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青 董國禮


內容提要?在中國的生態治理中,已有研究相繼指出國家生態權威的絕對性、生態權力的“簡單化”以及地方經驗的適宜性,并指出在生態治理中國家整合地方力量的必要性,多主體治理作為一種理想圖景,從而成為生態治理中的一種研究導向。本研究在普氏原羚的保護行動中發現,無論是國家還是地方社會,二者都不能避免增長的引擎和理性的驅動;且不同主體內部、主體之間因價值指涉和路徑依賴不同,致使不同主體間力量相互消解。多主體治理的格局中,地方社會的合理性是不容忽視的,國家穩定的制度體系依然是生態治理得以可持續的保障機制。此外,還要反思科學知識的應然性和實然性,生態文明的價值導向才能煥發生機。
關鍵詞?草場?生態治理?多主體?困境
〔中圖分類號〕C91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8)12-0114-09
一、研究的理論背景及問題
1968年,英國學者哈丁(Hardin)提出“公地悲劇”,指出作為理性人,每個牧羊者都有可能過度放牧,致使草地狀況惡化。之后“公地悲劇”成為一種象征,引發了自然資源私有化和國家干預兩種公共政策的大討論。事實上在此之后,從全球近50年的經驗來看,無論是私有化或公有化,都未能實現預期的效果。近年來以奧斯特羅姆為代表的、基于社區的自然資源管理①逐漸成為學術界公認的核心策略之一。奧斯特羅姆的研究是以經濟人為起點,草場作為土地資源的一種,完全用權益關系來衡量,是否會忽略一些重要內容?波蘭尼認為土地是自然的一部分,與親屬的、鄰里的和信仰的組織緊密聯系在一起,如果將土地卷入市場機制,社會的反向運動有可能撕裂社會肌體,②所以用理性主義的視角來詮釋草場資源的管理,勢必會有局限。但是總體上回顧西方社會的研究成果,可以發現這些研究實質上都在探索一個問題:草場資源由誰來管,如何管理?由此形成了西方社會對資源管理的經典研究脈絡。
在此基礎上,近年來西方社會圍繞著資源管理和環境保護,從后結構主義的視角進行了更徹底的批判。人類學認為環境保護主義本質上是一項徹頭徹尾的現代性工程,再生產著現代性的文化邏輯。因而所謂“可持續發展”實質上是后現代社會中資本對于自然的權力和實踐過程。③“為發展而發展”(the growth for the sake of growth)已經成為整個民族、整個國家的激情或欲望,卻沒有人看出這種唯發展主義是“癌細胞的意識形態”。James Bishop Jr.,?Epitaph for A Desert Anarchist: the Life and Legacy of Edward Abbey,?New York: Maxwell Macmillan, 1994,p.20.這些反思性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主題上,一是對環境保護主義認識論的質疑和討論,二是反思環境保護主義與權力的關系,⑨張雯:《環境保護語境下的草原生態治理——一項人類學的反思》,《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這樣的邏輯深深影響了國內關于草場資源的研究。
從中國的研究來看,直至北京申辦2008年奧運會,沙塵暴將環境問題置于社會發展的前沿,生態權威與國家利益和地方價值一同建構起來,荀麗麗、包智明:《政府動員型環境政策及其地方實踐——關于內蒙古S旗生態移民的社會學分析》,《中國社會科學》2007年第5期。草原作為特定的主題,成為理論、政策和實踐關注的領域。21 世紀以來,我國走上了一條政府主導的、自上而下的、頗具特色的環境保護道路。周宏春、季曦:《改革開放三十年中國環境保護政策演變》,《南京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由此招致了對國家(簡單化的視角)荀麗麗:《“失序”的自然——一個草原社區的生態、權力與道德》,博士學位論文,中央民族大學,2009年,第7頁。和市場主義(“私有地”的悲劇)張雯:《草原沙漠化問題的一項環境人類學研究:以毛烏素沙地北部邊緣的B嘎查為例》,《社會》2008年第4期。的雙重批判。一方面,以斯科特的國家權力簡單化的視角[美]詹姆斯·斯科特:《農民的道義經濟學:東南亞的反叛與生存》,程立顯、劉建等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第3~25頁。為依據,國內更多的批判性研究集中在草場承包、圍欄以及生態移民韓念勇:《草原的邏輯》(第1輯),北京科學技術出版社,2011年,第27~28頁。中;另一方面,源于波蘭尼的市場脫嵌理論的影響,認為國家通過改造自然,致使“自然的脫嵌”。⑨于是趨于形成這樣一種認同:從生態權力及其實踐結果來看,國家草原生態治理權力的內卷化,反而強化了草原的生態風險,路冠軍:《生態、權力與治理——H旗草原生態治理實踐模式變遷》,博士學位論文,中國農業大學,2014年,第1頁。加深了草原沙漠化的程度和大規模的退化;劉書潤:《體制與文化與內地的趨同是內蒙古草原大規模退化人為因素的核心》,http://www.green-web.org/infocenter/show.php?id=15762,2017年3月2日訪問。相形之下,游牧本土生態知識和環境倫理則更具合理性。荀麗麗:《與“不確定性”共存:草原牧民的本土生態知識》,《學海》2011年第3期。
在西方反思發展主義、解構生態權威的話語體系下,基于中國經驗的批判是必要的。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發展主義”成為全球共享的“核心價值”,控制自然以及與之相應的西方科學技術體系是近代社會最具有影響力的意識形態之一,徐崇溫:《全球問題和“人類困境”——羅馬俱樂部的思想與活動》,遼寧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22~323頁。國家的生態治理正是在這一背景中。并且在中國,短期內聚合的環境問題從多個層面危及到國家的合法性:從國家內部來看,生態危機直接質疑國家建立在績效合法性上的增長奇跡;從外部來看,生態保護通過國家意識形態和非政府組織的宣傳、大眾媒體的報道等各個層面的系統表達,已經成為當代發展干預的核心領域,朱曉陽、譚穎:《對中國“發展”和“發展干預”研究的反思》,《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4期。成為從外部質疑國家合法性的聲音;同時本文亦指出,在理性人的趨利動機下,牧民有著自下而上的公共利益的訴求,這對國家公共職能同樣構成巨大的挑戰。因而國家的生態治理實踐,是國家由外而內、由上而下,并且受自下而上的約制。當然,必然性不等同于合理性,但批判和反思也要從中國實際出發,才能正確理解國家生態權威的建構過程。
已有研究對現代性與草場的研究還有一個誤區,將國家制度力量、理性設計與地方經驗截然對立起來,如果國家取向是現代制度設計下的結果,那么牧民又何以擺脫現代性下的利益驅動?如果牧民的理性動機是不能規避的,地方性的知識和經驗何以在現代制度的沖擊下“巋然不動”?保持對現代制度和技術力量的洞察是必要的,但現實維度中絕非只是非此即彼的唯一選擇。
由此來看,國內在草場資源的研究中,過于注重對環境保護主義認識論的質疑和相關權力的討論,偏離了經典的脈絡研究,即在現代化的社會環境中,資源由誰來管理,如何管理才是更為重要的切入點。當下,在中國無論是倚重國家力量,還是地方文化,大多研究還是不同程度地主張國家和地方社會二者的整合,楊騰原、樊一博:《國家治理的地方視角——以圍繞草原政策存在的辯論為分析對象》,《甘肅行政學院學報》2017年第4期;張倩:《社區草原管理的困境:社會生態系統管理的尺度匹配》,《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柴浩放:《草場資源治理中的集體行動研究——來自寧夏鹽池數個村莊的觀察》,中國農業出版社,2011年,第194頁。即圖1中E區所示:將可能實現的多主體治理,作為生態治理的理想前景。
多主體的治理理論發端于公共產品的供給領域,即隨著“政府失靈”現象的普遍出現,同時伴隨著市場主體的發展成熟和社會自主性的提高,公共產品供給出現多主體趨勢。呂恒立:《論公共產品供給的多主體趨勢》,《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將多主體的視角應用于草場資源的管理,是因為這一領域同樣涉及“公共事物的治理”。[美]埃莉諾爾·奧斯特羅姆:《公共事物的治理之道:集體行動的制度演進》,余遜達、陳旭東譯,上海三聯書店,2000年。那么,一個重要的解釋維度就是治理主體的多元化,即政府、社會組織和個人等所有的利益攸關者共同參與,燕繼榮:《社會變遷與社會治理——社會治理的理論解釋》,《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最大限度地實現主體的潛能以推動社會公共福祉。魏波:《多主體多中心的社會治理與發展模式》,《社會科學》2009年第8期。從經驗來看,E區既是國家聯系地方實際,進行生態治理的重要領域;也是生態治理中國家職能機構改革、并將政策落地的關鍵領域;同時這一領域也是地方社會力量和NGO等多主體介入的重要領域。因而本文以D村普氏原羚的保護為線索,探討多主體治理的可能及其問題所在。
二、多主體參與下的保護行動:青海湖流域D村普氏原羚的保護實踐
1.個案描述
(1)村莊基本概況和普氏原羚普氏原羚是一種較典型的荒漠與半荒漠的有蹄動物,又稱灘原普氏原羚,普氏原羚全身黃褐色,所以牧民們也稱它們為黃羊。普氏原羚棲息于山間盆地和湖周半荒漠地帶,結群而生,多以數頭或數十頭為群,冬季往往結成大群。下文統一簡稱為原羚。的生存危機
D村位于青海湖的東岸,總面積23.6萬畝,是環湖地區最大的原羚聚集地。D村有300戶970人,均為藏族。村莊無耕地,有19萬畝草場,人均196畝,其中公共草場4萬畝,沙化嚴重。有羊19985只、牛2070頭、馬360匹。西(寧)-格(爾木)鐵路從村莊橫貫而出,將村莊劃分成兩個片區,村里多以鐵路南和鐵路北相稱,鐵路南居住著45戶。這種自然區位與本文研究的原羚息息相關,因為原羚都分布在鐵路南,而這里的草場退化又比鐵路北嚴重,所以在原羚的保護中,村莊利益存在著天然分化。
普氏原羚是世界瀕危物種,目前僅在青海湖周邊有零散分布。20世紀60年代初,在青海倒淌河流域還分布著上千只原羚;但距今僅50多年,這一曾經有著種群優勢的物種卻面臨瀕危的境地。瀕危的主要原因,一是人口和牲畜數量的增長,對草場資源的壓力增加。青海湖流域在1949年時,環湖四縣人口僅有22548人,到1985年,全流域人口為84040人。1949年統計的牲畜為90.86萬頭(只),到2002年已達到285.12萬頭(只)。王美兔:《普氏原羚保護與社區的相互關系研究》,碩士學位論文,北京林業大學,2006年,第12~16頁。二是因拉建網圍欄導致的原羚棲息地的縮小和破碎化,還有盜獵及垃圾也威脅著原羚的生存。
(2)多主體的保護實踐
早期在D村,牧民就曾自組織起來配合國家打擊盜獵分子,在國家嚴苛的制度壓力和牧民的積極合作下,猖獗的盜獵行為受到抑制,但并沒有改善原羚瀕危的趨勢。青海湖流域的原羚作為全球僅存的物種得到NGO的關注,以NGO為推動方先后開展了兩期“協議保護”項目。一期項目由歐盟出資205萬元人民幣,通過國家高層接洽達成合作協議,并由保護國際基金會、青海省林業廳和國內非政府組織S共同實施,于2008年12月啟動,2011年6月完成。項目涉及環湖(含D村)共6個原羚分布區。二期項目由阿拉善生態協會(SEE)出資20.64萬元人民幣,S組織與青海省林業廳、農牧廳合作實施,2011年12月啟動,實施期為一年。兩期項目雖然以NGO為推動力量,但其中也有國家職能部門和社區力量的參與,且項目結束后,保護原羚的行動仍在持續,從而形成了一種多主體治理的格局。
2.多主體治理下的行動邏輯
(1)NGO項目的實施策略
①技術問題用技術方式來解決
NGO“協議保護”對項目目標和操作方案界定得十分明確,皆用技術話語來解讀,實施策略是技術問題用技術方式來解決。如:降低圍欄,去除原羚活動區域內刺絲,興建生命通道。生命通道是在普氏原羚集中活動的區域里,在圍欄上設置通道口,這種通道口經過特殊設置后,只有普氏原羚才能通過,大牲畜無法通過。項目注重權責明確、對等交換的原則,這一理念直接來源于保護國際基金會的《保護協議:模式、設計與實施》。來源于項目內部資料。在這里,管理的問題化約為一紙契約,并簡化為權利、義務、監測、評估等系統的指標體系。項目通過“科學”的范式、簡單化的操作流程,試圖一勞永逸地解決存在的問題。可是,這樣的管理方式忽視了地方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和文化基礎,勢必會影響成效。
②與科研團隊的親和性
NGO與科研團隊的親和性,是與NGO取向于問題、并科學診斷問題相一致的。文中的NGO依托于強大的科研團隊,項目設計和執行期間多聘用大量行業領域專家。如S組織依托的是北京大學的科研團隊,科研團隊為項目的實施提供了可靠的知識基礎和研判能力。NGO與科研力量的親和性強,整合機動靈活,轉而形成的理性判斷和科學決策,恰恰是政府龐大的機構體系所欠缺的,這也正是NGO的優勢所在,他們能更高效地與科研力量對接,且專家與牧民零距離,扎根的技術指導也易為牧民所接受。NGO依賴知識精英,不僅在知識的導入上具有先行性,且經驗上也更具可行性。
③與政府的“難言之隱”
在地方人與資源的緊張關系中,地方政府和牧民對于“發展”的修正意愿很低,因為修正意味著減產、減收,甚至意味著一定層面上否定過去政府部門的工作。所以盡管在項目中,政府高層為NGO項目活動的開展打開了密閉的制度空間,促成了政府相關部門的合作,實際上NGO項目的推動卻依然艱難。一位S組織的項目負責人說:
經過調查,我們發現(圍欄的)刺絲對原羚的傷害很大,2008年我們跟有關部門呼吁未果,就折衷了一些,我們在原羚活動密集的地方,降圍欄、拆刺絲……但是2011年青海環湖生態大治理,又拉了一遍刺絲(因為原有的老化了),現在可以明顯看到是拉了兩道刺絲……當時我們是和林業部門合作的,但是圍欄是農牧系統在做,不太關注野生動物。(2017S-NA-P-G-M)
由此來看,NGO與政府的合作中,在項目目標和設計框架上很容易達成一致,但在具體實施中卻又容易分道揚鑣。因為政府官僚體制中有著嚴格的職能權責,動管部門遵循動物保護的邏輯,而農牧部門遵循保護草場的邏輯;NGO試想從社區的工作經驗出發,其觸角往往延伸到社區發展的細節;而對上負責制中的政府,職權行使依托的是向下的層級結構,工作更側重職能目標的實現。由此來看,政府部門不可能為NGO負責、NGO也不可能為政府負責,兩方的分離不可避免。
④與社區的對接之“痛”
與社區對接是NGO開展工作的合理點之一,“我們的話語是替老百姓發聲,通過我們把他們推到前臺……他們最了解當地的情況,而不是政府”(2017S-NV-M)。這樣的思路設計貼近問題,切近民生,可是種種以社區發展為目標的行動,最終卻未必實現與社區的有效對接。
“協議保護”之“困”。“協議保護”是一種對自然資源進行保護和管理的方法,它強調以社區為主體,以平等協議的方式,通過約束保護主體的責權利,來達到保護成效。來源于項目內部資料。在D村,雖然也按項目方案成立了村莊中的執行機構“牧委會”,但實際上S組織還是依托于村委會來執行項目。NGO嚴謹的制度設計,在國際社會有著普遍的試錯經驗,但到了中國,尤其在牧區,契約式的保護方式一到地方就變形,能力建設被拆解成指標內容,合成的指標體系硬生生地在地方社會走了形。社區能力建設,歸根結底是一種組織協作能力,是自組織的、可持續的發展能力,倡導以民為本的NGO在這方面仍是深陷囹圄。
與誰對接?在NGO項目的推動中,社區不是鐵板一塊,總是有個別人能迅速與NGO建立對話,精英在這個過程中浮出水面,他們能更快接觸項目資源。但在項目信息不透明(也無法完全透明)的情況下,個別牧民會覺得精英是拿著共有資產來謀取私利。NGO也對精英持保守態度:“我們的原則是要有利于整個村莊的,假使我們只跟幾個積極分子聯系,這個就不可持續,所以還是要跟合作社或是村委對接。”(2016J-NA-P-F-M)但是在當時的D村,“村長和書記不和,這些問題多年解決不了,我們更沒辦法。”(2016J-NA-P-F-M)如此一來,村委不能與S組織建立良好的對接關系,在具體事務中S組織仍不得不依賴精英。
通過個別精英可以快捷地完成項目任務,但精英或可能成為最大的贏家,甚至在地方塑造新的矛盾,這將使NGO的項目目標付諸東流。精英或還能按照項目設計來行動,但是村委作為村莊的正式組織,它接受一攬子計劃,卻會按照自己的邏輯來操作;而參與式的方式,甚至可能削弱他們在村莊中的權威。所以村委在項目中的左右能力,有時會超出NGO的控制范圍,從而成為不可控的風險。
(2)牧民的保護邏輯
①保護始因
與國家和NGO一樣,牧民間也有一種積極的保護力,驅動牧民長年保護原羚。坊間《格薩爾王傳》《格薩爾王傳》是藏族人民集體創作的一部偉大的英雄史詩,包含了藏民族文化的全部原始內核,是研究古代藏族社會的一部百科全書,被譽為“東方的荷馬史詩”,至今仍有上百位民間藝人,在中國的西藏、四川、內蒙古、青海等地區傳唱著英雄格薩爾王的豐功偉績,是世界上唯一的活史詩。的傳唱中就有一說:如果獵取普氏原羚,別人會看不起你,說你沒本事。牧民說:“格薩爾王那會兒就有了原羚,(現在)我們天天看見它,心里舒服”(2017M-FV-H-S)。在史詩的傳唱和牧民的情感中,原羚與藏族歷史上的曠世英雄一同定位。這樣的注解,是牧民對原羚淵源的一種追溯,成為社會歷史記憶中的坐標,形塑著牧民對原羚的情感。坊間還有一種說法,說1958年的時候,這里的藏、漢和蒙古族是吃了原羚才存活下來,“黃羊救了很多人的命”(2017M-FV-T-J),“現在是需要感恩的時候了”(2017M-FV-H-J)。史詩的傳頌賦予原羚以記憶原點,饑荒時期給群體社會留下了鮮活的集體記憶,所以當原羚面臨生存危機時,危機意識在“共生關系”中就以特有的形式表達出來,讓牧民感同身受。
②村莊初期的保護行動
D村的J從1992年開始保護原羚,之后與“協議保護”的兩期項目也有交集,項目結束后至今,他仍動員牧民保護原羚。
1993年,J加入了村里的巡護隊與盜獵者斗爭,后來在國家的打擊下盜獵減少。J于1996年組織成立了保護原羚的小分隊,當時成員有四人,保護的范圍涉及三十多萬畝草場上的原羚。初期的保護形式很簡單,比如自費買草場,供原羚采食;如果有原羚受傷了,就帶回來救治。J蓋了三個暖棚作為原羚的救護中心。諾大的草場,這樣的工作實為艱難;更為艱難的是個別牧民的不理解,甚至是抵制。
牧民初期對原羚的保護,與氣候變化和土地沙化沒有直接關系,與原羚的生物學價值更沒有關系;而是基于萬物平等的生命價值觀和感恩的情結,才有了這樣的保護動機。一位牧民把自己的草場讓出來給原羚吃,有些人不解,他說:“是我們占了黃羊的草場,它們生活在這里比我們還早,現在黃羊都那么少了,讓它吃點草又怎么了?”(2017M-FA-P-F-S)簡單、質樸,卻壓過一切理性的申辯。所以牧民初始的保護行動不在科學理性的邏輯之內,也不在市場理性的利益范疇內;不是以人為中心的“合理”邏輯,而是一種“共生”的邏輯。平等的生命被賦予平等的情感,這種社會情感成了保護原羚的行動邏輯之一。
③轉型中的保護行動
在理性增長的擴張下,地方力量艱難地捍衛著原羚的生存空間;與此同時NGO得以介入,國家體制對生態和原羚的保護也發生了傾斜,地方力量在原羚的保護中逐漸發生轉型。
“協議保護”項目為原羚的活動區域開辟了生命通道,之后原羚也慢慢適應了圍欄高度,除了部分幼羚、懷孕的母羚等,大部分原羚還是能夠跨越圍欄了,救助的原羚數量減少了。但是J發現隨著環湖旅游的人增多,不能降解的垃圾成為草場的一大公害。“原羚吃了垃圾就死了,所以現在我們的主要工作是撿垃圾”(2017M-FA-J)。J的小分隊每年能撿到近10多噸的垃圾,看護的草場面積約6000多萬平方米。從打擊盜獵到救助原羚,再到撿垃圾,在這片草場下,像J一樣的牧民似乎對生態有一種系統的敏感性和自覺性,他們知道哪些是潛在的危害,會出現在什么地方,以及如何防護。
在J的帶領下,鐵路南43戶120多人主動參與到生態環境和野生動物的保護中。2017年2月,J申請成立了合作社,主要還是圍繞著原羚的保護,政府也給予了一定的資助。合作社成立后,設立了相關的章程規定,這其中的部分流程也來源于NGO在當時開展工作的一些模式,它的適用性被地方社會關系和文化所兼容,也不妨將之理解成NGO生態保護在地方的可持續性。
④村莊利益分化與保護行動
前文提到,保護原羚的責任主要是由鐵路以南的牧戶承擔。“(為了補充原羚的食草量)前幾年我們買草場一畝(是)十五塊,我們連續買了三年;現在開始,一畝漲成40、50塊了,我們買不動了”(2017M-FA-P-M-J)。在村莊中,以J為核心的原羚的保護行動基本上跟村委沒有交集。NGO給地方的成效基金,被村委在全村平均分配了。村委是村莊民主選舉的,它有更多的公共資源,理應為村莊公共事務服務,但是在D村,村委成了單向對上負責的政府業務執行機構。從村莊新生的生態職能來看,村組織并不能審時度勢地平衡地方社會發展與保護之責,因而沒有成為村民有效的代理人。
在商品意識的催化下,生態保護可能帶來的權益在村莊內發生了利益的分化,與此同時,原羚的保護也走出村莊樸素的“護生”內涵,與更廣泛的生態保護關聯起來。牧民們的話語漸漸發生變化,“生態好了,原羚就沒問題,生態不好了,不要說原羚了,我們人都沒法生活下去”,“保護野生動物就是保護我們自己”(2017M-FV-S-J),在普遍的話語體系下,搭建了合作的諸種可能。J的組織先后得到縣旅游局、媒體的資助。在項目的影響下,J也到處呼吁,2016年,青海湖管理局給D村補了40多萬元,用以全部去除湖區刺絲,圍欄高度由原來的1.3米降到1.1米,而項目資金也全部補償到相關牧民手中。
由于篇幅所限,本文未將國家的保護邏輯做專門的梳理,一是這方面已有大量研究;二是在與不同主體的合作中,國家在生態治理中權威建構及矛盾已有呈現。
三、草場生態治理中多主體力量的消解
在D村對原羚多年的保護中,村莊內外多種主體間都有不同的合作形式,雖合作成效不容置疑,但合作中力量間的消解,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時下,多元治理似乎被作為理想的治理方式,但為什么在D村的多元治理中,仍會出現力量的消解呢?
1.國家內部及其與NGO力量的消解
從國家與NGO的合作來看,國家高層的取向是積極的,但是在地方政府部門間并沒有促成有效的合作。就農牧部門和林業部門對圍欄的矛盾來看,并非是部門間信息的溝通不暢,而是圍欄在草場中的特殊價值。農牧部門拉圍欄,是因為圍欄確認了明晰的產權,在青海湖流域草場沙化、資源緊張的情形下,明確的產權減少了牧戶間大量的糾紛,并刺激了牧戶增長的理性動機。對牧民而言,圍欄能有效保障他們的財產權益,如果去圍欄,牧民心有顧慮。簡言之,拉圍欄是農牧部門的績效所在,降圍欄是林業部門的績效所在。二者之間的矛盾是增長和發展間的矛盾,顯然,農牧部門在增長優勢下更有話語權。這一問題最終在2016年才得到有效解決,也是因為農牧部門在生態績效的高壓下不得不松動,而林業部門在生態績效下有了更多的話語權。NGO在其中的左右能力極弱,只能依賴政府部門其中一方,靠依賴主體在其間的博弈,來獲得可能的行動空間。
2.國家與村莊力量的消解
從國家與村莊力量的合作來看,牧民對國家的生態保護力度是確認不諱的。因為牧民認為國家“宣傳”力度大,對盜獵的打擊力度也大。可是國家在地方社會實施的大量生態保護項目工程,在牧民們的話語中卻不見所蹤,或者就用“給了多少錢”(G-P-F-M-q)來代表。牧民們的表達可能存在偏頗,但是這種“偏頗”的理解,部分可能是建立在村莊利益分配的不公,部分可能是緣于政府個別工作人員為了追求績效而弄虛作假,因而喪失了政府的公信力。
3.NGO和村莊力量的消解
NGO依賴村莊精英,但又不信任精英;想依靠村委,最終發現又靠不住,復雜的村莊關系完全不在NGO的駕馭范圍之內。NGO因為在地方沒有可持續的組織機制,蜻蜓點水似的項目任務投放方式,使可持續性的項目目標事倍功半。比較前文的多主體的保護,這里對國家、NGO和地方社會內部的力量消解,在單一維度內再做逐一對比,如下圖所示:
四、生態保護中對多方體力量消解的反思
本文在D村原羚的保護中發現,NGO對地方社會的啟蒙、國家權能部門的松動、地方社會自組織保護力量的發展,表明雖然不同主體的保護話語、力量形式、策略選擇不一,但多主體仍在諸多的不同中實現了可能的合作。盡管如此,其中存在的問題,仍是需要對其作進一步的反思。
1.人進羚退的資源競爭格局
在有限的草場資源中,草畜資源關系本就緊張。人和原羚對草場資源及生存空間的競爭,本質上是關乎人和動物的生存權益問題。在增長作為人類社會的優先原則時,動物便為人類的發展讓開了道路,成為了增長的犧牲品。原羚瀕危這一事實,實質上是人進羚退的資源競爭格局造成的。
青海省林業廳的技術專家說:“80年代青海普世原羚還有2000多只,2016年調查的只有1400多只。在圍欄的限制下,原羚近親交配的多,如果死亡的話,可能面臨大面積的死亡,所以基因的保護尤為重要。林業部門與農牧部門也在就此事溝通,但一直沒有結果!”(2017A-GA-P-G-J)
在市場經濟的理性擴張下,草場承包及圍欄建設激活了牧民的市場理性,牧民們說“這個草場不分不行,不分起矛盾,你養300只,我養500,村委也沒辦法,控制不了。分到自己頭上,自己控制”(2017M-FA-P-F-D),于是,圍欄成了人類占領自然空間的工具和標志,卻封閉了原羚的生存環境。
以往對圍欄的研究,多置于制度理性與地方社會的對立視角中來研究,文中對這一問題的剖析,揭示的是政府林業和農牧部門、國家與地方政府間的矛盾,也是NGO理想目標與施行措施間的矛盾;地方社會牧民作為一端也深深陷入這一割裂之中,當然也有不同主體之間的矛盾,由此鑄成了不同力量之間的消解。以人為中心的發展原則僭越了萬物相生的自然法則,儼然分明的制度架構猶如冰冷的鐵絲圍欄一樣,甚至還套上刺絲,割據著共生的自然。但是,經濟理性的擴張下,若沒有圍欄,便沒有制約利益擴張的藩籬,有了圍欄,對人類社會的可持續發展而言,卻是“畫地為牢”。在利益最大化的理性動機中,圍欄似乎成了一個“死結”。
2.地方性話語與精英保護行動的邏輯關聯
但是在地方自生的保護行動中,似乎又出現了另外一個面向,就是人類與動物從競爭走向共生的一種可能。這種可能,是一個民族的思維習慣、集體記憶和集體情感,它植根于地方的社會關系網絡中,繼而生發成行動。但是在地方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網絡中,同樣不能避免無處不在的理性動機對這種自生力量的消解。保護力量要在理性動機的強大封鎖下勝出,關鍵在于保護力量是否具備一定的整合力。
地方性話語與精英的保護行動之間有著重要的邏輯關聯。集體記憶牽系著集體的情感,為牧民的行動提供情感動力,情感動力可能在趨利動機下褪色,所以需要精英通過行動修復被侵蝕的記憶。精英對生態變化有著“地方專業”的敏感,又能用地方語義來表達,對外來信息還有著敏銳的捕捉力,因而精英能夠走出地方社會,與外部話語對接,鏈接可能的資源。不僅于此,精英之所以在地方成為精英,可能是因為他們能更有效地把握地方社會公平、公正的平衡法則。例如,保護是要有所犧牲的,在保護的利益補償中,村莊有可能出現兩種分化:一方面,“老百姓們有些時候胡說類,哎,你給我給上個一萬、十萬更好”;但是另一方面,“錢是每個人都想要,但錢花到哪里,要公平唄。不管怎么樣,把牧民的心安頓下,打個比方,今天你們來了,我們就好好商量,看做個方案。SK大叔的草被吃了1000元,但只能補償500,那也可以唄。”(2017M-FA-P-F-J)
對于在保護中的犧牲作出補償是必要的,但補償不能傷及社會分配的公平性,更不能以原子化的方式來簡單核算,因為原子化的方式會肢解地方社會關系結構,最大化地擴大個體利益動機。即便是對等的補償交易,在牧區缺乏市場意識的洗禮下,很容易變成漫天要價。所以將一切關系簡化為技術關系,只會離目標的達成相去甚遠;將一切問題簡化為利益關系,只會肢解地方社會的公共秩序。犧牲并不能與資源補償作等價交換,利益交換并不能解決生態之殤,可持續的發展在于更廣泛的生態價值觀,或言在共生關系之中。重新調整資源和利益配置關系,要依靠地方強韌的社會組織關系,平衡地方社會利益關系,承載和兼容性地發展地方文化。
3.NGO的保護行動無法真正嵌入地方社會
前文的研究表明,地方社會的生態價值觀是嵌入在地方社會關系中,而非是單一公平的、科學的價值觀一刀切。NGO以參與式的方式、預先設計好一攬子計劃,套用模塊式的操作流程,投入到地方社會,期望以科學的設計、民主的賦權,達成項目目標。這一干預方式并不比國家具有顯著的優越性,政府之所以能用官方話語介入,是因為在中國治理體制下,官僚體制和執政人員、技術人員建立了系統的干預,制度的穩定性和國家的既定權威,是國家理念得以在基層滲入的可靠基礎。因此,NGO僅通過輸入一種模式、話語就來整合地方行動,在短期內是不可能實現的,由此導致了NGO的保護行動無法真正嵌入地方社會。
4.知識介入與社會系統的優先選擇
弗雷克說:“知識的進展有賴于人們對知識介入實際生活的期待,思想更多地與如何介入生活而不是如何呈現生活有關”。轉引自[英]瑪麗·道格拉斯:《制度如何思考》,張晨曲譯,經濟管理出版社,2013年,第64頁。有關自然生態的認識、理解、知識發展,都是人類社會的取向,因此,依此知識體系而行的干預措施一樣是在這個鏡像系統中,人類社會猶如一個過濾層,根據需求來優先選擇。如果沒有對此進行深刻的反思,只會沿著原有的路徑,去做一些技藝性的調整。
原羚作為生態系統的一部分,代表著一個特殊的基因庫,擁有無窮的價值。那么如何解讀人類干預自然系統的紋理呢?青海省動管局的專家說:“原羚的生物價值、繁衍的可行性要比大熊貓更有基因價值,原羚是生物基因中的古化石,而且只要條件適宜,便可繁衍”(2017A-GV-T),大熊貓的稀有價值與國家象征結合在一起,作為成功的外交策略,其價值廣為人知,相對于大熊貓,原羚的保護卻陷入寂寥。是故,知識的呈現和知識在生活中的介入并不一致。同樣,在社會層面因群體不同,對知識介入的期待也不同。發展中國家在發展的緊迫性中,對環境問題的優先建構與西方國家完全不同;即使是在發展中國家內部,增長型部門和發展型部門間的博弈也未休止。
案例中的生態問題,揭示的是自然生態的復雜形態,以及在人類社會中錯綜復雜的應對機制。不僅有地方話語與科學話語之間的張力,還有科學話語“篩選”后的序列呈現和優先選擇;甚至還有國家內部不同職能部門取向的差異,所以王曉毅認為中國草場資源的保護和利用問題,無論是通過現代化還是因循傳統的方式都無以應對草場問題的復雜性,應該回到具體問題上來處理草原問題的多樣性。王曉毅:《國家視角下的牧民生計與環境保護》,《綠葉》2012年第2期。
五、結論和討論
相對于已有研究建構的問題,即生態權威的絕對性和地方經驗的優越性、合理性以及二者間的對立,并由此指出多主體治理的理想圖景,本文通過研究D村原羚的保護行動,從中提出了不同的觀點,指出多主體治理的困境及可能:
一是從人進羚退的自然格局來看,表面上是圍欄之困,實質上理性之困、發展之困。它是生態嵌入全球化的市場經濟格局中,不僅涉及國家、組織,還有地方社會的個體,一概未能避免增長的引擎和理性的驅動。而且不同主體間因價值指涉、路徑依賴不同,會出現不同主體間的博弈和權衡,甚至是力量的分解。所以中國生態治理中出現的種種問題,并非是國家理性制度和地方經驗間簡單的對立。正確理解這一問題,才能恰當解讀當下生態治理的困境。
二是多元治理可能性的重要一級在于地方社會。從理論上講,奧斯特羅姆將他們視為自然資源的“利益相關者”,在格爾茨那里,他們是“地方性知識”的載體,相對于NGO無法嵌入地方社會和國家力量的“簡單化”,這些重要的合理性是不能抹煞的。但是單靠牧民傳承的經驗來保護生態,在現代社會中只會讓牧民承受更大的代價;與NGO干預的有限性相比,國家穩定的制度體系仍然是生態治理得以可持續的保障機制。因而社會力量作為重要的生態保護主體之一,需要穩定的制度支撐。將體制內資源與社會力量真正匹配起來,生態治理也才能真正“接地氣”。
三是生態治理是人類應對自然的一項浩大的工程,生態治理是人的治理,是人的系統作用于自然的系統。不批判人在自然系統之上建構的知識鏡像系統,人類社會對生態的治理只會躑躕不前。只有反思科學知識的應然性和實然性,謹慎應用政策力量,賦予人與自然共存的價值觀,“像對待生命一樣對待生態環境”,習近平:《像對待生命一樣對待生態環境》,http://www.h2o-china.com/news/265006.html,2017年10月18日訪問。避免“發展觀”繼“增長觀”一樣陷入以人為中心的價值觀,生態文明的價值觀才能煥發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