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棟
(清華大學 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北京 100084)
清華簡《越公其事》合文“八千”芻議
魏 棟
(清華大學 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北京 100084)
清華簡《越公其事》記載越王勾踐困棲會稽時的兵力為“八千”,但是包括《國語·越語上》在內的多種傳世文獻則一律作“五千”。本文分析了《越公其事》“八千”及《越語上》“五千”的語境資料,從傳世古書的文本因襲情況及《越語上》內證的角度考察,傳世古書作“五千”應是可信的。文章從字形混訛及《越公其事》的文獻特點兩個方面,對“八”“五”異文關系的產生原因做了探索。“八”“五”混訛之說缺陷明顯;《越公其事》是語類文獻,記事具有故事化的特點,這應是產生“八千”“五千”異文的主要原因。
清華簡;《越公其事》;《國語》;八千;五千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第七輯收錄有一篇不見于傳世文獻記載的重要語類文獻,名曰《越公其事》。該篇文獻共有75支竹簡,分為11章,“內容與《國語》之《吳語》和《越語》密切相關”。“《國語·吳語》、《越語上》、《越語下》、《越公其事》都是以勾踐滅吳為主題的歷史故事,四篇的整體結構大致相同,都是從勾踐兵敗開始,經過委曲求成,勵精圖治,最終滅吳。”[1]



《越公其事》第二章:

第一章的意思是越王勾踐退守會稽山時仍有“帶甲八千”,如果吳王給予恩惠,不絕“越邦之命”,勾踐將率領越國臣民服事吳王;如果吳王一定要“滅絶越邦之命”,那么勾踐將率領八千越甲與吳決一死戰。第二章主要意思是申胥認為勾踐新敗,不可能有八千兵士;吳王夫差回答吳師傷亡慘重,恐拿不出八千兵士與越國的八千人決戰。其實,《越公其事》表達的核心意思也見于《國語·越語上》,《越語上》記載大夫種的一部分游說之辭作:
“愿以金玉、子女賂君之辱,請勾踐女女于王,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越國之寶器畢從,寡君帥越國之眾,以從君之師徒,唯君左右之。”若以越國之罪為不可赦也,將焚宗廟,系妻孥,沈金玉于江,有帶甲五千人,將以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帶甲萬人事君也。無乃即傷君王之所愛乎?與其殺是人也,寧其得此國也,其孰利乎?[3]
要言之,《越語上》所記就是吳王如果許成,勾踐就攜寶器臣民服事吳王;若吳王堅持要滅越,那么越甲五千人將為國赴死。
以上是對“”及其異文“五千”所在語境材料的具體分析。《越公其事》整理報告已經注意到“八千”在《越語上》中作“五千”,但限于體例未進一步深入探索分析。[2](P116)下文對“八千”“五千”的異文關系進行探索。在探索前,需要注意裘錫圭先生的一段話。裘先生在談及將簡帛古書與傳世古書進行對照時,主張要提防不恰當的“趨同”與“立異”傾向,“前者主要指將簡帛古書和傳世古書中意義本不相同之處說成相同,后者主要指將簡帛古書和傳世古書中彼此對應的、意義相同或很相近的字說成意義不同。”[4]就《越公其事》“八千”與《越語上》“五千”的異文來講,它們是否有“趨同”的可能?這需要細致分析,不可遽下判斷。
先來看《越語上》作“五千”是否可靠。
越王勾踐退保會稽時的兵力,除《越語上》的記載外,在其它傳世的先秦至西漢古書中也有記載。例如《左傳》哀公元年:
吳王夫差敗越于夫椒,報槜李也。遂入越。越子以甲楯五千保于會稽,使大夫種因吳大宰嚭以行成。[5]
《史記·吳太伯世家》:
越王勾踐乃以甲兵五千人棲于會稽。[6]
《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越王乃以余兵五千人保棲于會稽。……種頓首言曰:“愿大王赦勾踐之罪,盡入其寶器。不幸不赦,勾踐將盡殺其妻子,燔其寶器,悉五千人觸戰,必有當也。”[7]
《史記·伍子胥列傳》:
越王勾踐乃以余兵五千人棲于會稽之上。[8]
《說苑·正諫》:
越王勾踐乃以兵五千人,棲于會稽山上。[9]
傳世古書所云勾踐退保會稽時的兵力皆為“五千”,未見有作“八千”者。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越公其事》的記載發生齟齬,傳世文獻的記載是否靠得住?回答這個問題,首先需要對以上傳世古書所記勾踐困棲會稽一事的文本因襲情況略作考察。《左傳》與《國語》一般認為皆是戰國時期作品,二書的文本關系有多種說法,其中一種觀點是“《國語》為《左傳》之史料說”。[10]但從上引《國語·越語上》與《左傳》所記勾踐退保會稽事文辭并不相類的情況看,至少在勾踐退保會稽這一部分二書恐怕是沒有文本因襲關系的。《史記》與《說苑》為西漢文獻,二書記述勾踐退保會稽之事當本自先秦文獻,這些文獻可能就是《左傳》《國語》,當然取材于其他佚失的先秦古籍也是有可能的。《左傳》《國語》二書的“五千”有不同來源,《史記》與《說苑》“五千”的來源不一定相同。暫不管清華簡《越公其事》“八千”是否可靠,四種傳世古書記載勾踐敗退會稽時的余兵“不約而同”地全部作“五千”,這一事實相當程度上說明傳世古書作“五千”是比較可信的。
其次,可從《越語上》提供的內證角度來分析。《越語上》云:“(越)有帶甲五千人,將以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帶甲萬人事君也。”*《越語上》“乃必有偶”與“是以帶甲萬人事君也”之間較為突兀,似乎有脫文,當脫“若君許成”之類的句子。韋昭注:“偶,對也。”[11]《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越國)悉五千人觸戰,必有當也。”司馬貞《索隱》曰:“言悉五千人觸戰,或有能當吳兵者,故《國語》作‘耦’,耦亦相當對之名。”[12]今按,《越語上》之“偶”與《越王勾踐世家》之“當”含義相近,都有“對”之義,指代與一方對應的另一方。司馬貞將“(越國)悉五千人觸戰,必有當也”解作“悉五千人觸戰,或有能當吳兵者”,是對文意的曲解,不可信從。《越語上》“乃必有偶”、《越王勾踐世家》“必有當”可與《越公其事》第二章末句吳王夫差所云“吾于胡取(八千)人以會彼死”對照合觀。其中“會”訓合,義為應對;“彼死”指第一章“勾踐之以此八千人者死”。[13]夫差的意思是吳國恐怕拿不出八千軍士來應對勾踐手下負隅頑抗的八千越軍。勾踐的這句話從側面印證了《越語上》之“偶”、《越王勾踐世家》之“當”訓作對是正確的。其實,道理很簡單,在冷兵器時代“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戰爭雙方的傷亡率接近一比一。所謂的“必有偶”“必有當”指的就是與八(五)千越軍相對應的另一方——八(五)千吳國士兵。弄明白了“必有偶”的意思,再來看《越語上》“帶甲萬人事君”,這句話對于判斷“五千”是否可靠尤為關鍵。韋昭注:“言赦越罪,是得帶甲萬人事君。”[14]韋昭的解釋是符合文意的。清人汪遠孫云:“五千人,人人致死,勇氣自倍,一人可得二人之用,故曰‘帶甲萬人’。”[15]汪氏之說甚謬。所謂“帶甲萬人事君”指的是如果夫差答應越國的求和要求,雙方不再交戰,那么勾踐手下的五千越兵與假若吳越繼續交斗而死亡的吳國五千兵士,加起來共有萬人,這些人都可以來侍奉吳王。這里的“萬”字十分關鍵,它提供了勾踐困棲會稽時越國殘存兵力的關鍵內證,證明以《越語上》為代表的傳世古書作“五千”應是可靠的。
通過以上論證,可見傳世古書作“五千”是無可懷疑的,那么清華簡《越公其事》的“八千”怎么解釋?是訛書,還是有其它情況?先嘗試從“八”“五”二字字形混訛的角度分析。
《越公其事》四個“”合文的字形分別如下:

簡5簡8簡11簡14
從字形上看,以上4個合文的上部皆為“八”字確定無疑。古文字中“八”字多作一撇一捺之形,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中的“八”也多是如此,例如:
但是,清華簡中“八”字字形也有作左右兩個弧形的,如:
戰國時期楚國簡帛文字中的“八”作兩弧形在一些合文中更為常見,例如:
“八”字在漢代文字中亦見作弧形者,如: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中“五”字出現次數甚多,常作以下之形:

除此之外,清華簡《系年》共有137支竹簡,每支竹簡背后都寫有序號,這些簡背序號中的“五”字很多作“?”形,如:



出現次數所占比重“五”字正體基數詞9259.35%序數詞4629.68%“五”字省體基數詞00序數詞1610.32%
表中所顯示的“五”字正體、省體的使用情況十分明晰,“五”的省體在清華簡中還未見到用作基數詞的用例。《越公其事》合文“八千”為基數詞,根據已公布的清華簡中數詞“五”的使用情況,將“八千”之“八”視作“五”字省體的混訛頗值得懷疑。
由上可見,將《越公其事》的“八千”視為傳世古書“五千”的訛混有明顯的缺陷。“八千”“五千”的異文關系,應當從其它角度進行解釋。
清華簡《越公其事》與《國語》一樣,同屬于語類文獻,語類文獻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具有故事化色彩。[2](P112)故事不等于史實,故事的人物、情節、語言等方面會與真正的史實有一定的差異,就是同一故事的不同版本之間也會存在一些差異。故事與史實之間,同一故事的不同版本之間產生差異的重要原因是故事往往是通過口耳相傳的,在傳播過程中中難免會產生變異失真。趙仲邑先生曾對歷史故事中人物、情節及語言產生變化的原因做過很好的闡述,“同一個主題,同一個類型的故事,如果一開始就在書面上固定下來,那它是不會有那么大的差別的,分明是它在某些人的口頭上流傳。故事的講述者對別人講述這故事的時候,不能把故事的人物、情節和語言原封不動地保存在自己的記憶里,因而只能根據自己的才能無意地給予刪改或補充;或者,雖然記住,但由于某一種企圖或由于想把故事說得生動一些而又故意地給予刪改或補充;因而故事從內容以至于形式就有了很大的變動了。”“由于故事的口頭性和變動性,其內容不一定符合于歷史的事實。”*此點蒙李守奎老師提示。《越公其事》第一章與《國語·越語上》所記越國大夫種在吳軍的游說之辭,雖然有一些可以對讀的地方,但大夫種所說的具體話語有很多迥異之處。越國殘存兵力“八千”“五千”的記載歧異就是明顯的一處。這種歧異的產生,客觀上有故事講述人記憶的局限,進而導致誤記、誤傳的可能,主觀上恐怕也有故事講述人為配合故事的需要,有意夸大勾踐當時實際兵力以達到求和目的的可能。
“戰國時期,勾踐滅吳的歷史已經故事化。”[27]這是清華簡《越公其事》與《國語·越語上》所記勾踐退保會稽時的兵力產生“八千”“五千”歧異的主要原因。“八千”“五千”的異文關系再次提醒我們要重視裘錫圭先生的意見——將出土古書與傳世古書對讀時,一定要提防不恰當的“趨同”傾向。
[1]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柒)·<越公其事>說明[M].上海:中西書局,2017.112.
[2]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柒)[M].上海:中西書局,2017.
[3]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02.568.
[4]裘錫圭.中國古典學重建中應該注意的問題[J].裘錫圭學術文集·簡牘帛書卷[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339.
[5]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1990.1605.
[6][漢]司馬遷撰.史記·卷三十一·吳太伯世家[M].北京:中華書局,2013.1766.
[7][漢]司馬遷撰.史記·卷四十一·越王勾踐世家[M].2088、2089.
[8][漢]司馬遷撰.史記·卷六十六·伍子胥列傳[M].2634.
[8][漢]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卷九·正諫[M].北京:中華書局,1987.228.
[10]程水金.從鑒古思潮看〈國語〉之編纂目的及其敘述方式——兼論〈國語〉與〈左傳〉之關系[J].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8,(4).
[11]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M].568.
[12][漢]司馬遷撰.史記·卷四十一·越王勾踐世家[M].2090,注[九].
[13]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柒)[M].121頁,注[二一].
[14]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M].568.
[15]轉引自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M].568.
[16]李學勤主編,沈建華、賈連翔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叁】文字編[M].上海:中西書局,2014.21.
[17]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伍)[M].上海:中西書局,2015.170.
[18]李守奎,賈連翔,馬楠編著.包山楚簡文字全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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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漢]許慎撰,[宋]徐鉉校定.說文解字(附音序、筆畫檢字)[M].北京:中華書局,2013.22.
[22]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肆)[M].175.
[23]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肆)[M].175.
[24]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貳)[M].上海:中西書局,2011.270.
[25]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貳)[M].271.
[26]趙仲邑.新序詳注·前言[M].北京:中華書局,1991.16、17.
[27]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柒)·<越公其事>說明[M].112.
[責任編輯:郭昱]
K87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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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238(2017)03-0037-05
2017-02-20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清華簡《系年》與古史新探”(項目批準號:10&ZD091)、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先秦兩漢訛字綜合整理與研究”(項目批準號:15ZDB095)的階段性成果。
魏棟(1987—),男,河南南陽人,清華大學博士,主要從事簡帛及古文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