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新泉
(徐州工程學院,江蘇徐州221008)
王彥泓艷情詩情感梳理(四):無題·紀事
駱新泉
(徐州工程學院,江蘇徐州221008)
晚明艷情詩人王彥泓《疑雨集》中有大量無題、紀事類艷情詩,基本上完整、如實地記錄了詩人生命歷程中的種種艷遇。多情的詩人一生游歷多地,涉及的女性有人妻、人妾、人女、尼姑等。此類艷情詩雖為紀事,但其中部分作品中的情事與性事當有想象的成分。落魄一生的王彥泓艷情多多,這既是他主動追歡逐艷、“柔鄉拚取葬愁身”的結果,也是晚明病態社會風氣在詩人身上的呈現。
王彥泓;《疑雨集》;紀事艷情詩
在中國封建社會發展進程中,沒有哪一個時代的人如晚明人那樣普遍而放肆地贊頌情的偉大、崇高和神奇,“他們的宇宙觀、人生觀、美學觀、文藝觀乃至教育觀、政治觀,都閃耀著尊情的異彩。他們用自己的彩筆和生命書寫了一個特大的情字,以情字構建一片心靈世界以至天地宇宙”[1]。王彥泓就是晚明人中尊情的代表,他除了創作涉及發妻、侍妾、寵婢、“個人”、阿姚、阿鎖等女性的艷情詩外,還有很多以“無題”“紀事”“即事”“紀言”“所見”“贈所歡”“贈別”“客懷”“感遇”“感詠”“代答”“偶成”“席上”“舊事”為題的艷情詩,其中有一部分是詩人狎妓的紀實之作,但因詩人未明言以告而從字面上又難以確定是否狎妓,只好將之歸為無題、紀事一類中去,又因該類詩作數量最豐,故只能拈取部分作品進行粗略分析,且仍以時間先后為序。
無題詩鼻祖是李商隱,李商隱因不便、不愿在艷情詩中明確交代女主人公姓名,或涉及政事,故以“無題”為題。王彥泓無題、紀事類詩是他有意識向李商隱學習,但絕非一味模仿,王彥泓無題、紀事類詩僅寫艷情,不涉政事,且不像李詩那樣朦朧凄美,而是語言清麗,表意清晰。王彥泓最早的無題、紀事類詩是寫于23歲時的《無題四首》,分別寫一女子未嫁時的“好影自矜持”、百無聊賴而春夢銷魂、含羞讀情詩、欲嫁時偷看畫圖,雖系初作,已顯香艷,但給人的感覺總是泛泛。24歲時詩人于秋冬時節出行蘇州,在“夢里楓橋卻向西”之地有了一場艷遇,以《吳行紀事》7首紀實。詩人在“暖語未終天忽曉”時意猶未盡而“不堪空作醉鄉迷”(其一),在“暖言堪入骨”的溫柔鄉里“一宵輸意作王昌”(其二)。美人從身邊走過都讓他情不自已,要“特地呼來放膝邊”(其三)。第五首寫得最艷,先寫二人“尊前一笑兩相同”,繼而刻畫紅燭照映下女子的“羞顏旖旎紅”,接下來就進入“更有銷魂人不見,斷云零雨數聲中”的性事敘述了,這在《疑雨集》中倒是不多出現的。一般而言,巫山云雨的性事措辭,“在詩人筆下往往偏重表現‘情’的方面,而小說家則多用這個原型表現‘性’的方面”[2]。這句話用在王彥泓的身上也許未必適合,最起碼王彥泓是紀實與想象參半。第七首末句“紅酣常濕雨中鳩”也是艷情特甚的。鵓鳩鳥在將落雨時鳴聲急,以雌雄相合,故稱“雨鳩”。詩人用此典,顯然還是借以言云雨之事。25歲這一年的正月,詩人曾經到過北京,于元宵節的晚上“踏霧天街艷步狂”(《燈宵紀事》),緊接其后的《無題》2首當仍寫此次艷遇,其一寫期待幽會的急切心情,其二寫幽會后“離懷話未窮”的惜別。詩人26歲時僅創作3首詩,其中2首本不該和艷情掛勾,但作為艷情詩的作者,他竟然可以將不沾邊的事也與艷情靠掛,一首是《有所窺春日訪無因尚在內寢侍兒囑余勿喚因留八句》,從詩題上說,王彥泓的艷情想象特別敏感豐富,見到友人內寢,就推測他是“楚云入夢渾迷曉”,并與自己曾經將此幽情“刻向瑯玕”聯系在一起。還有一首是《賦得隔水樓高》,古人摘取前人成句為題,題首多冠以“賦得”二字。詩人連“賦得”詩也要賦高樓相會之事、分離相思之愁,這也是艷情想象力豐富的表現。詩人27歲時連續創作了多首艷情詩,《無題》(“幾層芳樹幾層樓”)寫“楚夢”難留,《無題》(“倚樹臨樓臥酒壚”)的創作與前一首異時、異地,詩中女主人公也非前者,否則后一首《無題》中的女子就不會“閑來花下偏相問,昨制無題事有無”了。后詩中作者顯得有些恣情無賴,竟然“寒輕泥拔金釵飲,醉淺佯邀小玉扶”。《瞥見詩本不工,存其深恨,聊共當泣,何忍長歌》寫男女二人別后再見情形,詩中女子當系前兩首《無題》中的某一位,末二句“雙鬢淡煙雙袖淚,偎人剛道莫相思”尤顯女子對作者的深情。《盈盈》以首二字為題,如同李商隱的《錦瑟》詩一樣,其性質仍然是無題詩。詩人將盈盈比作“一翠條”,形象而貼切,“的的望中嬌”盡顯詩人色眼迷離,“只恐風飄去,還愁日膾銷”,疼惜之情無可復加。這位少女并未與詩人有情感交流,更非情人關系,只是在路上與詩人相逢,他就多情地寫下這首贊美少女的情詩。還有創作于該年的《詠史》3首,名為詠史,卻只詠歷史上的女子情事,實為艷體。
28~30歲的3年內,詩人每年只創作1首詩歌,無艷情詩作。31歲時亦是創作貧乏期,僅9題10首,其中的《效元相體》2首系模仿元稹《雜憶》而寫,其二首聯“香絲壓枕落玫瑰,憶得雙文睡臉回”之“雙文”,既可能是詠元稹與鶯鶯的情事(元稹《雜憶》詩之一有“憶得雙文通內里,玉櫳深處暗聞香”句),也可能是詩人艷遇的女子剛好亦有“鶯鶯”一類的疊名。《贈所歡》前四句寫女子艷姿,后四句寫女子癡情,尾聯“嫁得書生不無謂,纏頭只索斷腸詩”,傳達給讀者的信息是,很多女子就是因為被詩人那支生花妙筆寫出的情詩感染了就想嫁給他,詩人尋花問柳、多情濫情到每遇到一個年輕美麗的異性就認為她對自己有情,見一個就想娶一個。33歲時,詩人去了浙江衢州(見《衢州見桔樹累累》),返回金壇時作《死別》,事關一位與他相處三年而亡的女子(“三年珍重感憐才”),而《對花雜慟》3首中的女主人公仍是這位“憐才”的女子,第一首寫詩人歸來時正是女子離世之時,第二首嘆物是人非,第三首抒“卷簾無復玉人來”的悲哀。詩人34歲時創作10題56首,主要有《雜記》8首、《愁遣》5首、《別緒》《寒悰》2首等艷情詩。《雜記》8首分別以男女口吻記述一對情人之間的8個細節,筆觸細膩,情態畢現。其一首聯寫女子內心早已相許,但為防備他人起疑而故意收起笑容,背地里卻又假裝不知地露出紅鞋。露紅鞋這個細節值得一書,被西方學者推崇為研究中國古代性文化權威的荷蘭學者高羅佩說:“從宋代起,尖尖小腳成了一個美女必須具備的條件之一,……女人的小腳開始被視為她身體最隱秘的一部分,最能代表女性,最有性魅力。”[3]這位女子既然主動向詩人露出三寸金蓮,情意就不待明言了。其八仍與情事聯系在一起:“窄闌逢處不抬頭,臉暈猶呈滅燭羞。翻憶未成歡愛日,一番相見一回眸。”從詩句看,這位女子絕不是青樓中人。

詩人36、37歲兩年中,創作頗豐,計81題217首,歸為卷二。崇禎元年戊辰(1628年),36歲的詩人遭遇了婚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發妻賀氏病重、病逝。因此,他這一年皆在金壇家中度過。即便遭遇此厄,他還是艷心不改,艷遇頻仍,兩年中有多首艷情詩記錄自己的風流情事。從內容看,《索笑》不像是針對發妻的,重病之人,何來心思“索笑追歡意不窮,風流日日事重重”?那么,如果不是寫與小妾阿云的情事,就是寫自己與其他女子的情事。《賓于席上徐霞話舊》的紀實性更強,既有好友賓于在場,又有詩人舊相識徐霞。又作《又為賓于道意中語》,不免又回到女子的形體上去:“瘦燕本來膚肉暖,肥環元是骨軀輕。”詩人真是會夸獎女子,環肥與骨軀輕本是相互抵觸的,卻被他融合在一起。《有謝》寫一位女子鐘情于詩人卻被他婉然謝絕:“也知一顧情非淺,若在前年詎敢辭”(其一),詩人一貫主動尋歡逐艷,這次卻一反常態,原因是發妻剛逝,無心情孟浪。“此身自屬人勾管,不擬今生負得渠”(其二)也是同樣的意思,權看作是他一時良心發現吧。組詩《短別紀言》寫一女子與詩人短別時的若干情語,女子一天見不到情郎就心情悲戚而“繡裙時復到屏西”(其一),其二寫女子與詩人客窗幽會,其三寫“拖住征衫淚臉偎”地依依惜別,其四寫“為郎愁絕為郎癡”而寄信給情郎,卻特意囑咐送信人告知情郎“玉兒歡笑似平時”,其五寫無法給情郎寄衣物而“親封幾葉秋茶去”,第六、七首寫臨別時叮囑情郎要多加餐,少喝酒,早睡覺,保重身體。這似乎驗證了一句話:“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詩經·國風·衛風》)《遙見》記早晨遠遠瞥見一女子,詩人津津有味地欣賞她“長自淺顰看更好”的顰眉愁態,在詩人看來,是“愁容益倩,粉澤匪妝”的,不免有些病態。《妄想》中的男主人公當然是他本人,白天見到一位如花女子,應允她夜里前來幽會,于是他就急不可待,妄想與之白晝相會,等不到“暗中憐”了。組詩《何夕》詩題取自《詩經·國風·綢繆》“今夕何夕,見此良人!”,《詩經·國風·綢繆》寫有情人幾年不能相見的愁苦和一朝相逢的喜出望外。情人偶遇后女子忍不住樽前淚濺衣,詩人則為驗證她相思苦而“試抱愁腰瘦幾圍”(其一)。《雨余路軟有女郎一隊前行鞋蹤可玩》,是詩人于某天雨后看見一隊姑娘在軟泥路上留下腳印,就忍不住贊美她們“怕滑更添腰綽約,扶墻時趁步欹斜”的裊娜情態,但“體現的是明代文人對纏足文化的趣味”[4]。只要和女人沾邊,都會被詩人攝入詩作,雖不免花癡之嫌,但亦屬正常現象吧。
詩人寫詩多因女人而起,寫于37歲的《偶成》,創作機緣僅是傍晚時看到幾個女子去水邊洗衣,而河水已把洗衣石淹沒了,詩人惻隱之心大發時,卻傳來畫船中游女的歌笑聲,詩人又心情愉悅起來。《窺處》寫男女相互窺視對方而終至愛上對方。《紀遇》寫一位早先曾經心儀自己而今嫁作他人(“誤逐春風穿別院”)的女子,偶然路遇后又“銷斷狂魂目乍成”。《小集》為讀者展示了這樣一幅艷遇圖:詩人在一個小集市上遇到一位姑娘,不知怎么就發展到“筵前不盡端相意,更近殘燈一看明”了。詩人的無題、紀事類艷情詩給讀者留下這樣的印象:詩人遇見的女子均會不由自主地愛上他。究其原因,除了詩人善于用情詩挑逗女子外,筆者認為,還有一種意淫的可能——用自己多情的心思去揣摩遇到的女子,臆測那女子也和自己一樣多情,會愛上自己。

崇禎四年辛未(1631年),詩人39歲。這一年詩人情感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認識了歌妓阿姚,并在相處五年后娶為侍妾。因詩人將心思主要放在阿姚身上,創作了幾十首關于阿姚的情詩[5],故此,這一年涉及其她女子的紀事類艷情詩就少得多,僅有5首5題。《戲以鄉音用韻》單從詩題上看不出與艷情有瓜葛,而實際上卻是一首名副其實的艷情詩,寫一位女子的“腰身楚楚”和“口齒泠泠”讓詩人動心,于是有要與之成婚的愿望。《詠東鄰梔子花》與前一首異曲同工,名為詠花,實為詠美女,只因這位東鄰之子“佳名更喜同之子”,詩人就覺得她“倍可憐”。《遇舊青衣》是偶遇從前的侍女(一說是青衣旦,傳統戲曲中主要扮演性格剛烈、舉止端莊的青年或中年女性)而寫下的。此女并未發現他,他卻自作多情地主動與她打招呼。《擬會真三十六韻》也是借擬會真詩寫自己情事。元稹對鶯鶯始亂終棄,而詩人在此詩中卻希望“百年今夕始,非乞暫時娛”。筆者認為虛以委蛇的成分多,甚至是心血來潮。《紀事》寫的是一位女子為了報答詩人的“丹心”“非薄幸”而“拚教皓質君前露”“百般遷就順人時”(其一),女子的勇于獻身甚至給人匪夷所思的感覺。41歲時,又一位如意女子(可能是女子的名字)的“歌拍”“詩箋”“纖手”“嬌靨”“薄妝”“笑啼”讓詩人心動不已,而作《如意詞》。《生辰曲》不知是為哪一位女子所寫,她過生日的時候,詩人與之“繡佛像前同下拜”(其一),并夸獎她嫁人生子后姿色豐韻一如既往(“綠葉成陰色韻全”)(其二),那么,與詩人“同下拜”的女子則是已婚婦女且育有兒女了。

王彥泓的一生是失魂落魄的一生,也是艷情纏繞的一生,用他自己的詩句來總結,就是“覓個柔鄉寄此生”(《個人》其一)。詩人在科考無門、仕途無望的情況下,只好“柔鄉拚取葬愁身”(《即事》其三),這既是無奈之舉,也是個人所好,同時也是晚明病態社會風氣的外顯。
[1]夏咸淳.情與理的碰撞:明代士林心史[M].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1:224-225.
[2]葉舒憲.高唐神女與維納斯:中西文化中的愛與美主題[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336.
[3]劉達臨,胡宏霞.云雨陰陽:中國性文化象征[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129.
[4]張宏生.情感體驗與字面經營:納蘭詞與王次回詩[J].社會科學,2012(2):168-178.
[5]駱新泉.王彥泓艷情詩情感梳理(一)[J].常州工學院學報(社科版),2015(1):32-36.
[6]橘鈴吧.詞淫與意淫:談王次回及其《疑雨集》[EB/OL].[2016-10-01].http://tieba.baidu.com/p/2641660003.
責任編輯:趙 青
10.3969/j.issn.1673-0887.2017.04.008
2016-12-21
駱新泉(1959— ),男,教授。
A
1673-0887(2017)04-004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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