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故事，無故人

■不良生

有故事，無故人

■不良生

我在整個少年時代，因為搬家而轉(zhuǎn)校很多次，與母親遷徙在不同的小鎮(zhèn)與縣城，并沒有與任何人建立過一段長久的感情。

我所能記得的最好的友情，是我10歲時與同齡的男生F之間的友情。我們生活在蘇北這個蕭條的小鎮(zhèn)，它像一張表情模糊的臉，所有值得回憶的往事都被刻上灰白色的年輪。而我們尚未對世界有一種清晰的認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也不懂去想象。

那時，我們剛好被分在同一個班，兩家離得也近，各自跟著大人住在相距不遠的兩所廠房宿舍里。F姓房，是學校里鮮少見到的姓，同學們便頑皮地叫他“小房子”。F也不生氣，他總是比我開朗一些。我們每天從家出發(fā)，各自騎著一輛單車經(jīng)過成排的工廠、散發(fā)香味的包子店、橫亙在一條自西向東流淌的小河的石橋、帶著腥味海鮮的菜市場，穿過大半個小鎮(zhèn)去學校，放學時也會約好一同回家。小鎮(zhèn)的街道上留下了我們的笑聲和呼喊聲，有時，我們也會像孩童一樣，讓屁股高高地離開車座，站著蹬車，看誰騎得快，兩個人肆無忌憚地你追我趕。

我們也經(jīng)常邀請彼此到家里玩。兩個工廠里有空曠的廠房，我們在其中奔跑、嬉鬧。那時候的天空有像我們一樣游來蕩去的碩大的云朵，F(xiàn)會說這朵像什么，那朵又像什么，而我總是回答“是呀”。

一個初夏的中午，天空下起傾盆暴雨。我們像兩只落湯雞一樣疾馳回家，一路上興奮地尖叫。他快到家的時候說讓我去他家避雨，我開心地答應(yīng)了。其實，只要再拐一個路口，騎兩分鐘單車，我就到家了。可是，年少的我們又怎會嫌多此一舉呢？F的母親非常熱情，她在浴缸里放好熱水，我們跳進去撲水、嬉戲、打鬧，然后，我換上一身他的干凈的睡衣，有陽光曬過的柔軟的味道，直到阿姨喊我們出去吃飯。那是我最好的孩童時光，他是這段時光中我最好的玩伴。

小學畢業(yè)前夕，我們拍完集體畢業(yè)照后，老師說我們還可以選擇和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起拍照。那時，我發(fā)育比較早，已經(jīng)比F高出半個頭。我們站在校園里的小花壇前面，他站在我的左邊，把右手臂搭在我的右肩，那是我們第一次有這樣代表著兄弟之間的親昵舉動，我的心里開滿了友情的甜美與歡喜之花。我雖然木訥、羞澀，有一點不知所措，卻也把身體挨得離他很近。當時，另一個小伙伴也要加入我們，想拍一張三人合照。雖然我們的關(guān)系不算太差，但那張照片最終看起來是三個男孩站在一起，卻是其中兩個男孩搭肩靠近，甚至我的頭是微微傾向F的，活生生把另一個小伙伴拋在一邊?，F(xiàn)在想來，也許從那時起，我便對友情懷有太鮮明的愛憎態(tài)度，偏執(zhí)于保持任何人際空間必須有的節(jié)制與清潔。

小學畢業(yè)后的那個暑假，是我與F生分的夏天。我的家庭發(fā)生了一些變故，我比從前更沉默，他又將離開小鎮(zhèn)去縣城念初中。夏天的某個中午，我獨自蹲在屋前看墻角的植物，不知道什么時候身后響起車聲，是他臨走之前來與我告別。

他的父親駕駛著工廠的卡車，載著家具和行李，正準備出發(fā)。F坐在父母中間，我心想一定是他要求折回這一段路，來與我說再見的。我站起身，他隔著車窗向我揮手。那是我在少年時代第一次面對離別，我竟發(fā)愣地站在原地，不知要擺出什么樣表情和動作，說什么話。直到看著他離去，卡車漸行漸遠，我才明白我的小伙伴真的離開了。

后來，我獨自在小鎮(zhèn)念完三年初中，再也沒有令我記憶那么深刻的友情。有時，我放學后還要經(jīng)過F家的門口，也總會慢下腳步駐足，抬頭仰望一會兒。后來有一次，我看到F家的門微張，便驚喜地上前敲門，原來只是阿姨一個人回來收拾一些家用物什。阿姨客氣地轉(zhuǎn)告了F的近況，并傳達了他的祝福。我與阿姨道別，轉(zhuǎn)身離去后，心中更加悵然。

再后來，我初中畢業(yè)，也與母親搬家到縣城念高中，卻再也未曾聽到F的消息。我們自此失去聯(lián)系，似茫茫人海中一盞白玉舊燈永滅。

許多年后，我去了南京念大學，那是距離與F最后一次見面的六年后。

我開始有了新的朋友、生活與世界觀。那時，“人人網(wǎng)”開始興起，我注冊、登錄后，看到上面有找回舊友的功能，便第一個搜F的姓名，查無結(jié)果。但我還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搜一搜，仿佛在等待一點希冀的光，心想也許他還沒有注冊。于是在某天傍晚，我終于找到了F的姓名與照片，離奇的是，我發(fā)現(xiàn)他竟與我同在一所大學。我們異地重逢。

像所有電視劇里演的久別重逢時的情景那樣，我無限欣喜。我們得知彼此的宿舍都在五樓，只隔著一條長滿青草與小樹的花壇。透過洗浴間的小窗戶，兩個人還能隔空喊話打招呼。少時的朋友失而復得并近在咫尺，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美妙的事情？

我轉(zhuǎn)身下樓，一邊走，一邊嘴角上揚，沖進他的宿舍，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學著兄弟之間親昵的舉動那樣，我輕輕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說：“嘿，真沒想到！”幾年后的我們都不再是小學時的模樣，各自長成十七八歲的少年，喉結(jié)突出，剃唇須，有剛毅而瘦削的側(cè)臉，也有高挺的鼻梁與俊朗的眉目。此時此刻的F比我高出半個頭，也更加活潑、開朗，他四肢健壯，愛好運動，籃球打得很棒。而我在成長的過程中卻變得愈發(fā)安靜與沉默，生長出清瘦的肩胛骨，也學習寫生與彈鋼琴。與他探索未知、征服世界的外放、進取的生活方式相比，我更關(guān)注內(nèi)心的省思與累積，也略顯自閉，鈍于和外面世界的交流。

所以，終究是有了隔閡，除了記憶，我們當下的一切都大相徑庭。他有了新的玩伴，在大學每個漫長的午后，他們一起去球場揮灑汗水，而我常常泡在圖書館看書，直到夕陽西下。我們的性格、愛好、生活圖景幾乎不再有交疊之處，我們也都變得不太確定，對于曾經(jīng)與將來。

即使那曾經(jīng)看似豐盛的記憶，也終究是淡了。時光最終正本清源，劃開涇渭，也阻隔了少年時代的情誼，就像陳奕迅唱的那樣，“位置變了，各有隊友”。

大學畢業(yè)后，我與F再次失散，也始終再未重續(xù)兒時的情誼。后來，我讀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始終記得那一年夏天讀到那一段時，內(nèi)心震裂開來的聲音——蘇宇把手搭在孫光林的肩上，說他其實當時想抱住的是孫光林的肩膀。然后，我難過、感動、艷羨……這些情緒一起變成溫熱的水汽，盈滿了我的眼睛。

又過了許多年，我們都進入了社會，無限不舍地告別后，短暫的重逢轉(zhuǎn)瞬即逝，又再次南轅北轍，杳無音訊。我想，我們不會再遇見，也不需要再遇見。就像這人世間的每一個人，都是離合聚散，都是更新替代，都是潮漲汐落。但我永遠會記得那段少年的往事，會記得那個一起躲雨的初夏中午，會記得那年孩童式的告別——他要求父母在帶他離開小鎮(zhèn)之前，折回去一段路，跟我告別。那樣的友情是真摯的、潔白的，有無限溫柔的依戀與難舍。

那是我至今想起來，仍會覺得溫柔和靜謐的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