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智禹
(遼寧大學文學院,遼寧沈陽110136)
略談《樵史通俗演義》的存史意識
張智禹
(遼寧大學文學院,遼寧沈陽110136)
《樵史通俗演義》是明清時事小說的代表作,因其紀事翔實,頗為史家所重。《樵史通俗演義》有著自覺的存史意識,故不僅揀擇良史,且用史家筆法編創,作品具有實錄的性質。作者既有意存史,又受限于小說體式,于多處隨意敷衍,使得作品呈現出文史相雜的特征。總體而言,這種意識既是通俗小說向正統史學極力靠攏的表現,也是遺民復雜心態的反映。
《樵史通俗演義》;明清時事小說;存史意識
明清時事小說或演述時事,或撫今追昔,因其文史相雜,具有相當的史料價值,卻也極大程度地抹殺了其文學性,不僅降低了其藝術品位,也使其研究一直處于尷尬的境地。齊裕焜先生的《中國歷史小說通史》及歐陽健先生的《歷史小說史》均設專章討論,陳大康先生在《明代小說史》中單列“時事小說的崛起”一章,提出時事小說是具有新聞性、通俗性、真實性、政治性的獨立流派,與歷史演義迥然有別。按此標準,則《梼杌閑評》和《鐵冠圖》等皆不屬時事小說。棲真齋名道狂客所著《征播奏捷傳通俗演義》(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刊印)為第一部時事小說,黃小配所著《宦海升沉錄》(宣統元年(1909年)刊印)為最末一部,如此則橫跨300余年,計30種。以張俊先生為代表的一派學者則從小說史的角度立論,認為時事小說由宋元講史衍化而來,并為歷史演義的發展提供了新的途徑,故在《清代小說史》中將時事小說列入“歷史演義小說的發展”一節討論。且認為時事小說當限于康熙前,如此則計20余種,傳世十六七種,崇禎時計8種。這種分歧正是時事小說“模糊性”“尷尬性”的體現。
較之《梼杌閑評》與《鐵冠圖》等作品的“模糊”,《樵史通俗演義》①(以下簡稱《樵史》),算是一部“純正”的時事小說。且因其成書較晚,篇幅較長,記事較為真實全面,行文較為精彩傳神,屬時事小說的上乘之作,故而備受推崇,論者較多。問題首先集中在作者與年代上,其作者是否為陸應煬,成書于順治朝還是康熙朝,皆有爭論②。現多據孟森先生的推測,即“其人蓋東林之傳派,而與復社臭味甚密,且為吳中人而久宦于明季之京朝者。其時代則入清未久,即作是書,無得罪新朝之意”(《重印樵史通俗演義序》)。此外,亦涉及內容、人物、結構等方面,如討論《樵史》對黨爭、農民起義的描寫③,分析史書對《樵史》的采錄等。《樵史》比較全面翔實地記錄了明清鼎革之變。全書自泰昌即位起,至南明滅亡終,歷經四朝,涉及客魏之亂、遼東戰事、李闖起兵、崇禎自縊、南明黨爭、清兵南下等重大事件,堪稱全面。《明季北略》《明季南略》《南明野史》等史籍皆從《樵史》中采錄史料。《明季北略》有數處采自《樵史》,如卷三“誅崔呈秀”載:“《樵史》載呈秀自縊在十月初四日……”,卷二十“四月三十日自成西奔”載“《樵史》云賊焚五鳳樓,九門放火,火光燭天……”等。《明季南略》卷三“大悲稱定王”條襲自《樵史》三十三、三十五回,條末作者批云:“此野史也,他書載己酉正月事。”二者紀事的時間細節均相同。卷三“童妃一案”條載“野史云馬士英語阮大鋮曰……”與《樵史》三十六回同,所記童氏獄中經歷亦與三十八回同。回末評曰“童氏一案在京睹聞甚真”,大概是《明季南略》采錄此段的動因④。《樵史》之所以有較高的史料價值,是因為作者有著自覺的存史意識。這種意識不僅為作者所反復強調,也具體地落實在創作之中。作者既揀擇良史,又以史家筆法著書,賦予作品以實錄的性質,也在相當程度上削弱了文本的小說屬性。
《樵史》與以往歷史小說的不同之處在于它的作者有著自覺而明確的存史意識。正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說:“或悄焉以悲,或戚焉以哀,或勃焉以忠,或憮然以惜,竟失其喜樂之兩情。久而樵之以成野史,不樵草、樵木,而樵書史,因負之以售于爨者。”創作目的在于編著良史以嘉惠后學,對于這一點,作者反復強調,如第一回回首詩云“樵夫野史無屈筆,侃然何遜劉知幾”,第十八回云“閑來捉筆修殘史,正直終須釋累囚”,第四十回云“憑將細譜三朝事,敢輒狂呼一夜天”等。
作者有意存史,不是流于空談,而是落實到創作之中。首先表現在史料揀擇上,自序云“閑則取《頌天顱筆》《酌中志略》《寇營經略》《甲申紀事》等書”。以上諸書多專記一事,如《酌中志略》專寫宮闈,《頌天顱筆》專寫黨爭,《甲申紀事》專寫變亂,在各自領域均可稱權威,可信度較高。《酌中志略》為宦官劉若愚所作,其久居宮中,與客魏周旋多年,記載逆珰事跡最為翔實。作者不僅在自序中明確指出材料取自《酌中志略》,還將其列入文中,如第二十三回寫崇禎即位后掃滅奸黨,劉氏被污獲罪,故著《酌中志略》以自白。《頌天顱筆》有相當一部分內容記錄諭旨、召對、奏章,也為《樵史》所用。
除了揀擇可靠材料,作者還自覺地以史家筆法著書。以時間為經,事件為緯,頗似實錄。《樵史》對時間的把握尤其謹嚴,往往逐年逐月記錄,遇大事則精確至日。全書四十回,詳略得當,不枝不蔓,前二十回寫閹黨亂政,二十一回寫李闖出世,繼寫投軍作亂,至三十回城破君死,三十回后側重寫南明興亡。觀其紀事,記錄多而發揮少,為了引錄史實,甚至大量載錄奏章、諭旨,如第二十四回全文載錄倪元璐的三道奏章和崇禎的詔旨,幾占該回的三分之二。末評尚覺“猶恨限于尺幅,稍為刪十之三”,其謹嚴可見一斑。這種寫法削弱了作品的文學性,一些篇章實在難以卒讀。
《樵史》著意存史,故揀擇良史并以史家筆法編創成書。這種存史意識的形成,并不完全是作者的個人意志使然,而是既受歷史傳統的影響,也受現實情況的影響。
(一)歷史傳統的影響
探討《樵史》的存史意識,必先談及重史傳統。《漢書·藝文志》云:“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頭巷議,道聽途說之所造也。”古代“小說”的概念一開始就與“稗官”緊密相連,稗史小說是古代小說的原點,影響遍及所有類型的小說。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說,整個古代小說都具有稗官野史的性質”⑤。“史貴于文”的觀念貫穿于古代小說發展的全過程,尤以明為盛。“正史之補”的心態是時事小說作者最主要的創作動機。
除了重史傳統,“處士橫議”的觀念也是時事小說的思想淵源。《孟子·滕文公下》云:“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這種觀念彰顯著在野士人的使命意識,且越是在“天下無道”的時代,越顯突出。晚明時期以東林黨為首的晚明士人為匡救時弊,以道德自律和個人氣節相標榜,延攬各色人等議論時政,執掌一時輿論風向⑥。士人著書以反映現實,揭發時弊,呼應東林,討伐逆珰,正是這種風向在小說創作領域的體現。
《樵史》存史意識的形成,不僅源于重史傳統和橫議觀念,還與明代歷史小說的繁榮相關。元末明初《三國志演義》的問世,標志著小說創作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庸愚子(蔣大器)在《三國志通俗演義序》中提出了歷史小說創作的三個觀點:一是內容上要“事紀其實,留心損益”;二是形式上要“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三是主題上要宣揚忠孝節義,使讀者“有所進益”。此三點可稱為歷史小說創作的基本原則。其后,歷史小說大量出現,小說創作的發展促進了理論批評的發達。林瀚(或為偽托)在《隋唐志傳》序中提出創作歷史小說的宗旨是“為正史之補”,修髯子(張尚德)又在《三國志通俗演義引》中提出“羽翼信史而不違”,為余象斗等人所發揚,以至過分強調史學性,削弱了作品的文學性。熊大木、袁于令等后起,又以為“傳奇貴幻”,試圖平衡藝術虛構與歷史真實的關系。豐富的理論建構又反過來促進各類歷史小說的創作,至明后期,歷代興亡幾乎都有演義成書,或重紀實,或尚敷衍,風格各異,良莠不齊。歷史小說的繁榮,無疑激發了文人的創作熱情。
此外,尤其值得關注的是,以小說演繹“當代史事”是明代的一大傳統。所謂“當代史事”,據潘建國先生,即“事件發生時間與小說編撰時間同處一代,既包括二者時間間隔較短的時事與新聞,也包括時間間隔較長而同屬一代的事件,本質上均為本朝人寫本朝事”⑦。宋代便有演出當代史事的“新話”,而已知最早演繹當代史事的通俗小說為《皇明英烈傳》,演開國元勛事跡。此后,每有重大歷史事件,均會衍生出若干小說。如演靖難之役的《承運傳》、演鄭和下西洋的《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演抗倭事跡的《胡少保平倭記》等。晚明為多事之秋,相較于借歷史題材以托古諷今、寄寓理想,文人更愿記錄時事,揭發時弊,時事小說應運而生。入清之后,雖然國家已基本統一,但漢族遺民尚未從易代的心理震蕩中走出來,因而仍具有“主觀心理層面的當代性”。故《樵史》雖成書于順治,其記述明清鼎革之變,仍可視作演繹當代史事。
以上筆者討論了歷史傳統對《樵史》存史意識的影響,認為重史思想和橫議觀念是時事小說的思想淵源,歷史小說的空前繁榮激發了時事小說作者的創作熱情,明代小說采錄當代史事的傳統為時事小說提供了藝術借鑒。
(二)現實情況的影響
除了受歷史傳統的影響,現實情況也促進了存史意識的形成。入清后,著書存史成為文學創作的一大潮流。傳體文學呈勃興之勢,旨在以文存史,所謂“以為信史之籍手”。“詩史相通”的觀念也成為詩人的共識,具有“詩史”性質的詩歌大量出現。戲曲領域,也出現了反映抵抗閹黨事跡的《清忠譜》等作品。時事小說發展至清朝,風格迥異于明。明之作品或揭露逆珰或記錄邊事,多集中于一事,取材較為狹小,且刊印時間距事發較近,時效性和政治性較強。清之作品則多記述鼎革之變,取材較為廣泛,距事發較遠,時效性和政治性相對較弱。以創作動機論,前者側重于揭發聲討,后者則側重于總結反思。入清后,遺民一方面眷戀故國,堅持斗爭,故有《海角遺編》《七峰遺編》等書,另一方面,不忘國恥,仇恨逆闖,故有《新世宏勛》《鐵冠圖》等書。另外,如《樵史》等,力求以小說存史并揭示明朝覆亡的原因。
綜上,《樵史》存史意識的成因,筆者認為作者既受“史貴于文”及“處士橫議”等觀念的影響,又借鑒了歷史演義特別是演繹“當代史事”的作品的藝術經驗,并迎合了清初著書存史的潮流,終形成了“樵之以成野史”的創作觀念。作者既具存史意識,又為作成小說,未能處理好歷史真實與藝術虛構的關系,終于使得作品呈現出文史相雜的特征。
《樵史》以紀事翔實著稱,然而并非處處謹嚴。其所采野史傳聞未必皆實,而且小說較之史家有更鮮明的傾向性。于是出現兩種情況,一為虛構,一為回避。一方面,作者懷念故國,既仇逆珰,也恨逆闖,故書中所記李自成事跡,多經改易,刻意丑化。另一方面,作者已入新朝,懷有復雜的遺民心態,對一些問題進行有意無意的回避,如對清軍的描寫。此外,存史意識與實際創作的沖突,不僅表現在內容上,還表現在形式上。



另外,應當指出,時事小說普遍存在虛實不當的問題。作者恪守“事寧之核而不誕”的原則,極力強調作品的真實性,但在實際創作中,又會自覺不自覺地根據主觀好惡擅作篡改。歷史真實與藝術虛構本是一對矛盾,極難調和,若以藝術成就論,往往是虛構成分多的更具可讀性。如《梼杌閑評》以二十回的篇幅寫魏忠賢入宮前的遭遇,尤其是他與客氏“明珠緣”的故事,雖屬虛構,卻無疑增強了藝術感染力。相較之下,《樵史》的處理則明顯失當。

《樵史》著意存史,又有意作小說,既因仇恨李闖而極力丑化,又因畏懼滿清而刻意回避。故在處理歷史真實與藝術虛構的問題上多有失當之處。此外,其在體制上也多有矛盾,可謂“一書而兼二體”。

可見,作者致力于野史和演義之間進行調和而不得,終使小說呈現出“不倫不類”的特征。那么,《樵史》的作者既有意存史,為何要采取通俗小說的形式呢?筆者認為,一方面,小說受人喜愛,便于傳播,另一方面,《樵史》既取材于筆記體的《酌中志略》《頌天顱筆》《甲申紀事》等書,若不改變形式,只能算作無意義的抄寫。且諸書側重各異,難以捏合,最好的方式就是逐一敷衍,再合為小說,于是便出現了二十回與二十一回之間由閹黨直接跳入李闖的突兀情況。
《樵史》存史意識與實際創作的沖突,在內容上,作者或出于仇恨,丑化李闖,或出于畏懼,規避清兵。在形式上,作者于史家筆法之外套用小說范式,使得全書呈現出“一書而兼二體”的矛盾體制。總體而言,這種沖突的產生,是創作能力、復雜心態、政治高壓等多方面作用的結果。
本文以《樵史》的存史意識為核心,首先討論了這種意識的表現,作者不僅僅復強調“存史”,并且以這種意識指導寫作,既以良史為引用材料,又以史家筆法著書。繼而分析存史意識的成因,認為其既受“史貴于文”“處士橫議”等傳統觀念的影響,又借鑒了明朝歷史演義,特別是演繹“當代史事”作品的藝術經驗,且受清初著書存史的觀念的影響。在實際創作中,小說形式、個人好惡、政治高壓等因素與存史意識產生了抵牾,終使作品呈現出文史相雜的特征。以藝術水準論,《樵史》當然算不上佳作,其存史的嘗試當歸為失敗。但對其存史意識的研究,無疑將豐富對《樵史》、對時事小說乃至對清初遺民心態的討論。
注釋:
①江左樵子著,錢江拗生批點:《樵史通俗演義》,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本文所引《樵史通俗演義》原文,如無特別標注,均據此本。
②王春瑜、欒星主張《樵史》作者為江左松江府青浦縣人陸應旸,陳大康持不同意見(《〈樵史演義〉》作者非陸應煬考》)。郭浩帆的《〈樵史通俗演義〉作者非陸應旸說》與陳說類似。四卷本《樵史》發現后,楊劍兵認為眾多學人將陸應陽誤認為是陸應旸,陸應陽為《樵史》的作者,而不是《樵史通俗演義》的作者,《樵史通俗演義》的作者以“江左樵子”為妥。(《〈樵史通俗演義〉作者考辨》)關于《樵史》的作者,陳國軍的《〈樵史〉枝談》、劉致中的《〈樵史通俗演義〉作者非陸應陽考辨》等文亦有討論。
關于《樵史》的成書年代,主要有兩種觀點。欒星認為至遲為順治十一年(1654年),為蕭相愷等所襲用。張平仁認為當是順治八年(1651年)至康熙六年(1667年)之間,為文革紅等所襲用。姜榮剛則認為《樵史》當成書于順治十六年(1659年)至康熙四年(1665年)之間。(《〈樵史通俗演義〉成書及相關問題考論》)
③參看楊劍兵《〈樵史通俗演義〉與農民起義》、劉鶴巖《論〈樵史通俗演義〉對明代黨爭的評判》、谷文干《明季遼東戰事小說研究》等文。
④張平仁:《〈明季北略〉、〈明季南略〉對時事小說的采錄》,《文史季刊》,2004年第3期,第188頁。
⑤羅書華:《中國小說學主流》,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7年,第3頁。
⑥任增霞:《時事小說生成溯源新論》,《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第114頁。
⑦潘建國:《古代小說中的“當代史事”及其采擇編演》,《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第8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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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 青
10.3969/j.issn.1673-0887.2017.04.007
2016-12-03
張智禹(1993— ),男,碩士研究生。
A
1673-0887(2017)04-0038-05
I207.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