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軼翔/編譯
以史為鑒,展望人類工作的未來
陳軼翔/編譯

1909年1月,佐治亞州梅肯市的一家棉紡廠,孩子們在工作
● 羅伯特·艾倫認為,回首過去的社會及全球經濟發展歷程,工作的未來前景取決于你現在位于哪個國家或地區。
很多人擔心機器將來會替代人類勞動,導致少數人變得非常富有,而大多數人則日益貧窮。實際上,這并非人類首次對此感到憂慮。
自工業革命以來,機械化一直備受爭議。機器促進了生產力發展,提高了人均收入水平,但同時機器也是一種威脅,可能會使人們失業,工人的工資降低,并將經濟發展的所有收益轉移給了企業的所有者。為此,在18世紀60至90年代期間,英國諾丁漢的紡織工人們(勒德派分子)毀壞了那些威脅他們工作的、技術改進過的針織機,甚至有暴徒燒毀了第一批裝置了紡紗和織造設備的工廠。
面臨新一輪的工業革命,人類又開始擔心機器人威脅著人們的工作、工資和平等。技術進步的成果是否注定只能讓占總人口1%的最高收入者受益?
經濟學家對這個問題給出的答案通常都是否定的。在過去的3個世紀里,技術進步使西方國家(也就是當今的發達國家)的收入大大高于1700年的實際水平,而這些國家的成年就業人口比例也達到了歷史最高水平。盡管機械化、自動化和計算機不斷發展,人們還是找到了工作。經濟總是能夠以各種方式得到調整,未來也將如此。
歷史上有數個較長的周期,經濟發展并不順利,而如今不得不考慮我們是否正處于另一個這樣的階段。另外,“未來工作的前景”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你處在世界上的哪個國家或地區。西方大多數討論焦點集中于西方國家的技術進步如何影響西方國家的工作。這一討論框架對于21世紀來說太過狹隘了:我們必須調查技術變革對世界各地工作產生的影響。因為,在過去的3個世紀里,全球經濟已經充分地融合在一起,某一個地區的新技術會影響到其他地區的工作。
我們或許不應問這樣的問題:在接下來的幾個世紀里機械化將如何影響工作?這是無法給出確切答案的,但我們可以思考一下,1800年紡織廠的出現,對于一個在英國曼徹斯特長大的女孩來說意味著什么?同時對位于中國長三角的一位自給自足的稻農的妻子來說又意味著什么?技術變革深刻地影響了他們未來的工作,而且通常是不利的。而如今類似的事情正在發生。
我們將過去的階段根據發展趨勢進行劃分。這種階段性劃分反映了西方的發展史。這三個階段分別是:工業革命(1750—1830年);西方財富膨脹期(1830—1970年);還有問題重重的現在(自1970年至今)。每個階段都有亟待研究的問題,可以為現在的我們提供經驗教訓。
繼1492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1498年瓦斯科·達·伽馬(Vasco da Gama)繞非洲航行之后,即開啟了世界經濟全球化的趨勢,而英國通過工業革命創造性地響應了這一發展趨勢。英國在北美、加勒比和印度的殖民地,為英國的手工業發展開創了一個巨大的市場。出口業得到了蓬勃發展,到18世紀中葉,英國約有1/3的勞動力從事金屬制品和布料的生產制造。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收集的大量工業革命時期工資及物價的相關數據表明,工資的上漲得益于出口業的繁榮。發明家們設計了機器來節約勞動力成本。而正因為勞動力成本太高,英國在機械化投入更多,進而導致工業革命發生在英國而非其他國家。
在工業革命之前,從就業方面來說,紡織業曾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制造業,同時也是第一個機械化產業。印度棉布出口到歐洲,對當地棉布市場造成重創。英國制造商難以與之競爭,因為英國勞動力成本太高。18世紀六七十年代發明了用以加快織布速度的紡紗設備,包括哈格里夫斯(Hargreaves)發明的珍妮紡紗機、阿克賴特(Arkwright)發明的水力織布機和克朗普頓(Crompton)發明的走錠紡紗機,很好地解決了上述問題。技術性失業的第一批受害者是從事手工紡棉的英國婦女,后來,機器設備得到改造可用于羊毛紡織,致使大量從事手工紡羊毛的英國婦女成為第二批技術型失業人員。
分布式光纖測溫系統在LNG儲罐中的工程化應用及國產化推廣……………………………………………………… 操偉中(7-82)
從卡薩布蘭卡到中國廣東,技術型失業很快在全世界蔓延開來。但投資紡織機的作用僅僅影響了18世紀的英國經濟,極大地提高了英國的競爭力,卻并未惠及到其他國家。隨著英國棉紡廠類似崗位數量的激增,技術性失業在非洲和亞洲大規模蔓延,最終導致印度的棉花行業于19世紀30年代陷入絕境,對此英國總督評論道:“印度平原上,放眼望去,是棉織工的累累白骨?!?/p>
1820年,在英國,對于一個農場雇工的妻子來說,工作的未來前景很不樂觀。她無法再像母親那樣,通過做兼職紡紗工來增加家庭收入。同樣貧困的命運也降臨在長江三角洲的一個農民的妻子身上。而一些英國婦女在棉紡廠找到了工作(但雇工數量比之前手工紡棉的雇工要少得多)。相比之下,對于鐵路工程師、磚瓦工等來說,工作的未來則充滿希望,更不必說那些在工業經濟中發揮指導和服務作用的中產階級企業家和專業人士了。
在19世紀上半葉,機器被發明出來節省了大部分經濟行業的勞動力。在英國,行業一個接一個地被淘汰了,受到影響的行業,收益大幅下降,這本身就降低了國民平均收入水平。失業的工人們轉向其他行業,從而壓低了這些行業的工資。勒德派分子和其他機械化反對者經常被定性為不理性的、阻礙技術進步的人,但事實是他們并未從新發明的機器中受益,所以他們的反對也是情有可原。
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參見圖表“工作、薪酬和制造業的發展趨勢”)。盡管從1770年到1890年,每名工人的平均產出一直在增長,但在1770年到1830年期間,工人的實際工資幾乎沒有增長。在工業革命時期,生產力的大幅度提高對應的卻是恒定不變的平均工資水平——就像現在回望過去40年一樣。
直到19世紀中期,平均工資才開始上漲,那時生產率較高的工廠作業已取代了手工行業。到1850年,英國已成為“世界工廠”。當時,世界上大約一半的鐵產自英國,而英國人口僅占世界人口的3%左右。
工業革命的優勢往往在歷史的下一階段體現出來。隨著工業革命在歐洲和北美的蔓延,西方的“新常態”是生產力和工資的共同提高。盡管由于20世紀30年代的經濟大蕭條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緣故,經濟受到了一些沖擊,但從19世紀中期到20世紀70年代這一階段,工人階級一直受益于生產力的發展,他們的收入變得越來越多,得到了越來越公平的對待。這一經濟表現,很多人認為是正常的。

貫穿其中一個根本性問題是這種有利的形勢是如何產生的?似乎是一個正反饋系統正在運作中。人們收入的增加激勵了人們對高端產品的需求(例如,開始是自行車,后來是汽車),以及對更多服務的需求(如旅游、零售業和醫療保健)。這些需求創造了市場,推動了技術變革,并帶來了更多的就業機會,而只有受過教育的人才能更有效地從事這些工作。
對受教育人才的需求促使了國家對教育的普及。受教育的人越來越多,推動了利用教育技術的發明越來越多。而這些技術又促使了對教育的進一步需求。與此同時,公共基礎設施的供應——如道路和機場——對于涉及汽車和飛機相關行業的發展來說至關重要。醫學、農業和軍事技術應用的研究,如電子工程和飛機等,促進了諸多領域的發展。福利國家有助于將這種經濟發展的好處惠及全體國民。其結果形成了一種經濟增長模式——在西方,技術進步使大多數人受益。
然而在亞洲和非洲,情況并非如此。在工業革命之前,中國和印度擁有世界上最大的制造業,因為其擁有世界上最多的人口,而且在全球化時代之前,各個國家基本上都是自給自足的。隨著工業革命的步伐加快,英國制品占世界市場的份額也在增加,在19世紀末達到峰值——約1/4。
西歐及北美制品占世界市場的份額也在增加。與此同時,印度和中國的份額出現了暴跌——這不僅僅是百分比的改變,而是限制工業化的結果。
技術革命使西方繁榮起來,卻導致了東部(即亞洲、非洲和南美)的現代“欠發達國家”。這些國家只能出口初級產品——小麥、大米、鋁礬土、石油,而不是像布和瓷器這樣的制成品。
到了19世紀30年代,西方的技術進步對世界上其他地區而言卻意味著工作的前景暗淡。
在過去的40幾年里,西方國家的制造業問題重重——大量工作崗位流失,實際工資不變或是下降,而經濟增長帶來的收益被僅占人口1%的最富有者獲得,導致不平等進一步加劇。這是否意味著西方的“新常態”終結于1970年?還是說最近40幾年的趨勢只是暫時偏離常規呢?1850年—1970年期間的“新常態”——即生產力和工資的同步增長,還有可能在短期內恢復嗎?
一些人認為,教育和技術之間的正反饋將再次出現,并將在西方國家創造出新的知識型高收入工作崗位,以取代流失的制造業工作崗位,而電腦和機器人將會幫助我們。
對此我的看法并不樂觀。實際工資的上漲與每名工人平均產出的增長保持同步的狀況,始于19世紀中期,結束于20世紀70年代(參見圖表“工作、薪酬和制造業的發展趨勢”)。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實際工資的增長速度低于生產率增速,甚至完全停滯,例如美國。在某些情況下(例如英國),工資在過去10年里實際上一直在下降。這種與發展趨勢嚴重背離的現象表明,新模式可能并非暫時性的。
在20世紀初,工資隨著生產力的提高而上漲;但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每名工人的平均產出持續增長,但他們的實際工資卻停滯不前。
類似的,在過去40幾年里,美國等成熟經濟體的總體收入差距的反彈是前所未有的。隨著工業化發展,很多國家的收入不平等程度加劇,繼而又得以逐步改善,這一趨勢被稱為“庫茲涅茨曲線”(以諾貝爾獎得主西蒙·庫茲涅茨而命名)。自1970年以來,不平等程度的加劇表明,“庫茲涅茨曲線”只是經濟發展史上的一個可逆性特征。
不平等是很多學者最近研究的一個方向,匯集并分析了大量數據。一些學者關注的是僅占人口1%~5%的最富有者獲得的經濟發展收益的份額。另一些學者則關注整合了收入分配的各個層面的信息指數。我們如何對這些數據進行解釋,取決于我們視野的開闊程度。很多國家都普遍存在的一種現象是,收入差距從20世紀初到70年代呈縮小趨勢,之后開始擴大。例如,美國、英國和中國都是如此。在全球層面上,從1820年到1990年期間,國家之間的不平等程度逐步加劇,之后略有下降。這種研究模式將國家之間和國家內部的不平等都考慮在內。在第二階段,西方國家的人均收入增長加劇了全球不平等程度。但在第三階段,盡管在許多富裕國家和貧困國家的內部不平等加劇,但全球不平等程度有所下降。
為什么在1850年到1970年間使得西方國家達到普遍繁榮(實際工資與生產力的同步增長)的反饋環路現在似乎是無效的?一個主要的變化是亞洲的工業化——日本始于19世紀70年代,韓國和中國臺灣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然后是現在的中國(參見圖表“工作、薪酬和制造業的發展趨勢”)。這些地區已經取代西方國家(地區)而成為制成品的低成本生產國。貿易流動已發生逆轉——亞洲的紡織品和鋼鐵出口到歐洲,而非過去的進口。亞洲的技術進步使這些地區的收入和就業水平大幅提高。
在過去的3個世紀里,自給自足經濟被全球貿易占據主導地位的經濟模式所取代。
如果中國能夠避免環境危機和資源枯竭的問題,對于1990年出生在中國的人來說,工作前景是無限光明的。
全球化意味著亞洲的光明前景對其他地方造成了嚴重破壞。廉價日本鋼材及汽車的進口導致了美國和西歐國家“鐵銹地帶”的崩潰(德國是一個例外)。與東亞奇跡相對的,是西方國家的去工業化。廉價的中國進口商品或許會使非洲人作為消費者而受益,但同時可能會導致他們的就業前景黯淡,因為非洲的工業難以與之抗衡。無論安裝多少機器人,取消多少簽證,撕毀多少貿易協議,或者搭建多少貿易壁壘,依然很難相信制造業或信息技術可能會在西方國家得到恢復。
如果不了解科學、技術和經濟之間的關系,我們就無法預測未來,因為技術變革是未來的一個重要決定因素。我曾通過分析企業客戶和發明史來研究工業革命的相關問題。例如,蒸汽機是17世紀科學(當時科學研究發現,大氣是有重量的,而冷凝蒸汽會產生真空)的一項技術應用。相比之下,棉紡廠對科學的貢獻則少之又少,而且很多都是為了降低相對昂貴的雇工成本。
知識和經濟激勵之間的平衡關系如何發展?經濟刺激產生的不是“隨機”的科學發現而是技術進步,其促進技術進步且越來越快,造福更多的人。此外,工業革命時期的棉紡廠增加了對未受教育工人的需要,而現在的技術則需要受過教育的工人。為何有這種差別?現在這種對受過教育工人的需求趨勢會持續下去嗎?如果不會,那么知識改變命運的期望將屈服于命運安排。
本文作者羅伯特·艾倫(Robert C.Allen)是牛津大學經濟史教授,英國社會科學院院士。他致力于經濟史、技術革新和公共管理策略等方面的研究,著有《近代英國工業革命揭秘:放眼全球的深度透視》《全球經濟史》等。
[資料來源:Nature][責任編輯:游 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