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冰枝一點也不喜歡爬山,認為那是愚蠢而體力過剩的人所做的事??蛇@天早晨與以往不同。老板娘一直在談論山,說旅店后面的山所通向的山頂平原,人跡罕至,野花遍地。
我沒有去過那里??煽傆幸惶欤沂且サ?!老板娘以尖利的嗓音向所有客人宣布她的爬山愿望。這是七月里的一天,城里酷暑難耐,他們是來此地避暑,而不是來爬山的。他們不會對爬山感興趣,更不會在乎這個瘦高個女人到底說了什么,她姿色平平,穿著上也無動人之處——除了冰枝。
冰枝對這個往花壇上種植塑料郁金香的女人本沒什么好感,可她描述爬山愿望時的神情打動了她。
怎么才能爬到那上面去?冰枝跟著那個女人來到廚房間,壓低了嗓門問她。女人笑了,以為她是開玩笑。她不相信冰枝會去爬山。就算真的爬到山上去,不多久就會下來的。
你爬不上去的。
天氣太熱了。
就算上去了,也下不來。
別費勁了。
女人一臉嘲諷地望著冰枝,似乎很難容忍別人搶在她之前上山,特別是這個女人看上去并不比她強壯,甚至還有點弱不禁風。
怎么才能爬到那上面去?當冰枝再次向那女人發出詢問,女人才感到冰枝可能是來真的。
只有一條路,一直往上走,就到了。
女人垂頭喪氣地望著她,希望冰枝能夠改變主意,不要去爬什么山。根本就沒有什么山頂平原,那全是道聽途說的。
要是爬不了,就趕緊下來啊——,女人望著冰枝的身影急速地往山林的方向移去,慌忙喊了一聲。這天余下的時間里,這個瘦高個女人再也做不了別的事,除了不停地往山上張望。
冰枝已經在山上了。她為自己這么快就能進入山林的腹地,感到難以言說的激動。山上的世界確實與山下的不一樣,太不一樣了。除了眼前的樹與灌木叢,她什么都看不到。身上的汗自上山后一直沒有停過,那些黏糊糊、濕漉漉的液體,蟲子一樣在體表蠕動著,又癢又難受。
她小心翼翼地爬上這一座,又從另一座下來。她不斷回到峽谷,溪水也留在谷底等她。她知道爬到山頂并不容易,可沒有想到會這樣不停地上上下下,給人希望的同時,又讓希望破滅。
剛才,在旅店看到郁金香的那一刻,冰枝的腦海里就浮現出那個人的身影。她很不愿意自己想到她。這或許是她不想留在旅店的原因。那些塑料做的永不凋謝的郁金香仿佛有一種魔力。
冰枝在鎮上有個房子,那屋子后面砌有一個長方形花圃,種著郁金香、月季、芍藥、繡球花,還有那些被風吹來的雜花雜草,一年中有三個季節都在發瘋似地長。那個叫雀的女人好像也是被一陣風刮來。母親死后不久,繼父就把她領進門,說是在汽車站門口撿到。
哦,一個撿來的女人。
現在你大概已經猜到了,冰枝想起的這個叫雀的女人是她繼父的女人。這個女人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不愛說話。一個不愛說話的女人其實是很難弄的,你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雀和繼父之間談不上有多好,但從不吵架。一個不愛說話的人,怎么能指望她學會吵架呢。
后來,繼父死了。車禍。從慘禍發生到斷氣,不過幾分鐘。她還沒想清楚是怎么回事,那個四分五裂的身體就被投進焚尸爐里,化作一股濃濁的黑煙消散掉了。冰枝覺得悲傷,不是為了繼父死亡的事實,而是他的死狀——身首異處,渾身是血,被人發現在路邊的灌木叢中。繼父活著時沒享過一天福,死亡卻讓他一勞永逸地獲得解脫。冰枝始終無法忘記的是他的死狀。
繼父死的那年夏天,滿院子都是那個女人種的繡球花,浮艷碩大的白花,蓬亂地盛開一地,給人臟兮兮的感覺。
自從女人住進這個房子后,就不停地種花。一年四季,花開不斷。
繼父死后很久,連留下的氣味都消失殆盡了,女人還住在那個房子里,還在種花,更加勤快地培育新品種。
冰枝喜歡那個房子,推門出去就是河,哪怕是一條已經遭到污染的河。
冰枝想,那房子是我的,它是我的。
后來,她果然將它弄到手,可那都是后來的事了。
此刻,冰枝在一塊山石上站定。那來自胸腔內的跳動,撲通撲通——,像一面蒙著人皮的鼓,不斷發出某種單調的指令。
旅店已經隱在山的那邊,看不見了。但如果往回走,不出二十分鐘,她就能回到出發的地方。那么,這天余下的時間里,她就可以躺在床上安逸地度過,什么也不用想。只是那些郁金香,她怎么也無法將它們從腦海中抹去。它們是假的,即使真的郁金香也給人虛假的感覺,鮮艷蓬勃,所向披靡,可全是假的。生命就像一件巨大的無處不在的贗品,充滿著嘲諷。
那個叫雀的女人在屋子里繡花,繼父死后,她干脆以此為生。冰枝去那里找她,告訴她自己以前住在這個房子里,她和她的母親都在這里住過。女人聽了冰枝的話,點點頭。冰枝不知道女人有沒有聽明白她的意思。女人不說話,一個不說話的女人真是可怕。
冰枝很想把她趕走,像小時候趕一群鴨或一頭牛那樣,把她趕到一個看不見的地方。
有時候,冰枝的腦海里也會有涌上與此相反的念頭。如果那女人變成一個正常人,和她說說笑笑,她就能說服自己讓她留下。
當趕走的念頭起來時,冰枝再也無法說服自己。
你在老家還有老公的是吧?
有沒有孩子?男孩還是女孩?他們都在等你回去是不是?
有一天,冰枝挑釁地說。
冰枝差點說,你現在可以走了。趕快去找他們吧。我的繼父死了,這里沒有什么人需要你了。冰枝在等機會,最好是她主動離開,那就不用擔什么干系了。她已經想好怎么改造那個房子了,只等那個女人一走,她就動工。
冰枝是撐著傘上山的。她的裝扮好像是去逛公園,而不是爬山。從灌木叢中鉆進鉆出的時候,她也撐著傘。樹枝與傘面摩擦發出的聲響給她帶來某種庇護感,她對山以及一切可能威脅到她的事物,都有一種本能的戒備。
她在山上走了太久,感到自己隨時可能虛脫,死在這山上。太陽并不直接照在身上,她的身體及四周并沒有一點陽光及其碎片的影子,可炎熱卻像屜籠里的蒸汽,讓她身體里的汗液不斷地往外冒。
群峰在身后發出齊整而無聲的轟鳴,推著她向前。
除了走下去,走到那山頂之上,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當老板娘開始說山的時候,冰枝并沒有聽清她在說什么。她的聲音和別的聲音混在一起,給人一種尖利、不那么舒服的感覺,就像她的身體給人的感覺。一種硬邦邦的形象。一件看不出質地的白色緊身低胸上衣,下身是紅色一步裙,細高跟涼鞋。冰枝擔心那鞋子在走動時忽然折斷,豆芽菜似的身體也跟著遭殃。
有些人光是聽聲音,就能作出判斷??赡莻€不發出自己聲音的女人永遠不在此列。
有一年繼父的祭日,冰枝做了幾樣小菜,帶去那個房子里。那是黃昏,房間里暗著燈,女人坐在窗前微弱的天光里繡花。女人抬頭望了她一眼。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既不像她母親,也不像她認識的任何人。
女人和這個鎮上別的女人都不一樣。唯一的解釋是,她不屬于此地。所有的行為都在表明她不過是暫住于此,隨時可能離開??伤屵@個房子發生了變化,這個變化是女人身上某種東西的折射。
冰枝看不見女人的內心,可她看得見房子里發生的一切。她重新喜歡上了這個房子。她不斷地回去,好像只是為了看看它,她放心不下它。同時她想象著有一天,當自己搬進去后會怎么樣。
繼父生前并沒有和女人登記。這就是說,女人的一切并不受法律保護,冰枝隨時可以趕她走,只要她下定決心。
事實上,不止一個人建議她這么做。
誰知道女人將來會不會把什么兒子女兒的都接來。畢竟人家有事實婚姻嘛,要是拆遷了,問題更多。
冰枝覺得自己必須采取行動了。
不斷有路標出現在山石上,粗壯的樹身上也有各種標志?!叭绲臓I地”這幾個字不斷出現,那后面所跟著的箭頭,指向草叢、巖石,或洞穴。三哥是誰?三哥的營地是個什么地方?
冰枝被炎熱弄得暈乎乎的頭腦,仍殘留著那個女人的身影。有一刻,她陷入瘋狂的幻想之中。那場談話,她醞釀了很久。數次擱淺,又重整旗鼓。各種細節都考慮到了,如何提出問題,解決問題。她要把這個事情搞定,不能再往下拖了。
女人的臉從往事的顯影液中浮現出來。一個與她毫無關系的女人,一張呈隔絕狀態的臉。那張臉甚至沒有明顯的皺紋。也沒有表情。她吃飯,走路,繡花,做所有的一切,卻毫無表情。
有一刻,冰枝的腦海里浮現出那個陶土面具。一邊是完整秀美的臉,有眼睛、鼻子與優美的唇;另半邊的鼻子與眼睛成兩個不規則排列的洞,嘴唇則開裂成一個狹長似深淵般的窟窿。秀美與驚恐萬狀共同呈現于同一張臉上。
冰枝不敢再想下去。
那個叫雀的女人好像對一切都了如指掌。她知道她在想什么。當冰枝小心翼翼地提出那個事情的時候,她只是說,請再給我一點時間。冰枝沒有問一點時間是多少時間。她什么也沒有問。女人的神情把她震住了。
這個不喜歡說話的女人,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她在等待她,等著她說出那些話。她知道她會說的,那是遲早的事。
那一刻,冰枝忽然感到后悔。她想把那只伸出去的手,縮回來。她寧愿自己什么都沒有做,什么都沒有說。
她終于在一棵樹下,停步。短暫的休整似乎打開了她體內對炎熱和疲累的耐受空間。一個新的耐受系統已經生成。一股熱烘氣和泥土深層腐殖土的氣味在她低頭時,冷不防竄進鼻孔里。
新鮮的艾草的氣味混合著軟綿綿的熱烘氣,包圍及推搡著行走中的她。草葉摩擦著她的小腿肚、腳踝,癢酥酥的,這是在野地里經常行走的人所熟悉的感覺,讓人產生警覺,卻知道不會有任何實質性的危險。
艾草的氣味消失不久之后,冰枝看到了野果。那些星星一樣閃爍的覆盆子出現在道路右側,她幾乎是狂喜似地沖過去,抓過來塞進嘴里一陣亂嚼,汁液在口腔內流淌,甜美而芳香四溢。有些甚至來不及咀嚼,就被囫圇吞下了。它們個頭太小,根本用不著咀嚼。它們還不夠她塞牙縫呢。她不停地采擷那些果子,往自己的嘴里送,她感到餓,很餓很餓,不僅是肚子,腦子里那種暈乎乎的感覺更加強烈了。她明白自己是餓著了,臨近中午才出門,什么食物也沒帶。
那些野果使得她的肚子成了一個無底洞,怎么也無法填滿,不僅無法填滿,其實是更加空了。野果喚醒了身體的饑餓感,而她根本無法滿足它——此刻她的進食行為更像是一種哄騙。
她很快就把枝上的果子摘光了。除了那些青澀的,有明顯蟲咬痕跡的,不能吃的,其余都被她席卷一空了。吃光了。她舔了舔嘴唇,仍然覺得不滿足。根本沒有一點剛剛吃過東西的感覺。
饑餓——這是她出發之前沒有想到的。她好久沒有這么餓過了。她雙眼模糊,熱望著道路兩旁的灌木,充滿希望地向它們走去。沒有風,所有看不見的果實在盛夏里成熟,是炎熱催熟了它們,無風的密閉狀態促使它們由紅變紫,干燥、皺縮,汁液喪盡。她聞著那種氣息,濃郁粘稠的甜腥氣,在深厚密閉的林子里靜靜地發酵。
但她沒有感到更餓。她的身體對饑餓有了耐受力。當雙腳機械地前行時,那張被炎熱所包裹的臉似乎因為認命,而變得更為冷靜了。
那個女人叫冰枝給她一點時間。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冰枝很快就明白她在說什么。她病了,或許很快就要死了。冰枝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她不去醫院,也不吃藥??瓷先?,似乎并沒有遭受太大痛苦。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女人的伎倆。這種不太說話的女人,你永遠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每隔一段時間,冰枝便去那里看她一下。她們之間根本無話可說。三個月過去,那個女人才開始消瘦下去,衣食住行有些費勁了。冰枝無能為力,又不能像女兒伺候母親那樣去幫她。她做不到,也不可能。每次,她去那個房子,留下一點食物就走。她去得越來越勤,但只限于提供食物。她不能讓自己表現出過分的關懷,這顯然與她之前所扮演的角色不符。
那是一種煎熬。這個陌生女人的存在于她是一種煎熬,好像要死去的那個人不是她,而是自己。
太熱了。洶涌的熱流從四面八方擁來,將她包圍。慢慢地,她把饑餓忘了,疲累和熱重新主宰了一切。她氣喘吁吁,體力上感到難以為繼,卻沒有停止腳下步伐。她要走下去,如果走不動,那就爬,爬也要爬到坡頂上。
當那陣氣味出現的時候,她看到蝴蝶從樹叢里飛出。它們不是從一棵樹與另一棵樹之間飛出,而是從樹的體內飛出。所有樹在瞬間敞開了自己,放出了蝴蝶,那些和樹身的顏色一樣的蝴蝶。
蝴蝶帶來了氣味,她從未聞過這樣的氣味,濃郁粘稠,充滿幻覺,好像來自樹木。這片林子里所有的樹都散發出自己的氣味,或許是同一種氣味,或許并不是,現在這些氣味匯聚在一起,幾乎鋪天蓋地。她貪婪地聞嗅著,張望著,一點也搞不清楚那些樹、蝴蝶和氣味是怎么回事。她在尋找花??赡切涮吡耍θ~密集地伸展著,交纏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的來路與去處。
沒有看見花。
那年冬天到來的時候,院子里的花幾乎都枯謝了。冰枝開始和一個在人民醫院上班的男孩約會。有一天黃昏,她路過那個房子。她讓男孩等在外面,自己進去了。女人躺在床上,半閉著眼睛,對她的到來并不感到意外。外面很冷,房間里卻很暖和,有一種被精心保存下來的暖。冰枝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這個房子,給她帶來一種說不出的感受。
女人忽然說,外面很冷吧。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病弱者的虛無飄渺感。冰枝點點頭,想起男孩還在外面等他。那個陽光俊朗的男孩兒,有一雙白皙修長的手,外科醫生的手。她喜歡那雙手,那么干凈,好像永遠也不會沾染人世的污濁?;蛟S,他會成為她的人生伴侶。她要讓那個男孩兒成為她的人生伴侶。這是她站在女人床邊忽然想到的。
女人快要死了,而她將擁有一個美好的伴侶。這世界就是這么殘酷。它不停地用一件東西去置換另一件,上天要用一個伴侶來置換掉這個女人的生命,因為這個女人的生命是一種無用的、即將被淘汰掉的東西,一種用盡則廢,不值得憐惜的東西。
當初,女人說,我的時間不多了。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吧。那時候,冰枝還沒有想到死亡。死亡不是用來想象的,它是一種最平淡、最理智的事實。每個人都知道它,但認識它的機會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
冰枝在樹下行走。幾乎看不見路面,它們被過去時間所降下的樹葉覆蓋住了。她在那上面走著,整個人輕飄飄的,一種體力耗盡的虛脫感,不斷有蝴蝶成群結隊地從那樹叢里飛出,扇動著周遭的空氣,像是平地里刮起一陣風。她并不能完全看清楚那些飛翔的精靈,好像它們不曾擁有清晰的飛行路線,而是在一閃一滅中快速藏匿了身影。
一段陡峭而窄的上坡路。黃泥地,裸露的樹的根系,像人類的骨頭,已經被雨水洗得泛白。她抓著一根灌木的枝,借助其力量,掙扎著上行。每爬過一段坡地,她便感到自己離那個地方不遠了。或許下一個山頂就是所有山峰的頂部,此行的目的地。
當痛得最厲害的時候,那個叫雀的女人用一種奇怪的方言哭喊著,表情抽搐,連聲音都變了。無疑,女人在向她求救。她買來止痛片。那些針劑或藥丸在進入女人的身體后,暫時起到緩解作用,可當藥效一過,更大的疼痛卷土重來,變本加厲地折磨她。
冰枝能做的只有觀望,就像隔著玻璃幕墻看外面的世界。最后,她連觀望都厭倦了。她不想再管她。她厭倦透了,甚至感到后悔:為什么答應她的要求。她老想象那種痛,好像它們已經長到自己身上??傆幸惶?,它們會從她的體內源源不斷地生長出來。
當疼得最厲害的時候,冰枝以為女人很快就會死去。一個人不可能無止盡地痛下去。她會死的,肯定會的。
她盼望著這一天快點到來。
其實,女人需要的不是止痛片,而是結束生命。不懷一點希望、沒有任何留戀地讓一切終止,永遠結束。
可也有不痛的時候。來自死神的短暫的憐憫似乎讓她看到了希望,一種沒有任何用處的希望。那些希望在絕望的夾縫中生長,最終被吞滅。
冰枝臉上通紅,渾身赤熱,像一條吐著紅舌頭的狗,不住地喘息著。熾焰在她體內燃燒,蒸發掉了最后一絲水分。沒有風。連空氣都在積聚燃點,以期完成最后的自燃。
直覺告訴她,快到了。那個對方就在不遠處,隨時可能出現。她腿腳顫抖,身體蜷曲,幾乎躺倒在地。周遭只有樹,無數的樹木,傾斜的樹身好似要向她壓來,將她埋葬在這熱浪滾滾的地方。下一秒鐘,她就會消失,化為烏有。
而世間一切如故。
在那種煎熬幾乎抵達峰巔的時候,她的耳邊似乎傳來一個聲音,模糊的翅膀的拍打聲,遙遠而富有節奏。她聆聽著。那一刻,她的視力與聽力都變得無比遲鈍??伤坪蹩匆姾吐犚娏艘磺?。
冰枝感到自己來到另一個世界,一個離天空和云彩非常近的世界。視野所及是白花花的陽光和一片野花漫漶的平原,望不到盡頭??刹⒉桓械綗?。她已經喪失了所有對炎熱的感覺。她一生所有的力氣都在這次爬山中耗盡了。
太陽像一個無知覺的圓球懸在高處,無時無刻、沉默不語地看著她。她癱坐在地上,傘被丟在幾步之遙的地方,已經散架了。
漸漸地,那聲音化為清脆的風聲來到頭頂上空,持續轟響著,最后棄她而去,將她丟在這白花花、空無一人的山頂平原上。
干燥的塵土氣混合著草木的甜腥氣撲面而來。冰枝掙扎了幾下,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著那條平坦的道路盡頭走去。
冬天最冷的時候,女人停止了進食。她已經吃不下,也不想吃。她干瘦的身體成日縮在被窩底下,早已喪失人形。那些疼痛在把她弄得形銷骨立后,便棄她而去,去找別人了。她的眼神變得寒冷,安寧,無所畏懼。有時候,她甚至會莫名地微笑一下,對著某個對方愣怔上許久,好似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毫無例外——那神情簡直讓人恐怖。冰枝不能問她此刻在想什么,人之將死,到底是何種心情,感到害怕嗎?
她第一次知道這個女人來自高原。那里夏天不會很熱,冬天也不會很冷。晚上八點鐘還有陽光照耀。那里的人普遍都皮膚黝黑,眼神明亮。密林里的大葉茶自由生長沒有污染。老虎躲在山坳里。小孩長大后都要出門遠游。
關于那個地方更多的事情,女人已經沒有力氣說出。
她躺在床上,四肢展開,努力保持著最后一點人的樣子。好像她所承受的一切,只是為了體驗一個人最終所要體驗到的東西。她馬上就要熬過去了。一切都會過去。沒有什么值得害怕。即將抵達的勝利之境,讓她面帶微笑,一種不明所以的笑,好似回到童年高聳的山崗上。
在那里,陽光明媚,空氣清涼。
冰枝知道這是回光返照。這個與她無親無故的人,馬上就要死在她的眼皮底下,也許在下一秒鐘,也許在明天。
道路如此暢通無阻,好像隨時會有人出來迎接她,詢問她為何來此。一截截幾欲傾頹的土墻輪廓從樹與樹之間的縫隙里顯露出來,給她一種可以尋獲到什么的預感。冰枝的心狂熱地跳動著,準備迎接那個時刻的到來。
這是一個被遺棄的村落,人類造的房子屋宇還留在原地,可門窗朽蛀,人影無存。那些人不見了,好像是一夜之間被人捋走了。她在房屋墻壁之間穿梭,尋找著可能的幸存者。她走到高大的栗子樹的樹蔭下,那些樹在人類走后仍不斷地生長,并且長勢驚人,就像故去之人留下的夢。
太陽無聲地烘烤大地,這熱力的深處卻充斥著屬于死亡的陰冷與寂靜。所有已經或即將消失的事物,都在這陽光里現形。栗子樹無盡地生長,杏樹緘默地結果,蜜蜂在黃泥墻壁里鉆進鉆出。空氣中散溢著甜美而陌生的芳香。冰枝感到自己來到的是一個很多年里都沒有人來過的地方。
一路上,塵埃彌漫,樹的影子投射其上,像是稀薄的隨時可能被蒸發掉的水漬。蟬聲無知覺地燃燒著,火燒火燎,欲生欲死。空氣中,焦味與香氣并存,燥熱與陰冷兼備。一條窄路赫然在目,兩邊是怒生的白色野花,彼此挨擠著,陽光越是暴虐它們越是瘋長。
這道路于她如此熟悉,曾經無數次從那上面走過。她來自那里。她熟悉那種氣味,熟悉草葉里的悶熱與寂靜。她想躺進草叢中,讓來自泥土與天空的氣息將她帶回從前的時間里。
當冰枝如愿以償得到那個房子,沒想到自己得到的卻是一具空殼。隨著女人的離開,那個房子的精髓已被抽走。衰落的無可阻擋地繼續衰落下去,曾經的活力好像只是假象。冰枝無法相信自己曾為了得到它,處心積慮地要把那個女人弄走。她說,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你要離開這里。我不管你去哪里,這不關我的事。反正你得離開。但她沒能趕走那個女人。女人從搬進來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想好了,死,她也要死在那個房子里。
那個房子成了女人生命中最后的庇護所。
恍惚中,冰枝已進入密林深處,熟悉的氣味再次出現,比之前更為濃郁粘稠。她貪婪地聞嗅著,殘存的意識讓她不由自主地走下去,走進這氣味的渦流中,甘心情愿被此控制住。
覆盆子在道路的右邊出現,那些深紅色的野果濃郁多汁,散發出人類家園的氣息。她站立著完成了進食行為,繼續往林子的縱深處走去。
她終于感到累了,身體躺到那塊裸露的巨石上。那些氣味環繞在她身邊,把她帶回過去的時間里。那個遙遠的清晨,當冰枝發現的時候,女人已停止了呼吸。她躺在那里,臉部平靜,面容安詳,銀白的頭發一絲不茍,宛如懷著長生不老的愿望睡去。
那是冬天,這個躺進冰柜里的女人的身體,瞬間被凍成冰柱子,成了一具貨真價實的尸體。好像她生前所有的努力不過是為了換得一個體面的死亡,能讓自己死在一個美麗的房子里。
穿過時間的甬道,冰枝似乎看見遙遠的天空,一望無際,一無所有。有些人活著的時候不屈服于命運的安排,死了后干干凈凈地入土,成為廣袤土地的一部分,自由自在的一部分。
風先是從她身體的右側吹來,宛如一股驟起的氣流,然后,從四面洶涌而來的風,讓她睜不開眼睛。林子之上,那一角天空岑寂安寧,一切喧囂在此凝固住了。
好似,宇宙也停止了運轉。
很久很久之后,她似乎聽見一個聲音,那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好像來自過去時間里的鐘聲。那尊殘損的菩薩坐像就在這密林里,他們給她披上紅色披風,年復一年,讓她坐在這永恒的寂靜里。
無處不在的風。
不知何時,巨石之上,冰枝已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