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江 嵐
古岸陶為器,高林盡一焚。焰紅湘浦口,煙濁洞庭云。迵野煤飛亂,遙空爆響聞。地形穿鑿勢,恐到祝融墳。
——[唐]李群玉《石潴》
上世紀中期以來,長沙銅官窯遺址的考古發掘成果,是文化界的一件大事。這個名不見正史記載的南方民間瓷窯,為中國古代陶瓷史、對外交流史、湖湘文化發展史,以及唐代文學、商業文化、音樂、書法、繪畫、民俗……等諸多方面的研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原始資料。始于初唐,盛于中晚唐,自五代之后沉寂千年的遺址,用數量驚人的實物證明,這里是世界彩瓷的起點,率先創燒出模印貼花、釉下彩繪,率先在器物上明碼標價、銘文廣告。這個小小古鎮上產出的彩瓷儼然曾經走遍大半個中國,曾經跨洋過海抵達世界許許多多國家。
1998年“黑石號”沉船在印尼勿里洞外海被偶然發現,從沉睡海底千余年的船艙中打撈起中國外銷器具六萬余件,見證了古代海上絲綢之路連接東西方的歷史。其中除少量的白瓷、青瓷和金銀器之外,逾五萬余件瓷器出自長沙銅官窯,現大半藏于新加坡。長沙銅官窯,作為與浙江越窯、河北邢窯齊名的中國唐代三大出口瓷窯之一,再次成為世人關注的焦點。
在去長沙銅官鎮的遺址博物館參觀途中,我們一行人已經很興奮,嘰嘰喳喳談論了一路。等進了館內,目不暇給,反倒安靜下來。踏過厚厚的陶瓷碎片堆積層,沿依山而建的斜坡式窯床一步步走上去,磚砌的火膛、火門、風道、煙道歷歷依然。模擬的窯火無煙也無聲,卻有光有溫度,烘托著窯底燒結的層層黝黑和殘存的窯具,讓時光急遽錯亂、回溯、轉接——
回到千余年前,回到唐宣宗時代,沅湘之畔的澧州出了一位崇師屈宋”的才子李群玉。李群玉,字文山,在晚唐詩壇享有盛名。他平生不樂仕進,專以吟詠交游自適,足跡遍及江表、荊州、巴蜀以及粵桂。家鄉沅澧流域的風情在他筆下多有呈現,《秋登涔陽城》《南莊春晚》等篇什膾炙人口。終于有一天,他走到了湘江邊的石潴(又作“石渚”),也就是我們此刻逡巡的地方。
丘陵起伏的古村落里,龍形窯場星羅棋布,村民正在用山柴燒制陶器。“焰紅湘浦口,煙濁洞庭云。迥野煤飛亂,遙空爆響聞。”洞火沖天,青煙入云,李群玉看到了“十里陶城,百座龍窯,萬名窯工”鼎盛時期的生產狀況,給后世留下了形象生動的實景描繪,也是銅官窯僅存的文字記載。才高性傲的李群玉定然不會料到,這些窯工們題刻的詩句會和他的篇章一樣,流傳到千年以后的今天。
博物館中陳列著國內各地與海外歷年采集到的銅官窯器物三千余件,釉下紋飾不僅有花草樹木、飛禽走獸、山水人物的繪畫,更特殊的是還有題詩題字,包括詩歌、格言警句、諺語和殘句,這在當時十分罕見。“君生我未生,我生君與(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這一首語意淺近而意味凄愴的詩歌,就是隨長沙窯器出土而面世的,近年來衍生出各種不同形式的續寫、擴展和改編版本,流傳很廣。以唐代詩風之盛,《全唐詩》里收錄的四萬八千余首并不完整。銅官窯器上的這些更近于口語化的、淺近的篇章大多不在其中,呈現出與我們早已熟悉的 “筆落驚風雨”的唐才子詩風不盡相同的格調。
據考古學家周世榮先生的考證和其他學者的初步清理,在已經發現的62首完整的瓷器題詩中,見于《全唐詩》和《全唐詩續補遺》者共九首,見于其他傳世文獻者一首,另外可確定的先唐詩一首;其余大多是當時流行的民間詩歌或窯工們的即興創作。可以推斷,當年的窯工中有相當一部分人不僅識文斷字,而且還會寫詩,也許他們在和泥拉胚或添柴燒火之際,心念一動,想到什么順手就寫下來,刻在那些器物上——
“天地平如水,王道自然開。家中無學子,官從何處來?”
北方被“安史之亂”的塵煙席卷過后,此時喘息未定,已不復“小邑猶藏萬家室”的盛世繁華。可在洞庭湖畔,湘江下游的這方土地上,依然一派太平年景。平民百姓坐享“天地平如水”的安穩富足,才能夠這么從容不迫地絮絮叨叨:唯有讀書做官才是人生正途。末句一問,真有長輩對頑皮子侄耳提面命的動態,讀來令人莞爾,也足見科舉制度風行百余年后對大眾生活所產生的深遠影響。類似的勵志詩句還有些堪稱爽朗豪邁,也是相同的句式結構:“男兒大丈夫,何用本鄉居。明月家家有,黃金何處無?”只為離鄉奔前程的少年子弟壯膽,像順口溜一樣真摯樸實,帶著濃郁的鄉土氣息。
銅官古鎮倚靠水上交通的便利條件迅猛發展,鎮上的村民們不僅要伐木、燒窯、制陶,還得學習經商。他們自覺地去了解外族的日用需求和審美習慣,據此設計出專門的器型、紋飾。造型不一的窯器各有不同名稱,從器身題記可以看到的就有 “注子”“瓶”“小口”等等,有不少還清楚地標注著售價“張家茶坊三文壹平(瓶)”“油瓶伍文”之類。而邢、越二官窯出產的青瓷白瓷售價都在千文左右,和銅官彩瓷的市場定位是完全不一樣的。
銅官窯器偏黃色,雖以釉下彩勝出,畢竟起步晚了幾百年。不如邢、越二窯工藝底子厚,大批量生產的民間日用器物也難及官窯出產的貢瓷那般類冰似玉精致細巧。可窯工們對自己雙手做出來的東西就有這樣珍重的心思:“買人心愁悵,賣人心不安。題詩安瓶上,將與買人看。”這是拿著余溫猶在的窯器面對買家,一邊兜售一邊不舍放手的情態。還有“龍門多貴客,出戶是賢賓。今日歸家去,將與貴人看”(此詩末句又作“無言謝主人”),完全用器物的口味,娓娓地矜然自夸。對它們未來的買家也有這樣誠摯的祝福:“上有東流水,下有好山林。主人居此宅,可以斗量金。”——不論買主是不是迷信,懂不懂風水,刻著這樣一首祝語詩的器物放在家里,自己每天用一次念一遍,客人來了看一眼念一遍,總是不會有錯的啊。朝鮮龍媒島出土的兩件銅官窯器,一件上面題著在今天讀來依然威風八面的廣告詞:“卞家小口,天下第一。”另一件只有一字之差,變成“鄭家小口,天下第一”。小口”是提壺的別名,“卞家”“鄭家”肯定都是當年的窯場大戶。究竟誰能排第一姑且不論,這種兩家當面鑼、對面鼓的針鋒相對,分明是當時商業競爭激烈程度的寫照。
銅官彩瓷的樸拙,不為中國文人士大夫所喜,卻憑藉其價廉實用而更大眾化,照樣與南青北白三分天下,得以從這個小小古鎮銷往大江南北,外銷則達亞洲各地直到波斯、東北非等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黑石號”沉船上打撈起來的器物統計,用數字再次證明銅官彩瓷的總銷量是官窯貢瓷所不能比的,成為唐代中后期“海上陶瓷之路”上最主要的大宗外銷商品。
與陸上“絲綢之路”越蔥嶺、穿大漠顛簸西行相比,東南沿海有著終年不凍的良港遍布,勾連大江大湖的內陸航道,臨近絲綢、陶瓷和茶葉這三大宗主要外銷商品的產區等優勢,同時江東地區的先民也早就積累了相當的航海知識、技術與經驗,為長距離遠洋航行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唐代安史之亂后,西行道路已不暢便,海運取而代之,延伸成兩條主要交通路線:一是從揚州或明州(今寧波)經朝鮮或直達日本;二是從廣州出發到東南亞各國,或出馬六甲海峽進入印度洋,經斯里蘭卡、印度、巴基斯坦到波斯灣,甚至沿阿拉伯半島西航可達非洲。八世紀末以后,陶瓷這樣的商品得以大量輸出,銷往陸路根本無法到達的環太平洋國家,是遠洋海運越來越發達的結果。“黑石號”沉船上以及亞非各國陸續出土的中國瓷器,都為這兩條航線標注了明確的歷史注腳。
沿著這兩條航線反向進入中國,到石渚湖一帶看樣訂貨的四海客商之多,往返之頻繁不難想見。“石渚”這個千年老地名,在國內現存的典籍中只見于李群玉的前述同名詩歌。當地傳說杜甫為避“安史之亂”曾經流落此地,可詩圣沒有給我們留下可供追溯的只言片語,倒是“黑石號”沉船打撈上來一個瓷碗,燒有“湖南道草市石渚盂子有明(名)樊家記”字樣的廣告詞。“湖南道草市石渚”看起來是中晚唐外銷瓷器的世界名牌,集產銷于一地,堪比今天的“江西景德鎮”。李群玉的《石潴》一詩作于九世紀中期,樊家瓷碗還要早將近半個世紀,說明以石渚湖為中心的陶瓷草市早在九世紀初期已悄然成形,沒有大唐帝國的官方認可,卻有產銷雙方自然聚集的龐大規模。
在以農耕為本的傳統社會形態下,中國的手工業和商業貿易并不受重視,隋唐時期便有明文規定,商人及其子弟不得參加科舉考試。唐代為維護農本社會的穩定,通過嚴格的“坊市制度”對商業貿易實行統一管控,委派專員管理。“凡市,以日午擊鼓三百聲,而眾以會;日入前七刻,擊鉦三百聲,而眾以散。”(《唐六典》)強行規定交易的時間和物品價格。地區行政級別不夠也不能開市,所謂“諸非州縣之所,不得置市”,又為商品流通套上一重空間的限制。這種僵硬的框架,不可能切合各地的具體情況,也無法滿足大眾的消費需求,必然會隨著區域經濟發展的不均衡,商品交換日漸增強的需求,城鄉流通的日漸頻繁而消亡。坊市制逐步瓦解的過程,就是“草市”——民間自發組成的市場,其實就是野市——取而代之的過程。如今銅官彩瓷碗的一行廣告詞,為“石渚草市”的存在提供了確鑿物證,實際上也就鏈接起了石渚”和西安等古都遺存的“坊市制度”遺跡,成為后世還原唐末坊市制與草市此消彼長的實證,鋪衍出中國前工業時代商品經濟發展進程的歷史圖景。
在與四海客商討價還價、你來我往的過程中,人們漸漸彼此熟悉起來。銅官窯工們看到了外地客商跋涉漂泊的艱辛,更看到了他們離鄉背井的孤獨。“千里人歸去,心畫(化)一杯中。莫慮前途遠,開坑(航)逐便風。”這顯然是送遠客返航的情形,古鎮人的熱情、樸實、厚道,都在一杯酒的祝福與一帆風順的掛念中。還有夜夜掛長鉤,朝朝望楚樓。可憐孤月夜,滄照客心愁”和“歲歲長為客,年年不在家。見他桃李樹,思憶后園花”的疊字入詩,在晚唐民間十分流行,這兩首詩歌遣詞造句的“去口語化”相當明顯,其清新可喜,很有些漢樂府的遺風。其詩境由遠而近,因景及人,詩情猶在言外,和選入《唐詩三百首》里那些后來被家弦戶誦的五言絕句相比,也毫不遜色。
銅官萬名窯工中肯定有不少女性。當時陶瓷產銷環節上的男女分工情形究竟如何,姑且留待專家考證,但若沒有女工,尤其是年輕女工,恐怕也不會有那么多情境、意態都相當女性化的描摹。她們與外地瓷商的相遇、傾心,大抵都很難避免歡愛未已又別離的結局,于是她們只能用細膩的筆觸,記錄她們萬般無奈的衷腸:“一別行萬里,來時未有期。月中三十日,無夜不相思。”白天是屬于勞作屬于忙亂的,可是到了夜里,眺望那人的來路,無論是深深的惦念,還是淡淡的想起,緣斷難續的惆悵不斷刺痛著她們多情的眼睛。
冬去春來,當小鳥兒啾啾啁啁地雙雙飛過,銅官古鎮上癡心的女子惘惘然地念叨:“一雙班鳥子,飛來五兩頭。借問岳家舫,附歌到揚州。”詩中的“五兩”,不是一個數量詞,而是一個名詞,指的是古代系于船頭用于識別風向的候風器,通常用五兩雞毛做成。 她不說自己的相思之苦,也不說自己的盼歸心切,只說一雙班鳥比翼停在五兩頭上,然后小心翼翼地詢問:船上的貨物不算重吧?可以給我帶封信嗎?——依稀是后來李清照筆下“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的悵惘,又更多了一層謙卑的欲言又止忐忑不安。
這首詩,見于一只1975年在揚州唐城遺址出土的黃釉褐綠彩雙系罐。無獨有偶,《太平廣記》里引過北宋初年徐鉉撰《稽神錄》一書中所記的一則傳聞:“周顯德乙卯歲,偽漣水軍使秦進崇修城,發一古冢。棺槨皆腐,得古錢、破銅鏡數枚。復得一瓶,中更有一瓶,黃質黑文,成隸字云:‘一雙青鳥子,飛來五兩頭。借問船輕重,寄信到揚州。’其明年,周師伐吳,進崇死之。”在這則筆記中,徐鉉認為古墓瓶身上一詩成讖,青鳥銜來秦進崇終將兵敗身死的預言。古墓瓶黃色題黑字,所錄詩句與雙系罐上的大同小異。“乙卯歲”是后周世宗顯德二年(955年),秦進崇所掘之古墓當是相隔百年左右的唐墓。殉葬的詩瓶極可能就出自銅官窯,因為除此處之外再沒有彩瓷,更沒有在瓷器上題詩的了,足見當時揚州城中銅官窯器之多。
銅官窯器上還有一類肯定不入方家之眼,不會見諸任何詩集匯編的文字,今日讀來也十分有趣:“天明日月奣,五(立)月已三龍。言身一寸謝,千里重金鍾。”初初看到時,將這幾行文字當作五言詩,顛過來倒過去不詳其意。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四句本不是中國文學傳統定義范疇里的任何一類“詩歌”,而是一個文字游戲:用每一句的頭四個字拼合成第五個字,再湊成一句,每一句不一定有完整的句意,句與句之間也沒有意涵層遞的關聯,將它當作經典意義上的“唐詩”來讀自然讀不出個所以然。當時也不知是哪家私塾先生為了教蒙童誦念記寫生字筆劃編的,瑯瑯上口,還真是有創意。誰說我們傳統的教育方式只會讓學生死記硬背呢?
此外,歷來關于唐詩傳播途徑的研究,總結出手抄、傳唱和選集匯編三種主要方式,如今出土的實物與留存的史籍一對應,分明又可以明確加上“日用器物載體”傳播這一條了。而且,過去的三種傳播方式頂多只在大漢字文化圈的范圍,銅官彩瓷卻承載著唐詩到了更大更遠的世界。只可惜那個時候也沒有 “漢語熱”,這些詩句、字詞大約只是被彩瓷的異域買主們當作了意識流的裝飾畫了。
長沙窯器題詩中有明確出處的篇什,往往會出現與原文個別字詞的不同。有的是流播過程中的變異,有的是唐代古音中的別字,有的是窯工們受文化水平所限的錯解,有的是出于書寫面積的限制有意地刪減,或根據自己情感表述和理解方式做了修改。無論是轉錄還是原創,照搬或者刪改,長沙窯器詩歌總體上以毫不矯情造作的形式,直接抒寫市井的生活實景與平民的內心情感。盡管見過古鎮窯火的詩人李群玉,對這些人以及他們的作品不以為然,詩筆“異常高雅”,追蹤齊梁文風的李大才子沒有看到,成千上萬窯工對詩歌樸素的喜愛,詩文成為他們大量采用的一種裝飾題材,很大程度上是唐代科舉和新樂府運動的產物,恰恰是有唐一代詩歌文化空前繁榮的結果。
窯工們用伐木磨泥的雙手,為當時的唐詩字句留住了光陰,為后來的歷史留住了溫度。這些文字攜帶的信息,透露的情感,記錄著沅湘人民勤勞善良的品性,呈現著他們敢為人先的智慧,更見證了中華文明與世界文明最為壯麗的一次交匯——海上陶瓷之路的聯通。當窯火灰飛煙滅,這些文字與窯器上一道道晶瑩的釉下彩,依然在歲月千百年后的回眸里閃爍著永恒迷人的文化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