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菊真
1
我踮著腳,開了搖門,去做第一次獨自出游。但是,站在門檻外的石踏腳上,卻不知道往何處去。
此時,河岸上的大琛姆媽看到了我,向我招手了——我看到的大琛姆媽,是一個穿著古銅色香云紗衣褲,正坐在小竹椅上做煤球的老婦人。于是,我探下踏腳,走過五六塊石板,去蹲在她旁邊。
大琛姆媽用一個彎彎的銅鏟,把面盆里的黑色煤漿,舀到河沿的石板上。石板上的煤漿,都彎彎的,很像餃子。但是,大琛姆媽刮盡了面盆里的最后一鏟,這些餃子,又成了列隊的黑色士兵。
“小囡,你總算出來了,怎么都不到外面來玩呢?”大琛姆媽一邊起身,一邊低頭看著我笑。
我專注地數著那些士兵,一排有幾個,橫豎有幾排,沒有回答她。
大琛姆媽接著又說:“小囡,我聽過你生下來的第一聲哭叫呢。哇——哇——真響!”這樣的話,現在的我,很容易理解。我生于父母房間,由一個叫五老大媽的婦人把我接到了這個世界。這房間和大琛姆媽家,只隔一堵單層墻,聽到我的初次啼哭,非常正常。
但是,那時的我,卻是仰望著大琛姆媽,說不出話。我出生前,奶奶做過胎夢,這是我知道的。但是,第一聲的哭叫這樣響亮,還沒人告訴過我呢。
“你一落地就胖胖的,一直睡在床上,從來不用人抱。只有早上,你爺爺把你背出來,喂你糊頭。喏,就是在這個石凳上。”大琛姆媽指著我家圍墻外的那條石凳,笑著說下去:“你爺爺是男人,總是用大調羹喂你。我對他說,蕘伯,小囡不能用大調羹,要給你塞死的啦。”
這下,我驚奇了。爺爺對我這樣好,怎么會把我塞死呢?但是,還是抬頭看定大琛姆媽,期待她說下去。
“也難怪啊。你出生后,你奶奶病得很重,你爹娘又要外頭賺工分,只有你爺爺管著你。他也要去公社食堂燒飯,快點喂完你,就把你扔在床上……”
把我扔在床上嗎?沒人看管我?知道大人說我一出生就乖,但沒說是這個乖法。忽然想起爺爺給我講過的狼外婆的故事,害怕起來:“大琛姆媽,我小的時候,沒有狼外婆嗎?”
大琛姆媽開始被我問得莫名其妙,后來才會意到我的意思,笑了,說:“狼外婆的故事是有,但那是故事,實際上沒有狼外婆。”
真的沒有狼外婆嗎?為什么哥哥姐姐總是說有的。我要跟了他們一起去玩,他們就說,狼外婆就在搖門外面等著,專門吃小孩的手指頭。哥哥還裝著狼吃東西的樣子,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再問我要不要出去了。我自然搖著頭,不再向往外面的世界。
大琛姆媽見我呆呆的,就給我說起了我在托兒所的事情:“你在床上睡不住了,爬出來掉到地上,家里就送你去托兒所。也是爺爺喂了糊,然后背了你去,傍晚再把你接回來。但是,小囡,你在家里這樣乖,在托兒所卻總是偷人家的糊頭,還記得嗎?”
這個事情姐姐告訴過我——我在托兒所的時候,她每天給我送飯——帶點討功的意思。但吵起架來,她卻說我偷人家的糊吃,是小偷呢。我自然不承認,還用哭的辦法對付她。然而,如今大琛姆媽也這樣說,那么我做過小偷這事,卻是千真萬確的了。于是,我在大琛姆媽面前低下了頭,再不敢看她一眼。
大琛姆媽馬上說:“這個事情不能怪你。一來你還小,剛會走路。二來嘛,你姐姐調皮,她給你送飯,半路把你的飯偷吃了去。你餓肚子了,只能再偷人家的。”——直到很久以后,姐姐也承認了她的偷。她說,給我送飯的是一個小脫籃,每到一個四下無人的小弄堂,她就掀開籃蓋抓幾顆,再抓幾顆。還說,我的米飯拌了醬油,實在鮮呀。
此后,大琛姆媽對我母親說,秀鳳姐(其實她比我母親大,但當時的女人都以姐姐相稱,所謂姐姐無大小也),三歲看到老,你這個小囡聰明,以后會有出息的。我隱約地聽到后,見到大琛姆媽,便分外親熱。——按照后來老師教的心理學原理,這是人和人的心理感應。
其實,真正聰明的是大琛姆媽。她娘家在二房廳的衍慶堂——修建于明朝,如今還保存著原樣——靠右的那間。奶奶經常說,大琛姆媽家里排行為三女兒(小鎮有三拐子之說,謂之聰明),十三歲就能獨手裁剪長袍馬褂,連日連夜,一天就做得成一雙布鞋。
還因為她的聰明美貌,十五歲就被當時藕荷弄西邊的大戶人家看中,十六歲出嫁。丈夫出路在上海,是一個高大魁偉的男人。女兒和大兒子已經成人,只有小兒子還在讀書。還說,她家和我家一樣,也是被那個有名的八一臺風刮倒后,才搬到了這里。
原來,大琛姆媽家和我家搬來搬去都是鄰居,這也是難得的緣分呢。
2
大琛姆媽家和我家,原來的屋主該是同一個。不但房子拼柱,前面的天井原本也連在一起——此時,用一堵斷磚實墻分隔著。我家的單衣晾在天井,竹竿的一頭,就擱在這堵矮墻上。有時,多放了一根長一點的竹竿,大琛姆媽會在那邊喊,過去一點,把我眼睛戳瞎了呀。
奶奶講過孟姜女的故事,南瓜秧生在孟家,南瓜卻結在姜家。這個南瓜剖開,里面還有一個小姑娘。兩家爭要,就叫她孟姜女。奶奶每次都講這么多,我就自己想,她輪流住兩家的呢,還是固定在一家?記得問過奶奶這個事,奶奶呷著茶看了我一會,沒回答我。
那時,我家天井種了扁豆,大琛姆媽家種了絲瓜。我家藤蔓爬在自己家的圍墻上,偶爾才有一條蜷曲的細藤伸到這矮墻上去。眼看著它一寸寸延長,也開了幾朵小花,爺爺卻把它輕輕地拎了回來。扁豆可以吃了,我讓爺爺摘下這條藤上的,剝開,自然不見小姑娘。
然而,大琛姆媽家比我家講究多了。帶人字架的小墻門,雙扇大門用桐油涂成黑色。墻門有一個司必靈鎖,黃銅色,繪有牛頭圖案。司必靈的聲音很輕,但我在家里總能聽到。大琛姆媽常常鼓搗這門的邊沿,所以,開關時它會發出一種特別的聲音,清脆,短暫。我幾次察看過,卻只有一道淺黃的摩擦痕跡——好的門必須發出恰到好處的聲音,既能防賊,又不聒噪了鄰家。
天井也只有幾步,但她家有兩間,都鋪著的角四方的石板。后來聽大琛姆媽說過,家里(天井和里屋)的石板都是另外買來鋪上去,花了兩百塊錢呢。隔開兩家的墻壁,我家裸露著斷磚,大琛姆媽家的一面,卻粉刷成白色。天井東邊,并排放著兩個七石缸,幾個小缸。缸蓋嚴實,連小缸都給蓋上了。
大琛姆媽埠頭洗過衣服,回家用缸里的水過,尤其是白色衣服,都好幾遍。我問大琛姆媽,河里洗過,為什么家里還洗。她說,你家爺爺大清早拎的河水干凈,我去已經被船攪渾了,如果不用清水過下,時間長了,白衣服會變成黑衣服。我看看大琛姆媽身上的衣服,果然清白,即使舊的,也沒落下一點點痕跡。
七石缸對上,兩扇中部為小格子的木頭窗門,向外敞開著。里面的一道推窗,我家仍然是木頭格子,而大琛姆媽家,已經換上了玻璃。玻璃窗里面是房桌,大琛姆媽在這張桌子上裁剪衣服。她有一套紙樣,各種形狀,用大頭針固定在布上。裁剪完,再把它們一片片拆下。房桌旁邊是小床,里面還有雕花大床,帶春凳的大櫥柜。
我去玩的是她家堂前間。這里也有兩扇高大的木頭大門。大門兩邊,還有齊門高的板壁。無論是大門,還是板壁,都有大圈的木紋。一個紋路最大,高處像傻笑著的孩子臉,筆直向下,變得狹窄,成了小孩的腿——有時看似裙子。但到了門檻處,無論是腿,還是裙子,都找不到了——因為我給這個孩子接上去的腳必須伸進石板去,總是感到別扭極了。
堂前間的一堂八仙桌椅,是我看著木匠師傅做成的。漆成金黃色,靠著板壁。大琛姆媽每天擦拭,只正月請客用它。兩旁太師椅,也是新的——土木匠不會做靠背的雕花,別處定制了來。四根長凳正疊反套,藏在門背后,大琛姆媽用暗格方毯蓋住。吃飯的是白木小方桌,靠著東墻。旁邊兩把竹椅,竹竿很粗,靠背筆挺。
板壁后面是廚房,廚房后門朝著四嬸家道地。后門帶著搖門,還比一般搖門高。大琛姆媽用它防貓,盡管不太管用。廚房不大,但大琛姆媽安排得非常巧妙。把菜櫥嵌進大灶對面的墻壁,用著順手,過道也顯得寬綽了。灶桌底下塞進一個小水缸,一般人看不見,只有洗碗時,才掀開桌下的蓋子。
我喜歡看大琛姆媽在灶頭忙碌,尤其是她洗碗。她把碗放進鍋里,嘩啦,嘩啦,把湯罐水舀出來,澆到碗上。灶臺邊擺上大小兩個斗缸,斗缸里舀滿小缸里的清水。鍋里洗過的碗,在大斗缸里洗一遍,再到小斗缸里浸一下。然后用干的白毛巾擦干,晾灶邊上,徹底干了才放進身后的菜櫥。
這些碗碟都是舊的。仕女圖,山水畫,少有平光的。一個乳白色的深底大碗,瑩潔光潤,照得出人影。有對醬油碟,高腳,五彩花紋,特別精致。就是放在灶臺上的兩個斗缸,大的一個繪有奇怪的圖案,后來才知道是甲骨文。那個小斗缸,廣口,矮腳,也有漂亮花紋。
大琛姆媽經常拿了一個高腳碗,讓我聞碗里的菜有沒有餿臭。我咝咝地聞了好久,沒有氣味呀。大琛姆媽說她的鼻子不好,讓我小孩子聞過,才可以放心。碗里的菜,經常是一筷腌茄子——頭天蒸多了,用鹽腌漬,第二天澆點熟菜油,可以就水泡飯。大琛姆媽說,你家人多好吃食。我記住的,卻是那只碗內的古代小孩,一個在樹下掃地,一個在河邊擔水。
然而,我最喜歡的是大琛姆媽家板壁門枋上的日歷本。日歷本,我家也有,也掛在板壁的門枋上。但是,我家的日歷,光禿禿的,過一天,爺爺就撕一張,最后只剩一顆釘子。大琛姆媽家的日歷,連著一張硬板紙。紙板上有圖畫。幾朵祥云,飄浮在天空。孩子坐在籮筐里,男人挑著。女人駕著云頭,回頭張望。角上,還有一頭老牛。
硬板紙陳舊,黑漆漆的,畫也模糊。大琛姆媽見我總站在這里仰頭看,就讓我跪到太師椅上,給我講圖畫里的故事。孩子去了哪里呢?織女媽媽再沒有回來嗎?這老牛真神奇呀。至今想來,這幅畫是我接觸到的第一個藝術品,如果它也可以算作藝術品的話。
日歷本旁邊,有一個暗色相框。長方形,五六寸高。照片里的大琛姆媽穿著暗花大襟衫,短發,微微笑著。她的旁邊,站著一個小男孩,六七歲,該是她的小兒子。照片陳舊了,帶了點黃色。但那時的大琛姆媽,大眼睛,鵝蛋臉,非常清秀。大琛姆媽說,這張照片上海照相館拍的,已經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了——大琛姆媽說話,會突然冒出幾個文雅的句子,或者詞語。
3
后來我去她家,大琛姆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進了房間,這個抽屜找找,那個盒子翻翻,終于拿了一張小小的照片出來,笑盈盈地遞給我看。
這是一個漂亮姑娘,大眼睛,帶著笑意,靈活明亮。劉海燙卷過,覆蓋著寬額。臉像大琛姆媽,鵝蛋形。顯眼的是圍巾,大方格,飾有流蘇,緊緊裹在細長的脖子上。我問大琛姆媽,這是誰呀。她輕輕笑著說,這是女兒,上海衛校畢業去了南京,和一個軍官結婚了。
大琛姆媽有這樣一個女兒嗎?我好像沒見到過,大人也沒提起過。然而,大琛姆媽很快做起了嬰兒衣服,稱為催生包的。大紅毛衫,三件。蠟燭包兩個,一個粉紅,一個藏藍底子,白色印花。大琛姆媽說,如果生個兒子,粉紅顏色難看勿啦。虎頭小鞋黃色,緞面,還用五彩絲線做了流蘇,可愛極了。
七七八八地做了很多,最后竟然是尿布。翻棉花的尿布,長的方的,寬的窄的,就是一大堆。還有紗布尿布,她做成了一捆。全裁剪過,兩層,四層,六層,分門別類,然后用粗線包了邊。自然也有被單撕開做的,大琛姆媽也細心縫過,說寶寶皮膚嬌嫩,不縫過毛邊,會被析出來的布毛絲勒傷。
見大琛姆媽做的那雙虎頭小鞋可愛,我也躍躍欲試。奶奶不注意的時候,偷了她的針線剪刀,從長桌最外邊的抽屜肚里,找出幾片花布,藏在平時害怕的退堂間,做成了一只單層的布鞋。毛邊,癟塌塌的。把里面翻出來,立在我手上,我看著得意極了。奶奶知道后,只是低下頭,從眼鏡底片下探出視線,不經意地看了它一眼。大琛姆媽自然驚奇了,再三說我的手巧。
女兒坐月子前,大琛姆媽帶著催生包去了南京,但很快就回來。她說,女兒家里請了傭人,用不到她。其實,她是不放心家里——她的小兒子大琛寄飯給二媽的嗎,一點印象也沒有。然而,不到兩年,大琛姆媽又去了南京,說女兒又生了。這次,她把外孫女秋敏帶了回來,由她撫養。
秋敏很瘦,成日成夜啼哭。大琛姆媽開始以為她吃奶不足,給她找了一個奶娘。秋敏還是哭,并且越來越瘦。最后,大琛姆媽才說她生了奶癆,抱到方家去挑了(很小聽說那里有個挑饞蟲的人,至今也不知道這個大圣是男是女)。記得秋敏在方家挑了回家,我到處尋找她挑過的洞,只想看看,到底有沒有饞蟲從挑過的洞里爬出來。
秋敏穿著白底碎花衣裳,紅色裙子,在大琛姆媽家的天井里走來走去。我這時正喜歡折疊手帕,一會老鼠鉆山洞,一會皮夾,一會手風琴。秋敏看得稀奇,但還不會自己折。大了一些,我帶著她到石洞門口,和人玩丟手帕游戲。她蹲在地上,看背后有沒有手帕扔下,卻很機靈。
忽然,大琛姆媽請人造房子了,在她家后門口的小塊空地上。這地該是四嬸家的,可能大琛姆媽事先和他們協商過。小小的房子,大琛姆媽用粗大的木頭做桁條,筆直的杉樹做椽子。木料出白后擱到紅磚山墻上,幾個泥水師傅在上面高聲喊:“甩饅頭啰——”我從后門口出去,饅頭已經搶光。秉哥笑嘻嘻地比劃——饅頭都被三房道地里的人搶去了,他搶到的也不多。
然后,大琛姆媽的女兒女婿從南京轉業回來了。他們的兒子還不滿周歲,和父母住在新造的小屋里。秋敏還是跟大琛姆媽。兒子叫冬敏,坐在車里。和他姐姐陌生,很兇,連我也被他咬過一口。大琛姆媽以為自己的女兒重男輕女,只偷偷塞幾顆奶油糖給我和秋敏,讓我們外面去玩。
大琛姆媽的女婿其實也是東河沿人,老家在漕斗南邊的義學里,可能此時沒了父母。大琛姆媽對他客氣得很,她說,女婿是半子,三句不上門。因此,凡是掃地洗碗這類事,大琛姆媽都讓女兒做。女兒在藥店上班,下班后總是編織孩子的毛衣。于是,大琛姆媽看孩子外,買汏燒全包了。
女婿高鼻子,大眼睛。說普通話,聲音洪亮。帶點小鎮口音,叫大琛姆媽恩娘(母親)。他在供銷社樓上上班,該是領導。常從煤餅廠借來做煤餅的夾子,在天井里做煤餅。煤屑堆在和我家分隔的矮墻邊,鏟進煤餅夾子,手腳使勁扳長柄,煤餅成形。咚,咚咚,再用榔頭敲幾下,煤餅可以脫出來——再不用大琛姆媽排列黑色士兵了。
大琛姆媽的小兒子幫著,把它們碼到天井東南的瓦棚里。高高的,一排又一排。大琛姆媽看著,再三叮囑,碼整齊了,倒下來會壓著孩子呢。碼成,拿出一塊軍綠色油布,蓋得嚴嚴實實。自此,大琛姆媽新買了一個煤餅爐子,放在墻門口,晚上封住,早上打開。三餐飯食,十只熱水瓶,全在這里燒——煤屑便宜一點。
不到兩年,大琛姆媽的女兒女婿分到了宿舍,搬了過去。在西街頭,我跟著大琛姆媽去過一次。宿舍新的一排,他們住了兩間——后來又生了一個兒子。大琛姆媽卻總是不放心秋敏,經常燒了她喜歡的菜送去。女兒知道大琛姆媽的用意,背地里笑對人說,我姆媽自己重男輕女,還以為我也這樣呢。
女兒的理由,是大琛姆媽送菜,每次都必須把碗盞拿回家來。大琛姆媽聽了,卻說,都是我從后生起(年輕時候)省吃儉用辦的家生(生活用具),只想活著時用著它們。實在,大琛姆媽是怕孩子不小心摔破了一個呢。
4
這年年底,大琛姆媽格外忙碌,除了過年,新婚的大兒子夫妻要回家來。
兒子媳婦都是部隊里的軍醫,親家公是到處換防的軍官。兒子結婚前,她不但沒和對方父母說句親近的話,就連媳婦也沒見過一面。她只在兒子的口中知道,是對方看中了自己,然后托人做的介紹。
正是奉行婚事簡辦的時候,部隊里的規矩更加嚴格。他們只是外面旅行了一次,就算結婚了。但是,在大琛姆媽的心里,必須像別人家討媳婦一樣地熱鬧一番。她是一個處事周密的人,此次是兒子的婚姻大事,當然更加慎重——就怕委屈了新來的人啊。
元旦開始——兒子他們旅行結婚的日子,她就請了泥水木匠到自己家里。泥水師傅把里外墻壁粉刷得明亮潔凈,爬到屋頂清理了一遍瓦壟,再給大灶安了風箱。木匠師傅做得更多。后面的小屋拉平頂,打制新式雙人床、五斗柜,還做了一個帶鏡子的梳妝臺。
師傅上門家里做,她酒菜熱飯招待。還讓我寫了一張清單,趁午飯后的空閑時間,一趟趟往街上跑。被褥她早就準備好,只要曬幾個猛火太陽就成。這會配置的是枕頭套、窗簾、玻璃燈罩、臉盆——她所買的,不但有討媳婦用的,連嫁女兒的也在內了。
這年冬天特別冷,清早拌的灰沙,不到一個小時,上面就是一層薄冰。大琛姆媽裝了一個煤爐,一個煤餅爐,放在旁邊,才不至于耽誤了修葺的進程。我每天看著她忙碌,覺得這個時候的大琛姆媽,是最快樂的。是啊,東河沿這許多人家,娶到女軍醫做媳婦的,她家是獨一戶呢。
然而,泥水木匠將要完工的時候,有件事情讓大琛姆媽犯難了。堂前小桌對上的墻壁上,貼著的這許多獎狀怎么辦?按照大琛姆媽開始的意思,保留這些獎狀,讓媳婦看看自己的兒子有多出息。然而,到了這會,一切都是新簇簇的,唯有這些獎狀卻是新舊不一,上面的幾張已經泛黃,一張還少了一個角——如果撕扯下來,至少這兩張會毀掉。
大琛姆媽畢竟是大琛姆媽,這點事還難不倒她。她左思右想后,決定保留全部獎狀——讓木匠師傅依著這些獎狀的尺寸,做了個邊框。再請漆匠師傅,刷上金色油漆。她自己還用幾個晚上的工夫,給這個框繡了一條細細的紅綢裙邊。于是,進來的每一個人,首先看到的,便是這墻壁上的獎狀。
新年到,兒子媳婦也到了。大琛姆媽喜滋滋地請客——一撥一撥請,她平時過年就是這樣。鄰里分發喜糖,和二媽一起。當時的人家,總是硬糖摻和幾顆奶糖,而大琛姆媽分的,自然全是上海帶來的大白兔奶油糖。按照小鎮的習俗,被請到的親眷,都須高規格回請一次這對新人。
這個時候我很少去大琛姆媽家,大琛姆媽忙著呢。一會出市買菜,一會裝煤餅爐,一會又換了新的薄呢灰色罩衫,帶著兒子媳婦去赴宴。她的軍醫媳婦呢,除了出門做客,都幫著大琛姆媽。她穿的是便衣——我多么希望,她能穿上軍裝啊——外面罩著大琛姆媽的圍身。一點也不嬌氣,說起話來,我家時常能聽到。空了,還拿一本書在看,厚厚的,好像是醫書。
眼看到了正月初十,我以為他們將要回去了。想不到的是,這大琛姆媽的兒子媳婦,竟然又做大掃除了。大琛姆媽清爽仔細遠近聞名,趁兒子結婚,她又大搞了一番,如今這對新人還有什么可以收拾的呢?然而,他們做的事情,不但我想不到,就是大琛姆媽也沒有思慮得到的。
新郎穿著家里放著的舊衣——每次回家探親,都穿著它為大琛姆媽做這做那——爬上了閣頂。媳婦也換上了大琛姆媽的舊棉襖罩衫,戴上大琛姆媽的舊絨線帽,站在梯子邊幫忙。新郎從上面捧出一堆堆的書,有舊的線裝書,有新的他們自己讀過的課本——也已經有點泛黃了,最后是一包包連環畫。
新娘看著這些曬在天井里的書,顯得非常歡喜。她不住地這本摸摸,那本翻翻,然后挑了一本線裝書看起來。還說,這本《本草綱目》老早就在找的,到處借不到呢。大琛姆媽看著媳婦看書的專注神情,想起自己還沒有把家傳的藍寶石戒指給她,竟然猶豫起來,到底要不要現在送給她呢。
“恩娘,我把墻壁上的這幾張獎狀拿走,可以嗎?”新婦講的是普通話,但稱呼大琛姆媽,學了新郎的家鄉話。
“可以的呀,但是,高的幾張時間長了,揭下來會不會破呢?”大琛姆媽遲疑著回答。她看著這些獎狀,“五好戰士”“先進學員”“衛生系統標兵”,三排,十二張。
然而,這新娘在部隊學過這個方面的技術,讓新郎到西街頭藥店買了點什么回來,放在臉盆化開,刷在獎狀的上面。等了一支煙工夫,獎狀竟然全完好無損地扯了下來。大琛姆媽看得稀奇極了,新郎只在邊上微微頷首。新娘從椅子上跳下,蹲在地上,細細地撫摸起這些獎狀。
她說,要把書和獎狀全帶到部隊里去,給獎狀做幾個相框,掛在墻上,留給孩子看——大琛姆媽早知道,自己將要做祖母了。聽了這話,自然笑得更歡。
當然,她再沒有提起戒指的事。這東西此時算是老古董,什么時候給,不都一樣的嗎。這話是大琛姆媽悄悄說給我母親,被我旁邊聽到了。
5
大琛姆媽有幾把絨線針,長短粗細,乃至環形的,要什么有什么。用橡皮筋扎著,藏在窗下的房桌左邊抽屜里。
粗的鋼針天藍色,頭部磨去了表面的油漆,精光閃亮。大琛姆媽嫌它析出來的金屬臟了毛線,不太使用。短鋼針有點奇怪,因為我那時經常在中街的大百貨柜臺前巡視,從沒見過這樣的。想來,是大琛姆媽年輕時去上海時買的——她后來經常去揚州大兒子的部隊,而沒去過上海。
毛線黑色居多。粗的織外套,開衫,斜無領。七針平針,一針上下針,組成豎條紋,這個不難。難的是口袋,高低左右,都有講究。毛線緊湊時,大琛姆媽用顏色相近的舊線織口袋的底片,然后用同樣在百貨店找不到的毛線專用針縫上去。大琛姆媽在這個口袋放鑰匙手帕,并不會耷拉,也不會鼓鼓的。
最難的是那條斜襟——針腳的密度不一樣。正身織成,長長的沿襟也好了,縫合起來,經常會高低不平,長短不齊。大琛姆媽縫了拆,拆了縫。有時干脆把整條沿襟拆了,換一號針重新來過。她說,怎么著也是織的時間短,穿的時間長,平平整整,才舒服呀。
外套穿舊,拆了,編織成內衣。讓我繃線,常常會看到一截磨損得很細的。她趕緊用手邊放著的斷頭線,黏附上去。有時,則在編織之時,添加進去。大琛姆媽說,這里面的衣裳,只要舒服就是,新舊無所謂啦。她把內衣織成中領,襯在中式棉襖的小豎領里面,熨帖,秀雅。
大琛姆媽織毛衣的動作輕巧,但速度很快。中飯后進去,才見她起了頭,傍晚放學,卻見到已經成了一大截。我驚奇地問大琛姆媽,為什么這樣快。大琛姆媽坐在小竹椅上,偏開老花眼鏡片,看定了我說,這做生活(活計)的道理和你讀書一樣,也需要坐功。
是呀,大琛姆媽除了埠頭洗衣和上街買菜,從來不到墻門外閑呆一刻,也不隨意到別人家走動。對此,大琛姆媽有個說法,一家管得一家事,管人閑事是非多。我從小到大,她好像從沒進過我家的門。有事,也是站在我家門口的踏腳上說,說完就走。
大琛姆媽唯一的嗜好是看戲。不但聽廣播里的越劇《紅樓夢》,大兒子的獎狀旁邊,還貼著林黛玉葬花的劇照。萬安橋旁邊的六房曬場做戲,她背了廚房里的獨人高凳去看。而且,總要看到戲文散場,戲文班子落臺,臺前成了一塊白地,她才背著高凳回家。
看過戲的大琛姆媽,總會變得和平時不太一樣。神色開朗了,聲音響亮了,連忙進忙出的腳步,也輕快了很多。大琛姆媽感嘆道,知道這戲文只是做給人頭看看的,但還是喜歡啊。于是,她就給我講戲——雖然,她此時看來的是樣板戲,但給我講的總是老戲。
大琛姆媽講《盤夫索夫》最生動,經常連唱帶做表演。“哎呀,官人呀官人……”她正襟危坐,念了這句女聲,馬上又是下一句男聲:“哎呀,冤家呀冤家……”故事很長,大琛姆媽從來沒有講完過,但我記住了嚴蘭貞是個溫柔善良的女性,也記住了她父親的名字叫嚴世蕃,祖父嚴嵩是個奸臣。
湊巧的是,后來我聽到一個說法,當年嚴嵩為了巴結謝閣老,特意拜謝閣老的母親為干媽。謝閣老母親生日,嚴嵩造了一幢高樓作為賀壽之禮——這高樓,竟然就是大琛姆媽的娘家二房廳。當然,這僅僅是傳說,大琛姆媽唱這戲時,也不知道有這淵源,但是,謝閣老從屬于謝氏十八房的第二房,卻是有史書記載的。
我讀初中一年級,父親給我買了一斤紅色毛線。托人從東北帶來時,我上街買了竹針,回家纏好了線團,趕忙讓大琛姆媽教我。大琛姆媽拿出砂紙給我磨滑了,再拿出一副細針給我起了頭,讓我自己織上下針,說兩寸夠了。兩寸織完,又教我放十雙。然后平針,直到正身完成,再教前身后片。
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可以長時間坐在大琛姆媽家。此時,我已經讀了點故事書,就賣弄給大琛姆媽聽。《田螺姑娘》,秉哥家小人書里看到的,大琛姆媽最喜歡。可能田螺姑娘和古戲里的一個小姐有相似之處,大琛姆媽忽然給我講了一出戲。題目情節忘記了,只記得大琛姆媽講得非常投入。有段唱詞,全是“我為他”。
唱這戲時,大琛姆媽和平時變得更加不同。她關了墻門,怕路人聽到吧。而且唱得很輕,很柔,好像在傾訴,又好像在哽咽。她說,“我為他”,共計有十八個,年輕時全部記得,如今只能唱這些了。
6
大琛姆媽的小兒子大琛頂職去上海后,大琛父親回了小鎮。大琛父親臉型略長,連鬢胡子花白,上牙有點外斜——大琛和姐姐像爹。他戴著白邊眼鏡,據說是上海鋁廠的會計。聲音很響,不高興時,會露出“察奈”這樣的上海牌。我叫他大琛爹,他聽了總是默然,好像從來沒有答應過一聲。
其實,他每年回家一次,過年的時候。那時,大琛姆媽每天大清早起床,出市買來魚肉蝦蟹。然后裝煤爐,洗衣服。每到十點半,她就燒出滿滿一桌,讓大琛爹先吃。大琛爹獨自坐在小桌的朝南位上,邊剝蝦殼蟹腳,邊斟錫壺里的熱老酒,邊聽收音機,優哉游哉。可能菜肴太多,也可能大琛爹人高馬大,他坐下后,小方桌竟然顯得小了。
這個時候的大琛姆媽,話比平時少,聲音也輕。她忙進忙出,看大琛爹的酒差不多了,才盛了兩碗米飯出來。一碗送給大琛爹,自己側著身子,匆匆扒拉另一碗。大琛爹不說一句話,接過飯碗,默默吃飯。外面賺了鈔票,供養自己的男人,都必須這樣小心伺候的嗎?實在不懂。
大琛爹一般住半個月,過了正月初八,他就回上海去。也有初五六提前走的,只沒有推遲過。他拎一個虎黃的旅行包,坐萬安橋碼頭的汽油船去馬渚,再在馬渚坐火車去上海。大琛爹回去后,大琛姆媽才收拾起平時不舍得用的碗盞。一個個用報紙包了,藏進菜櫥的最高層。然后,仍舊坐在里面的門口,做鞋結絨線。
然而,自從大琛爹退休回家,這個相敬如賓的模樣難以維持了。開始,兩人不斷嘀咕,氣氛變得沉悶,連我也不敢再去。后來,傳出大琛爹的粗重嗓門,大琛姆媽的聲音卻是不聞。再后來,經常聽到碗盞摔在石板地上的聲音,哐啷啷,哐啷啷。我好像聽到了小孩哭泣的聲音——是不是碗上那幾個掃地擔水的小孩呢?大琛姆媽的聲音還是沒有。
最后一次最響,嘭——墻壁上瓷器開花的聲音。隨之,才是大琛姆媽的幾聲尖叫,凄厲、憤懣、恐懼、絕望。我母親趕了過去,卻敲不開外面的墻門。叫來蔡元房的二媽,二媽見到大琛姆媽滿頭滿臉的血,嚇得大叫,出人命啦。這時,大琛姆媽二房廳的娘家人,也聽聞消息趕了過來。送大琛姆媽去醫院,才知道鼻梁斷裂了。
這時,街坊鄰居都說,夫妻吵架的有,老了,還差點傷了性命的,古時也少見。又說,是不是這老人,年輕時外面就有人的呢?出手這樣狠毒。也有人說,男人喝酒誤事,不能讓他胡亂喝酒。然而,喝酒也好,外面找女人也好,都不是家里的女人能左右,尤其是仰仗丈夫供養的大琛姆媽。
過了好些日子,大琛姆媽出來了。鼻梁還貼著紗布,臉上布滿血痕。埠頭上,有不知情的女人貿然問她,鼻梁怎么了。大琛姆媽低下了頭,好一陣不回答。如果旁邊有熟人,會牽一牽問者的衣袖。四下無別人,大琛姆媽就回答,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
她還是默默地,買菜燒飯洗衣服。不同的是,她把燒好的飯菜,分成了兩桌。她在里面的灶桌吃,大琛爹還是外面的小桌。本來就是大琛爹吃完她再吃點剩的,這又有什么區別呢!然而,大琛姆媽好像滿意了,因為此刻,她住到了后面的小屋,算是和丈夫分家過了。
第二年,大琛爹得了重病,好像去上海治療過,最終還是去世,葬在沙堰頭泥水爺爺也在的地方。對于這樣的丈夫過世,大琛姆媽當時悲傷嗎?三個孩子,怎么看待自己父親的呢?東河沿人家,后來又怎么評論這老兩口呢?統統不知,因為我那時已經外出讀書。
然而,大琛姆媽也病了,越來越沉默,最后成了癡呆。如果命運真會向人開玩笑,我見的人中,第一個便是大琛姆媽——大琛姆媽,不是東河沿最聰明的女人嗎,最后卻成了傻子。我幾次去探望,她的情況一次比一次差。開始還能自己吃飯,后來,卻是什么都要人幫著。自然,也認不出人了。
女兒照看不過來,請了一個沈姓阿姨。這個阿姨人小,力氣卻大,能抱著大琛姆媽行動。阿姨說,大琛姆媽并沒有完全失去意識,不過是不想理人罷了。吃飯前,必須給她洗手,飯后也須洗臉。就連大小便后,也要用熱水給她洗過。稍有馬虎,她就會流眼淚哭。
后來,我母親右腿骨折,也請了阿姨。我家阿姨動了個好腦筋,天井的墻上牽了根繩子,繩的那端掛個小銅鈴。外出,或者休假,讓我母親拉這根繩子,沈阿姨聽到鈴聲,趕忙過來。沈阿姨說,大琛姆媽非常喜歡這個鈴聲,每次聽到,都會咧嘴一笑。
聽到這話,我想起了小時奶奶講《孟姜女》的事——曾經期待過這堵矮墻上,長滿了南瓜藤、絲瓜花和扁豆節;一個南瓜特別大,我就是從這個南瓜里剖出來的女孩。然而,已經被大家認定癡呆了的大琛姆媽,為什么也喜歡這個鈴聲呢?也是不懂呀。
十幾年前的一個黃昏,姐姐來電告訴,大琛姆媽過世了。我立馬趕過去,到時已經關了香燭店,沒買到花圈之類。但是,當我在大琛姆媽的素桌白帷前深深祭拜,眼淚,卻似斷線的珍珠,紛紛落下。
在那一瞬間,所有小時的一切都回到了眼前,而眼前卻迷茫一片——大琛姆媽曾經怎樣執著地活在這個世界,為什么上天安排了她的意識先于軀體離開?大琛姆媽,再也聽不到她所喜歡的鈴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