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
聽說今天的任務是進攻三界山。
我們先是邁著小步,然后在急著去赴死的鞭子下逐漸加快速度。我的舊主人剛才死了。在臨時挖出的和鳥巢一樣淺的戰壕里,在大師兄發出沖鋒的命令之前,他被一顆彈片削掉了半個腦袋,還沒想明白遇到什么事情就咽氣了。我并不悲傷,看著他就像貓看著死耗子一樣無動于衷。他本來有點財富,但戰事從某個地方起來了,席卷到他的家鄉時他很快就變得一無所有,窮得只剩下我了。窮得只剩下我的他沒有飯吃,只剩下參軍一條路好走。戰爭本和我無關,是他把我拉了進來。現在一個瘦得和干蝦沒兩樣的人騎在我背上,像個肺癆患者那樣咳得不行,真讓我擔心他會將自己噎死。說不定這也是他期盼的,總好過我舊主人的下場。
小怪獸跑在我的右側。它瘦得像只鼴鼠。真不巧它的騎士又是個五大三粗的胖家伙,在他的身下簡直看不見它。但它跑得飛快,在毫無價值地表現著勇氣。拳擊手勉強在左邊與我并駕齊驅,它高度近視,像是用耳朵而不是用蹄子在擠擠挨挨地跑著。它背上的那位不再是昨日之戰中要么死了要么失蹤了的刀疤騎士,換成了一個獨眼龍。我想,他看到的炮火一定比我們少一半,從這方面來說,他是幸福的。火藥是個暴烈而瘋狂的性子,正像一條蛇一樣拼命插隊,我早就斷定它長的是急于送死的面相,它越緊張越興奮,顛晃得它背上的那位本來就長得像只蠶的戰士看上去更像只蠶蛹。我身后的黑人在昨天那場無關緊要的戰事中成了跛子。這個賬不僅要算到敵人也要算到我軍的頭上。人的體積太小,槍法不好或者剛上戰場還不敢殺人的敵人總是先打馬。而我們的人一進入敵人的射程就趴在我們的一側躲避子彈,我們被當成了盾牌,而我們顯然又不是鐵制的。昨天黑人倒下的時候壓倒了它的主人,他的腿也折了,這就是他媽的因果報應吧。現在黑人跑起來就像一只跛了的跳蚤。花蝴蝶已經掉隊了,它是從馬戲團里被征用過來的,它顯然不是塊打仗的料,之所以還能在我們中間濫竽充數,沒被士兵塞進油鍋,是因為在休戰的時刻,他們需要它表演一些花花架子。虞美人也快掉隊了,慢跑的樣子就像一只花骨朵在水中漂浮,它給我的印象是一匹在和平年代可能會成為賢妻良母的馬,在我們已經歷無數戰事后,它多情的性格依然沒有改變。它前面的李三兒至多只能算是匹歡蹦亂跳的小馬駒,我瞧不上它那想沖鋒在前的勁頭。
最前面的是無影腳,它跑起來不僅像一陣風,更像一團火。它像一團火朝我們還看不見的敵人的陣營襲去。然后我看見它化成了一團火。
蠟黃的閃電忽然破云而出。那么響過雷聲了嗎?我想應該有,但我已經分不清凌空而來的雷聲和炮彈聲了。大炮在我們周圍任性又興之所至地開花,隨意選中一個人,在他的尸體上結出璀璨的果實的同時,又任勞任怨地為他掘出墳墓。天空下起紅色的雨來。濕漉漉的路面像鋪滿了狗皮膏藥。我們不像在沖鋒,而像是在夢游。每一口空氣都兢兢業業地刺痛我的肺,其中的硝煙濃度比患有強迫癥的蜂巢還要密集。
小丑倒下了,小怪獸倒下了,稻草人倒下了,黑人也倒下了,順便埋沒了它的騎士。小怪獸和知縣是同時被掀翻在地的。其實炸死一匹馬毫無意義,對尚未在煙霧中顯影的敵人來說,真是多此一舉的浪費。已經無數次被證明,馬沒有主義和信仰,所以馬無需要被消滅。但炮彈顯然不這么看。人類當然不比我們好多少,甚至更糟。我背上如有神助竟然活到現在的那位,連顫抖都忘了,像一棵樹面對森林大火那般紋絲不動。他的同類也自然再次領受到,大刀和長矛只是戲臺上徒勞的道具,而令人懷疑的勇氣更是連他們頭上黃頭巾的作用也沒有,片刻之前他們嘴邊信誓旦旦的咒語也只是一個像輕飄飄的蜘蛛網一樣的無聊笑話。
我們終于以死傷過半的代價沖過了一條淺淺的河。
大炮封鎖了退路,所以我們只好繼續向亂石叢生的山岡沖去。然后,我們漸漸看見了瘴氣般的敵軍防線。嚴峻得像一塊密不透風的鐵。然后,在密不透風的硝煙中漸漸冒出槍尖來。然后,子彈代替炮彈扮演起索命鬼的角色,它不再像長眼睛的冰雹而像不長眼睛的冰雹一樣落在我們身上,在我們身上鉆出一個個喜笑顏開的小孔,就像用手指捅破一張紙那樣。子彈落在我們身上就像暴雨落在河面上那般密集而自然、優美。我應該不是中了六槍就是八槍。
終于,我們背上的中國人與等待他們的五顏六色的外國人短兵相接了。
我的任務暫告一段落。我踱回河的對岸。我洗濯傷口,眼睜睜看著血淤像成團成團的鰻魚從身上掉落。我聽著戰斗在彼岸講述它早就注定的進程。子彈和刀還有語不成句的咒語在那里不那么對等地交談,受傷和死亡、痛哭、嚎叫和向或生或死的爹娘的求救在那里齊聲訴說。
虞美人也來到我身邊。往日最平凡不過的時刻,它也將鼻息喘得格外嬌滴滴的,而且自覺每個步伐上都粘著異性沉滯的眼光。現在,它更像忘記了近在咫尺的戰爭,酸棗般的眼眸里有種淚水一樣的柔情在涌動,這讓我感覺我們之間隔了一層因夸張而變形的熱氣。它伸長毫無彈性的脖子等著我垂青甚至是在等著我求歡的樣子,真像只哈巴狗。
我慢吞吞地說,“現在不是時候。你看,那邊還在戰斗呢。”
“正因為這樣。它們都死了,所以我們好像也時日無多了。”她說完的瞬間,臉上就堆砌出火熱而完美的憂傷。
我決定用沉默來對付它。
它一邊前蹄刨地,一邊未經它那愚蠢的腦袋尋思就帶著令我肉麻的媚音說,“我們總會死,說不定就在下一秒。那么我們還有什么不能干的呢。”
我得承認它說的有道理。但我不喜歡“干”這個字眼,是它將我忍不住露頭咕咕叫的情欲縫合上了。如果沒有它,我說不定也愿意滿足虞美人,同時犒勞自己。
我裝著正在觀賞對岸的戰爭游戲。敵人遠比我們想象的少得多。子彈制造的動靜早就變得稀稀落落的了,只是因為敵人放棄了槍炮,想體會下肉搏的快感。但我們依然不爭氣地落于下風。這時,虞美人問出一個要命的問題來,“你對這場戰爭怎么看?”
我對這場戰爭沒看法,我對任何一場戰爭都沒看法,我只是覺得它很無聊、荒謬和惡毒。唯一的好處是減少殘忍的人類,如果馬類能夠幸免于難的話。
“這不是我們應該關心的問題。”我語氣冷淡地說。說完我還重重地嘆息了一聲,我希望它能從中聽出不耐煩。
虞美人看看我,沒有再說什么,然后顫抖著向對岸走去。我有些傷感,它寧愿接近危險也不愿跟我相處了。幾分鐘后發生的事,更讓我后悔了幾天。它的騎士向戰斗事業獻出了生命,當我們撤退時,它停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然后被敵人虜走了。
我們只撤到河的此岸,自尊心就困住了我軍逃跑的步伐。敵人沒有追過來,還在耐心等待著我們新一輪無效的沖鋒,那樣才會逗樂他們。我們在河邊臨時挖掘戰壕。敵人只好望洋興嘆地退守到寸草不生的山岡上。
下午,硝煙慢慢散盡。戰場上真安寧啊。太陽被烏云烘托在天空上。然后殘陽的光輝像血一樣滴落到大地上。然后豆粒大的夕陽恬不知恥地橫在山坳里,過了很久,才像是被人踹了一腳一樣突然掉下去。夜,是每個人的渴望。雖然每個人都不知道入夜后會發生什么。夜終于來臨了,夜色濕噠噠的,死馬和死人的尸體味道蓋過了一切。在一只螞蟻也藏不起來的戰壕里,我們一個個都像尚未蘇醒的僵尸那般沉默。
洋鬼子在隔空喊話。
“他們在喊什么?”終究有人忍不住問。
有人說,“那還用問。你們被包圍了,投降吧,”這人又尖著嗓子說,“投降吧,可憐的中國人。”說完他笑起來。
沒有人陪他笑。
他笑完之后,突然站起身來向戰壕外奔去。
除此以外,夜里什么也沒有發生。
晨光遍地開花時,我發現,昨天傍晚還像只蚯蚓在淤泥里翻滾的我的新主人,已經像條岸上的魚那樣早已死去多時。
在河對岸,敵人將我軍的尸體碼得像個萬里長城。
現在應該是夏日的五點鐘,離我最近的戰士的血從身上就像五點鐘的露珠從葉片上滴落下來,他終于在吊鉤式的天光下找準了傷口的位置,伸進手指去摳,臉上布著酸爽又空落落的神情,仿佛他的手指是止癢藥劑。然后,可以想見,血先是像靜水流深的小溪,接著像噴濺的彩虹帶一樣,在他的身體和大地之間架起了一座彩虹橋。他死了,倒在了夜里死去的死人堆里,就像一片枯葉掉進了枯葉堆里。
天空在煙霧般的朝霞籠罩下,泛出珍稀的藍光。有個不知死活的家伙站起來做早操,沒有發生什么,于是又有幾個不知死活的家伙站了起來。還是沒有發生什么。終于我們發現敵軍不見了。他們趁著夜色撤退了,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相比消滅我們。歡呼聲頓時嚇得太陽鉆進了云層。勝利的光輝籠罩四野,讓每個人的臉龐都熠熠閃光。
在天空重又被烏云裝進口袋里的半上午,我們丟下了在泥水里奄奄待斃的同伙,正式撤退了。
我們分不清到底主動還是被動地又打了幾場仗。士兵們騎著我們或者我們馱著他們沖出包圍圈,似乎只是為了進入另一個更好看的包圍圈。有時看不到敵人,有人看到的不多,敵人就像藏在蒙了一層水汽的鏡面里。每場戰斗都很慘烈,但我們都以失敗告終。大師兄找不到他的士兵,士兵也找不到他們的大師兄。現在我們不能叫騎兵了,因為馬幾乎死光了。只剩下李三兒、花蝴蝶、拳擊手和我,這可能是因為全身上下就沒有一根勇敢的毛。
有一天,整個軍隊被無緣無故地徹底擊潰了。
下午,我們鬼使神差地逃到了一座村莊。
已是初冬了。六個死人倒掛在村口的上了年紀的槐樹上,他們被開膛破肚,糾結的腸子看上去像一只只紅白相間的馬蜂窩,只有一個例外,她的腸子被拉出十幾米長,尾端打了一個結,像風箏繃緊的線軸。無數冒著血光的無名飛蟲正在吸溜溜地飽食著血腥。無法判斷是哪支路過的部隊或者流寇干的。
我們搜索了半個時辰,沒有找到活人和食物,只有令人垂涎欲滴的炊煙氣味彌散在空中,看來村人還沒有走遠。遠遠的地平線上能看見森林黑黝黝的輪廓。
“我們應該去追。”一個人說。
“我們不是來找他們麻煩的。”另一個,人回答。
他得到了沉默的贊同。因為沒有人還有力氣去追獵十步開外的像豬油般肥碩的兔子。
我們從黃昏坐到黎明,又從黎明坐到黃昏。像必須結伴而立卻又彼此防范的梅花樁。我這時還不明白他們為何要這樣,直到后來我真正明白了饑餓的滋味。夜里,閃著金屬光澤的蚊子在我們周遭像一支支毒箭在盤旋。月亮像一只凍得瑟瑟發抖的貓,悄無聲息地滑過天際。清晨頑固地拒絕曙光的瀕臨,直至下起雪來,而后幾乎一瞬間大地一片白雪皚皚。
有個官樣的人從醒來后就面無表情,像帶著一副冷漠的面具,快接近中午時,他終于說,“我是一個大師兄。”
他自我介紹叫唐鋼后,開始問其他人的名字。
李小力、羅石、方小虎、易風、丁五、馬沙、王田。
他們以各種方式回答了他。如果不是頭上包著的黃巾還能證明他們曾經屬于一支隊伍,那么他們看上去更像田野里營養不良的莊稼。
還有個張著空洞的嘴巴在睡覺的人,幾乎被雪完全覆蓋了。方小虎指著他說,“我兄弟,昨晚死了。他就叫方士兵。”而后他哭得像個水牛在打咆哮。
“不能再這樣下去。”唐鋼費力地想了一會兒,然后聽上去斬釘截鐵地說,“我們應該離開。”
看不出年歲但應該很老了的羅石示意要發言,得到了允許。他嘴里僅剩的幾顆牙像沼澤地里冒出來的尖石,他還在不停地剔牙,要么就嚼著葉梗,仿佛它真能充饑似的。昨夜,在凍僵了的夜色的保護中,我也被那有滋有味的巨大動靜驚醒了。現在,他粗魯又顯得謙卑地說,“請問你以前是率領一千個士兵的大師兄呢,還是率領七個士兵的大師兄呢。”他接著用斷斷續續的干癟笑聲證明自己的發問很真誠。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響應他的好奇。
張開黑洞洞的大口笑起來的羅石就像一個鬼,他笑了好一會兒又問,“你現在還把自己當成一個大師兄嗎?”
大師兄準備發作了,李小力吐出嘴里嚼爛了的枯草,拯救了即將發生的火拼。
“我覺得最后的力氣用來等死比較好。”
李小力貪婪的眼光毫不掩飾地投向可能還在安靜地等死還沒完全死透的方士兵。方小虎發現雪無法隱蔽方士兵后,坐到他身上,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保護。畢竟面對活人做成的鎧甲,其他活人可能會有所收斂。
“我餓得都想吃掉自己的嘴了。”李小力說。他臉上布滿奇形怪狀的傷疤,只有對世界充滿仇恨的畫師才能畫出來,像吸血蟲和螞蟥在交媾。
羅石原本可能想笑,但他沒有笑。他打呵欠的嘴角都要連到天上去,他將葉梗直接咽了下去,然后伸長臉說,“以前老人們說,死神總是緊跟在瞌睡蟲之后,我不相信,現在我多么希望真是那樣。我在吃撐了的夢里就不聲不響地死去了。”
人們以各種輕微的動作表示贊同。
只有那個叫王田的年輕男人好像寧愿所有人把他忘了,他站在人群之外,斜靠著一堵斷墻,他的嘴唇一張一合,風偶爾帶來微弱的旋律,他應該在唱著和家鄉有關的歌謠。他看上去有些文弱,似乎時刻被某種情感的力量壓抑著,臉色憂傷得像一只打碎的瓷器。
“戰爭奪走了一切,”斷了一只胳膊的易風看向遠方說。他的額頭上有個方形的烙印,說明曾經是個罪犯。
“誰也不能例外。”馬沙在低頭摳著膝蓋上的傷口。“包括我。你們一定都看出來了,我還是個孩子。”
“如果你們只想著這些,那我們鐵定活不下去!”唐鋼說。
“戰爭永遠不會結束,……”方小虎像撫摸死去的情人那樣撫摸著方士兵鐵青色的臉頰,好似在發表葬禮演說,但低泣聲壓住了他肺腑里的話。他渾身顫栗得像颶風中的落葉,我預感到他時辰不多了。果然不到傍晚他就倒在了方士兵的身旁。
“我從來不認為戰爭有什么不好。沒有戰爭,這世界也就那個鳥樣。”羅石說。
是丁五結束這場毫無必要的談話的,他重新勾起了人們對食物的欲望。“像個菠蘿,”他盡可能縮小自己,雙手的力道都像要將前胸壓進后背去,“我的心臟就像個菠蘿一樣在我的喉嚨里跳。”他似乎是個膽怯的人,破爛的黃巾完全包住倒三角形的臉,但他沒理會唐鋼的制止,好像一點也不怕暴露自己的弱勢,用自憐又自豪的腔調說,“我承認我有心臟病。但請你們相信,絕對不是先天的,我和你們一樣受了太多驚嚇。”
唐鋼對丁五說,“從現在起,你要記住你不比在戰場上安全。”
又入夜了。我能聽見冰塊在泛著灰藍色光芒的溫柔的雪面下暗自集結,我們像赤身裸體站在冰窖里。兩天來,周遭的草被我們吃光了。不遠處還有綠茵茵的一簇簇,但他們將我們拴在樹上,似乎只有這樣才是公平的。如果注定會發生什么慘不忍睹的事件,那么他們好像還在等著誰的決心定下來。我餓得睡不著,而夜真是發自肺腑地黑啊,我餓得不僅胃,連天地都在眼里萎縮。滿眼灰敗的白色,緩慢而無可逆轉地凝聚成了針尖上那痙攣的一個點。然而我還是睡過去了,像掉進深不見底的黑洞里。把我打撈上來的是一種從大地內部涌上來的躁動。
一支不知什么軍隊從危機四伏的山岡上像黑色的蟻群那樣爬過,然后毫不節外生枝地走遠了。
我看見雨打在李三兒銹紅色的背脊上,像充滿祭奠意味的流星那樣濺落下來,才知道下雨了,雨下得綿長、哀怨而滿懷恨意。我和雨用同情的眼光互相看著。拳擊手在小心地打著噴嚏,他可能受寒了。
“對,你逃不開戰爭,因為它永遠不會結束,”是羅石說夢話似的在回答誰。討論在我睡著時仍在繼續,但很長時間過去也沒有人搭腔。羅石剛才應該也睡著了一會兒,睡眠卸了他的妝,在李小力擎在手中的蠟燭頭的照射下,他看上去像突然又老了十歲,正像日落西山一樣往死亡的殿堂里猛闖。
羅石堅持把話說完,“唯一的結果只會是,我們死亡。”
“我們應該派人出去偵察。”唐鋼賭氣的口吻像是明知道不會有人聽他的話。
他流落到此地之前可能真是一個大師兄。但我不相信他有什么可靠計劃。
“去尋找隨便一支什么軍隊。”他說得不容商量,但沒有底氣。
“難道我們是在這里等待軍隊嗎?”他又大聲問,但聽上去和他的肚囊同樣干癟。
“天底下就沒有一只好鳥,”李小力終于慢條斯理地接茬說。他似乎想出了一個與此無關的主意,“所以不會有一支好軍隊。沒有軍隊會善待我們,我們都快餓死了,只有我們自己善待自己。”他右手晃蕩著蠟燭頭。我已經判斷出,這個頭重腳輕的蠟燭頭像極了他那輕浮、張狂卻又結實得可怕的性格。我終于在刺眼的光芒中醒悟過來,燭光的目標非常明確,直奔我而來。
“軍隊對我已經沒有意義。”羅石說。
“這個世界也不是他能改變的。”李小力像含了滿滿一口馬尿在講話。他像個已被自己的念頭震驚了的罪犯那樣看著我,咽了咽口水。
“既然你們不愿意,那么就由我去尋找一支軍隊吧。”唐鋼說。
最后一個音符消失時,他也在黑暗中消失了。我想,也許他是預感到什么他阻止不了的事情即將發生,只得選擇離開了。
“我反對你們那么干。”馬沙躺在雪地里像個躺在襁褓里的嬰兒那樣在咆哮。他應該不超過十五歲。
看來有什么早就商量好了,在我被驚醒之前。
“別廢話了。”李小力說,“我們只是不想餓死。那么其他一切東西都得為這個付出代價。”燭光纖毫畢見地暴露著他臉上的狂態,但那里面又時時刻刻潛藏著一股冰冷的冷靜。我感覺到了鈍刀一般的危險在逼近。
“對,我們只是不想餓死。”羅石說,“我們斗不過敵人,還不能殺一匹馬嗎?否則我們還能干什么呢。”
“軍法不允許你殺馬。”殘疾人易風噓著冷氣說。
“要不你把還剩下的胳膊送給我們。”李小力惡狠狠的語氣不是在開玩笑。
“軍法不會饒了你。”馬沙將冰塊拍得轟隆隆響,像在擂戰鼓。
“笑話。軍法在哪里?我們的軍隊都沒了。軍法可不管你活不活得下去。”羅石說。
“你們去那邊動刀子好嗎?求求你們。我心臟受不了。”丁五蜷曲著身子跪在地上,雙手向兩邊扒扯著痛得扭曲的嘴在減輕劇痛。所以他的話聽上去就像是用手從垃圾堆里扒拉出來的。
王田一個人躺在角落里,沒發出一絲動靜。
李小力吹著口哨,揮著馬鞭向我摸來。他的腰繩上插著一把尖刀。花蝴蝶驚恐地用臀部頂我。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是不安地轉圈。花蝴蝶也跟隨我的節奏轉圈,李小力快到我面前時,我才想明白,花蝴蝶是想躲到我身后。
但我畢竟是一匹高頭大馬。李小力對能制服我沒有信心,他確實餓得只剩一副骨頭架子了。他從我身邊像溜冰那樣虛浮地滑過,邊摸向李三兒邊用溫柔的聲音說,“我叫李小力,你叫李三兒。你沒主人了,我們是本家,你就歸我了。你們說,我殺自己的馬,你們沒什么好反對的吧。”
在我聽來,他與其說在給別人找個理由,倒不如說在給自己壯膽。
“你這個逃兵!必須軍法處置。”李小力朝在韁繩那頭掙扎的李三兒吼叫。
人們幾乎異口同聲地笑起來,對李小力急中生智找到的理由表示滿意,好像這樣對自己也有了交代。
羅石堵住了李三兒的退路。他像唱搖籃曲那般嬉皮笑臉地說,“我們并不想折磨你,小兄弟。我們只是不想餓死。”
丁五朝遠處的黑暗響亮地說,“我們不想餓死。”
看著躲藏的李三兒反而被韁繩纏得越來越緊,易風也結結巴巴地說,“沒錯,我們不能被餓死。”
李三兒看向我們的眼神無助得像一滴水掉進了沙漠里。
“新鮮的肉才好吃。”馬沙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速度奔過來,奪過李小力就要刺入的尖刀。他刺啦一聲從李三兒肚腹上剜下一塊肉來。
花蝴蝶晃晃悠悠地暈倒了,像顆啞彈栽倒在地,嚇得所有人都跳起來。但羅石點燃篝火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易風用一只胳膊抱來干木材,丁五匍匐在地往這邊爬過來。
李小力眼睛亮得像山洞里的燭光,他像吹滅蠟燭似地嘆了口氣說,“你們這些狗日的,沒有一個是比我好的東西。”
李三兒的肉被穿過尖棍架在火上烤。李三兒看著它的肉被穿過尖棍架在火上烤。它顯然驚呆了,顯然不相信那是自己的肉。
馬沙笑瞇瞇地雙手把刀送進李小力的手心里,他討好的意味太過明顯,以致李小力無法裝作視而不見,只好回以敷衍的一笑。
李小力的刀尖就要戳進李三兒的身體了,他想割下第二塊肉。這場景比我小時候見過的宰馬場里的種種情景都要殘忍得多。連高度近視的拳擊手都扭過頭去。這時,躺在角落里的王田突然襲擊過來。他奪下刀,用嘴親吻刀尖,又用刀割破指頭,把指頭塞進李三兒嘴里讓它吮吸他的血,然后他單膝跪地,手支撐著李三兒的脖頸,沉穩得像個腳手架,一刀快速抹過李三兒的脖子。李三兒就此與我們永別了。
我也承認,這樣解決李三兒是一種仁慈。
李三兒免遭被凌遲的尸體,很快被無數只嘴巴和咀嚼骨髓的聲音淹沒了。王田沒有分享。他還坐在那堵斷墻之下看著天空。雨不知何時停了,月亮像一張烤焦的紙粘在天幕上。
第二天早上,置身事外的陽光漫不經心地照在一切顯得陳舊的事物之上,也同時向李三兒瘦弱的骨架傳遞溫度。它的殘骸像無數只腐爛的花朵一樣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淤血般的雪地上。他們在浪費,像飽食終日的人那樣隨意丟棄了。但這種現象會改變,一旦肚囊憋下去,他們是會從垃圾堆里撿食物的。
我的猜想很快就會得到驗證。
這天早晨,李小力醒來后說,“昨晚我做了一個夢,你們知道嗎?我們不僅一起吃肉,還一起去我們每個人的家鄉喝了一場酒。連馬都喝醉了。”
沒有人回應他,因為昨夜發生的事,他們眼下還寧愿裝睡。
我昨晚也做了夢,近來我每晚都做同一個夢。我夢見自己孤獨地走在星辰寥落的荒原上,去尋找一匹面目模糊的母馬。
日上三竿了,冬天的太陽像個剛出土的小土豆那樣掛在天上,他們仍然躺得像個懶漢。回味胃的充實此刻對他們來說勝過一切。天空藍得像原始的海,遠方的森林有時看得到,有時看不到。森林已經淪落為海市蜃樓般的所在。我相信他們每個人都和我一樣,指望那里代表著希望,但沒有人敢于到達。連無事生非提議去偵察的話語也在他們的嘴邊乘著隱蔽的弧線溜走了。
他們是把這里當作永久的碉堡了嗎?
是的,他們開始正常放哨。也許不是為了防范敵人,而是為了發現獵物。每天正午,在毫無溫度的陽光下,他們抽簽決定放哨的先后,每人兩小時。但除了馬沙手中的簽條決定他去放哨外,李小力、羅石命令馬沙代替自己,易風盡管擺出商量的姿態但用的是不容商量的口吻,丁五捧著心口求馬沙,馬沙欣然受命。仿佛如果真有獵物上門,站在哨位上的他會第一個得到好處似的。我已經發現他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單薄的身體可能成為下一個目標,只要有人提議,這就完全有可能。他得有用,而且在百米之外的崗哨上他是安全的。虞美人、拳擊手和我還在,但一匹馬的價值可能比他大。馬沙請求王田同樣驅使他,但遭到了一聲不吭的拒絕。他們把自己的性命就這樣交到這個矮小的男孩手里,我感覺好笑又理解,現在還有什么值得重視的呢!
他們極其珍惜地廢物利用了李三兒的殘骸后,又商量了一天時間,開始抽簽決定誰外出找食。然后重任又全部落到馬沙身上。很不幸,王田一次簽也沒有抽中。我知道他很想抽中。他們對馬沙能找來食物不抱希望,甚至看著不再喊餓的馬沙夸張地攤開雙手的樣子都不過問一句。
一天正午,王田將手中的簽條扔到他殘存的力氣能夠到達的終點,堅持要自己去找食,但遭到了所有人包括馬沙的圍攻。
“他是要乘機逃跑吧,”羅石的聲音像有人在十里之外敲擊戰鼓傳來的回音。
“誰認為沒這種可能誰就是傻蛋。”丁五說。
“就是這樣,沒別的可能。”馬沙說。
“如果注定要死,誰也不可以獨活。”易風說
“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李小力像吐出一截截蚯蚓似地說。
他們最后是用五個軀體的重量制服王田的反抗的。
就這樣又等了好幾天。
死亡已經在我們四周顯影了,包括我、高度近視的拳擊手和變得苗條無比的花蝴蝶。我們同樣餓得連彼此身上的馬蠅都吃光了。我們似乎還在等待更壞的事情的到來,在死亡之前。
又一個橘黃色的早晨,樹木、房屋、山脊和鳥都在想著自己心思,如果還有鳥的話。鳥已經絕跡了,軍隊滾過的地方寸草不生。馬沙也許因為體積小消耗能量少,也許他真的找到什么食物但偷吃了,他似乎成了當下最有力氣的人,這讓他自覺獲得了某種權威,他說:
“既然我們騎著它們也逃不遠,還不如吃掉。”
我早該想到的。但看在饑餓的分上,將要發生的一切行為都值得原諒。
“我們還指望逃嗎?” 李小力說。
“四周全是軍隊。”易風說。
“我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丁五說。
“要命的是,我們從來沒有想過逃。更要命的是,我們從來沒有想過逃,這是對的。”羅石說。
“你唱首你家鄉的歌吧。”馬沙對王田說。
“我的家鄉被焚燒了。”王田說。
“我的家鄉比你的更慘。”李小力說。
“沒有誰的家鄉能跟我的家鄉比慘,就你也不行。”羅石瞪著李小力說。
“我的家鄉男人死光了,女人也一個不剩了。只有我一個人逃了出來。”李小力頂撞說。
“我也是。”丁五捧著心口說,“你簡直鬧不明白到底是誰殺的,洋鬼子,清兵,還是我們的軍隊。”
“鬧明白又有什么用。”羅石說,“我的家鄉不僅女人和男人一起死光了,連一只狗都不剩了。你不要再和我比,”他是指李小力,“我真想揍你了。”他向李小力挪去,李小力想往后退,但兩人動作半天卻發現彼此都沒力氣動上分毫。這讓羅石開玩笑的欲望勝過了生氣的欲望,他的兇惡從祖輩的血液里泛上臉來,“我爺爺是個刀子匠。什么是刀子匠你們懂嗎?就是把男人閹割成太監的。我如果能吃到什么,有了力氣,我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閹了。”
“為什么?”馬沙問。
“不要問我為什么,我也不知道。”羅石說,“我現在還哪里知道那么多。”他兇惡的表情已經被冷漠代替,然后又轉為憂傷,而憂傷正像一把火正在把他的最后的熱量燒得一干二凈。
“你開了一個很不錯的玩笑。他媽的,”李小力說,“你還真猜中了我的心思,我們快死了吧,至少我知道自己快了,但我竟然——你們知道嗎——我現在唯一想干的事,我現在竟然想干個女人。”
“活到這分上,生和死沒什么分別了。干和不干又有什么分別!”丁五撫摸著心口說。
“現在我允許你們殺一匹馬。”王田突然說。
“我想再忍忍。我并不后悔那天的事,但我不想殺馬了,它們曾經和我們一樣,也是我們的戰士。”羅石說得很真誠。
“如果我不允許你們殺馬,可能我們中間就有人要倒下。”王田說。
“我們是該再殺一匹。”易風看著自己的空袖管說。
“我不反對。”丁五終于把手舉起來,指天發誓似的,“但我這幾天一直反胃——如果他媽的我還有胃的話。”
“那就這么定。”王田轉頭看向我,臉扭曲得像一團亂麻。我希望我從中看到的痛苦是真的。“盡管我們與馬曾經并肩作戰,但殺馬頂多讓人懷疑戰爭。殺死同一陣營的戰友,會讓我懷疑生命。”
“媽的。我們到底打的哪門子仗我們知道嗎?”李小力說,“喂,你們知道我們為什么要打仗嗎?”
沒有人回答他。
過了很久。太陽都快落山了。馬沙向崗哨的方向爬去,他邊爬邊對身下的塵土說,“我去放最后一班哨。無論我回不回來,你們都殺馬。”
“等你回來。我希望我還有力氣吃。”李小力鄭重又悲切的聲調像在宣讀臨終遺言。
黃昏逐漸降臨。給我的感覺是,這天的黃昏從清晨起就在醞釀它的降臨,就像每個人、每匹馬的生命懂從出生起就孜孜不倦地孕育著死亡一樣。然后,黃昏以銹跡斑斑的天色宣布它正式來了。然后事情有了轉機。馬沙幾乎是令人嘆為觀止地小跑著回來,告訴所有人,他看見,兩個人和一匹馬即將從這里經過。
在黑糊糊的山脊上,他們和它像一艘小船在迷霧中時隱時現,慢慢朝我們駛來。
他們像曾經訓練有素的士兵那樣埋伏起來,竟然沒費多少力氣就成功伏擊了獵物。
是虞美人。
因此我斷定那個全身一處比一處白的外國人是個軍官,要不也是個與軍隊脫不了干系的人。虞美人是從戰場上與我走散的。對此我負有責任,如果我沒有拒絕它。它被敵軍虜去了,毫無疑問會為敵軍服役。我記得我好像曾經對它說過,生在這個時代,我們注定逃不開戰場,不是在這支軍隊中服役,就是在那支軍隊中服役,我們也許想過選擇,但背脊上坐著的到底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其實對人和馬的命運來說都是無關緊要的。如果有個老兵,他一定能看出虞美人左前蹄上一個模糊但曾經血肉淋漓的花燈的標志,那是在我們的運動最初也是最為輝煌的時刻烙上去的,它表明虞美人的第一任主人是個妓女。但戰爭打到這分上,戰場上已經沒有老兵了。
虞美人邁著它自認為優雅的小碎步向我走來,邊朝我發出歡快的嘶鳴。我已經預感到它的命運,但不久事實將證明我的預感太天真而渺小,而且我無法料想厄運竟會同時降臨到我頭上。
他們費了一些力氣才干掉了軍官。
我想,這個或許是意大利人或許是法國人當然也有可能是奧匈帝國人的軍官的恐懼幫了他們很大的忙。他本以為已經順利逃離疆場了,還帶了一個女人。他不知道,在空氣本身都被硝煙窒息得難以呼吸的天穹下,一個人落單了遠比一只鳥落單了要可怕得多。所以,李小力他們比唐鋼明智。馬沙沒有保留力氣,所以他在這場虛弱的多對一的戰斗中功不可沒,易風僅剩的胳膊不落人后,丁五暫時忘記了也許只是他想象出來的心臟病。連王田都參加了,我寧愿認為他是在盡一名戰士應有的同仇敵愾的義務。
他們一頓就吃光了可以支撐軍官旅途全程的食物,沒有去想明天。
馬沙邊吃邊來回數了好多遍馬說,“可惜只有四匹了,不然我們可以搞個五馬分尸玩玩。”
羅石說,“那確實是個精彩的游戲,我小時看過。”他像個吃撐了的泥菩薩那樣盤坐在地上,笑容滿面。
丁五的手忘記了心臟,現在像只鳥爪似的舉著一根雞骨頭,他一直想說話但被噎住了,他終于發出聲音,“為什么四匹馬就不可以?”
“第五根繩子拴住哪里?”易風搖晃著空蕩蕩的袖管問。
“頭?”馬沙問。
“不。”李小力說。他看向自己的褲襠,然后又看向那個隨同外國軍官的女人。
這時,所有人包括我才注意到她。我們起先還認為她是個外國女人,但現在斷定她不是。
“她為什么要嫁給一個洋鬼子?”馬沙眼睛看天憂傷地問。
“她是被逼的。”王田立即說。
女人拼命點頭,像荒原上的麋鹿一樣在發抖。她從現實的噩夢中醒來了,開始求饒。
“是這樣,”李小力說,“她在見到我們之前,是還很樂意嫁給洋鬼子的,哪怕他是個逃兵。他媽的,誰他媽的不是逃兵呢?逃兵又有什么關系?所以不是這個問題。”他把洋鬼子與身體藕斷絲連的頭顱當皮球踢著玩,“她都寧愿跟著洋鬼子一起逃亡,就這樣她都不怕。只是她還沒有承受過她可能想象過也可能根本就沒有想象過的災難。現在,她當然不樂意嫁給洋鬼子了。”
“我是被逼的。他殺了我全家,”女人泣不成聲地說。
她三十歲左右,在中國女人里不算好看的,但外國佬也許不這么看。
“他殺了整個村的人,只用一桿槍,整整一夜才殺光。連狗和馬都沒放過。”說完她長時間看著我,仿佛希望我來給她證明似的。
“如果她是個外國女人,我們是不是應該放她走?”丁五問。他顯然希望是那樣,但明知不會發生。他嘆出很深的一口氣,像頭準備過冬的熊那樣嚴嚴實實地臥在雪地里,表明接下來發生的一切與他無關,所以他犯不著反對。
“如果她是外國女人,無論是八國里面哪個國的妞,最好是個日本妞,他媽的,讓我想想,沒錯,我竟然有那么點害怕,”李小力思索了半天問,“那個詞怎么說來著,王田?”
“敬畏。”
“對,他媽的敬畏。他媽的我剛才一直不敢正眼瞧她,因為他媽的我對她如果是個外國妞竟然感到他媽的敬畏。”
“現在倒好,原來是個中國妞。”羅石的嘲笑極具感染力。
所有人都像個頑劣兒童一樣朝李小力露出明亮的笑容。
“真讓人失望。”馬沙說。他的聲音換來李小力狠命的一腳。他想反抗,但下意識握緊拳頭的同時就決定忍氣吞聲。
“我認為,我們現在應該想的是,她是一個中國妞,卻要嫁給一個不知殺死了多少中國人的洋鬼子。”易風像舉起一面旗幟一樣舉起仍然健在的胳膊,“我為中國男人感到可恥。”
“也許他只是一個外國商人。”王田的聲音低得他自己都可能聽不見。
“怎么辦?”不知誰突然問。
“奸了她。”羅石像是深思熟慮地說。他陰沉沉的聲音在所有人的耳邊吹過一縷燥熱的風。
“現在我們要奸了她,你打算怎么辦?”李小力問王田的語氣像把隨時準備脫鞘而出的刀。
“隨便你們。我雙拳難敵四手。”王田邊說邊退守到他的斷墻下。
他們開始追捕女人。
足足玩了半個小時老鷹捉小雞的游戲,笑聲震蕩得天空都在發抖。女人在奔逃中肥碩的乳房都要飛到天上去了。我甚至在王田寂靜的眼光中也看到了渴望。他們終于意興闌珊地控制了女人。然后,他們抽簽決定順序。丁五很幸運,抽到了第一名,但他讓給了易風,理由是他還沒有碰過任何女人的身體,沒有經驗,先看看,而且擔心自己的心臟受不了。馬沙幫助易風控制著女人的一只手。易風完事后,李小力要求丁五繼續往后挪,丁五服從了。李小力的時間短得讓他羞于見人。羅石中規中矩地干著。馬沙評價說從目前來看他的姿勢最完美。李小力已經恢復頤指氣使的神態,問王田現在怎么想。王田不聲不響地趴到女人身上,用不聲不響地動作回答了他。女人已經差不多昏迷了。王田讓我很失望,但我理解他。虞美人在我的身邊躁動不安,不時向熱火朝天的雪地上睥睨一眼,這讓我對她重新心生厭惡。丁五宣布自己放棄,他還是擔心心臟受不了。馬沙向李小力交上簽條,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倔強地仰頭等待教訓。他遭到了意想中的拒絕。
“你畢竟還是個孩子。”李小力找了個對馬沙來說簡直等同于羞辱的理由。
“可是我也許明天就要死了。”馬沙一本正經地辯駁。
馬沙向昏倒在地的女人走去。他邊走邊防備著李小力的攻擊。李小力果然像剛才追捕女人那樣追捕他。馬沙邊逃邊說,“我一定要在死之前成為一個男人。”
羅石制止了李小力。馬沙如愿以償。他用雪在女人的臉上摩擦著,終于搖醒了女人,“如果你現在還能走,就趕緊走吧,”他對女人說,“誰也不能保證,明天我們會不會把你吃掉,而不像今天這樣仁慈。”
女人走了。我想,她離開的命運也許還沒有留下的好。
我感到噩運的陰影更迫切地向我逼來了。
不過接下來三天什么都沒有發生。第四天早晨他們陸續醒來。目光越來越在我們四匹馬的身上聚焦。每個人都在刻意加重沉默的陰郁力量,還是馬沙先開口,他像是想開個玩笑,“看來我又得去放哨啦。”他眼睛停留在黯淡無光、原地踏步的太陽上,似乎在埋怨它將時間變得難熬,“我真后悔放她走了。”
“笑話。”李小力說,“你?放她走這事只有我能決定。你聽好,是我放她走的。”
“好像這也有什么好驕傲的。”羅石為了節省氣力慢慢吞吞地說。除掉接二連三的嘆息之外,他語氣不明。
“我應該照顧好她。這樣我們現在就不會這么艱難。”馬沙說。然后,他終于說出那句話來,“我都可以把我的那份馬肉分給她。”
他顯然是在暗示什么。
馬沙看著我們四匹馬的目光都快燒焦他自己的眉毛了。
他的話與其說影響倒不如說調動了其他人的情緒,更不如說讓其他人明白、贊同了自己原本就有的想法。只有丁五沉思的臉在半透明的天色映襯下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陰險。
“你可以那么做。我們早就看出來了。你那天沒干那女人后悔了吧?”李小力對丁五說,“我不反對。”
丁五右手捧心,左手捂住腦袋,似乎生怕自己的想法逃走了。他像只膽怯卻又被饑餓逼得無路可走的黃鼠狼那樣繞著我們四匹馬賊溜溜地轉。
“公母對你都一樣。”羅石用厭惡的語氣不耐煩地說。
“他還想著要生出怎樣一個人馬的雜種來呢。”李小力大笑起來。
“我會幫你按住它。”馬沙討好地說。他伸長的下巴像搖旗吶喊的鴨舌。
“不。”丁五是在拒絕所有的提議,他放棄了,“我想我還是個人。”他顯然不敢得罪任何人,又怯弱地彌補剛才的話,“我原本也只是想想。”
“強奸一匹馬也沒什么不好。”馬沙失望地說,“至少我還沒有見過。你們見過嗎?但這個膽小鬼卻一點也不想讓我們樂一樂。”
“這沒什么好勉強的。”李小力說,“本就不是我們的目的。但倒吊起我的胃口了,你們同不同意,在我們吃掉它之前,看一場好戲?馬沙,你去把那匹母馬的尾巴撩起來。”
馬沙像個狐假虎威的牧人那樣張著雙臂朝我們包抄過來。但他被摔了個嘴啃屎。王田伸腿絆倒了他。我早在猜如果還有人出來阻止這場勢必上演的荒誕戲劇,一定是王田。他幾乎是語無倫次地說,“我們能不能不這樣,如果我們非要殺掉它們?你們這樣做讓我感到羞辱。哪怕我們活到了今天這地步,哪怕我們就要死了,我們還是人嗎?”
“你們聽聽,聽聽,聽到了嗎?”李小力的狂笑讓原想逃到更厚實的烏云里的太陽慌不擇路,一下子突現在我們頭頂,我多么希望在一瞬間就被太陽融化啊。“他說羞辱。你沒資格對我們這么說話。如果我沒記錯,那天你也像條狗一樣趴在那女人身上的。而且是你的粗暴才讓她昏迷的。”
“他會當成你在夸獎他很勇猛。”丁五不想說話,但明白此刻自己應該表示站在哪個陣營里。
易風向本來就相距不遠的羅石挪了幾步,似乎在表明羅石的立場就是自己的,而羅石的立場一定是值得依賴的,因為那暫時看上去不危險。
羅石嘴唇蠕動了半天,像是下達最后的命令,但吐出來的話里傾瀉著薄霧般的感傷,“呃,他竟然說到了羞辱。我從來不覺得我這樣的人還能羞辱到誰。如果你非要說有羞辱在我們之間,就像鬼的影子一樣飄啊飄,而且我不好怎么反對的話,那我只能說:我羞辱的是我自己。”
王田低頭尋思了半天,然后搖了搖頭說,“沒錯,它們只是畜生,可那樣,我們也就成了野獸。如果我們還能善良一點,只要不是以死作為代價,我們還是最好善良一點。”
羅石像個一生都在經歷戰爭、老來幸運地活著退伍的老兵那樣,在眼下這個場景里被迫成了一個哲人,“我們不該討論這么嚴肅又沉重的話題。我們善良不善良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好處,也沒有任何壞處。難道你不覺得我們改變不了這個世界分毫嗎,何況我們的善良或者不善良。善良或者不善良其實都是我們的想象,都只是我們想想的,騙騙自己罷了,”他臉上慢慢變得火熱而碩大的笑容在嘴角都快掛不住了,掉到地上,燒得烏黑的殘雪吱吱叫。“如果你不得不承認我說的有道理,甚至不小心就說出了這個世界的真相,那么我們為什么又要跟自己過不去,強迫自己善良或者不善良呢?”
“收起你臭屁一樣的廢話吧。”王田在咆哮。他也許只是不知道這一刻應該采取什么姿態,也許是一定程度上被羅石說服了,所以他只好咆哮。他被自己的聲音驚呆了,他原本不想或者不敢這樣做。
天空適時地下起雪來。錯綜復雜的敵意在每片雪花上閃耀。大地一片寧靜。只有李小力一個人噓噓地笑,笑得真像一條缺氧的魚。
“你去。”羅石對馬沙說,像個將軍在發出最后一道也許能避免內訌的命令。
馬沙將虞美人牽到人群的包圍圈內后,又要來拉拳擊手。我擋在他面前。他略一躊躇,可能覺得犯不著和我過不去,朝我招招手。我跟著他來到虞美人的身側。虞美人的毛發在漫天的雪意中顯得神采奕奕,泛出溫暖潔凈的光。我能看出來,在它生命的最后時光里,它變了。我已經沒有任何理由不滿足它了。這是我能送給它的最好的告別禮物。馬沙撩起虞美人的尾巴。虞美人瑟瑟發抖,看上去就像種馬場的小母馬那樣逆來順受又楚楚動人。它很享受,不羞于在我面前展示自己的身體,我想那是因為它曾經對我的感情。我也慢慢能感覺到四蹄像踏在閃耀的云朵之上。遠處,光線在森林上空浮動。我本該在那里無羈地生存。虞美人喘息著。至少它在用所有的肢體語言向我傳達它很享受。既然我們都改變不了片刻之后的命運,我們又為何不在短暫的交融中忘記一切。我依稀聽到王田說,“你們這么做。我感覺我內心里有什么東西動搖了。”我扭頭看他,他在平靜的枯樹下,斜靠墨綠的斷墻站著。陽光從云層的縫隙中穿透下來,就像從墻壁的內部透射出來,正好打在他的身上,將余下的一切暗黑而洋洋自得的事物與他徹底隔絕。
他痛楚的嘴像馬唇那樣在撕裂。
事情結束后,我以為他們會選擇我,但他們選擇的是虞美人。
丁五一槍就撂倒了虞美人。槍是從洋鬼子身上收來的。虞美人最后嘆息了一聲,像是艱難地吞下了自己的喉結,然后像個美麗的鵝卵石似的一動不動了。只有它的眼睛里,呃,在它睜著的眼睛里,那眼珠像兩枚包羅萬象,能吸收一切痛苦、又對一切痛苦再也無動于衷的黑漿果。呃,荒原上的黑漿果。
“這事因我而起,但如果你們生吞活剝,我的心臟受不了。”丁五把冒著煙的槍桿在臉上蹭來蹭去取暖,他向所有人解釋。“現在,你們想吃就吃吧。”
王田也分食了虞美人。而且不能說是被迫的。
夜里,他們點起篝火,圍著跳舞。丁五剛從胸口借用一根手指頭表示反對意見,李小力就說,“怕什么。”他跳得不亦樂乎都不屑于再說下去。
羅石補充完整,“敵人來不來,我們的命運又有什么不同。”
李小力對猜中他心思的羅石橫了輕飄飄的一眼,邊像袋鼠似地跳著邊對丁五說,“如果我是你的小心臟,我一定反對你。難道它不需要溫暖嗎?”
于是丁五也跳起舞來。
他們真像亂風中的一群黑烏鴉。
從第二天早晨起,馬沙又自動去放哨了。等他傍晚拖著夸張的疲憊回來時,我已經想了一整天,那個主意越來越堅定。但我決定等待,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等到還沒有人鐵了心要干掉我,而饑餓又已經像血液里的絳蟲爬遍他們全身的時刻。
一天夜里,花蝴蝶被吃掉了。
然后,饑餓又如影隨形地貼在他們皮膚上了。又一天夜里,夜色像乳白色的霧一樣緩慢覆蓋村莊和原野,霧色漸漸變得淺藍、紫黑而幽深。我想去原野上尋找草。韁繩拴在李小力的腿上。他睡著了。我拖著他走。原野在似乎觸手可及的星空下散發著翠綠又金光閃閃的芳香。從此成為一匹遼闊草原上的孤馬的愿望迎面向我撞來后,更多的美麗幻想接踵而至,但它們都阻止不了我實施報復。李小力沉睡得像一具尸體。他撞在了一根樹樁上。他的頭無聲地流血了。我走過沼澤地,又走向石筍林立的山坡,他像個朽壞的彈簧球在地面上蹦跶著。如果他此時突然醒來了,說不定我會出于我不理解的原因暫時收斂殺心,但他沒有。我翹起后蹄向他踩去。痛苦終于叫醒了他,他一開始還認為只是在夢中受到了夢幻般的打擊。他在自我壯膽似地喊,我們在哪里,敵人來了嗎,往哪里逃?等他終于發現身邊只有一匹表情猙獰的馬和結實又污濁的無盡黑暗時,他看見了血從眼眉上像淤泥一樣緩慢地滴落下來。他看不見我了,我如果能對他喊叫,我真想對他喊叫,來,看看你的死神長什么樣,我就是你的死神。我立起身來,兩只前蹄連環踢向他。他殺死俘虜強奸女人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但他吃了李三兒、虞美人、花蝴蝶的肉,還喝了它們的血。他是怎么結果它們的我就要怎么結果他。可惜我做不到。這一腳,是為少不更事的李三兒;這一腳,是為馬戲團里的小姑娘花蝴蝶;這一腳,是為還哭哭啼啼走在陰間路上的虞美人。接下來,發生了一匹馬和一個人的戰爭。最終我干掉了他。在前蹄已經把他的臉踢得面目全非之后,我一屁股坐到他身上。他像斷成數截的響尾蛇一樣扭動著,逐漸深陷地底,很多部位向外飆著尿一樣的血。他的血真熱啊。直到他像只干癟的氣球那樣干癟下去,我才放開他。
人類戰爭也許還會繼續,但我畢竟幫人類干掉了一個劊子手。
我躺在地上看著星空,我看見,原野的暗綠色倒映在蒼茫茫的憂郁的天穹上,跟隨裹著清輝的云朵飄向遠方,仿佛在指引我的方向。最后決定還是回去,拳擊手還在那里。我朝遠方嘶叫了幾聲,那里有我想象中的荒原。
我回去時已經天光大亮。他們發現只有一匹馬歸來。我甩頭朝后嘶鳴。他們尋找到了李小力的尸體。他們只是看著他的尸體,又彼此沉默地對望幾眼,沒有人說一句話。他們既沒有安葬他,也沒有把他運回。他們也許只是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如果有危險,那么危險距離他們還有多遠。他們什么也沒弄明白。沒有人懷疑我。也許有人懷疑,但說到底,李小力是個對他們來說陌生得像一條蟲的人,何況他已經成為無法再作惡的尸體。而且,從這一刻起,我的存在對他們來說重要得多。我代表了可以飽腹的馬肉。
只有羅石一句沒引起任何回應的評價,“可能來了一支我們看不見的軍隊。”他像嘴里含了一塊火燒火燎的炭那樣說話,從他的五臟六腑里噴涌而出的語氣燒灼著所有人的神經。
我身上有些也許無法合理解釋的創傷。王田用雪給我清理傷口。溫度從他抵著我肋骨的手掌傳遞過來,像熨斗一樣熨帖著我的肌膚。我感到我們彼此理解,甚至會互相信任。我進行的戰斗,也許是他早在想象中以各種方式進行過無數次的。
就在這天黃昏,我們又聽到了地底傳來洪流一般的動靜。附近有一支隊伍在急行軍。說明戰爭還在遠方繼續。無法判斷是什么軍隊,洋鬼子,清兵,還是我們的義和團。但我們只能逃跑,因為每支隊伍現在都有理由將我們當成敵人。
“無論是哪路人馬,也許我們都應該跟他們干。”易風說。他顯然只是說說,然后他就跑到我們前頭了。
在逃跑的路上,他們居然還開起玩笑來。
易風說,“現在我們看上去倒挺像一支軍隊。打場伏擊戰好嗎?”
羅石說,“打你媽個頭!”
丁五說,“要打!我們要殺光他們嗎?我覺得我們最好那么干。”
羅石說,“或者被他們殺。”
易風說,“只要我們開一槍,哪怕喊一聲,我們就會和他們干上。那樣無論什么樣的結果都會盡早來臨了,而我已經等不及了。我是等不及了嗎?是的,我等不及了。”
馬沙說,“你已經活膩了嗎?我想一定是,因為我也是。”他等待贊同地看向羅石,羅石想都沒想就直點頭。
我們逃跑的目標明確,越來越近的森林。我們早該來這里的。誰也不知道此前是什么在阻止我們這么做。我們躲在森林里,像只躲藏而非捕獵的野獸那樣在因驚懼而閃動的葉片后面睜大眼睛,看著遠處山脊上的光。是一直很長的隊伍。
這時,拳擊手想打噴嚏了。
它的感冒這么多天一直未見好轉。它打了一個噴嚏。
聲音很輕,像午夜的露水劃過葉莖,驚不醒一只敏感、脆弱而無家可歸的落單的鳥。
羅石說,“我們該干掉它,否則我們會因為它的噴嚏而被發現。”
易風說,“我們會被它出賣。”
丁五說,“我們都會死翹翹的。”
羅石對著遠處山脊上像螞蟻一樣在爬行的火光說,“這下,我終于找到了你不能反對的理由了吧。”他收回目光,像只老態龍鐘的貓頭鷹似的盯著王田。
王田一言未發。
一把刀無聲地刺進了拳擊手的腹部。它慢慢倒下去,直到闔上雙眼都一聲未吭。
那支所屬不明的軍隊像一股綿長而無有盡期的風斜刺里刮過森林邊緣,但終于刮過去了。最后一個黑暗的背影被黑暗的夜吞沒時,他們開始埋鍋造飯。
馬沙吞進拳擊手油滋滋的第一片肉后,終于說出了所有人的心思,“我怎么感覺四處都埋伏著敵人呢。”
夜風像蝴蝶的翅膀拂過樹梢,潛進森林的腹部,像有一萬只鳥在哭泣。
“這好辦,”易風咬住馬肉,抽出一根燃燒的木棍,向哭聲拋去。
于是森林著火了。他僅剩的一只手拍著大腿哇哇叫著說,“這下好了,他們總會出來的。”
丁五說,“既然我們確實沒有力氣去追捕,這無論怎么說都是一個好辦法。”
但什么也沒有出來,除掉逃出來的我們。連本打算留到明天的一半拳擊手也損失了。它會成為一坨焦炭,在若干年后培植出一片新的森林的。
我們又回到闃寂的村莊。
他們又燃起篝火,但今夜無人跳舞。
第一次,馬沙、丁五、易風和羅石像彼此糾結的樹籬一樣睡在一起,不僅不彼此防范,而且彼此取暖。
王田趴在我的身側,即使在夢中,他也時刻保持著騎行的姿勢。他可能想去某個遠方了。
我快睡著時,聽到不知誰在說夢話,“我們被整個世界遺棄了。”
另一個人在夢里回答他,“連戰爭都不想理睬我們了。”
兩天后,來了一個清兵。他站在很遠的地方向我們發問,“你們看見我的軍隊了嗎?”
他的聲音苦澀得就像有人從戰鼓里面敲鼓。他一定是走投無路了,才敢這樣不顧死活。他一定和我們一樣,現在只要看到一個中國人就會感到親切。我身邊的這些人都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仿佛他是一塊天外隕石,或者一根刻滿預示命運的神秘字符的木頭。
“前天過去的可能是清兵。”易風小聲對所有人說,“那么我們其實并不是那么危險。”他大聲說,“我們沒看見。”
清兵仍然站在原地。
丁五說,“我記得我們以前是和清兵打仗的,后來又好像成了友軍,但讓我想想,好像后來我們又和他們干了起來。媽的,老子被弄糊涂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產生幻覺了。”馬沙大笑起來,“我記得我媽說過,人一產生幻覺,離死就不遠啦。”
他的笑聲驚得清兵后退了三步。
“可惜,李小力死了。”羅石說,“那個龜孫子是個惡人,但惡人也有用處,跟他在一起不用挨餓。如果那個龜孫子還活著,他一定會告訴你,這才是他媽的戰爭啊,因為他媽的誰懂他媽的戰爭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如果那個龜孫子還活著,他一定能想出法子把這個清兵干掉,我們就有吃的了。我挺懷念他的,你們呢?”
“看我的,”馬沙說,他朝清兵喊,“我們看見了。你還有兩個受傷的戰友被我們救下了。我們雖然曾經是敵人,但曾經也是友軍,而且看在都是中國人的分上,你過來把他們帶走吧。”
“白費力氣。他才不在乎什么戰友呢。”羅石說,又挨個看向丁五、易風、馬沙問,“你們在乎我嗎?”
他沒有得到回答。
清兵走近了些,但仍然足夠遠。沒有人能確定在成功抓捕他之前他不會逃走,更沒有人能確定當自己沖到他面前時,另外的人會緊隨身后,那樣自己倒成了送上門的獵物。于是,所有人都沒動。
清兵又問,“我是問,你們看見我的軍隊了嗎?我是看到這里冒煙才趕過來的,我掉隊兩天了。”
“軍隊一點也不重要。”羅石笑著說。他的笑容很短很淺,仿佛是上嘴唇笑給下嘴唇看的。
清兵說,“我只想找到我的軍隊。”
丁五說,“否則他生存不下去。我理解他,一個人的軍隊就像一個人的心臟。”
王田說,“你的軍隊經過這里了,兩天前。”
易風說,“誰也不能確定那是他的軍隊,連他都不能。”
清兵說,“我受傷了。他們丟下我,連我自己也以為活不下去了。但是,”他突然警惕地看著正互相攙扶著離他越來越近的四個人,王田輕悄悄地向我走來,我從他眼里看到一種逃亡的光。清兵用喊口號般的洪亮聲音說,“但我好了,你們看。”他開始操練一樣勇猛地揮胳膊踢腿。
四個人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
羅石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但他突然又尖叫起來,“你的軍隊走遠了。你趕緊去追。你現在是一個人。我們有五個。”
王田邊理順我的韁繩邊說,“好像你的軍隊走錯了方向。應該往北才是。”
清兵神情干癟的臉上呈現出一種枯萎的黃色,“我得跟緊他們才能活下去。我什么也沒有,”然后他轉眼盯著王田,似乎在揣測他的心思,或者是在判斷他殘余的善意,“沒走錯。北京陷落了。我們只能去另外的戰場。”
馬沙說,“他說的應該是真的。戰場無處不在。”
王田說,“他是說,北京已經陷落了嗎?”
易風說,“我早就猜到了。”
丁五說,“連北京都陷落了,可笑的是,我們還在等著一支能夠收容我們的部隊。”
羅石說,“真好笑。好像我們還真是在等待一支部隊似的。”
王田問,“你是說,北京已經陷落了嗎?”他的嗓子里像塞進了一團棉花。
清兵說,“是這樣。我沒看見。我們沒進北京城,就戰敗了。但我想是這樣。”
羅石說,“連北京都陷落了,那還有什么好猶豫的。弟兄們,干掉他。”
清兵在后退。沒有人起身追逐。清兵甩下左肩上的小包裹,把右肩上的大包裹抱在懷里更快速地往后退。“看在都是中國人的分上,這個留給你們。”他很快就逃得沒蹤影了。
馬沙對羅石說,“還是你聰明。我敢說,他一個人可以干掉我們五個,用不了五秒鐘。”
從這一刻起,我注意到,王田就不停地用手揉臉,仿佛想把滿臉的憂傷全部揉碎。
這天夜里,在飽餐之后,王田和我出發了。沒走出半里,馬沙就追上了我們。“我早看出來你想溜了,”馬沙說,“看在我沒有舉報你的分上,你能帶上我嗎?”
王田脧了他一眼,然后就當他不存在。
“我早該這么做。”王田在我的背上說。他不是在對任何人說話,也許是在對我說話。
第二天清晨,在一個分岔路口。馬沙沒有跟我們道別,就頭也不回地往南走了。我不顧王田的阻止,向馬沙飛奔而去,一頭將他撞進了一個污泥塘里。他背朝上的樣子像極了一只邪惡的鳥。他身上汩汩冒出的血很快就被黑色的水稀釋了。
我們繼續向北。兩天后,我們跟隨著戰爭狡猾的散發著硫磺味的尾巴來到北京城下。是個黃昏,古老而猥瑣的城墻將天空分割成猩紅而仇恨的兩半。城門洞開,無人把守。在昔日繁華的城內,不僅看不到一匹馬,也看不到一個人。王田輕車熟路地來到一個王府前,已是深夜。我在外面看著若無其事的月光和月光下無所事事舒卷著的云,時而焦躁時而安穩地等他。半個時辰后,他抱出一張竹席來,里面應該裹著一個人。竹席邊緣還在落血,滴滴答答地敲擊著大地。他滾落的淚珠沖刷著臉上已經結繭的淚痕。
他的身后跟著一匹雖然驚惶但仍舊青春逼人的小母馬。
我們走出北京城。我感覺我們是在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我們終于踏上了百孔千瘡的田埂。我疲累得感覺自己在靜止不動,而黑夜踏著陰沉的腳步向我襲來。我們向一座山崗攀上去。在輕輕搖搖就像母親沉睡時的呼吸的月光下,在路邊,我看見杜鵑開了,野梅開瘋了,而水晶蘭也開花了。空氣中飄蕩著酸辣的氣息。我與其說判斷出不如說早預感到竹席里包裹的是少女的尸體,現在她在月光下萎縮成竹篾一般清瘦的陰影。
在山頂上,面朝黑黢黢的懸崖,王田燃起火,開始焚燒她的尸體。他對著她的尸體在訴說著什么,接著像唱著節奏狂亂的歌那樣時而低泣時而嚎叫,“我要燒掉你受到的所有羞辱。我不該舍你而去。誰叫你父親不同意我的婚事呢。呵,一個格格與一個農夫的愛情故事。我原以為只要上戰場就可以趕走洋鬼子。我立下軍功。那樣我可以站到你面前了。我原以為我在戰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向全世界宣誓我對你的愛。”
她化作煙霧飄散在空氣中。
刺鼻的氣味將所有的苦難都從她身上剝離了,至少他希望是這樣。他貪婪地吸著這樣的氣味。
“你的靈魂會升天的。”他說,“我卻還留在苦難罪惡的大地上。”
她的氣味與林間藍色的霧靄慢慢合為一體。星星在天空中孤獨地自燃。他還在尋找她最后的身形,然后尋找她最后的氣息。他終于看不見她了,淚又開始落下來,簌簌有聲地砸在我的背脊上。而后,他比樹木還要沉默。
小杏子早已向我介紹了它自己,現在它邊吃草邊求證地看著我說,“野草原來是這個味道。”
它養尊處優的身上四處都是肥膘,但發出金屬的光澤,我想那也像玫瑰的光澤。我不再是孤獨的一匹馬了。在即將陷入噩夢的邊緣時,我依稀聽到小杏子說,“她被洋鬼子輪奸了十八次。”我想,在這個時代,如果一個王府的格格尚且不能自保。
我抬起頭來看著小杏子,她圓睜著露珠似的眼睛恐懼地看著淺淡的夜色,空洞的眼神中仿佛仍在放映那個場景。
清晨,光線就像玲瓏而勻稱的女人身體飄蕩在林間,王田醒了過來,他跪到小杏子身邊,一寸一寸地撫摸著它,就好像在撫摸著它的主人。
“我為什么不多帶一些你的東西出來。但我實在找不到了。”
我只相信一點,既然他帶出了小杏子,那么我們不用再去戰場了。
我馱著他緩慢地往前走,小杏子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后。王田在發高燒,像個烙鐵一樣灼燙著我的背脊,時斷時續地吐出囈語,“隨便你,你想把我帶到哪兒就帶到哪兒去吧。我只想離開這兒。隨便你把我帶到哪兒去吧。我昨天還知道我要去哪里,今天我真的不知道了。”
讓我們回到平靜的村莊去吧——如果我們還能找到一座平靜的村莊的話。
曙光仿佛一道明確的指針徜徉在頭頂,照亮了我們的步伐。我決定從這一刻起就去尋找一個村莊。安頓好他,然后帶著小杏子離開。我們去尋找一個荒原。
小杏子踩著優雅的小步歡快地走到我前方。我看著它,仿佛已經看見,全世界只是一個豐饒的牧場,而牧場上只有我和小杏子在四處走動。
就在這一秒,我又看見遙遠的天空中有一顆炸彈飛來,然后它準確無誤地落在小杏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