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波
[成都樂團(成都交響樂團、成都民族樂團),四川 成都 610021]
眾所周知,中國古代音樂鮮有作品傳世至今。這一方面是因為古代音樂的傳承方式,絕大部分為口傳心授而疏于記錄。中國民族音樂學奠基者楊蔭瀏先生說過:“中國音樂都是從吟誦里流出來的”。而吟誦這種方式本就具有極大的隨意性。從中我們也可感受到中國民樂傳承上的局限性。另一方面,在宮廷燕樂這里,受政治因素影響不傳播于民間,在政權瓦解之后,不論是禮樂還是玩賞之樂,注定也會迅速銷聲匿跡。在經歷了上世紀社會的巨大變化之后,毫無疑問,民族音樂也出現了斷層,中國和日本的專家至今未能完全破譯敦煌樂譜,而相比之下,我們對于再上溯千年的甲骨文的研究都要成熟得多,中國古代民樂的傳承性,由此可見一斑。
總之,中國民樂受制于傳承方式和不可抗的政治因素,今人并無緣得到完整民樂發展脈絡,在樂譜方面先人留給我們的更是只有只言片語。因此在這種情況下,窺探古風古韻雖然是輕而易舉,想要系統地學習和體會純正民族音樂,尤其是從民樂樂隊與合奏的層面,卻難上加難。
西方音樂在數百年中漸成體系,有高度統一的記譜方式和廣大的受眾,這使得西洋音樂的開放性和傳承性都遠勝于我國,百年中優秀作曲家和傳世精品層出不窮,管弦樂隊的建制也漸趨成熟。民國時期,瘋狂的學習外來思想文化的風潮使得西方音樂體系在中國傳播發展,并且在一個世紀的時間里迅速扎根,其流行和普及的勢頭全然壓過了民族音樂。于普通生活中,人們習慣于欣賞流行音樂,而談到高雅的音樂藝術,第一時間想到的又會是交響樂,民樂在國人日常生活中的存在感是相對微弱的,甚至可以說并未進入主流音樂之中。
樂譜沒留下來,可喜的是樂器的流傳卻十分豐富,這就為了現當代民樂的發展提供了廣闊的思路和空間。“中體西用”,在洋務運動中表現為借用西方的政體,但始終采用中國傳統的精神內核。而在現當代,民樂依照這個思路,發展出了民族管弦樂隊這一形式,將各種民族樂器仿照西方的管弦樂隊集結起來,引入復調,完善配器,在幾十年的探索過程中也涌現了很多優秀的作品,讓人看到了民族音樂中國話語的新的可能。
正如指揮家王甫建先生所說,“民族樂器各自的音色屬性不同,因此在合奏的時候缺乏像西洋管弦樂隊那樣的融合,但也因此產生了豐富的音色呈現和變化,像油畫一樣”。但是這樣的組合方式,也是對民樂的一次大考驗。大部分民樂天性中都具有隨意性的特質,但為了達到整體的和諧,一切都要統一起來,正如弓弦演奏家張方鳴老師對弦樂在樂隊中的“群感”所做的說明一樣,統一的揉弦、統一的指法才能有統一的“群感”。此外,對民族樂器演奏難度的要求也大大提高,從音域跨度的提升到演奏技巧的挖掘和多樣化,不斷追求樂器自身表現力的豐富,這樣的發展實際早已游離了中國古代對于音樂的審美標準,也并不適合民族樂器本身的音樂屬性。在作曲方面,由于絕大部分為民族管弦樂隊創作的作曲家都以西方音樂體系為基礎,若是對民族樂器的特性缺乏充分的了解,就會導致作品在實踐過程中與民族樂器的演奏規律相違背,從而無法達到作曲家預料的效果。
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對于民樂交響樂化進程中樂隊編制、創作、樂器改革的批評從未停止。更有人明確表示:“如果中國的民族管弦樂只是為和西方管弦樂團并駕齊驅而改革,其頂點也不過是性能二流的仿冒品。”因此,要在不斷的實踐中走出一條符合民樂發展規律的的民樂交響化的道路,而不是一味模仿和靠近西方的形式。對此王甫建老師做了一個十分形象的比喻:“就像我們手邊的建筑材料不可能建造高樓大廈,那我們就用中國的方式把他建成亭臺樓閣,它一樣精彩,沒必要為沒有建成高樓大廈而自卑。”對傳統的繼承發揚只是民族自信的基本要求,更高級的要求是能夠用批判性的眼光看待外來文化元素,用平等的視角和理性的態度去面對西樂。這樣民族音樂才能有更高的眼界和更廣闊的發展。
民樂指揮是伴隨著民樂交響化、民族管弦樂團的出現而誕生的,他的發展歷程如下:“首先中國民族管弦樂規模化發展的歷史不超過90年,真正意義上的民樂指揮,是伴隨著民族管弦樂演奏體制的形成和逐漸完善過程中而產生的一個嶄新專業,它的歷史不過60余年。其次,從誕生至今,絕大多數民樂指揮帶有‘非職業’性質,多半是由作曲家或演奏家根據樂隊演奏實踐需要,從兼任轉為專任的。20世紀80年代以前,基本上是作曲家、演奏家憑經驗先走上指揮臺再琢磨揮拍;90年代以后,部分交響樂指揮家開始加盟民樂;同一時期,部分學交響樂指揮的畢業生慢慢開始改行從事民樂指揮,邊排練邊熟悉民樂。”
也就是說,對于民樂指揮的需求早已存在,而既具備專業指揮素養又對民樂有深入了解的指揮卻寥寥無幾。音樂院校對于民樂指揮的專門培養,不僅開始晚,仍處于探索期,而且在方式方法上也有很多欠缺,無法在西方的理論基礎與民族特色的表現方式和審美之間找到平衡。可以說,民族管弦樂隊指揮還未真正形成一門專業學科,沒有自己相對獨立和完善的理論體系,有的只是前人在反復實踐中的經驗與體會。
其一,指揮家應當對民樂有深刻的了解認識。這不僅要求指揮具備一定的民樂基礎,更需要對樂隊中每種樂器的音量、音色、表現技法等方面都非常熟悉。民族管弦樂隊中采用的樂器可以說是千差萬別,個性鮮明而共性不突出,而且在細節的處理上對于每一個演奏者而言都有非常個體化和差異化的呈現。因此相對于西洋的管弦樂來說,民族管弦樂要更難平衡和把握。再者,中國民樂是一個十分寬泛的概念,它從縱向的角度講,是傳承了數千年的音樂文化,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都有著鮮明的特點,還涉及到很多外來音樂元素的融合與再創作;從橫向來看,中國自古幅員遼闊,由于地理和文化的差異,民族音樂在發展過程中呈現出濃厚的地方特色,每個區域在樂器演奏和音樂風格方面都有著明顯差異,更不要說還有眾多的少數民族音樂。對于作曲家來說,素材和題材的豐富是一件好事,但是對于民樂指揮而言,如果不熟悉、不了解這些音樂特質和文化背景,就無法對作品有深層次的理解和把握,甚至抓不住重點。那么在排練作品的過程中,就很難做出有針對性的處理,因此多少會出現一些遺憾或瑕疵。
其二,指揮家應該學會與作曲家“對話”。對指揮而言,不斷加深對民樂的了解只是最基本的要求。音樂作品是經過作曲家的加工和創作的產物,必然會帶上作曲家個人的烙印。曾經有人說,書是讀者與作者之間靈魂溝通的橋梁,音樂作品也是如此。李吉提教授在《民族管弦樂指揮必備的曲式結構修養》專題中對指揮們講到:“音樂文本即是作曲家的樂譜,指揮家必須首先要了解作曲家的意圖。諸如創作的歷史背景,基本陳述邏輯以及作曲家的個性特點和審美取向。音樂表演是一種歷時性的藝術,如何理解音樂文本所有的速度、力度以及表情和技術處理提示,又如何把紙面上的術語變成活的、流動的音響,所謂‘第二創作’。文本分析的真正價值不僅僅在于用‘用音響翻譯樂譜’,更在于指揮家和作曲家的溝通,即真正理解復雜樂譜后面的作曲意圖。所以我們必須直面這些樂譜,熟悉它每個聲部及其縱向和聲音響,才能獲得‘第二創作’的真正‘依據’,擁有更積極的自主發揮,指揮家的工作就是一個把音樂作品從樂譜文本變為實際音響的過程。”指揮家要真實反映文本之美,而對作曲家創作意圖和內容的理解則是前提。
其三,指揮家應該具備高水平的民樂審美。當代著名指揮家卡拉揚說過,“指揮家不只是總譜的執行者,而且是賦予總譜生命的人。”。一個優秀的民樂指揮家并不能止步于理解作品這一環節。相比于西方的交響樂,民樂作品在細節處理上更加具有靈活性,不同的民樂團也具有各自的演奏風格,關于這一點,筆者在排練《蓉城之秋》開幕式曲目《蜀宮夜宴》時深有感觸。在排練中我們遇到了很多作品風格上的問題,諸如裝飾音的處理、彈性速度的把控、音樂層次布局、打擊樂華彩樂段的音樂變奏的量化、以及色彩明暗變化、首尾呼應段落的不同處理等。指揮擔負著作品呈現效果的大部分責任,這就對指揮自身的審美水平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而東西方的音樂審美實際上是截然不同的。從節奏上講,西樂將時值等分,節拍規整,而中國民樂多有散板,自由隨意的樂句。從音調上講,西樂注重功能性和聲的運用,而傳統民樂基本為單聲部旋律。周煜國先生也在訪談錄中曾提到,中國人的音樂審美是以線性音樂思維為主體的,因此,在中國音樂中旋律性是不可替代的。民族管弦樂既有別于西方交響樂,也與傳統的民族音樂頗有區別。作為民樂指揮,要多接觸優秀的民樂作品,多思考,將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審美特征結合起來,融匯成自己的審美準則。
其四,指揮家應當具備創新意識。指揮本來自西方,但民樂作品在結構、節拍變化、音樂進展方式等方面與西樂有很大的差別,不同的作品在風格上也繁復多變。因此在指揮方法和技巧方面,也有很大的探索與發展的空間。在本次培訓中,劉沙老師給了筆者極大的啟發。他在介紹民樂指揮的樂隊實踐和藝術處理的基本技術的同時,重點講析了“穆辛指揮法”在樂隊指揮中的應用。其一,提出了手勢就是指揮和樂隊講話的語言,是手上的“聲音”。其二,要強調兩手的分工,左手對于音樂線條和樂句走向的引領起重要作用,右手則更多是展現清晰的圖示和拍點。其三,要保持基本的雙手獨立性和功能性,努力追求雙手的相互結合和互相補償,起拍要能預示音樂性格、演奏法和音樂速度力度,恰如其分地表現作品原貌。
葉聰老師在《指揮成長的音路和心路》中介紹了多重維度指揮教學理論的同時,綜合應用手眼身法步,解讀排練的秘訣,分享訓練樂隊“圓、潤、純、透、張”的音響標準。展示了新加坡華樂團立足南洋望全球,匯集東西跨古今的融和之道。樂團在音樂風格多樣性的呈現,與其它姊妹藝術有機結合方面開辟了創新之路。
在民樂指揮這個領域發展極其不充分的現實環境下,當代民樂指揮必須要有改革創新的勇氣與意識,要能夠將西樂的指揮方法加以改造,在實踐中打造自己的特色與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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