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迎
(北京聯合大學應用文理學院,北京 100191)
北京東岳廟坐落于朝陽門外大街,始建于元延佑六年(1319年),是道教正一派在華北地區最大的廟宇。現廟內建筑大多是清代重修后的遺存,布局可分為3部分:正院、東院和西院。正院內現存欞星門、瞻岱門、岱宗寶殿、育德寶殿和后罩樓,形成了四進院落。自建廟以來,無論是統治階級還是民間團體,各群體為其發展需要相繼來此樹碑,據統計歷史上碑刻最多時達140多通?!拔母铩睍r期部分石碑被涂抹、推倒,后經相關部門進行復原又重現了石碑風貌。
現院內石碑位于二進院出瞻岱門通向岱岳殿的御道東西兩側,共有石碑89通。據石碑紀年可辨出:元代石碑1通、明代19通、清代57通。其余石碑因碑文已漫漶不清,無法判斷年代。石碑的內容可以分為3類:御制碑、重修廟宇紀年碑和民間香會碑。這些珍貴的石刻文物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其外部精美的石刻藝術同樣值得我們去探究。
東岳廟石碑碑首的形制紋樣最為豐富,碑首中尤以龍紋發展變化較為系統。本文即以此作為研究對象,通過追溯龍紋碑首的產生及其演變,來分析東岳廟內龍紋碑首各階段的特點。
石碑的出現,據所知實物及文字資料,應起于漢代。漢代圖書,普遍是竹木簡牘和特殊情況使用的玉石謚冊。碑身就是取象當時漢人竹木簡牘形式制作的。碑就是放大了的竹木簡牘或玉石圭冊[1]。葉昌熾《語石》中總結了漢唐碑的特點:“漢碑多蟠螭,唐碑多蟠龍,蟠螭之形有如奔馬四足馳驟,兩龍之間或綴以珠,有云氣繚繞之?!盵2]“有角曰虬龍,無角曰螭龍”。如葉昌熾總結的那樣,漢代及兩晉時期碑首蟠螭已經出現,具有典型的漢代風格特點。距今日所知,東漢熹平六年(177年)費鳳碑,于暈之兩端,琢龍首下垂,為碑首用龍最早之例[3]。目前能夠找到實物的圖有:晉永康元年張朗碑(圖1),此碑碑暈兩端蟠盤龍浮雕,螭頭部向下垂于碑首左右兩側,碑首上方為兩側重疊的弧線以表現其身。
劉墩楨先生認為,“盤龍之制”直到六朝時期才開始正式出現,即:北魏神龜二年(519年)兗州賈使君碑,乃見為龍形[3]。后經北齊、北周的逐漸發展,到了隋唐時期龍紋碑首的發展達到頂峰且形成了定式,如房山云居寺石景山雷音洞旁的“宋小兒造金剛經碑碑首”(圖2)隋龍藏寺碑、大唐三藏圣教序碑等。宋元時期沿襲了隋唐時期的石碑造型通制沒有大的變化,只是細節上更加豐富,龍紋碑首設計的更為成熟、追求精工細琢,碑首比例更加協調,尤其是后代的御制碑更具有代表性,均為龍紋雕刻藝術的上等之作。
劉衛東曾總結出明清時期北京石碑的形制規律組合模式:如果是螭首,則其下必定是龜趺,或雕龍方座;如果是素方座,則其碑身及碑首紋飾圖案也極簡單。額題由早期的圭形過渡到長方形,龜趺由寫實到抽象化,碑面四框由簡單的線條繁瑣到雕龍、刻鳳、團蓮花、白子圖等[4]。

圖1 晉永康元年張朗碑(來源:http://pmgs.kongfz.com/detail/2_477602)

圖2 唐長壽二年—唐延載元年(693—694年)宋小兒造金剛經碑碑首(來源:《北京文物大系精粹 石雕卷》,文物出版社,第75頁)
東岳廟碑首的龍紋裝飾題材貫穿于元明清三代,較于碑身和底座,更能反映出不同時代的形制演變特點。東岳廟內龍紋碑首可分為四龍下垂式和二龍戲珠式。四龍下垂式:四龍分置陰陽兩面,每面各分兩龍,屈身纏繞并盤踞于碑首,龍頭垂于碑首兩側,兩龍腹部纏繞處的下部為額題所在位置,此式碑首額題共分圭形和長方形兩種。二龍戲珠式:方首抹角,碑首陽面雕刻二龍戲珠紋,兩條升龍對稱分布在額題兩側,騰躍于海水間,兩龍頭戲耍一寶珠,此式額題均為方形。筆者經過實地考察、拍照和記錄后選取典型的碑首,結合碑文紀年與碑的形制特點,將碑首劃分為元、明早期、明中晚期和清4個階段。
元代石碑僅存一通,即元至治二年(1322年)“大元敕賜開府儀同三司上卿玄教大宗師張公碑”(圖3)。碑文中記載了趙孟頫為東岳廟開山之祖張留孫撰寫的生平事跡,大放贊美之詞于其中。碑座的形制為龜趺、碑首為四龍下垂式,碑身篆刻碑文。
碑首龍體粗壯,口微閉、獠牙外呲,上頜長而向上翻卷、下垂至碑側上檐,下頜較短,與碑身上檐相切。龍外側前肢屈踏垂直于圭形額題左側,外側后肢分置圭形額題上端兩側,托舉火焰寶珠,寶珠較小,完全被龍爪包住,火焰外形則較為肥大,二者組合比例失調,內側前肢被盤在前肢的尾部擋住。圭形額題承襲了唐宋以來的風格,但此時額題由前代接近于方形演變為呈細長狀。

圖3 元至治二年(1322年)張公碑碑首(來源:作者自繪)
明代早期現存的石碑也僅有一通,即:正統十二年(1447年)“御制東岳廟碑”(圖4),此碑為明英宗為紀念重修東岳廟親自撰寫的碑文。碑首中龍頭較大、上頜長于龍爪,碑首為四龍下垂式,龍頭垂直于碑首兩側,龍身纏繞盤在碑首額題上部,龍頭五官雕刻凹凸鮮明,眼珠怒目直視前方,獠牙鋒利威猛。兩龍爪環抱火焰寶珠,寶珠為旋渦紋呈外凸樣,上方火焰與元代肥大的火焰相比較小,夾在兩肢與龍身間。
盡管此碑與上述的“張公碑”均為御制碑,但此龍的雕刻形態不再如元代時期粗壯,額題也由圭形徹底變為長方形,外側前肢自然垂于石碑上端,內側后肢以額題為中心對稱彎曲,龍尾由外側前肢下端內側繞出并纏繞一周,尾端向外卷起露出一小截。

圖4 正統十二年(1447年)御制東岳廟碑碑首(來源:作者自繪)
明代中晚期石碑共18通:嘉靖年間1通、萬歷年間10通、天啟年間3通、崇禎年間4通(表1)。這些石碑可分:修整建筑紀念碑和民間香會紀念碑兩種。下面介紹此時期的典型紀年石碑。
自嘉靖時期開始,龍紋碑首的形態風格發生了變化。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崇整帝司神修葺續基碑”(圖5),與前期相比,此碑首龍頭比例縮小、上頜縮短、外露的牙齒不再鋒利兇猛,外側前肢爪子增大至與龍的下頜等長,寶珠浮于兩龍爪之上,不再是火焰在上,而是演變為一朵祥云拖寶珠。

圖5 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崇整帝司神修葺續基碑碑首(來源:作者自繪)

表1 東岳廟明代中晚期石碑統計表
萬歷二十年(1592年)“崇整帝司神修葺續基碑記”,碑首中額題面積縮小。龍爪較于前代更加豐滿圓潤,呈S狀。天啟四年(1624年)“東岳廟四季進貢白紙圣會”的龍紋碑首形制最為特別。此碑首龍紋造型的雕刻不再如前代凹凸明顯,整體雕刻從簡,較多的使用粗狂的陰線刻手法,紋飾造型整體趨于平面化。龍嘴部由前代微張變成大角度噴張,轉折處和棱角刻畫不再分明,寶珠下方的祥云一筆帶過,四肢及軀體較纖弱無力,毫無其實。3年后的天啟七年(1627年),龍首樣子又恢復了嘉靖和萬歷時期飽滿的龍紋風格特點。
明代晚期崇禎二年(1629年)“東岳天齊大生仁元善會碑記”的龍首雕刻沒有明代中期精致,形制大體上繼承了明代中期形成的風格。但龍首規??s水,寶珠下面的云紋為連續云朵,不再是單一云紋。額題兩側的前爪比例縮小,變為4個單獨的旋渦紋組合呈現出龍爪姿態。雕工從簡,龍頭無氣勢,云紋與麟紋相結合,紋路雕刻粗糙。
崇禎五年(1632年)“敕建東岳廟碑記”,碑首龍紋依舊無威猛的氣勢,雕工粗狂,整體呈平面化趨勢。崇禎七年(1634年)八月“敕建東岳廟圣前進貢碑記”,此時碑首的龍紋不再如明代中時期孔武有力,龍紋呈纖弱之勢。龍頭五官雕刻的也不再如明朝時期凹凸有致,眼睛瞇成了一條線,鱗片也變為逆方向生長,龍爪纖細,四趾細長叉開,不如前代圓潤。額題仿元代時期的“圭形”,實際上是長方形與上方三角形的組合成圭形。額題上方為云紋,內側后肢抓舉火焰寶珠,寶珠素面,上方銜桃形火焰,又恢復了元代時期火焰寶珠的制式,但此時的火焰表現手法更趨于平面化,比例更為協調。
通過上述描述典型紀年石碑可以看出,明代中晚期碑首形制較前期相比,四龍纏繞得更加緊湊,碑首規??s小,龍的姿態失去了元代及明早期的飽滿及威猛之勢,到了天啟至崇禎時期,碑首雕工及紋路更是衰落。這個階段托舉的寶珠也與元代和明早期不同,此時二龍爪中托舉多為祥云和寶珠的組合,直至崇禎時期才又出現了如元代時期的火焰寶珠。因此,可將這一階段的龍抓舉寶珠分為兩種樣式:普通火焰寶珠為上寶珠、下祥云樣式,桃形火焰寶珠為上桃形火焰、下寶珠樣式。抓舉兩種不同形態寶珠的龍紋形象有著鮮明的區別:抓舉普通寶珠的龍整體形態粗壯威猛嚴肅;抓舉桃形火焰寶珠的龍紋刻工不如前者精細,形態纖弱無神。
東岳廟內現存清代紀年石碑數目最多,共57通:順治年間6通、康熙年間23通、雍正年間3通、乾隆年間11通、嘉慶年間2通、道光年間2通、咸豐年間1通、同治年間4通、光緒年間5通。石碑根據內容可分為3類:修建建筑碑、香會碑和地界碑。
清代石碑基本承襲了明代石碑形制,變化不是非常明顯。倒是碑身花欄的裝飾較明代更加精細、樣式更為豐富、雕刻更為仔細,但這不作為本文討論的對象??滴跏吣辏?678年)的“二頂圣會碑”(圖6)及乾隆十年(1745年)的“重整供膳香燈老會碑”(圖7),可作為清早期與中期期碑首的范式,這兩通碑的碑首無論是從規模還是制式都與明中期相差不大。清代還出現了方首二龍戲珠式碑首,如:道光十六年(1836年)的“東岳廟供養記碑 ”(圖8),此碑為方形云龍紋碑首,兩條升龍對稱分布在額題兩側,騰躍于海水間。

圖6 康熙十七年(1678年)二頂圣會碑碑首(來源:作者自繪)

圖7 乾隆十年(1745年)重整供膳香燈老會碑碑首(來源:作者自繪)

圖8 道光十六年(1836年)東岳廟供養記碑碑首(來源:作者自繪)
此外,清代的碑首中還有一通特殊的碑,采用鏤空的雕刻方法,即:順治七年(1650年)“白紙圣會碑記”,碑首四龍下垂式,雕刻粗狂,龍爪托舉扇形寶珠,盤龍的交錯處鏤空6孔,光可從孔中透過,民間俗稱其為“透亮碑兒”。有人認為這是復古唐代工藝,而事實上并非如此?!疤票斜埣y透雕不多見,唐之后的龍逐漸雕鏤成空,如《張遷碑》?!盵5]雖說這種工藝在唐代以后流行,但東岳廟內明清時期的碑首紋飾卻不多見此工藝。
將東岳廟內的石碑與明代帝陵的對比可以發現:東岳廟中碑首制式與帝陵中碑首形制基本上是一脈相承的,如明十三陵中的順治十六年(1659年)“思陵神道碑”(圖9),此碑為順治為明崇禎皇帝陵前修的碑。

圖9 清順治十六年(1659年)思陵神道碑
從圖像中可以看出,其碑首形制與東岳廟內明清石碑相差無幾。工匠在那個時代的技藝都是相通的,民間在借鑒皇家技法的同時,又給以新的創作,從而使得二者往復循環,最終形成明清時期的程式。
通過對東岳廟元明清時期碑首形制演變情況的梳理,可總結出如下兩點:
第一,繼承與創新。東岳廟內的元代碑首承襲了隋唐以來的龍紋特點,而明清兩代的石碑面貌則出現新風貌。明清時期碑首上的龍紋失去了唐宋以來的威猛姿態,呈現出柔弱的姿態。明晚期的天啟和崇禎年間碑首雕刻粗糙,可能與當時社會背景有關。上火焰下寶珠組合式紋飾不見于明代中期,而清代則兩種均有。清代時期的碑首形制基本繼承或模仿了明代風格,方首二龍戲珠碑首較明代更加流行。
第二,平民世俗化。東岳廟龍紋碑首除了元代張公碑和康熙、乾隆御碑形制規模最高外,其他的均平民世俗化,石碑的形制也與碑文內容無太大相關性。龍紋不再是皇家獨一無二的象征,明清時期已經成為民間雕刻、建筑中的主流元素。
[1]何漢南.石碑的來歷[J].文博,1991(5):38.
[2]葉昌熾,王其祎.語石(卷三)[M].遼寧: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63.
[3]劉墩楨.劉敦楨文集(二):北平護國寺殘跡[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4:244.
[4]劉衛東.北京地區石刻概述[C]//北京古都風貌與時代氣息研討會論文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493.
[5]王文廣.中國古代碑之設計[D].蘇州:蘇州大學,2012: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