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晶
(中國教育報)
在美國威斯康星州麥迪遜市一城幼兒園,4歲的美籍非裔男孩麥克斯,在樂此不疲地搭建簡單的木頭。他把木頭橫豎相間,層層壘高,在上面架上兩個輪轂,后部跨上橫梁,正前方支起長木——1個多小時后,一座坦克躍然眼前。成功帶來的喜悅,瞬間在麥克斯的面龐浮現,他靦腆地笑起來。母親看到這一幕,緊步走過去,從后面環抱住蹲在坦克上的麥克斯,激動得熱淚盈眶。
這個場景讓程學琴感到意外,她看到過無數家長與孩子玩“安吉游戲”,眼前這位母親的表現顯得有些“夸張”。這位母親說,“程老師,我衷心地感謝你給我的孩子帶來這些玩具和快樂!事實上,在我丈夫車禍遇難后的這兩年里,這是麥克斯的第一次微笑”。
“安吉游戲”,是浙江省安吉縣教育局基礎教育科副科長程學琴,基于安吉縣的教育生態,改革探索出的全新的學前教育實踐。15年的厚積薄發,“安吉游戲”不僅給中國國內學前教育的發展帶來全新視角、深刻改革,引起無數國內幼教人士的膜拜取經;而且美國一城幼兒園的正式開園,標志著“安吉游戲” 正在影響世界學前教育的發展,給不同國家、不同種族的兒童帶來歡樂。
“‘安吉游戲’實在是一個極其樸實的名字,那就是安吉的幼兒園正在開展的游戲,但是這種游戲卻是幼兒最喜歡、最自主、最符合天性、最體現幼年生命本質的一種活動”,華東師范大學學前教育系教授華愛華如是說。
近50年來,華愛華一直在研究幼兒游戲。5年前,她第一次接觸安吉游戲,“我欣喜地感到,這就是我多年來追求卻未及的游戲狀態。”
這是一種什么游戲狀態?華愛華回憶了第一次觀摩“安吉游戲”的場景。當時,她來到安吉縣機關幼兒園和實驗幼兒園觀摩戶外自主游戲,可是眼看時間就要到了,戶外場地上仍空蕩蕩,什么都沒有準備。誰知9點一到,孩子們沖出教學樓,飛快地從場地周圍搬出了想要玩的游戲材料,大小梯子、木板木塊、輪胎、箱子以及各種小玩具等。沒有老師向孩子交代游戲玩法,沒有孩子等待老師組織安排,孩子們自發地三五成群,進入了各種類別的游戲情境。游戲中,沒有教師教導孩子應當干什么、不應該干什么。
“我很快被孩子們在游戲中的精彩表現所吸引,我用相機盡快地捕捉著他們的行動,事實上相機充的電根本不夠用。”華教授感嘆孩子們太會玩了,創造出許多意想不到的玩法,看到“久違的自然游戲中的玩性、野趣和童真”。游戲結束時,讓華教授更加吃驚的是游戲場上四處散落的大大小小的材料,全都經由孩子的手,僅花了十分鐘的時間,就整整齊齊地歸位成原來的樣子,呈現一種訓練有素的能力和自覺性。
近年來,“安吉游戲”帶給中國學前教育工作的觸動和熱情非常瘋狂。2005年以來,有無數的園長、教師、教育行政干部潮水般地涌向安吉,在觀看了安吉幼兒園的活動后,他們熱血沸騰、感慨萬千。回到本地后,他們大面積地效仿學習“安吉游戲”。一時間,全國許許多多的幼兒園都有了安吉的影子,仿佛 “無安吉,不學前”。
切爾西·白麗曾任美國紐約大學學前教育系主任,她在美國從事學前教育事業20多年。2014年7月她首次來到安吉后,就深深地被“安吉游戲”迷住了。“這是真游戲,在游戲中能看到孩子們的天真,感受得到孩子們發自內心的快樂”。
卡斯·何曼是美國著名的設計學院——羅德島設計學院工業設計系副教授,她設計的玩具在全球廣泛銷售和使用,她認為:“想象力和創造力是非常強大的工具。‘安吉游戲’容許孩子自己創作和發明游戲和故事,在沒有成人指揮和說明的情況下,尋找運用這些材料的玩法。相比遵從指示,這樣的孩子會有更多的創新和創造力。”
雷娜特·齊默爾博士是德國奧斯納布呂克大學體育與教育學教授,運動感知、精神運動學研究中心主任,下薩克森州早期兒童教育與發展研究所所長。她多年致力于兒童運動研究,多部著作在中國發行。2008年她到中國考察了多個省市的幼兒園,走進安吉,她欣喜地說:“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幼兒園!這么多孩子,每一個人都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老師就陪伴在那個最需要幫助的兒童旁邊。”
芬蘭的多位幼教專家,了解安吉的情況后表示:“芬蘭的教育雖然很開放,但不像安吉有這么豐富的玩具材料,特別是那種移動的、可以駕馭、可以搬動的玩具,以及那種挑戰性極高的滾筒、梯子、戶外的大型積木。”
與有機會來到安吉的人相比,其他許多國家的學者通過臉書、推特等社交網絡,了解到“安吉游戲”,并多方周折聯系程學琴。就比如,前不久在韓國召開的世界學前教育大會上,多位加拿大的大學教師早早地找到程學琴發言的會場,聽完報告后她們迫不及待地提出想到安吉考察研究的請求。除上述國家外,還有來自英國、澳大利亞、巴西、印度尼西亞、印度、尼日利亞、韓國等國的專家、幼兒園已經引入或正在聯系引入安吉模式。
安吉,是浙江省北部一個小縣城。2014年全縣財政收入首次突破50億元大關,在浙江省的縣(縣級市)區財政收入排名中等。然而這里的學前教育發展卻走在經濟發展的前面。這里,沒有機場,沒有高鐵站。從距離最近的杭州蕭山機場到安吉縣需要坐兩個小時的汽車,穿越六座山;從最近的湖州市高鐵站到安吉需要一個多小時的汽車路程。崇山峻嶺,也沒有阻擋住安吉在國際上聲名遠播。這幾年,全世界多個國家的教育人士、兒童心理研究者來到這個縣城,探尋安吉的學前教育秘密。那么,“安吉游戲”緣何成了國際學前教育的樣本?
高杰,“安吉游戲”海外的策劃、組織、籌備實行人,他認為,在美國,日益增長的貧富差異和幾百年歷史積累的種族歧視,給處境不利的兒童帶來了一些負面影響。“低收入、受到代際創傷的孩子,生活在種族隔離環境里,被逼著安靜地學知識。因為有決定權的人認為,這樣會解決教育成果差距的問題。”高杰的分析,與華愛華所觀察到的美國學前教育的發展,似乎是一種相互印證。“2005年,我在美國看到的情形是,富人孩子上的幼兒園在‘玩’,窮人孩子上的幼兒園在‘教’。”為此,美國許多教育研究者、政客和家長在尋找“高質量”的幼兒教育理念,以解決當前美國存在的教育不平等問題。
當切爾西等專家來到安吉,看到安吉游戲中孩子的發展水平,大為感嘆,他們走遍安吉縣各個鄉鎮幼兒園、村教學點,觀察與研究安吉游戲是如何促進孩子的學習和發展的。他們驚奇地發現,在這個經濟并不發達的中國農村幼兒園,沒有高學歷的幼教老師;大部分孩子,是留守兒童——父母外出打工,孩子在家鄉由祖輩撫養。然而,這里的幼兒園,僅僅以游戲就贏得了孩子高水平的發展,這引起外國專家極大的興趣,考慮學習并引進安吉游戲。
華愛華教授認為,“中國農村幼兒園的小學化不就類似于美國的學前補償教育嗎?中國多年的小學化并沒有改變農村孩子的生存狀態,相反安吉幼兒園的去小學化倒促使了農村孩子的發展。既然安吉可以,那美國中下階層的幼兒園也應該可以嘗試,畢竟孩子有著共同的成長規律”。
“安吉游戲”負責人程學琴說,“面對農村大量的流動兒童、留守兒童,讓每一個孩子都享受到公平、普惠、優質的學前教育”,這就是“安吉游戲”產生的根本原因。今年初,在美國西部教育30年慶典大會上,會方邀請程學琴與享譽世界的瑞吉歐兒童主席、瑞吉歐兒童基金會馬拉古齊中心主席卡拉·里納爾迪教授同臺對話,并與美國幼教人士交流,“安吉游戲”解決處境不利兒童的現實難題、尊重和發展兒童的理念引起了強烈反響。
一城幼兒園,作為“安吉游戲”在美國的第一個試點幼兒園,是麥迪遜市首次投入200萬美元的幼兒園,該園占地1243平方米,設計規模可接納110名低收入家庭的子女。一城幼兒園的董事長卡里米·卡瑞介紹,未來5年計劃在當地開辦12所安吉課程的幼兒園,目標是招收1100名低收入家庭孩子。
2001年,教育部頒發的《幼兒園教育指導綱要(試行)》明確指出:“幼兒園教育應尊重幼兒的人格和權利,尊重幼兒身心發展的規律和學習特點,以游戲為基本活動。”然而,當前,幼兒園仍然屢屢觸碰這一紅線,大面積地犧牲游戲,以“教”作為主要內容。華東師范大學教授李季湄一語道破中國學前教育發展的痛點,“誰都知道孩子愛玩,但放手讓孩子玩卻一直是我國幼兒教育邁不過去的坎兒。盡管以游戲為幼兒園的基本活動喊了若干年,但在今天中國的大多數地區,且不說縣城、鄉村,即使在城市幼兒園里,推行‘以游戲為基本活動’也是阻力重重”。
在“安吉游戲”成為改革的成功典范,并首次代表中國幼教落戶外國之時,我們是否該思考一下,到底應向“安吉游戲”學什么?
1.把游戲的權利還給孩子
在北京一家知名幼兒園里,筆者因工作采訪時觀看了幼兒園特別安排的集體教學活動。可以想象,這應該是最能代表幼兒園教育水平的一個活動。這個活動主要是教孩子們認識鐘表,課長半小時。大班的30余個孩子,分組圍坐在四張桌子旁,桌子上放著石英鐘表。老師面對全體孩子站立,手持鐘表,分別教孩子認識時針、分針、秒針。
起初,孩子看到桌上的鐘表,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不停地擺弄。老師反復高聲強調:“一二三,眼睛看老師;四五六,小手放兩邊。”孩子聽到老師的口令,趕緊放下鐘表,整整齊齊坐好。老師表揚了其中一位坐得筆直筆直的小男孩, 孩子們朝這個男孩露出羨慕的眼神。 隨后老師教孩子認讀指針的順序,又隨機調整表盤上的時間,讓孩子辨認時間。這期間,為了引起孩子的注意,讓孩子聚精會神地學習,老師多次大聲規范孩子的行為,并走到孩子中間維持紀律。
高控下的幼兒教育,要么拋棄游戲,把兒童關在教室開展集體教學;要么在設計、布置好的區域里開展有限的主題角色活動;更有甚者以游戲為幌子行灌輸知識之實。中國傳統觀念注重知識的教育,家庭對于升學壓力的教育功利態度,學前教育工作者對于兒童、游戲和課程認知存在的局限性,共同導致了當前中國的學前教育以學習知識為導向的現實。
那么,兒童與游戲是什么樣的關系才科學?如何戰勝這一板結化的教育惰性?
在安吉,有另一番風景:這里的孩子,玩真的竹子、木塊、木板、磚頭、超大油桶、PVC管道、滑道繩索、沙土、鍋碗瓢盆、輪胎、廢舊汽車……那種購買的精致的大型玩具器材往往無人問津;這里的孩子,玩法也與眾不同,他們站在大油桶上用腳滾動著油桶向前、向后,他們在三米高的軟梯上爬上爬下,他們拉住手環從高空索道上沖下來,他們用造型簡單的大型積木搭建各種造型,他們穿著雨鞋玩真的沙、真的水。
安吉幼兒園的墻面,與其他地方的幼兒園有所不同,這里的墻面均由幼兒做主,有的地方掛著孩子畫的游戲故事;有的地方掛著孩子的各種記錄,喝水記錄、植物觀察記錄、閱讀筆記、一日生活記錄、游戲和生活中的發現和探究記錄等;有的地方張貼著孩子心目中最得意的作品;有的地方他們做了大量留白,等待進一步地探究和補充。墻面成為孩子最愛的地方,他們經常三五成群地聚到墻邊,相互討論、介紹、交流、分享。
“對于兒童來講,游戲等于學習,游戲就是學習。沒有游戲就沒有童年,沒有游戲就沒有完整健全的兒童。”華東師范大學教育學部學前教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王振宇分析說:“‘安吉游戲’最重要的地方是把游戲的權利還給了兒童,讓兒童自由、自主、自覺地開展游戲。它實際上體現著游戲課程化的方向,實現著‘游戲是兒童的基本活動’和‘游戲=學習’的科學理念,可以與國外的許多課程模式交相輝映。”
把游戲的權利還給孩子,是“安吉游戲”的第一個重大革命。
2.充分信任兒童、解放兒童
在安吉,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這里的教師都是“不說話的”。他們在兒童的游戲活動中,只是無聲無息地拿著手機、照相機,悄悄地追著孩子拍攝,他們的表情時而驚喜、時而緊張、時而期待、時而喜悅。
老師總是不相信幼兒自己能行,總是不放心幼兒自己能學到什么,是當前中國幼兒老師的普遍心態,他們總是希望用自己精心設計的課程,帶給孩子肉眼可見的知識與規范。
“安吉游戲”的創造者程學琴說:“孩子的發展是一個連續的過程,他必然是在昨天的基礎上,獲得今天的進步,并成為明天的基礎。然而,許多時候,教師精心準備的、片段化的、零散的、所謂的課程,實際上干擾破壞了兒童發展的秩序。”
所以,安吉在改革教育中,第一步就是讓教師“管住你的手,閉上你的嘴,睜開你的眼,豎起你的耳,發現兒童”。程學琴坦言,15年前,她總結的這句話受到許許多多的批判和非議,質疑者紛紛議論,“安吉的學前教育全亂套了,孩子不學習,老師不能上課”。親歷這一過程的安吉縣機關幼兒園的園長盛奕說,“教師們管住了手和嘴后,他們的眼睛里終于看到了兒童,并為兒童驚人的能力所欣喜。”
通過隨機選擇跟蹤觀察一個男童的游戲發展過程,筆者親眼見到了盛奕口中“驚人的能力”。在活動開展將要接近尾聲時,朱凌宇慢慢悠悠地騎著三輪車闖進了筆者的視野。由于程學琴站的位置擋住了他運輸木塊的路,他坐在三輪車上,喏喏地不愿出聲,等著程學琴看到他給他讓路。盛園長向筆者悄悄介紹,這個孩子的家長非常溺愛和包辦代替,所以孩子表現得比較嬌氣和獨來獨往。程學琴其實早就發現了這些,只是故意裝作沒有看見,等待著孩子主動交往。朱凌宇扭扭捏捏半天,終于在嗓子眼里咕嚕出一句話,“老師你能讓一下嗎?”程學琴蹲下身來,撫摸他的后背說:“孩子,你說什么,老師沒有聽清楚。”朱凌宇獲得了鼓勵大聲地說:“老師,你能給我讓一下路嗎?我在運輸木塊。”程學琴說:“好呀!沒有問題的!你好有力氣,運這么多的積木!”聽到贊揚,他騎車的速度明顯快了許多,邊騎車還不忘回頭照看成堆的木塊有沒有掉落。把木塊運到玩具收納區,朱凌宇與其他的孩子進行了語言的溝通,其他的孩子卸下了他運來的玩具。至此,由平行游戲中孩子各玩各的,過渡到了有商議有分工的合作性游戲。愉快的合作,讓朱凌宇感到非常有成就感,他的兩只小腳上下歡快地踏著腳蹬,繼續滿操場尋找需要整理的木塊。盛滿后,他小心翼翼地騎著三輪車,不過明顯可以看到他比之前更嫻熟了,車速和穩定性都有了很大提升。路過我們旁邊,他看了看我們,程學琴又一次回應了他,表揚他騎車又快又穩。
活動結束的音樂響起時,孩子們自覺地開始收拾玩具,放回原位后走向教室。原來滿滿都是玩具材料的操場,瞬間被收拾歸納整齊。朱凌宇把三輪車騎回鐵架焊成的“車位”。他發現,旁邊有一輛車沒有歸位,于是兩手舉起那輛三輪車,“咣當”一聲送進了車位。由于三輪車的重量超過他的能力,他仿佛是舉重運動員,不禁大喊一聲“啊”。幾位在場的老師看到他巨大的進步,激動地走過去夸獎他太有責任心了。孩子的胳膊仍然在顫抖,但他故作從容,自信滿滿地向教室走去。
在這個過程中,老師從始至終沒有規定游戲的規則、游戲的材料、游戲的玩法;老師沒有規定孩子們的分工與角色,沒有扶一下朱凌宇車上搖搖晃晃的木塊,沒有伸手去收拾孩子玩完的玩具材料。他們只是觀察兒童的活動,并適時地鼓勵孩子。
在安吉,看似孩子放羊般的“野玩”,實則是在教師充分信任兒童、解放兒童的過程中讓兒童實現自我發展。教師把孩子們在游戲中遇到的問題、獲得的發展,自然生成為他們的課程,適時在背后推一把孩子。
“無游戲的學前教育,教師自愧、專業缺乏;假游戲下的學前教育,教師疲憊、職業倦怠;真游戲下的學前教育,教師幸福、專業自覺。”程學琴說。
“安吉游戲”承認教師有研究和建設課程的能力,將教師的角色定位于課程的開發者,并率先拋棄了統一的教材,讓教師通過研究,建設、開發、生成自主的課程和綜合活動。“因為教師成為兒童的研究者和終身學習者,他們才會在教育的實施、教育的改革中擁有更多的進步、更多的職業幸福感。”程學琴說。
“安吉游戲”的第二個重大革命,是對教師角色的變革。
3.家園合作共建良好教育生態
孩子是幼兒園的,更是家庭的,讓孩子在游戲中學會對自己負責。在爬跳梯子時,筆者看到一個個孩子爬上兩米高的梯子,然后,撲通跳下,形態各異地趴在地墊上。就這么一個簡單的過程,孩子們樂此不疲地反復玩,并多次放聲大笑。
筆者與程學琴打賭,“如果地上這個厚墊子,挪開,孩子還會不會往下跳?”程學琴說肯定不跳。于是,我們假裝不經意地用腳踢走了墊子。爬到梯子上準備往下跳的男孩,一看墊子沒了,便默默地爬下來,把墊子挪到梯子正前方,再重新爬上去跳下來。
“今天不敢從梯子最高端跳下,那從第一個梯凳上往下跳,一次次,一天天,他才能不斷地發展拓展自己的能力與勇氣。”程學琴對筆者說,他們也經歷過家長對“安吉游戲”的擔憂和集體抵抗。
教師經常用視頻和照片與家長分享孩子們的游戲故事,并讓家長親自觀察孩子們的游戲,同時向家長解釋游戲中孩子的表現和發展。家長目睹了教師對孩子的欣賞和尊重,不僅理解了游戲對幼兒發展的價值,也看到了幼教的專業性所在,反過來促使家長對教師更加尊重和支持。“最終,家長們認可‘一點點小擦傷防大傷’,我們的游戲是要讓孩子學會對自己負責。”程學琴說。
不用成人制造真空保護層,孩子在一天天的嘗試冒險中,自發地打開了安全自護機制,也只有這樣的安全機制才能真正地保護孩子,才讓家長放心。
孩子是幼兒園的,更是家庭的,安吉抓住這一根本,營造了良好的教育生態圈。“在一個全社會都理解和支持兒童游戲的地方,‘安吉游戲’就已經大大超越了游戲本身的價值。”王振宇說。
“安吉游戲”的第三個重大革命,是成功地解決了教育與家長之間的關系。
今天的“安吉游戲”,就像我們看到的竹林,只是地上的結果。它涉及的自然生態環境、政治文化傳統、教育行政管理方式等,恰恰是它生長所依的“竹鞭”。在改革探路的15年中,安吉解決了生存問題,才獲得發展的可能。而在中國,大部分幼兒園正在面臨生存問題、小部分幼兒園在探索發展問題的當下,不論是學習、借鑒“安吉游戲”,還是研究、發展“安吉游戲”,如果不了解它背后的教育生態環境,便不能理解,所有的效仿只是斷章取義,所有的發展也只能是無本之木。
1.“安吉游戲”的教材來自孩子的生活
“課程創設是最艱難的事,當開展預設主題活動時,我的心忐忑不安,擔心自己組織不好,怕孩子們的學習和發展不夠。失去了教材、教學參考,我就像無頭蒼蠅。”這是安吉高禹幼兒園教師鄭梅曾經的難題。筆者在實地調研中看到了鄭梅寫的一則教育筆記:
今天,自然角投放了3只小烏龜,孩子們發現后彎著腰,將小臉湊近觀察,開心地說:“好可愛啊!”
看著孩子們對烏龜這么感興趣,于是我和孩子們開展了“烏龜的秘密”談話活動。“老師,我想知道烏龜殼上為什么有花紋”“我想知道烏龜的殼為什么這么硬”“我想知道烏龜喜歡吃什么”……問題一經提出,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討論開來:“烏龜喜歡吃肉”“烏龜喜歡吃小魚”“我剛剛看見那只小烏龜的肚子下面有花紋,我家里有只烏龜好像是沒有花紋的”“我知道‘女烏龜’背上是白色的”……
聽完孩子們的交流,我發現他們已經對烏龜的外形、種類、生活習性有所了解了。接下來帶著孩子的問題,我們一起進入烏龜的世界, 第一個生成的活動是“烏龜家族”。國慶假期里,我給孩子們的任務是搜集“烏龜家族”的資料,期待孩子們能夠有所收獲……
在這次教育活動中,鄭梅及時發現了孩子們的興趣,追隨孩子們的腳步隨即創設出課程。“重新認識‘安吉游戲’背景下的課程建設時,我發現孩子是課程的發起者,只要把孩子們感興趣的點串聯起來,支持和陪伴孩子們一起發現和認知周圍生活中的一切。其實課程就在身邊,既看得見又摸得到。”如今的鄭梅,已然變成了一個研究者。
游戲,是兒童的生活經驗,是個體生活履歷經驗的重組。“我們的改革,不用遠離孩子的教材而教,而是自覺地利用兒童原生態的生活經驗,甚至部分保留兒童原生態的生活,由此衍生出游戲課程。”“安吉游戲”的創造者程學琴介紹說。
在這種教育自覺、游戲信念指導下的課程,教師的“教”便不再局限于系統化的書本知識,而是注重兒童個體的生活經驗。所以,“安吉游戲”的整個教育過程,兒童看似“信馬由韁”,實則在教師的掌控之中,這其實已經遠遠高于兒童的原生態生活。
“盡管由于條件限制,有些老師未必能夠深刻地理解,但他們都堅定地嘗試并落實這一觀念,這本身需要勇氣來戰勝傳統觀念和教育的保守性與惰性。”程學琴補充說。
2.“安吉游戲”的玩具取自孩子的生長環境
每一種教育模式的誕生與發展,都有其必然的生態環境。在這一點上,“安吉游戲”體現得更為深刻。
發端于黃浦江源頭的西苕溪,是安吉的母親河,她送給子女最好的禮物,便是溪旁茂盛的竹林。一根根竹子關乎安吉的衣食住行用:竹筍可即食、可以曬干儲食,竹的竿可制地板、涼席、坐墊、腳手架,竹的梢可以做工藝品、文體用品, 就連廢料竹粉也可做成竹炭、 竹板,被廣泛應用在家紡、服裝等領域。
豐富的自然環境,讓安吉的學前教育在面臨投入不足的困境時,想到了取法自然——給孩子們提供真實的、低結構的、豐富多彩的自然之物,作為游戲材料。他們利用遍地的竹子制成梯子、秋千、桌椅,搭建茅屋、瞭望臺;利用豐富的木材,切割、打磨成造型簡單的大型建構積木、原生態的蹺蹺板、平衡木;利用豐富的沙土資源、水利資源,建成沙池、水池、泥池。
美國羅德島設計學院副教授、著名玩具設計師卡斯·何曼來到安吉后十分贊嘆:“他們所運用的材料,并不花哨華麗,能在幼兒園之外的任何地方找到。孩子可以運用這些材料去做任何想象的東西,如從搭建一座堡壘到擺出一條龍。”
在竹林中長大的安吉孩子,從小便知道生活中處處都有游戲、充滿挑戰,而決定如何獲取、使用、改造這些自然寶物的人是自己。
華東師范大學教授李季湄也說:“‘安吉游戲’罕見的規模、豐富的內容、鮮活的場面、既鄉土又現代的實踐形態,其每一個園、哪怕是小小的村園都無一例外地擁有充滿鄉土情趣、各具特色、生態環保的游戲環境。”
“安吉游戲”的產生,是我國學前教育發展的必然,因為它順應了學前教育回歸兒童身心發展規律的必然;同時不容置疑的是,它又具有區域發展的偶然性,誰能想到在一個經濟并不富足的中國農村,學前教育的改革做得如此深刻且深得民心,淋漓盡致地釋放了兒童和教師的潛能?
我們不得不向安吉幼教工作者們致以敬意,因為他們心中裝著幼兒,所以滿懷教育情懷,勇于身先示范。也許,他們對其所依賴的中國厚重的鄉土文化、自然生態系統、人文風俗環境并不具有文化自覺,但是不容置疑的是,這一豐富的給養,共同造就了今天的“安吉游戲”,造就了其對世界學前教育發展的影響。而這只是一個開始。
在一個全社會都理解和支持兒童游戲的地方,“安吉游戲”其實已經超越了教育本身的價值。
(本文選自《中國兒童參與狀況報告(2017》兒童藍皮書系列的第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