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四章）
2017-11-15 03:11:52謝克強
中國詩歌 2017年8期
□謝克強
船歌（四章）
□謝克強
船 歌
1
這是上海。
這是一九二一年七月腥風血雨的上海，一群人一群中國最優秀的人，會聚在上海法租界望志路106號一間房子里，圍坐在一張長方形的餐桌旁……
一個劃時代的時刻終于來臨。
除開烏云，除開夜，那一年的中國僅僅剩下的就只有這間房子里的一點燈光。
突然，燈火搖晃了一下，一縷陰影投射過來，這引起了這一群人的警覺。于是，為避開巡捕搜查的哨聲，他們在腥風血雨里從一位大胡子洋人那里盜來一張海圖后，便迅速轉移，夜走南湖。
2
七月的云朵飄浮在水上。
一只搖曳的小船飄浮在水上。
是巧合還是偶然，中國的命運似乎隱隱約約與船有關。不是么，自從鄭和的船隊浩浩蕩蕩揚帆遠航之后，自從鄧世昌的致遠號糧盡彈絕悲壯沉沒之后，自從西太后將那些本可以去邊關城墻砌基去海防固門立柱的堅實的石頭砌成一艘無法航行的石舫擱淺在昆明湖里之后，中國的船，似乎再也沒有勇氣和力量揚帆出海遠航……
而船是渴望航行的呵！
等待和期盼，一雙雙枯澀的眼睛望穿上蒼，和一個古老的民族在等待、在期盼……
風呼海嘯，航線依然在遠方緘默。
也許這群優秀的中國人，選擇南湖，選擇南湖上的一只搖曳的小船，就是為了使災難深重、備受蹂躪的中國船，在腥風血雨的海上尋找一條抵達黎明港口的航線。
3
用信念、用信念的火柴，這群優秀的中國人，點亮船艙里的一盞油燈。
歷史真是用心良苦，竟讓一個政黨誕生在一只搖曳在水面的小船上，使這一群執槳操舵的人不能不記取歷史的古訓：水可以載舟，亦可覆舟。
船，泊在水上，感知著浪的涌動，那是巴黎公社社員墻下那些吶喊的靈魂震顫的聲波么，那是停泊在涅瓦河上“阿芙樂爾號”巡洋艦炮擊冬宮摧枯拉朽的炮聲怒吼的氣浪么，那是陳勝吳廣李自成洪秀全們揭竿而起復仇雪恥奮力廝殺的嘯聲么？！
船在沉思，坐在船艙的人們也在沉思。
他們來自土地，他們是土地的兒子，他們對土地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們來自工棚，他們是爐火的兒子，他們對爐火有著深刻的理解；于是，這一群目光深邃的男人，舉起開天辟地的大手，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鐮刀與鐵錘。
從此，一個步履滯緩且多災多難的民族，因著鐮刀與鐵錘的組合，有了自己導航的旗幟！
4
船，因風浪而生。船的全部生命意義，就在于迎著風浪向前。
黎明的港口，在遙遠的彼岸。
無須等待，開始或許也是永遠的壯舉。那么，揚帆啟航吧：縱然夜黑風高，縱然船幫漏水、苦難超載，縱然航程途中還有旋渦、暗礁，然而昨天已經老去，為著一種渴望，這一群不肯安分的魂靈駕馭著不肯安分的搖曳的小船，驕傲地搖動著船槳，傾刻，拍天的槳聲，協奏一曲“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實現”！
一把鐮刀與一個政黨
1
據說，人類有了麥子之后，就有了鐮刀。正因為如此，鐮刀與鋤、鐵鍬和犁一樣，不僅是一件古典的農具，更是中國古老農業文明的一個象征。
不是么，這瘦過幾千年月牙似的鐮刀，在祖父們的祖父們、外婆們的外婆們手中，一代一代胼手胝足相傳，然而，在季節交替與時序更迭的情節中，盡管祖父們的祖父們、外婆們的外婆們，用燃燒的血和苦澀的淚將生銹的鐵磨得锃亮，可是，在漫長漫長的歲月里，依然照亮不了饑餓的日子！
2
鐮刀掛在墻上，只等麥穗灌漿的時候才開始蠢蠢欲動。只因鐮刀望著陽光下的麥穗在古樸的土地上，一年一年依然飽滿，飽滿得像農夫們灑下的汗水，驚悸著季節，驚悸著內心蠢蠢欲動的渴望……
不想有一天，一個農民的兒子，也許從祖父們的祖父們、外婆們的外婆們期待的目光里發現了什么，他拿起鐮刀，用萊茵河畔那位大胡子的思想加鋼淬火之后，試了試鋒刃，然后，憤然舉起鐮刀，帶領一群耕種過土地的漢子，在獵獵的風中走向一片腥風血雨，向夜的黑暗刈去……
3
多少年后，當我的父親走在1949年10月的土地上，唱著“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唱著唱著，淚水禁不住模糊了他的眼睛，這位手握鐮刀的農夫不禁為之一驚，他不敢相信，自己手中握著的鐮刀，怎么竟在一面旗幟上飄動？！
這位手握鐮刀的農夫在想：是誰，將千百年來手握鐮刀的農夫們的情感凝聚起來，使手中握著的鐮刀，不僅以生動的形象佇立那面鮮血染紅的旗幟上，更使之與一把鐵錘結合一起，以自然樸素的美，成為一個政黨的徵記。
從此，這位手握鐮刀的漢子，對手中這把又薄又亮的鐵，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崇敬！
4
也許這只是一個開端，真正的情節還在后面。
是呵，我們只需看看鐮刀依然以金屬的光芒，閃爍在一面旗幟上，就不難想象理想的麥穗、祥和的陽光鋪滿古樸的大地。
這不，又一位繼往開來的共產黨人，他深邃的目光，洞悉著世界風云之后，又迎著旗幟金屬的光芒，匆匆行走在希望的田野上，或者穿行在泥腿子之間……
這也是一位種莊稼的好手。瞧他，飛舞的身姿，依然揮舞著這把二十一世紀仍有著歷史余溫的勞動工具——使世界感到瞠目結舌的鐮刀，借助改革開放這塊磨刀石的啟示，使以鋒利著稱的鐮刀，更以鐵的稟賦、鋼的氣質，收獲豐碩的日子和黑土地的夢……
是呵，莫道揮鐮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卻改變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窮二白的命運！
遠 航
從波浪洶涌的長江駛來，從激浪奔騰的黃河駛來，長江黃河奔涌的浪花，載著我們遠航的船隊，正在世界驚奇的目光里，以驚人的速度破浪前行……
風，將理想與信仰舞成獵獵作響的旗幟。
這獵獵作響、迎風招展的旗幟，用鐮刀斧頭絢麗的光芒，飄展成我們遠航船隊的航標燈，指引著遠航蒼茫的航程。
曾經，我們有過遠行的驕傲，我們也有過遠征的自豪，然而在探尋社會主義航道之初，雖然我們有過謹慎的思索，但更多的是大膽的盲目，以至于在一個陡來的急風暴雨之夜，我們遠航的船隊不幸觸礁了！
（既然是船，哪有不遇到急風暴雨的呢？不遇到急風暴雨，又怎能稱得上是遠航的船隊呢？）
所幸的是，一位幾經風浪的老人，在急風暴雨中，沉著鎮定，以深邃的目光，審時度勢，然后用鐮刀斧頭絢麗的光芒，驅散漫漫航程的迷霧，以力挽狂瀾的勇氣，撥正航向，把握舵輪，讓我們觸礁的船隊重新起錨，駛向新的歷史航程……
是的，我就是從前天的風、昨天的雨和今天的陽光，認識了鐮刀、認識了鐵錘、認識了鐮刀與鐵錘交織的旗幟。
今天，當我又一次仰望這面旗幟，禁不住心潮起伏，止不住熱淚盈眶。我看見，天安門廣場洪波翻滾、人民大會堂激浪嘯響，這洪波、這激浪，匯成一個民族生生不息的追求，讓激浪奔騰的黃河河水更加充盈豐沛、滾滾奔騰，讓洪濤洶涌的長江江流更加波瀾壯闊、浩浩蕩蕩！
啊，今夕何夕？大海，你也感動了嗎，看你揚波起舞，是不是迎接我們的船隊在鐮刀斧頭光
芒的指引下，又一次乘風破浪、揚帆遠航？！
渡 口
1
河岸，斧削刀劈。
崖下，漢江穿山而來，又奔騰而去……
這是漢江的一個渡口，一端連著繩一樣的山路，一頭系著路一樣的纖纖的纜繩。
握別的手松了，系樁的纜繩解開了，你回頭瞥了一眼站在渡口的我，一步跳上了渡船。
岸在晃動。
三月的陽光雕塑著老艄公古銅色的臉膛。只見他用水淋淋的竹篙撥正船頭，一躬身，船便向江心駛去。
我癡望著駛向對岸的船，那載著你走向海洋、走向藍疆的船，也把我的思念送向遙遠……
驀地，我理解了望夫石的緘默。
2
海風，帶著大海的粗獷，輕輕撩起你水兵的飄帶；
遠處，幾只夢一樣潔白的海鷗在浪尖上嬉戲；
你站在甲板上，晶亮的眼里閃射渴望，凝視著蔚藍色的大海深處……
還記得那一只小船嗎？
當我捧著你的照片，我便想起那一只小船。
那是怎樣的一只小船啊，那天，我和你放學回家，手拉著手走著、跑著。突然，峽谷里吹來一陣微風，驚動溪畔一棵楓樹，一片落葉飄飄忽忽，飄落在山澗的小溪里，小溪里有了一只紅色的小舟。你望著紅色的小舟，眼睛閃亮，忙從書包里掏出幾張彩色的糖紙，扎了一只彩色的小船。
彩色的小船追逐著紅色的小舟，在潺潺流淌的溪水里前進，你那么興奮地看著你的船兒在溪水里流動。你說，你的船在航行，你要把你的船送到大海去。
你說，你的船很小，只載得起一顆稚嫩的心。
也許，是那只小小的船，在你幼小的心里，萌生了對海的向往和對理想的思念……
3
窗外，風雨喧囂的夜一次又一次襲來，吹滅我的燈火。啊，好個巴山夜雨!
劃亮火柴，屋里又亮起一豆燈火，我忙用備完的教案掩映燈火。如豆的燈火，映著我在鋪開的信紙上，胡亂地寫著你的名字，一筆一畫，刻著我的心思；胡亂的心思和美麗的幻影疊在一起……
寫著，寫著，我捧起你的名字，又輕輕地，就像窗外的夜雨滴落我的窗檐，輕輕呼喚你的名字；于是，我寂寞的夜空，因你的名字而燦爛。
你知道么，我少女的心如花的蓓蕾就要開放；你的名字啊，你的名字就是蓓蕾企盼的雨露，怒放的花兒擁抱的自由的陽光……
4
我把這張彩色的小照寄你。
你看見身后小學山坡上那片燦若云霞的桃花嗎？看見了桃花，也許會使你想起那支歌，那支《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不過，我倒是想借那流光溢彩的桃花輝映我微笑的青春……
誰生命的蓓蕾不想在美中開放呢？
不！你說，絢麗的花會凋謝，青春的微笑也會凋謝，只有那一顆流蜜溢情的心永遠不老!
讀著你的來信，我深深地感謝你，那樣深深理解一個少女的心。
5
我有一位知心朋友，她便是從山澗飄來又繞過我的窗口的會唱歌的小溪。
有時，朝霞鍍亮我的微笑，我探出頭來，總愛對她傾吐透明的心聲，她便在我甜美的微笑里，漾起溫柔的惆悵，我孤獨地倚坐窗口，總愛對她訴說迷離的憂傷，她應著我傷心的淚滴，奏起凄楚的琴弦，纏纏綿綿，吟一支幽怨、哀婉而寧靜的相思曲……
年年月月，朝朝暮暮。叮叮咚咚流響的，是她琴一樣優美的歌音。
也許知道你在大海，她才那么執著地吟唱，向前流去，流向大海流向你大海般的胸懷。
6
海上沒有郵局，你說。
搖晃在吊床上的思念，欲寄無處，你攢了一個又一個星期的思念，差不多要把吊床壓沉。
一片白云從你的軍艦旁掠過，向海的那岸飄去，你在甲板上深情地笑了，向白云招了招手，托飄動的白云給我捎去一片玉色的離情、一片玉色的思念……
山里也沒有郵局。
你問我的相思呀，我的相思是一條會游動的小魚，悄悄，悄悄，它從渴望的小溪，悄悄向你的大海游去。
告訴你，它想見見世面、經經風浪哩!
有朝一日，我的小魚會游回來的，它會給我帶回大海的秘密……
7
夜，恬靜的山村之夜，一片寂寞。
寂寞的夜里，不甘寂寞的，是我那一顆充盈著青春的血的心，于是，孤獨的燈火，伴我走進一本書里。
這是一個執著追求與默默獻身交織的故事，你讀過么，這部題為“山村女教師”的書。
是的，每一個人都是一部書。
一陣風從窗隙里襲來，吹熄了我的油燈，濃重的黑暗也伴著冷風襲來，囚禁我孤獨的心。
我劃亮火柴，匆匆點亮油燈。燈火又笑了，這光的精靈啊，竟以一豆火光驅逐著沉沉黑暗，映亮你透射出英氣的照片。我動情地癡望著你，你也笑了，誘人的笑在我的心中漾起一層層甜蜜的漣漪……
孤獨中，我感到你的撫慰。
8
掩映昏黃的燈火，一陣不可言狀的喜悅輕舔著溫柔的胸脯；我的愛，除了鴻雁傳遞的信中，便在撲朔迷離的夢里。
瞧，走過綴滿含羞草的小路，你 響了相思草，悄悄走進我幽深的夢……
你來了，帶著大海的愛，愛得那樣熾烈、愛得那樣粗獷、又愛得那樣深沉……
你用你那握過舵輪的水兵的手，輕柔地撫弄著我的鬢發，又伏在我的耳邊，低低地淺訴著相思；驀地，你猛地一把擁抱著我，風掃落葉一般地狂吻……
我醒了，在黑暗的驚恐中，閃爍歡樂又噙著痛苦的眼淚茫然四顧，急急尋覓著你。
披衣起身，臨窗眺望湛藍湛藍的夜空，只見閃爍的星河里星光燦爛。瞧，那顆站在星河岸邊的星，亮著晶亮晶亮的眼睛，似在窺視我心中的秘密……
我想，不知此時此刻，我是否也走進你的夢里？
9
是的，這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竹笛，是從我們學校山后那片竹林里砍來的紫竹，然后情鑲意嵌，幾經雕琢，做成這支金色的竹笛。
山里的少女，有自己表達愛情的方式。這不，我把這支竹笛放在床頭，當黎明的云雀穿過重重夜空，月夜的夜鶯尋覓薔薇的芬芳而歌唱時，我便為它們伴奏，吹響你離開我時我特意為你吟唱的那一支歌，六個笛眼忘情地噴吐，吐不盡我的心事……
如今，我把這支吹奏過我的心事的竹笛寄你，笛子會從我的唇上偷去甜美，滲進你的歌里。當孤寂的新月在茫茫的海天徘徊時，請你依在船弦、伴著海浪，用這支故鄉的竹笛吹奏一曲吧，吹奏那支你離開我時我為你吟唱的那一支歌。
孤獨的新月便不會寂寞了，它會吮吸笛聲的甘醇，在美的音韻里，醉倒在大海幽深的夢中……
10
從蒼茫的大海深處歸來，你帶回一只小小的海螺。
你說：送你一只海螺，便是把一個大海送給你了。
真是！這斑斕的、誘人的海螺，瞧它美麗的花紋里，雕下濤痕、刻著浪跡，凝著大海的情思……
啊，我珍重地捧著大海的精靈，又虔誠地把它貼在心房，我仿佛聽見那雄渾、粗獷、激越的濤聲，海的情感在我的胸中涌動。
我的胸中便是一個大海了。
是啊，愛上水兵的姑娘，誰的胸中沒有一個壯闊、雄渾的海呢？
11
風，輕輕與風旗絮絮細語。
浪，緩緩與港岸推擁嬉戲。
穿過風浪起伏的思念，你迎上前來，伸開那雙曾搏擊風浪的雙臂。
你說：讓我的水兵之歌輕輕泊在你的港灣，你百合花似的安寧、月光般的恬靜、夢一樣的溫柔的港灣，是可以哄睡疲憊、安息艱辛的啊!
但我不希望你沉溺在我的愛里。你感到我愛的熱烈么？
生命的船是屬于風浪的，水兵之歌是屬于風浪起伏的大海的。你聽到黎明的召喚么？
為著愛，愿你永遠佇立船頭，升起力的風帆，向著波濤翻滾、風煙萬里的大海遠航……
12
你要走了，送你，我又站在渡口的岸邊，站成一棵相思樹——凝望遠去的船，凝望著遠去的流水。
流水，流走了時光，流不走的是根須般深深扎進土里的相思，營養著立在渡口生機盎然的相思樹。
倏忽，遠天落下一片流云，掛在我搖著青翠的葉子上，當我伸出顫抖的手去輕輕捧起時，一看，是你從遙遠的海天寄來的一封信；風，又撩起一片片綠葉，一片片綠葉在風的撫慰里呢喃細語，那是只有你聽得懂的話語啊!
啊，年輕的水兵，你還記得那棵樹嗎？在你故鄉渡口的岸邊，佇立著一棵執著而多情的相思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