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容
中國第一流的古典小說中,《儒林外史》的流行最不廣。作者吳敬梓是追求理想、不同流俗的知識分子,他的題材范圍、識見趣味,預設了讀者群體不是大眾,而是文人,所以胡適、魯迅、茅盾、錢玄同這些后世大儒都是《儒林外史》的熱心讀者。書中那些儒士、名士,不論俗雅、真假,都是可以彼此對話的讀書人,他們與書外讀者們的語匯也大體相當。“《儒林外史》的語言是長江流域的官話”,胡適如是說。說得挺妙,用語言特征涵蓋了書里書外這一群人。
一個出身簪纓世家、講究詩禮教養的文人寫的小說,應有這樣的風范:思想端莊,見解超拔,同時,語言簡凈,不枝不蔓。在情節設置上,作者與賈府史太君秉持同樣觀點,才子佳人的模式他肯定是瞧不上的,即使寫到,也是反諷,目的是要拆解。
吳敬梓寫了不少名士。其中一位極其出眾;若按濫俗小說模式,主角必非此人莫屬——
那正是春暮夏初,天氣漸暖,杜公孫穿著是鶯背色的夾紗直裰,手搖詩扇,腳踏絲履,走了進來。三人近前一看,面如傅粉,眼若點漆,溫恭爾雅,飄然有神仙之概。這人是有子建之才,潘安之貌,江南數一數二的才子。
此人姓杜名倩,字慎卿,出身于“一門三鼎甲,四代六尚書”的天長杜府,在杜府排行十七,儒林人稱杜十七老爺。杜慎卿儀貌驚人,他出場時的這番描寫,是三個俗秀才眼中所見。待他出言吐語,評點其中一人的詩作,先揚后抑,幾句話把個秀才說得透身冰冷。他批評的詩句是:“為花何苦紅如此?楊柳突然青可憐。”——小清新體,詩作者想必得意。而杜慎卿只略贊一句“清新”,隨即指出其加意做作,為詩便失了“氣體”,以致詩味索然。他不僅批評詩人,還批評讀書人無不景仰的方孝孺“迂而無當”,且褒議明成祖篡位一事:“若不是永樂振作一番,信著建文軟弱,久已弄成個齊梁世界了。”這番話是其他人不敢說的。杜十七老爺的見解把一般讀書人甩出十七八里遠。《儒林外史》中的一些名句即是出自他之口,如“南京的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云云。
杜慎卿是個雅人,且非一般的雅。詩人聚談,他不愿弄什么“即席分韻”的詩社故套,嫌“雅得這樣俗”,只是“揮塵清談”。清談少不了酒食。《儒林》寫吃是很討喜的,所謂“相府老太太看《儒林外史》,就看個吃”(張愛玲語)。書中羅列的多種吃食,都是如此平凡而扎實:煮雞、燉鴨、火腿、肘子、炒肉片、煎肉圓、悶青魚、煮鰱頭、白切肚子、海參雜燴……一邊,我們想著“原來他們也不過是吃這些”,不覺親近而歡喜;另一邊,又想到“不吃這些還能吃什么”,對日復一日三餐難安排、總有人挑剔吃來吃去就那幾樣的情形,撫慰了,也幫著反駁了。不過,我的確覺得這些菜式太葷了。沒有素菜、青菜,不嫌膩?《儒林》里只有一個人嫌膩,就是杜慎卿。他請客,摒棄這些“俗品”,只取江南鰣魚、櫻桃、筍作下酒之物,端上來,是“清清疏疏的幾個盤子”,配上好的橘酒。他酒量極大而不甚吃菜,略揀了點兒櫻桃與筍就罷了。飯后上點心,是豬油餃餌、鴨肉燒賣、鵝油酥、軟香糕,茶水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條——全書飲食,就這一席最雅,可以進大觀園了,比起賈寶玉的蝦丸雞皮湯、酒釀清蒸鴨子、胭脂鵝脯、松瓤卷酥等不差太遠。這幾樣點心,是杜慎卿照顧客人特意安排的,他自己只吃一片軟香糕,一碗茶。幾日后,三位秀才還席,算計著寓處不能備辦,就請他到酒館里,點了一賣板鴨、一賣魚、一賣豬肚、一賣雜燴,奉他吃菜。杜慎卿盛情難卻,勉強吃了一塊板鴨,登時嘔吐起來——做東的幾位秀才,好生不好意思也。
這是吃。伴隨著杜府清談的,還有音樂。席邊戲子嗚嗚咽咽地吹笛,唱著李白的《清平調》。月上中天,牡丹花影影綽綽,繡球花像白雪團,眾人手舞足蹈,杜慎卿頹然而醉。老僧人點起炮仗來給他醒酒,噼噼噗噗,他則放縱不拘地大笑不止。杜慎卿形似具備了魏晉風度,如果斷章取義地讀,你真要判他為儒林第一風流名士。可是我們也常有這樣的經驗,初見一個近乎完美的人,隨著交往增多,他的瑕疵日漸顯露,不斷修正前面的印象。按照文學批評的語匯,前面的印象是一些“刻板印象”,如果人物停留于此,那么他就是一種“扁平人物”,單薄得像一張紙片兒,內心無深度,性格無發展。像吳敬梓這樣比較老辣的作者,話說五分留五分,似褒實貶,即使他先對人物作準確速寫,還得看后文分解。
“杜慎卿到了亭子跟前太陽地里,看見自己的影子,徘徊了大半日。”假如要給杜慎卿作一幅畫像,應取這一個鏡頭,作為他靈魂的鏡像。他自戀。唯美高標,目下無塵,誰及得上他呢?他風流自賞,給別人看,也給自己看。幾乎所有的事情都會被他嫌俗而厭棄,他因而免不了空虛無聊,尤其在這大太陽底下……他說:“最厭的人,開口就是紗帽。”醉心科舉的,是俗夫;迷戀官場的,是厭物。眾人皆醉我獨醒,眾人皆濁我獨清,杜慎卿自以為是。他的自我意識和角色意識如此強烈,因而可以不顧身邊的一眾人等,顧影自憐。寫到這一幕,一個扁平人物已經完成了,我們再看他另外一些側面。
全書最華麗的場面,是杜慎卿在莫愁湖舉辦梨園大會。
選秀在當今已是一件俗事,而倒退三百年,得佩服杜慎卿這點子。他此舉意在選出色藝雙絕的梨園子弟,同時他作為主辦方,吸引來的所有目光都會歸總到他那里。選秀的地點在莫愁湖。湖心亭四面軒窗,湖水圍繞,戲子們一個個新鮮妝扮,自東向西,穿花拂柳地一路走過回廊,穿過亭子,讓觀眾看清他們的裊娜形容。戲子都是男旦,妝扮起來,比女人還標致。其中一人是杜慎卿新納的妾的兄弟,美貌遠勝其姊,因也會唱曲串戲,杜慎卿邀他來赴會。眾子弟亮相之后,一人一出戲,輪流上演。鑼鼓樂曲聲中,有《請宴》,有《窺醉》,有《借茶》,有《思凡》。杜慎卿與一眾名士邊吃酒邊品評,場面那個轟動漂亮!全南京的雅人俗人都聚攏來了——
……到晚上,點起幾百盞明角燈來,高高下下,照耀如同白日。歌聲飄渺,直入云霄。城里那些做衙門的、開行的、開字號店的有錢的人,聽見莫愁湖大會,都來雇了湖中打魚的船,搭了涼篷,掛了燈,都撐到湖中左右來看,看到高興的時候,一個個齊聲喝采。直鬧到天明才散。
一日之后,張榜公布前三甲。奪魁者,杜慎卿以二兩金子打造金杯一只,上刻“艷奪櫻桃”四字贈與;前十名,杜慎卿素常相與的大老倌們都這個那個地請吃酒,有的拉了家去吃,有的在外頭吃;六七十位參演優伶,每人酬賞五錢銀子,荷包一對,詩扇一把。杜慎卿新納妾的兄弟名列第三——我不曉得這一筆有無什么特別用意,至少是給杜老爺的風流錦上添花了罷。
杜慎卿納妾,是愁眉苦臉地納的。他自謂與婦人隔著三間屋還聞著她的臭氣——他這句話,錢鐘書都引用了,可見的是絕句。杜慎卿好男風,他并不避諱。按他的理想,這種“朋友之情”,勝于男女,但要如史上成了典故的鄂君繡被、分桃斷袖那般高標準方可。只可惜他遇不著這樣一個知心情人,辜負了他的萬斛愁腸,一身俠骨。聽了他這一番說辭,且伴以傷懷淚灑,自謂“多愁善病”,先前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的俗秀才卻突然起了個捉弄他的心。秀才說要給杜慎卿介紹一個妙人。杜信以為真,籠起秀才寫給他的神秘紙條,次日洗臉擦肥皂,更衣熏香,按照紙條的指引,坐轎爬山進道觀,曲曲折折終于見到那妙人兒——原來是一個肥胖油黑、滿腮胡須的道士!杜慎卿下不來臺,只好掩口而笑,回來罵秀才欠一頓肥打,同時又稱贊“你這件事做得還不俗”。
梨園大會之后,杜慎卿名噪天下。他門下有個鮑璽廷,是開戲班的,流落江南,每日在他宅中伺候,指望他能給予資助。辦梨園大會,杜老爺不是豪擲了大把的銀子,且都花在戲子身上?在在顯得有關聯,鮑璽廷心存指望。某一日,話說到了,杜慎卿說,他家是有幾千現銀子,但是放著不敢動,因為他要留著做一件事。什么事呢?他算著他這一兩年要中——中科舉。嘩!他不是瞧不上這件俗事的么?即使要去考,也用不到幾千銀子哈?“中了,哪里沒有使喚處?”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夠明白了,打住。杜老爺素來無半分煙火氣,但銀錢有實際用途,求仕買官,用得著。他嘴上說功名無味,最厭紗帽,但不代表他不要。這跟他前門說最恨婦人,后門又納了個妾,異曲同工,銖兩悉稱。有了這兩對矛盾的綜合,杜慎卿這個人物才真正立起來,成了一個“圓形人物”。
辦梨園大會,花錢如流水,看上去是沒有任何經濟收益,可這一著使他坐擁江南第一風流之名,并可以預見將成功地轉換成功名。而眼前這個鮑璽廷,借銀子給他,是有去無回的虧本買賣。杜慎卿不打算照顧鮑璽廷,但把話說得挺漂亮。他送鮑璽廷幾兩銀子做盤纏,推薦鮑去投奔他的族弟。他說他這族弟是個呆子,大把銀子給人用,“包你千把銀子手到拿來!”
他的族弟叫杜少卿,照書中說法,品行文章乃當世第一人——這其實是作者的自況,吳敬梓將自己擬定為文采風流、不通世故而又慷慨豪俠的杜少卿。我們想到文人的自戀,不免莞爾。不過,書中所寫大致是實情。吳敬梓不善經營又酷好濟困扶危,祖上遺下的幾萬家產不上幾年給他弄得一點不剩了。杜少卿沒有直接評價杜慎卿,但是借他人之口說了一句:“雖有才情,也不是什么厚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