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謫此生悲常存，長沙三載嘆幾人

陳萍

長沙過賈誼宅

劉長卿

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

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

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

詞釋義：

謫宦：貶官。

棲遲：逗留。此處指居住。

楚客：客居楚國之人，指賈誼。長沙舊屬楚地，故有此稱。

漢文：指漢文帝。

解讀：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時至深秋，衰草連天。故人已逝，樓閣還依。孤我一人，踽踽獨尋。瑟瑟風襲，剪剪寒意。長沙城外，蒼山渺遠。野曠天低，倦鳥巢還。楚木葉落，影疏林闊。斜陽日暮，湘水悠流。

我（劉長卿）于貶官謫去途中，拜訪賈誼故宅，眼見回廊轉閣的古雅，遙想當年多少賈誼事，幾多書生意氣。獨立寒秋，已然難辨己身，不知我身為誰， 仿若屈子與賈生化悟。同遭謫宦怎可分明誰復我哉？

此詩一個“悲”字直貫篇末，奠定了全詩凄愴憂憤的基調，不僅切合了賈誼的一生，也暗喻劉長卿此遭遷謫的悲苦命運。故宅里欄桿圍櫳，亭臺淺閣，這其中中安頓著滄海桑田的感喟和源遠流長的傷懷。

一、同作逐臣謫長沙，為客戚悲縱天涯。

首聯“謫宦”點明賈誼的身世，“棲遲”暗喻賈誼失意 ，“楚客”表明賈誼的客居身份。

“賈生年最少，儒行漢庭聞。”賈誼少年才俊，天下皆知，漢王猶重，無奈權佞嫉陷，貶官遠朝。“江潭歲盡愁不盡，鴻雁春歸身不歸。”謫居長沙，時逾三載，歸期杳杳。如折羽之雁 ，鴻鵠志難伸，平生意難展。

此聯中三年與萬古相對，上下句意勾連相生，呼應緊湊突出對賈誼身世的感慨之情，奠定全詩低沉感傷的基調。

謫居于此遲遲難見漢王召，多想，在朝堂之上佐君王治國理政，多想，在長安城里偕同道詩書論史。不曾想卻在這吳山楚岫，朝暮自憐。只身高臥楚城之幽，獨自卷簾凄婉哀怨。

為客三載，心憂漢室，謫居長沙，萬古留悲，賈誼的貶謫對歷代文人士大夫的影響是極其深遠的。長沙因賈誼而備受后人傾慕，賈誼因長沙而戚悲。

二、衰草芳歇蒼山遠，落木日斜悲愴堪。

頷聯寫步入賈誼故宅的所見之景，圍繞“過”字展開，通過對“人去后”“日斜時”的“秋草”、“ 寒林”等景物的描寫，渲染了的蕭條、冷落、寂寥的氛圍。

我（劉長卿）在游人散盡之時，獨自來到宅院，滿目凄涼，“信陵門下三千客，君到長沙見幾人？”想賈誼在京為太子太傅之日，曾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王子公孫難見容。君王時時一書召，殿上朝朝同論道。一朝遭貶不扣扉，庭前花落了無痕。顧影無如白發何，北望長安故人多。空有治國安邦之志，被排擠做個長沙王太傅，個中滋味只有自己明白。

漫長的等待，終于被召回，為梁懷王太傅，不曾料，梁懷王墜馬而死，賈誼自疚難當，抑郁而亡，時年三十三歲。

如今的賈誼故宅凄清曠空。作者對賈誼景仰向慕之情卻油然而生，“空見”和“日斜”具有象征意義，“空見”既寫出了賈誼故宅荒涼寂寞，同時讓人回想起賈誼當時在漢王朝的艱難處境，有報國無門的感嘆。“日斜”表面寫落日西傾，實際暗射李唐王朝難以挽轉的衰頹趨勢。

此聯一個“獨”字，道出作者遭謫遠遷，孤獨落寞的心境，和賈誼有惺惺相惜之感。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只愿是一個人的天，一個人的城，一個人的山，一個人的水，一個人的冤又訴與誰，只留的個“相思楚天外，湘水向君深。”已逝的賈生，目下的故宅，不能不讓作者憂君憂民憂天下，賈誼上書憂漢室，我自比賈同一憂。

三、楚云留待漢廷召，湘水空流獨悲吊。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云開月明，應是艷陽高照。熟料重被召回的賈生，沒有得到重用，只落得個郁郁寡歡。本想可以施展抱負，為天下蒼生，一謀福祉，卻也只能和文帝談論鬼神的事。報國的熱情一下子降到冰點，本以為能夠身留一劍答君恩，卻只能吊影徘徊獨愁暮。

漢文帝史稱有道之君，對待賈誼的態度上卻是一波三折，最終導致其郁郁而終。此聯明寫漢文有道，實則暗含作者對其強烈指責，對自身際遇的慨嘆，同時暗含作者對當今統治者的不滿。

此聯運用賈誼寫《吊屈原賦》的典故，抒發作者對前賢的深切憑吊。屈原謫此為楚客，賈誼居此亦為楚客，劉長卿過此仍為客，此三者不可致詰，故強為之容。心系蒼生，身為苦悲。賈誼吊屈子，劉長卿吊賈誼，此一吊，漢水楚云千萬里，此一吊，擇木誰容托身處。“北闕九重誰許屈，獨看湘水淚沾襟。”

湘水無情，流去了多少年光。湘水無情流走的是一腔報國志，湘水無情淹沒的是一曲忠臣怨。楚國的屈原哪能知道上百年后，賈誼會來到湘水之濱吊念自己；西漢的賈誼更想不到，近千年后的劉長卿又會迎著蕭瑟的秋風來憑吊自己的遺址。詩人由衷地在尋求知音，那種抑郁無訴的心境，刻畫得十分動情，十分真切。

四、飄蓬何支稷傾頹，潸然自喟抑憫悲。

暮色沉沉，江山寂寥，秋風吹過，黃葉飄零。既寫自然景色的蕭瑟凄涼，同時也象征李唐王朝的衰敗局勢。融情于景，心微涼，意闌珊。奸佞專權，忠臣遭忌，家國安在？貶謫在途，棄置個人榮辱，全念社稷安危，江山搖落，我心惴惴，大廈將傾，我情戚戚。

末句中“君”指代賈，也代劉，“憐君”憐賈生感慨其悲慘身世，憐自身，傷懷無故遭謫的抑郁悲涼，痛苦無奈。

“何事到天涯” 知與不知盡在不言中，一似問天，又疑天問，知也？不知也？道不盡世事滄桑，人間萬象。你我本無罪，奈何謫遠君。滄江空自流，天畔獨潸然。

“獨見彩云飛不盡，只應來去候龍顏。”詩中屈子，賈生，和作者已儼然為一體，他們一心只愿為國效力獻策，一意只求為民謀福請命，這也是歷代知識分子的共同心聲，無怨無悔，只要國家需要，一紙文書，便可慷慨赴命。

這首懷古詩表面上詠古人古事，實際上著眼于今人今事，字里行間處處有詩人的自我在，寫得卻不那么露，很講究含蓄蘊藉的，詩人善于把自己的身世際遇、悲愁感興，巧妙地結合到詩歌的形象中去，于曲折處微露諷世之意，給人以警醒的感覺。

作者簡介：劉長卿（約726 — 約786），字文房，漢族，宣城（今屬安徽）人，唐代詩人。后遷居洛陽，河間（今屬河北）為其郡望。玄宗天寶年間進士。肅宗至德中官監察御史，后為長洲縣尉，因事下獄，貶南巴尉。代宗大歷中任轉運使判官，知淮西、鄂岳轉運留后，又被誣再貶睦州司馬。德宗建中年間，官終隨州刺史，世稱劉隨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