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桂元
何為批評?批評何為?我估計,石華鵬從事文學批評之初,未必會有多少學理性思考。最近,他把自己的文集命名為《批評之劍》(此書為作家出版社“剜爛蘋果·銳批評文叢”之一),讀之,仿佛有劍光逼來,令人炫目。石華鵬把批評視為一種“亮劍”行為,只是隱喻而已。這里,有幾點值得我們注意:他習慣于散兵游勇,單槍匹馬,拒絕團伙行為;他不喜歡笨拙的重兵器,文字以輕功見長,不大適合于“核心期刊”;他注重的不是武器,而是“故事”背后隱藏著的“秘密”;最重要的,即使他刀劍出鞘,也只與自己的興趣點——“文學的魅力”——有關,而不會傷及非文學的種種“無辜”。
石華鵬的老家在湖北天門,大學畢業后在福建當文學編輯,現已出版了三部批評文集,并以《故事背后的秘密》入選“閩派批評新銳叢書”。這個過程難言傳奇,卻也絕不尋常。這涉及到了具有文化地理學意義的淵源問題。我想,如果對40年來的中國當代文學思潮和寫作版圖稍有了解的人,都會對福建這塊“風水寶地”另眼相看,乃至肅然起敬。福建算不上“小說大省”“詩歌大省”“散文大省”,卻絕對是影響深遠、有口皆碑的文學理論批評大省。且不說從古代到近現代,這里曾誕生過朱熹、嚴羽、李贄、嚴復、辜鴻銘、林紓、林語堂、洪業、鄭振鐸這樣的大思想家和文化巨子,就當代文學而言,正如王蒙說的,“閩派批評堪與京派、海派呈三足鼎立之勢”。“閩派批評”大旗主要是由閩籍批評家扛起的,除許懷中、魏世英、孫紹振、劉登翰、林興宅、南帆、陳仲義、朱水涌、王炳根、林焱、俞兆平、楊健民等仍在本省的批評家,福建還向外省市“輸送”過許多重量級閩籍批評家,包括現居海外的劉再復、劉劍梅父女,在北京的謝冕、張炯、童慶炳、陳俊濤、程正民、何鎮邦、陳劍雨、曾鎮南、陳曉明、王光明、張陵、吳子林,在上海的李子云、潘旭瀾、朱大可,在廣東的謝有順,在山東的黃發有,在遼寧的林建法,等等等等。從新時期到新世紀,老中青三代的閩籍批評家幾乎撐起了中國文學批評的半壁江山,已成學界共識。石華鵬是幸運的,但這只小小的“九頭鳥”,著作能夠躋身“閩派批評新銳叢書”,憑借的還是出色的直覺、天賦和勤奮。
我歲數比石華鵬大了整整一代。十三年前,我與他同窗于“魯院”第五期高研班。那時我對他印象不深,好像他大學畢業沒幾年,虎頭虎腦,板寸發型,娃娃臉上戴一副黑框小眼鏡,笑容里透出些許靦腆和頑皮。我回到天津一年后,忽然收到署名“石華鵬”的稿子,隱隱想起這位小男生,老實說當時沒報太大希望。可稿子讀下去,不覺心跳加快,似有虎虎生氣和滿滿銳氣撲面而來。石華鵬從此成了《文學自由談》的“稿源”之一,并迅速進入批評寫作的井噴期,迄今已在這個平臺發表了近50篇文章。看來文學批評也是需要速度的,對于石華鵬,這是出鞘的速度,擊劍的速度,短兵相接的速度。蒂博代把批評分為“自發的批評”“職業的批評”和“經典的批評”。郭宏安對于“自發的批評”這樣解釋:“它需要的不是學者日積月累的卡片,而是機智、敏感、生動迅速的反應。比諸學者縝密然而笨重的思考,它更傾向于有血有肉、有聲有色的體味。……他必有直接的、還來不及冷下來的感受,他也會有產生于兩個靈魂初次相遇的、但經受不住左顧右盼的考驗的理解。”這段話也是對石華鵬文學批評的精準詮釋。
石華鵬在批評界的異軍突起,與其文學編輯職業密切相關。一個人從事文學批評,首先要熱愛文學,這是常識,說多了等同于廢話。其實不然。一些文學批評從業者的選擇還真不是出于對文學的熱愛,而是專業學科權衡的無奈結果,從一開始就是誤會,這種常識之外的“案例”并不算少。當然,批評家僅僅熱愛文學還不夠,還要像伍爾芙說的,當好“普通讀者”。這一點,石華鵬底氣很足:“我寫評論有點自信,這點自信唯一的根源是我是一名文學編輯。很多人都知道作品的好,好在哪里,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作品的壞,壞在哪里,是怎么變壞的。但我告訴你,編輯讀過很多壞作品,而且知道是怎么變壞的,這是編輯成為作家、評論家最大的優勢——既然知道是怎么變壞的,那么自己寫的時候就繞道走了,少去犯錯誤。”話是這么說,操作的過程需要付出怎樣的辛勞與心血,一般人卻很難體會。批評家置身文學前沿,面對海量新作,特別是電腦代替筆耕極大地刺激了文學產量,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熱鬧過后,一地雞毛,需要批評家通過閱讀、甄別和篩選,及時“清理”現場,再由文學史家啟動學術程序出面了斷”,塵埃落定,成果浮出。這意味著,批評家面對的是同代人而不是古人,沒有可資借鑒的歷史定論,他們要把直接的即時感受表達出來,做出獨立判斷,就更具難度。
事實卻是,批評家無論怎樣地殫精竭慮、疲憊不堪,卻常常不受待見,有時還要背負著誤解、偏見甚至歧視。作家輕蔑他們,是覺得他們的文學才華有限,才退而求其次;專家學者小瞧他們,是認為他們的學術功底很薄,多屬濫竽充數;讀者質疑他們,是不滿他們與市場合謀,為利益驅使,與騙子無異。在一些牛哄哄的作家眼里,批評家無異于乞食者,最常見的說法是,一部《紅樓夢》養活了多少代“紅學家”,一個魯迅解決了多少個就業指標。紅學家、“魯研”高手尚且得不到尊敬,從事一線批評的蕓蕓眾生更是處境尷尬。其實,作家也并非完全拒絕批評家,但他們更多的是需要鮮花和掌聲。美國作家卡波蒂就說過,“任何低于稱贊的評價都叫人討厭”。同樣的意思到了“無知者無畏”的王朔嘴里,就成了不堪入耳的“毒舌”之語——他把批評家稱為“閹人”,自己生不出孩子,卻還要對人家的孩子品頭論足。反躬自省一下,批評家的聲名狼藉,也不能排除自身的操守出現了問題,由此而帶來的灰頭土臉,顏面盡失,又能怨誰呢?
批評家最好的心態,就是完全不考慮被批評者的反應;但在我們這里,這近乎天方夜譚。石華鵬屬于不看作家臉子的批評家。他的批評是一種全方位的“掃蕩”,話題覆蓋小說、散文、詩歌、非虛構、網絡文學、編輯、文學評論、翻譯等領域,意圖清晰,指向明確,不兜圈子,不繞彎子,不說“瑕不掩瑜”之類的廢話。用他的話說,是“不求面面俱到,但求一點尖銳一點深刻”。
石華鵬很清楚作家喜歡聽什么,不喜歡聽什么,但就是拒絕取悅迎合,而是尊重自己的“診斷結果”。兩百多年前,鄭板橋就懂得“隔靴搔癢贊何益,入木三分罵亦精”的道理,今天的很多作家卻習慣于接受“表揚稿”式的評論,心智退化得可怕。遇到石華鵬這樣反其道而行之的批評家,他們會很緊張,很頭疼,免不了會出現一次次內功比拼。石華鵬的批評并不是出于價值判斷,而是“對自己內心的一種忠誠——我想寫,愿意寫,并且真心實意地寫出來了”。他歷數當下文壇的樁樁怪事,口吻很像是道出皇帝新衣真相的那個小孩子。他談到自己曾參加過的一次最“無厘頭”的文學活動:一位知名教授在“表揚”兩位作者時,把名字弄反了,說張西南的詩歌寫得有深度,李東北的散文寫得有感染力,其實寫詩的是李東北,寫散文的是張西南。發言大致有15分鐘,就這么反了15分鐘。末了,主持者實在忍不住,小聲提醒說,您把二位作者的名字說反了。教授一聽,說“都一樣,都一樣”。這聽著很像段子,卻是而今遍地開花般的研討會的現場寫真。于是,你就很難再在這類“都一樣”的研討會上發現石華鵬的影子了。
石華鵬敢于硬碰硬,不會被對方的名頭、旗號和聲勢嚇到,就按自己的“野路子”方式寫,既不“學院”,亦不“作協”,生猛辛辣,出劍迅捷,字里行間卻不見火氣、燥氣、傲氣。有各路名家“豪華”助陣的“非虛構寫作”,曾在文壇一片叫好,冷眼旁觀的石華鵬沒有隨之起舞。通過文本細讀和分析研判,他發現這是一個古里古怪的概念”,要害在于,“‘虛構’與‘非虛構’是美國暢銷書排行榜的一種分類方法,這樣做,是方便讀者查看和購買,就像超市里的貨架分類”,而我們卻把簡單的問題弄得很玄虛:“既然已經有了如此多的約定俗成的文體類型,再用一個‘非虛構寫作’將它們納入旗下,實際上是沒有什么意義的,既不能強調文體的品質特征——‘虛構’與‘非虛構’只是‘寫作’的一種手段一種方式,也不能拓展文體新的種類,況且‘非虛構寫作’這一文體族群概念針對的只是單一的‘小說’文體,彼此很不平衡很不對稱。”他認為,“‘虛構’和‘非虛構’的概念更適合作品,而不適合作家的‘寫作’這一行為”。針對有專家把“非虛構”當作一種創新的敘事策略或模式,即“用‘行動’來發現‘真實’,用‘在場’來代替‘虛構’”,石華鵬認為此觀點似是而非,因為“‘行動’和‘在場’作為‘非虛構寫作’的兩大具體表征,在‘虛構寫作’中也是存在的,即使一個作家躲在書房里,或者像博爾赫斯那樣一輩子躲在圖書館里,他也是火熱生活的‘在場者’和‘行動者’”,而“過分強調‘非虛構寫作’這種寫作價值觀,倒顯出‘概念空轉’和‘偽命題’的特征來”。此外,他也不認為被奉為非虛構代表作的《中國在梁莊》《中國,少了一味藥》《詞典:南方工業生活》等已成精品,由于“人物仍被事件主導著,被事件牽引著,成為事件的附庸,所以這樣的敘述導致的結果是,‘事件’大于‘人物’。偉大作品,一定是被‘人物’而非事件主導著,僅從這一點,這些‘非虛構’作品給我們的感動只能是一時的,它無法穿越時光進入文學經典的殿堂”。
如此不客氣的逆勢之言,在批評界猶如空谷足音,對于石華鵬卻屢見不鮮,比比皆是。他找出文壇“新名人焦慮癥”的病因是出在管理者層面:“文學既然有地域版圖,又有某種官方性質,那當然應該有一定的‘政績觀’了,這政績就是出作品、出人才,獲魯獎、獲茅獎,如果有新人在全國冒出名頭來,當然是一筆可以向上級邀功的財富了。如果沒有這樣的人出現呢,作協機構管理者就會有一些焦慮了。”面對國內層出不窮的各類年度文學排行榜,他認為這種自欺欺人的把戲可以休矣,道理很簡單:一是缺乏普遍性,二是缺乏參與度和公開性,三是文學作品不適合排座位、分名次——文學作品的好壞,沒有量化的評判標準,它事關內心和靈魂,而內心和靈魂怎能分出個一二、稱出個輕重呢?“如果一些人真的沒事干,硬要排行分座次,就把‘中國’二字拿掉,以報社、雜志社、學會的名字命名,千萬不要一上來就把‘中國文學’給粗暴地代表了。”
前幾年逝世的德國大批評家馬塞爾·賴希-拉尼茨基認為,批評家的天職是給作家“頒發死亡證書”。一些作家正是在他的“打擊”下才變得越來越強大。石華鵬深以為然。面對“頂著虛空的皇冠,而拿不出幾首真正的好詩歌”的自我感覺超級良好的詩人,他劍指潰瘍,如朱大可所期待的那樣,不是“一針見血”,而是“一針見膿”:“別再拿 ‘詩歌是個人化程度最高的藝術’來搪塞了,除了那些創世般的詩人和詩歌有資格拒絕所謂的大眾以外,不是每個詩人都有資格說,或者配得上說‘我寫的是屬于自我的詩歌’的。”他憂慮游記的沒落:“當一種文體被越來越多的人拒絕——拒絕讀,也拒絕寫——那么這種文體的命運就岌岌可危了。”原因很多,其中各類筆會的泛濫應被追責,受邀者寫游記大多是出于無奈,人家邀你吃喝游玩,酬勞不菲,回來搜腸刮肚寫上一篇交差了事。對此,石華鵬說:“這樣的游記散文多為‘文抄公’,東抄典故西抄傳說,看上去煞有介事,拿腔拿調,實則味同嚼蠟,空洞無物。”
批評家檢驗小說成色,只有真懂小說才能讓作家服氣。石華鵬是懂文學的“技術派”批評家,或者說,他的“銳評”往往是在技術分析的層面展開的。這絕不是在學院里“深造”過就可以奏效的,半瓶子醋的批評家不敢輕易觸碰。有些小說評論,離開圍繞主題思想、社會意義的“挖掘”便無所作為;有些小說分析,除了對故事脈絡的笨拙復述,或是對西方文論的拙劣套用,很少提供自己的獨特見解。石華鵬遍覽中外經典名著,同時讀了十幾年小說來稿,也寫過許多談論小說藝術的文章,對什么是好作品什么是壞作品心知肚明,如此,被他劍指的作家可要小心了。關于劉震云,他曾認為,“當代中國,像劉震云這樣真誠而技藝高超,且創造力十足的小說家鳳毛麟角”。帶著這種美好記憶和信任感,他購買了好評如潮的《我不是潘金蓮》,讀后卻深感失望,指出這是一部“單薄”的“故事大于人物”的“想當然之作”,充斥著“經不起推敲的細節和邏輯”。“無論各位怎樣離譜地吹,《我不是潘金蓮》依然是《我不是潘金蓮》,小說不會因您的吹捧,而經典起來,偉大起來。”他談到小說寫不好的最大問題是寫不好人物,而“人物不深刻是因為作家的頭腦淺薄”。他說,有的作家總是宣稱小說家不是思想家,實乃淺薄之見,“不是思想家,一個小說家也應該有思想家的品質啊”。他的小說分析遵循于內心指引,而不受文壇輿論影響。他把“用小說來思考”和“小說構思”做了嚴格區分,提出一種有關小說敘事學的創見:“‘小說構思’是對小說內部的結構、語調、風格、節奏、篇幅、人物等方面的具體設想,而用小說來思考’是在進入小說內部之前的對生活、對人事、對世界的宏大感受和宏大分析——什么樣的人物、什么樣的事件具備了成為小說的可能。”無論是寫小說還是讀小說,都可以從中獲得啟示。
余華的長篇小說《第七天》出版后,一時廣受詬病。石華鵬通過文本細讀,站出來“拔刀相助”,聲言“我愿意把自己想象成一名閱讀審判席上的律師志愿者,為被網絡和媒體送上法庭的《第七天》做無罪辯護”。他指出,這部小說為中國小說敘事帶來了從未有過的新氣象:小說中,“亡靈世界與現實世界平分‘秋色’:現實世界由層出不窮、稀奇古怪,甚至有些殘忍的新聞故事構成;亡靈世界由骨骼行走的咔咔聲、時而空曠無邊、時而歡聲笑語的奇幻空間構成”。這種“讓亡靈世界成為現實世界的倒影”的奇幻敘事,“不僅打通了現實世界與亡靈世界之間的通道,而且以亡靈世界的‘輕逸’來寫現實世界的‘沉重’。這種‘以輕寫重’的處理方法,真正解決了小說家 ‘正面強攻’現實時所面臨的尷尬——不是被現實壓垮,就是被現實吞沒……小說由此自由地翱翔空中”。石華鵬總結出,一部好作品的存在價值,“不在于對一則新聞改頭換面地摹寫,不在于對瑣碎現實的滔滔不絕,而在于在新聞結束之后,生活停止之后,一個作家的繼續前行,他在虛構的世界里帶領讀者感受一種情懷、體驗一種輕靈的精神飛翔,或者做一個美好的夢”。
關于常見的文學批評優劣套路,石華鵬早已洞若觀火。“把簡單問題復雜化,有時可見論者的學識、學養,但多數是迂腐、羅嗦;把復雜問題簡單化,有時可見論者的智慧、灼見,但多數是膚淺、滑稽。”但他還是堅持按自己的“野路子”走下去,“面對一百句兩百句都無法說清的復雜問題時,盡管要冒膚淺的危險,我還是愿意將其簡單化,因為‘化繁為簡’有時能幫我們迅速抵達問題的核心和根本”。在我看來,這才是對一位批評家的智慧、膽識與判斷力的真正檢驗,這也是石華鵬在頻頻亮劍、出招之后,總能不負大家期待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