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時代的“焦慮癥”

曾于里

我們置身于一個風險社會，但這并不意味著風險隨時隨地都在發生。很多焦慮的產生，源于我們把少數當普遍，把偶然當必然，自己嚇到自己。

母親以及幾位阿姨都是在我的建議下使用微信的。接觸微信之初，她們都覺得微信真是個好東西。原本她們接觸信息的渠道只有電視、報紙。有了微信之后，她們可以更便捷地獲取信息以及加強彼此之間的聯系。可時間一久，我發現她們越來越容易焦慮了。公眾號和朋友圈里各類負面信息令她們膽戰心驚：什么食物和什么食物會相克，哪里小孩光天化日之下被拐走了，哪里發生了搶劫，哪里發生了慘烈的交通事故……一看到這樣的東西，她們會立即轉發給我們，并開啟千叮嚀萬囑咐模式，她們自己則會更加小心翼翼。比如母親從此就不敢讓侄子侄女自個在小區里玩耍，小孩到哪里她都寸步不離；我一外出，電話不久就會跟進，問我是否安全到達……

后來有位阿姨如是向我抱怨：微信是很方便，可怎么微信用久了，反倒感覺活得更累了？以前什么都不知道，活得輕輕松松的；現在知道得越多，負擔就越大。這位阿姨的說法，似乎也是許多人的心聲。微信時代，我們為何越來越焦慮？我們是如何患上“負面消息焦慮癥”的？

風險社會

首先應該看到的是，無論微信是否存在，我們所處的現代社會，本來就是一個可能令人焦慮的風險社會。

德國社會學家貝克在《風險社會》中指出，后工業化時代，人類正步入“風險社會”。隨著人類知識的增長、科技的進步以及工業發展模式的現代化，人們在享受現代化成果的同時，也面臨著其所產生的種種風險。與傳統的地震、洪澇干旱、饑荒等自然風險不同，現代風險是“人造風險”或“文明的風險”，它是人類發展，特別是科技進步造成的。就好比因為科技進步了，所以有了地溝油、三聚氰胺；因為城市的擴張與發展，所以人工渣土在城市中堆積，危險化工物品在港口儲存；因為工業的急劇發展和人們對物質生活要求的提高，大量的燃煤燃油帶來了嚴重的霧霾。

貝克還指出，風險社會的突出特征有兩個：一是具有不斷擴散的人為不確定性邏輯。這意味著，風險的種類越來越多，風險發生的不確定性越來越強。就像貝克自己描述的那樣，原本無害的東西突然間怎么就有危險了？肥料變成長期毒藥，造成普遍的后果；過去一度被大肆夸贊的財富來源（化工、基因科技等等），一下變為不可見的危險來源。

二是導致了現有社會結構、制度以及關系向更加復雜、偶然和分裂的狀態轉變。用一個詞語來形容，就是沙堆效應。當社會足夠復雜，各種因素間的相互作用日益緊密時，任何一個環節上的變量，都有可能是導致結構性失衡的因素。

當下中國，風險社會的種種特征同樣有所體現。無論古今中外，似乎沒有哪個朝代像當今中國這樣，在短短數十年間跨越農業社會、工業社會、信息社會等數個反差巨大的社會形態，濃縮了西方國家幾百年的現代化歷程。轉型期的中國比發達國家面臨著更加復雜多元的風險。

有人貼切地描述，當下的中國，雖然我們收獲了舉世矚目的文明成就，但傳統風險和現代風險也總是如影隨形。從天災人禍，到百姓生活方面的飲食安全、空氣安全、出行安全，乃至公民個體的財產安全、權利安全等，我們都面臨著不小的挑戰。

風險敏感度

與風險社會相關的是風險敏感度。風險敏感度，就是對風險的感知能力。很顯然，即便是身處風險社會，如果一個人足不出戶，從不接受來自外部的信息，他能夠感知到的風險也為零。反之，如果一個人整天接觸的都是關于風險的信息，那即便他所處的環境是安全的，他的風險敏感度也會不斷增高，甚至可能產生這樣的錯覺：不幸隨時都將發生。他的焦慮感和不安感自然尤為強烈。

比如每次發生電梯事故，媒體往往都會大加報道。這難免給人一種感覺：電梯很不安全。但事實上，從數據上看，電梯應該是所有“交通工具”里最安全的之一。據國家質檢總局的統計數字，2010年全年發生電梯事故44起，占特種設備事故總數的14.86%。而全國一共有電梯162.85萬臺，占全國特種設備的1/4左右。還有另外一組數據也來自國家質檢總局：2009年，電梯萬臺事故發生起數為0.33。再比如，某媒體曾推送了疫苗不良反應的圖集，令人觸目驚心。許多家長紛紛表示不再帶孩子打疫苗了。可實際上，疫苗的不良發生率極低；反之，不打疫苗風險發生率會更高……

很多人雖然常看新聞，但他們并不一定理解新聞的特征。新聞中的事件往往是反常的，就像那句耳熟能詳的諺語所說的：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每天無數人平平安安上下電梯，無數人平平安安開車出行，無數個孩子平平安安接種疫苗，但這些不會成為新聞，因為這是常態；相反，那些小概率的、異常的事件才會成為新聞。但由于對新聞規律的無知，許多人就會把異常當平常，把風險當必然。

進入微信時代，諸多負面新聞更加輕易地曝光在民眾的視野中。在前微信時代，許多人，尤其是老年人，他們接收信息的渠道非常有限，無外乎電視、廣播和報紙。傳統媒體對種種負面新聞一般會有相對客觀的報道和正面引導，老百姓普遍的感覺是：社會還是很安全的，形勢還是一片大好的。但進入手機互聯網時代，尤其是微信時代，這是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除了傳統媒體以外，成千上萬的自媒體涌現，人們接觸到的信息更多、更廣、更雜了，也更為同質化。“不看就沒了”“震驚了”“出事了”“教你幾招”“刪前速看”等標題橫掃朋友圈。統計數據顯示，各種負面新聞和謠言往往會獲得最廣泛的傳播。當人們密集地接觸到類似信息后，他們的風險敏感度也會隨之升高。

越切己越焦慮

有一部電影叫《盧旺達飯店》，講述的是1994年的盧旺達種族大屠殺。100天時間里，80萬至100萬人慘遭屠殺，但世界默不作聲。就像電影中一名西方記者所說：“我把這些畫面送到全世界，人們會叫道：‘Oh my God，it，s horrible！然后繼續吃晚飯。”

其實，在我們所處的這個看似和平的世界里，在我們看見或看不見的地方，有太多的災難在發生，比如歐洲難民潮、敘利亞沖突等。然而，對于這些可怕的災難，身處中國的我們當中的很多人，其實有點像西方記者所說的，叫聲“好可怕啊”，然后繼續吃晚飯。他們并沒有因此感受到威脅或不安全感。endprint

相反，如果你是一位母親，看到小孩在小區走失的報道，你很容易就會感到焦慮。可能還會提醒家人，以后帶小孩散步一定要看好孩子；如果你無辣不歡，看到吃辣容易得腸胃癌的假新聞，一旦信以為真，你可能就會后悔自己以前沒有管住嘴……

發生在遠方的真實死亡我們可能漠不關心，但對身邊看上去更遙遠的不幸，我們卻能感同身受。這雖然聽起來有些冷漠，但又是人之常情。人們對于不同風險的焦慮程度是不一樣的。災難離我們越遙遠，我們越無感；災難越切己，我們越恐慌。

美國社會心理學家G.W.奧爾波特和L.波斯特曼1947年在《謠言心理學》中提出了一個著名的謠言傳播公式：謠言流通量=問題嚴重性×證據曖昧性。套用這個公式，人們的焦慮感=問題重要性×切己性。問題越重要，比如越是關系到個人或家人的生命財產安全，越切己——自己與當事人越相近、越相像，人們由此產生的不安全感就越強烈。很多人焦慮并非是因為不明白電梯發生嚴重事故的概率很低，而是因為他們知道，一旦風險落到自己親人頭上，那就是100%的不幸。因此，縱然是萬分之0.33的概率，也是不可容忍的。從這個角度看，我們又需要對人們的“負面新聞焦慮癥”抱以“理解之同情”。

提升信息素養

那誰來消除人們的“負面新聞焦慮癥”呢？

這一方面需要政府為我們提供更可靠的公共服務和公共產品，比如更清新的空氣、更安全的食品、更有效的監管、更健全的社會保障；另一方面，也離不開每一個個體“信息素養”的提升。何為信息素養？這一概念是美國信息產業協會主席保羅·澤考斯基于1974年在美國提出的。1989年美國圖書館學會對這一概念進行了簡單的定義，信息素養包括：能夠判斷什么時候需要信息，并且懂得如何獲取信息、如何評價和有效利用所需的信息。在《真相：信息超載時代如何知道該相信什么》一書中，比爾·科瓦奇和湯姆·羅森斯蒂爾提出了另一個說法——新聞素養——如何“閱讀”新聞報道的技能，即懷疑的認知方法。綜合地說，信息素養就是辨別和獲取信息的能力。

前文提到，雖然我們置身于一個風險社會，但這并不意味著風險隨時隨地都在發生。就好比電梯事故，固然有的電梯會發生安全事故，但總體上事故發生概率極低。這并非是要大家放松警惕，而是希望降低一些人過高的風險敏感度。因為很多焦慮的發生，源于我們把少數當普遍，把偶然當必然，自己嚇到自己。還有一種情況是，我們被許多新聞嚇得不輕，并認為自己生活的世界“步步驚心”。可實際上，這些所謂的“新聞”都是虛假的，是胡編亂造的。比如微信上的各種聳人聽聞的謠言和各種偽科學的養生文章。自然，建立在這些假信息基礎上的焦慮完全是杞人憂天，不僅沒有任何意義，甚至還可能嚴重影響我們的正常生活。

這就足見提升個人信息素養的重要性。置身于信息網絡，每個人既是信息傳遞者，也是信息接收者，提升個體的信息素養，本質上就在于扮演好這兩個角色。作為信息傳遞者，我們應該明白公共空間的“公共責任”，切記“有表達就有責任，有自由就有擔當，有言論就有邊界”。要多一些自律，不隨便傳播任何未經證實的信息，不傳播謠言，不擴大恐慌。而作為信息接收者，我們應當提高辨別信息的能力，看到新聞時不妨像比爾·科瓦奇和湯姆·羅森斯蒂爾所說的，先自問這6點：1.我碰到的是什么新聞內容？2.我得到的信息是完整的嗎？假如不完整，缺少了什么？3.信息源是哪里？我為什么要相信它？4.文中提供了什么證據？作者是怎樣檢驗或核實的？5.其他的可能性解釋或理解是什么？6.我有必要知道這些信息嗎？

如此，我們才能不被各種假新聞和標題黨牽著鼻子走，才不會輕易落入營銷號的圈套，才不會因為不必要的焦慮而影響了生活的幸福感。

（摘自《南風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