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麒
(陜西師范大學中國西部邊疆研究院,陜西 西安 710119)
臨潭地處甘南藏族自治州東南部,是漢、藏門戶,長期以來多元民族共居。溝通內地與藏區的地理位置使其一度成為商貿和軍事重鎮,自古兵事紛爭較頻繁。肇始于明清之際的臨潭民俗活動——萬人扯繩賽,以其參與人數眾多而聞名于世,并被載入上海大世界吉尼斯紀錄。其能夠在此地歷經數百年沉浮而不絕,以多民族共有文化的方式綿延至今,殊為難得。作為具有鮮明地域特色的民俗活動,萬人扯繩賽記錄了臨潭回、藏、漢及其他民族在生產生活中的文化交往和適應,反映了多民族社區共有文化的形成、變遷和傳承。筆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結合調研及參與萬人扯繩賽的經歷,發現其具有社會交往、社會整合、經濟和象征等功能,對藏族聚居區的多民族共生、多宗教共存具有特殊功用和重要意義,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臨潭的民族團結。
考證現有資料發現,早在元代就有回族來到臨潭,但其真正形成定居規模卻是明初以降。隨著明初沐英征討大軍的到來及屯兵移民,臨潭的民族格局發生了較大的變化,由原來的藏、漢二元結構逐漸變遷為以回、藏、漢三族為主體,各民族共居的狀況。該地區各個民族的居住地域有異,宗教信仰和風俗習慣不同,他們主要通過具有文化特點的萬人扯繩賽、花兒會、浪山節、物資交流會、廟會等活動進行互動。這些民俗活動具有社會交往的功能,其中萬人扯繩賽活動的群眾交往面更廣泛、交往程度更深入、交往作用更突出。
每年的正月十五,由青苗會牽頭組織的扯繩賽就會在“西門外河灘”舉行,其“以西城門為界,上下齊挽,凡家居上者上扯,家居下者下扯”,俗稱“上片”和“下片”。上片包括城關鎮的古城、上河灘、郊口、左拉、八龍、蘇家莊,以及卓洛鄉、古戰鄉、長川鄉、完冒鄉、冶力關鎮、羊沙鄉、藏巴哇鄉、洮硯鄉,合作市等地;下片包括城關鎮的下河灘、城內、教場、青崖、西莊子、楊家橋,以及初布鄉、羊永鎮、流順鄉、扁都鄉、店子鄉、王旗鄉、三岔鄉、總寨鄉、木耳鎮、大族鄉、卡車鄉,岷縣等地。劃分片區的方式,有效地將民族認同糅合成為地域認同,突破了原生認同的桎梏,巧妙地建構了多民族共有的認同方式,以此加強了不同民族之間的交往和團結。
具體負責籌辦扯繩賽的青苗會選擇“執情人”和“連手”時,有吸納回、藏、漢各民族成員的傳統,從而促成了各民族的交往和參與。扯繩賽不僅是回、藏、漢各民族互動交往的契機,也給親友相聚提供了機會。家住城關鎮的居民,款待遠道而來的藏族“主兒家”,回、漢親朋好友,提供住宿,歡聚聊天,增強了聯系和感情。扯繩賽期間,“地不分東南西北,人不分男女老幼”,人們齊心協力共同扯繩,消除地理環境、宗教信仰、風俗習慣的差異和隔閡,在集體歡騰的氛圍中重構了地域認同和情感認同。筆者曾訪談過一對回漢通婚,三對藏漢通婚的家庭,他們都表示結識于扯繩時。由此可見,扯繩賽不僅具備群體交往功能,更重要的是為個體的相互了解,乃至婚姻、交友等提供了公共空間,正因此,民族交往的程度也變得尤為深入。
總之,萬人扯繩賽作為臨潭民俗文化的一部分,發揮了社會交往的功能。通過全民參與扯繩賽活動,相異文化的回、藏、漢等民族完成了群體參與的社會實踐和文化互動過程[1],形成了社區的“共識域”。這種民俗性“共識域”越大,表明民族關系越和諧。
社會整合涵蓋政治、經濟、文化等諸多方面,文化整合是其主要整合手段之一。具有文化特性的民俗活動,正如杜爾干認為,在社區中起著“聯結人與人、人與群體以及群體與群體之間的關系”的作用,“這種聯結關系既可以建立在共有的情感體驗、共有的道德情操和共同理想信念之上,也可以建立在因為生活需求、功能依賴而形成的相互依存關系之上”。
從民族文化角度看,臨潭回、藏、漢等民族信仰不同、習俗不同、生活習慣不同,但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他們在民俗文化上相互交往、交融,通過調整民族與宗教關系、地緣與業緣關系、個體與群體關系,以及政府與民間關系,共同形成了一個“臨潭人”共同體,這是萬人扯繩賽等民俗發揮整合功能的結果。
就社會整合機能而言,萬人扯繩賽通過發揮團結功能、規范功能和協調功能來展示其能力和功用。
第一,團結功能。團結功能就是使人與人、群體與群體等之間協調一致,并將其連接為一體。臨潭共有回、藏、漢為主體的15個民族,有伊斯蘭教、佛教、基督教、龍神信仰等多個宗教信仰。縱觀歷史,該地民族關系的主流是團結和諧,但摩擦沖突也時有發生。尤其清代中葉“同治事件”和民國十八年事件,給各族群眾造成了心理上的創傷。值得注意的是,歷史上的沖突和一定時期和范圍內的摩擦并未導致臨潭社會的分化、解體。與之相反,“各族人民之間有著深厚的情誼,有些還結成親戚關系。民族之間和睦團結的動人事跡屢見不鮮”,這與民俗文化形成的集體意識頗有關系。萬人扯繩賽期間,人們沉浸在歡樂中,忘卻歷史上的不愉快,忘記生活中不如意,精誠合作,在齊聲吶喊中形成一致的目標,形塑了社會成員的集體意識,從而起著積極的團結凝聚和目標導向的功能。
第二,規范功能。“民俗首先是一種社會規范力量,民俗的規范性同時也是一種約束機制,從而形成一定的標準模式,以此約束民俗文化圈內所有人的行動和行為。”多民族共存的臨潭,這種規范性尤為明顯。萬人扯繩賽中,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地域的人們共同自覺遵守活動中的規則,比如活動中上片和下片地域的劃分原則;活動的時間一般是正月十四、十五、十六;“連手”負責安全事宜原則;活動中富人出錢、窮人出繩或出力原則等。通過一系列共有規則,淡化了民族邊界,增強了民族之間的凝聚力和向心力。
第三,協調功能。帕森斯認為社會整合能“調整和協調系統內部的各套結構,防止任何嚴重的緊張關系和不一致對系統的瓦解”。協調功能是社會整合的主要功能之一,“主要體現在通過各種手段,尋求一種利益平衡機制,努力形成一個動態的、合理的利益結構”。新中國成立前,萬人扯繩活動由青苗會和商會協調組織,凡屬城內居民不分回、漢、藏都要出錢出力。在具體的組織過程中,成員從回、藏、漢三族群眾中選舉產生。可以說,一場成功的萬人扯繩賽是臨潭各個民族成員共同協作的結果。在臨潭,擔任公共性事物中的職務被認為是有地位、有身份的象征,民間組織通過吸納不同成員參與組織公共活動,協調和平衡各民族的“民間政治利益”,從而緩解不同民族日常交往中個人的或群體的緊張關系。
作為一項大型群體性民俗活動,臨潭萬人扯繩賽無論從規模、參與人數,還是經濟開支、社會影響上都超過了該地其他任何活動。萬人扯繩賽對于刺激市場消費、拉動內需、繁榮經濟都有一定的作用,其經濟功能主要體現在參與者吃住花費、購買物資、走親訪友及做買賣的過程中。第一,萬人扯繩賽期間,人們從四鄉八路趕往舊城(臨潭城關鎮),一些人會選擇投靠親友,大部分人則會投宿旅店。因而扯繩賽期間,餐飲和住宿的需求十分旺盛。某飯館老板稱,飯館平時每天的毛收入大概為400~500元,扯繩賽期間每天則高達6000元;另一位賓館老板稱,平時一間房70元左右,扯繩賽期間則提高至200元,且人滿為患。隨著大量人員涌入,舊城的布匹綢緞、帽子鞋子、美容美發、水果、瓜子、雜糖、牛羊禽蛋、電影錄像、網吧、鞭炮、醫療等各行各業的收入大幅度增漲。第二,萬人扯繩賽期間,人們通常會選擇到舊城親友家居住,拜訪親友時要準備一些禮物,帶動了禮品行業的消費。第三,各鄉村富有生意頭腦的人們趕著牛羊,帶著酥油糌粑、牛皮羊皮、狼肚蘑菇等物品,聚集在西門河灘進行貿易往來,購買需要的物資。
萬人扯繩賽已經成為臨潭的一張名片。隨著知名度的提升,許多外地人前往該地旅游觀覽,由此促進了旅游業的發展。據統計,1990年以來,旅游人數不斷增加,至2005年,旅游人數達16萬之多,旅游收入達8500萬元。“旅游業已經成為縣域經濟的支柱產業和全縣國民經濟的新增長點。”政府部門也有意對萬人扯繩民俗進行開發和利用。2007年和2009年,地方政府通過“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形式,在冶力關舉行拔河賽,其初衷是宣傳冶力關,做大做強臨潭文化體育旅游事業,取得了較好的宣傳效果。
第一,象征民族團結。臨潭回、漢、藏雜居的居住格局形成已久。他們經過長期生產生活中的交往,形成了較密切的關系,萬人扯繩賽作為團結的象征更是被人們每每提及。筆者調研發現,當地政府官員,回、漢、藏各族群眾和民間知識分子對此都有清晰的認識,他們將該“繩”看成“團結繩”。如臨潭文廣局副局長丁志勝先生認為,“萬人扯繩賽是經濟發展的需要、文化傳承的需要,也是民族團結的需要”;臨潭縣志辦主任馬廷義先生認為,“萬人扯繩賽將不同文化不同民族的人緊緊地凝聚在一根繩上,起到民族團結的作用”[2];范家咀某漢族老人認為,“拔河是群眾團結的根”。在漢文化語境中,“繩”具有連接、凝聚、團結的喻意,如人們常說“擰成一股繩、力往一處使”。在伊斯蘭文化語境中,“繩”也有同樣的含義,如《古蘭經》中說,“你們當全體堅持真主的繩索,不要自己分裂”。這種認識的一致性表明不同文化既有相異性,也有共通性。亨廷頓認為,文明的差異導致沖突,文明沖突是當今世界的最大威脅。但臨潭萬人拔河活動的個案又說明了相異文明和文化之間具有相互交融的可能,文明差異并不必然導致族群的沖突。萬人拔河活動也是不同文化群體對于“求同存異”共生模式的努力,也展示出臨潭地區多民族交往和交融的內生機制和民間智慧。
第二,象征莊稼的豐歉。扯繩賽以勝負占卜來年莊稼的豐歉,這是人們對于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渴望和美好寓意。據《洮州廳志》記載,“舊城民有拔河之戲”“其俗在西門外河灘,以大麻繩挽作二股,長數十丈,另將小繩連掛大繩之末,分上下兩朋……勝者踴躍歡呼;負者亦頗為失意。其說以為扯繩之勝負,即以占年歲之豐歉”[3]。臨潭海拔高,土地貧瘠,氣候寒冷,人們往往“靠天吃飯”。災害性天氣尤其是冰雹對農業影響很大,一旦發生自然災害,便要遭受饑餓。民間有諺,“黑云卷,雷聲暗,眼看冰雹大莊田”“黑云尾,黃云頭,冰雹打死羊和牛”,就是對冰雹災害導致農牧業損失的描述。農牧民們十分看重扯繩的勝負,“甚至有人將不參加扯繩的青壯年看作是給家庭和本地區帶來災難的人。所以當青壯年不參加扯繩賽時,父母會訓斥道:‘你今年不吃飯了嗎?’妻子會勸告丈夫,‘為娃娃和這個家,你去扯繩吧’”。可見,扯繩賽及其勝負在人們心目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目前,我國農村公共文化式微已是學界不爭的事實。就臨潭萬人扯繩賽這一公共民俗文化而言,同樣不可避免地面臨衰落之勢。黨的十八大提出推進新農村文化建設,加強鄉村公共文化建設,推進農村文化的繁榮和發展,是時代賦予的新任務和新要求。筆者認為,多民族長期交往交流中形成的萬人扯繩賽等民俗公共文化,是民間社會內部自覺生成的民族和諧相處的“生存性智慧”,是民族交往的內生性動因,它對理解和處理當前我國民族關系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如何保護和傳承萬人扯繩賽等民俗文化,發揮其對民族關系的積極作用,這是當地政府和民間社會理應共同思考的重要命題。
[1]司馬云杰.文化社會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283-284.
[2]馬廷義.臨潭縣志(1991-2006)[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8.79-80.
[3]張彥篤,修.包永昌,纂.洮州廳志[M].抄本,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