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的細節 〔十二首選三〕

鄭小瓊

往事的細節 〔十二首選三〕

鄭小瓊

塵 世

人世微苦，像一枚月亮投入夜空

天空那么大，黑暗那么無邊，它那么微小

卻是惟一，苦，是清澈的，泛著亮光

我推開綠瑩瑩的細節，在蝴蝶的翅膀

寫下褐黑詩句，尋找莊園純潔的圖譜

拆揭的瓦片殘留往事的細節，我在紙上

寫下一群人，她們悲哀、清涼，談論

假山、水井、雕花，玫瑰莊園的陰影

他們在拆，在砸，我從荒涼間尋找

祖母清晰的痛楚，莊稼在春天彎腰

某棵尚未砍伐的樹木，它們意識尚清

或許某根枝條還保留往昔景致

推土機在不遠處推開雨水、泥土、山坡

一只雀鳥疾行翻飛，它們蜷縮屋檐

窗外的風探尋深埋的面孔，我該怎樣表達

破碎的青瓦、黎明，遼闊的塵世，悲憤

有人懷念這倒塌的莊園，城市的樹枝

伸出陰影，時間在窗欞上孤立，東風帶來

古老信件——明月，散落的光，像漢字涂抹

微苦的塵世，用博愛，也用憐憫，心間還有

薄冰，像失落在莊園的風景，在消融

即將消逝的莊園，塵土埋祖母，于我

只有一種聲音，它清素，熱烈，洶涌

我遇見的莊園，在瓦礫間，閃光，迷茫

秋 草

人間霜落，木葉蕭蕭，秋草尖上蟄伏

塵世的冷暖，春綠一寸，秋寒一尺

庭院的青苔與白露，朝代在窗外更迭

時序于草木變遷，驚惶的百姓如秋草

徒然地生活，深秋的祖宅冷雨敲打

年年衰老的心，明月解開時間的結

遺棄的莊園站在蜀中的秋天，惟有

受傷的石頭得到憂郁的撫慰，野草

遍布，它遮住了人間的善惡，有時

想想往昔黃昏，菊花、雁子、月光

敲窗，無比寧靜的柿子樹上，掛滿

燈籠，小鹿般羞怯的祖母們，世事

沉潛著老虎與寒霜，秋聲中的梧桐

祖母感恩劫難后的幸存，人世潦草如

荒廢的后花園，秋風一吹，無比衰落

荒涼，傷懷的廢墟，哀悼的舊物洶涌

我在落葉上讀著舊日的信件，總有細節

將我引到更遠，那憂傷的人，那樟樹味的

裊裊，靜物般的時令，那燭淚樣的清亮

祖母們幸或不幸，亂世間永恒的寂靜

命運清涼過秋水，秋風中的草木轉向

花園小徑跑過田鼠，莊園枯焦，我諦聽

門外那棵陰郁的槐樹，它落葉，在月夜

它短得無限的凋零，秋草尖孤獨的沉寂

笛

埋首塵世生活，流淚，微笑，哭泣，他深信

雨滴淋濕干涸的心，善良馴服野蠻，時間

洗滌罪孽，有罪的靈魂懺悔，他無法償還

家庭成分帶來的痛，順從天命或者血統

綿延階級帶來的恥辱與哀傷，秋風吹送

衰老的莊園帶來的苦與痛，砸搶后屋舍

觸手可及的滿眼瘡痍，布滿了血與淚水

夜色在回味昔日玫瑰，幽居的后花園

滲出荒涼幽秘的香艷，像舊夢結痂的傷口

驚飛夜鳥，窗欞邊斑竹林浮出瓦檐與銹門環

殘缺、凄清……他瘦削、蒼白，長笛聲中有他

苦的肉身與靈魂，苦艾般的聲音布滿

遼闊的夜，微小的顫抖的心，他用長笛

熬出苦汁，喂養人生，他守著舊莊園

贖罪的舊身體裝滿舊器具與時光，舊鎖

拴住內心黯淡門楣，囚禁舊時光里

不敢有婚姻，不敢……秋風收藏他疼痛的

命運，還有什么不可放棄，星星變成石頭

砸在地上，血汁釀成的斗爭，他夢見批斗

夢見投江，夢見上吊，夢見河灘上槍聲，尸體

我不敢想象他的生活，他會在深夜敲門

低聲地對親人說“講話小心，運動

要來了”，膽怯與驚慌成為我童年的記憶

他用絕望熬制湯藥，醫治他的不幸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