是結構的巧妙、精致、完整,強調的是細節、局部、整體互為支撐,交相輝映,拒絕復制、漏洞,缺失。但是比較這兩首詩,在這方面二者的表現還是不一樣的:
1、就結構來說,圖雅這首詩是封閉型的,她先提出一個問題,即“母親已經盤踞在我的腹中”,那么一般規律是詩寫的過程就要回答這個問題。這實際上是劃了一個圓,從認識到認識,中間部分才是詩的內核,是詩意展開的地方。只有圓滿了,詩意才能從整首詩中氤氳散發出來。反過來說,如果不圓滿那就“跑氣”了。而我們來看圖詩,得到的感覺是“母親在我心中”,這當然也是圖雅所要抒寫的內容,她自己也是這么表示的,她說:“我們開始在心里裝下母親,懷著母親,我們和母親不再分離。”詩評人李鋒說:“母親在我腹中,就是母親在我心中的最高級的表達形式。”這話實在勉強。從邏輯上推演,語詞的自洽應該也是詩人的追求之一。
青小衣這首詩是開放型的,結構形式是場景—想象—抒情,節奏呈現也是舒緩—加速—高潮—舒緩,這樣詩意逐步展現并得以強化,并在最后留給人們無限遐想。蒲素平說這首詩“想象之奇特,態度之決絕,情感之熱烈,意識之深邃,語境之龐雜,推進之奇妙,審美之獨特”,也是得了結構之功。
2、就意象來說,兩首詩屬于同一類,都是屬于反常意象,但在取象上是否照顧到人們的審美心理,這也考驗著詩人的詩寫水平。中國古典詩歌理論早就有“象其物宜”的說法,也就是“適當象征”的意思。這直接對具象的選擇提出要求,否則難以“興象”。那么我們來讀圖詩,在文本中看反推“母親在我腹中”過程,文字視覺和語言感覺多少有那么點不舒服甚至“惡心”:為了回答那個“在腹中”,難道就非得要用吃掉母親的手和腳,以及“帶血的奶,帶血的牙印”來形容不可嗎?痕跡太重,很不自然。
相比之下,青小衣的詩顯得更加成熟。一開始的場景設置就很不尋常,因為這種寫法必有預示;第二段在黑夜的掩護下思想的翅膀張開了,緊接著在讀者的期待中,一句“再懷一次孕,懷上你,懷一輩子”,有如石破天驚,讓理性失色,情感放光;最后部分當然也不是可有可無,而是高潮之后情感的流淌,襯托了詩意綿綿與厚重。這一切,讓人感到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短短的13行,讓女性意識借助黑夜這個意象得以展開,令人驚嘆。
3、再來分析深刻的問題。我前面說過,圖雅的詩是寫母女關系,屬于親情題材,勉強可以說有那么一點生命意識在內,但不明顯。如果要寫成角色輪回,一代一代的關系,我覺得也好。另外,我們從這首詩中還可以窺見感恩的意識。在親情中母愛是一種復雜的高級情感,這都無可厚非,但這首詩也就到此為止,再也說不出別的。
有時我想,圖雅是個優秀的詩人,有許多詩歌在深度挖掘上超過這首《母親在我腹中》,比如《聽母親說》的社會含量就大于這首“在腹中”,為什么熱度反不如“在腹中”中呢?無非是這個怪異的意象在作祟,可意象與深刻是兩回事啊。
那么青小衣的詩呢?前面已經講到蒲素平關于對男性話題中心顛覆的認識,我贊同他的說法,并強調這首詩是在黑夜中張揚女性的旗幟。我還想進一步說的是,就情感體驗來說,大致有三個層次:親情、友情是一個層次,對國家、民族的感情又是一個層次,然而對人類和人類命運的關注則是更高的具有哲學意義的層次。我們總說的生命體驗就是這樣一步一步走向崇高。再看青小衣這首詩,那字里行間體現出來的欲望、人性、對男權的挑戰、平等的要求,無疑屬于較高的層次。
比較這兩首詩,還引出了我的另外一些想法:
一是我本以為青小衣這首詩一經發出,在詩壇還是能夠攪動出一些新的思想浪花的,但是沒有,就連蒲素平的評論也被人們遺忘。我認為,在有人還在國學外衣下鼓吹女性道德的今天,青小衣這首詩的思想價值實在是被人低估了。
二是這些年,詩歌的圈子現象和抱團意識總是起起伏伏,有增無減。圈內人評詩難免偏愛,溢美之詞屢屢出現,可是對真正需要指出來的地方,不知是沒有看到還是視而不見。當然這也沒啥,老虎不抱團,羊群才互相取暖,這也是常識;不過這對于詩和詩人來說,終歸不是什么好事。
《芒 角》
陳見堯著 云南人民出版社
小說描寫過去一段經歷,觸摸那個時代的痛點,是為了讓年輕人知道,那一代人是在怎樣艱難的條件下建設國家、奉獻人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