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子
這是一個發展的時代,也是一個變革的時代。在經過了百余年現代化歷程和30多年改革開放實踐后,中國的基層社會也經歷著劇烈而深刻的變化。
2010年3月,根據組織安排,我從山東半島中部一個縣級市發改局科長的位置,“下”了鄉鎮,到一個山區鎮擔任領導班子成員,鄉鎮工作生涯正式拉開帷幕。鄉鎮是我國政權組織機構中最基層的一級,與市、縣機關相比較,處在底層,所以無論是誰,到鄉鎮工作統稱“下鄉鎮”。
2016年底,在經過兩個鄉鎮輾轉騰挪7年后,我又回到了市級機關大樓,回到了老單位,任黨組成員、重大項目辦主任,鄉鎮工作旅程畫上句號。回首七年,恍若眼前,個中滋味,難以忘卻。
“六把手”與包工頭
我在到鄉鎮工作之前,對鄉鎮的組織架構、工作模式幾乎沒有什么概念。組織上給我公布的職務是黨委委員、副鎮長,當小伙伴們攜羨慕的眼光跟我說“你小子當官了,一下就是六把手,行啊!”的時候,我也有點迷醉,云里霧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真的是要去當官了嗎?”
在大多數人眼里,鄉鎮領導就是土皇帝,前呼后擁,有吃有喝,呼風喚雨,活的都很滋潤,事實果真如此嗎?公道地講,鄉鎮上能享受這種待遇的人也有,那就是“一把手”——黨委書記,其他的領導,就只能呵呵了。
到鄉鎮的第三天,黨委書記把我叫過去,關心地問了一下飲食起居、能否適應等等,然后轉入正題,說,鎮上其他領導都安排好分工了,你是班子成員,也要獨攬一攤,這樣吧,我們鎮缺少一個搞大型活動的會堂,一直謀劃著建也沒能實施,你來了,就負責把它建起來吧。我欣然領命,想,咱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就是蓋一個千數平方的大屋嗎,能有什么難的!
按照書記的意圖,我趕緊聯系建筑設計院開始規劃設計,一邊去協調建會堂地塊的清障。在經過五次方案調整、三番與占地戶對罵爭斗加威逼利誘之后,終于具備了開工條件,再去向書記匯報說可以進行招標了。書記說,這么點工程,招啥標?你領著建房辦的人就干了,自己買材料,從鎮上建筑隊找人干基礎,屋頂鋼結構出去考察幾家,省錢還放心。我聽懂了,我搖身變成了一個大包工頭。在勞動節后一個明朗的上午,在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我們搭起板房進駐了。從原來坐在空調房辦公室變成天天在工地暴曬,胳膊和后背都去了一層皮,幾個月時間,我從一個白白凈凈的帥哥變成了準非洲難民。以至于每隔幾天回家后,剛上小學的兒子問,“老爸,你是不是讓壞人抓了去當苦力受虐待啊?”
相比肉體上的痛苦,精神上的折磨更甚。會堂開建后沒多久,書記又把我叫去,說,咱們光建個會堂,用處不大啊,咱們山區鎮有生態旅游資源,在會堂基礎上再配建上餐廳,就可以搞游客接待,推動生態旅游發展了。于是,從1000平方米的單純會堂延伸到了3000平方米的開會加接待,而運作模式沒變,依舊是我當“大包工頭”。多虧建房辦還有一個懂點建筑的技術員,我從白到黑靠在工地上,也被逼從零學起,對建筑多少知道個一二了。
令人崩潰的消息再度傳來,又過了兩周,書記辦公會決定,再建設2000平方米的住宿樓,打造一個完整的游客接待中心,而且元旦要在那里開全鎮干部大會。5000平方米的建筑群,半年多的時間,對正規的房地產公司來說,可能不算什么難事,可對我們這個只有幾人的土搭班子來說,簡直不可能。
幾次變更,設計院的完整圖紙出不來,我們就出一張去取一張,一邊照著施工。我和幾個人直接搬到了工地板房,住在那里,半個月回不了趟家。為了加快進度,把工人分成兩撥,白天支模板、綁鋼筋,晚上澆筑混凝土。晚上十點多,我便順著腳手架爬上樓頂,盯著建筑工人干活,一方面怕他們偷懶,也擔心質量不過關。雨季還是來了,加之建筑工人回家收莊稼,工地上人手寥寥可數,時間一天天過去,我急得嘴上起了燎泡,動用家人、同學、朋友所有的關系往工地調集工人。即便這樣,施工速度還是不盡如人意,終于,黨委書記外出學習一個月返回鎮上后,第二天領著班子成員來到工地上,越看臉色越鐵青,最后停下來,當著眾人的面,指著鼻子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嫌進度慢,那一刻,我的眼淚忍不住嘩嘩流出來了,我感覺我盡力了,可你又能向誰去解釋?這,就是鄉鎮。
總算,在我們千方百計的努力下,在黨委書記定的時間點后不到一個月,以我為“包工頭”的整個游客接待中心建筑群全部完工交付,并且里面安裝了當時鄉鎮上唯一的電梯。當書記再次在黨委會上大肆表揚我吃苦耐勞、干出了成績時,我鼻子又酸了:“包工頭”總算沒白當。
抱草垛與拆礦窯
“五加二、白加黑、晴加雨”,這是鄉鎮干部工作的真實寫照。什么節假日、星期天、公休日,統統與我們不沾邊。孩子的學習,全家的出游,一踏進鄉鎮,只能全部說拜拜。2012年結束的時候,我回頭盤算了一下,全年一共休息了五天半時間。而且,單單是熬時間也就算了,身上還擔負著無處不在的壓力。
到了第二年年底,鄉鎮班子換屆,我調整成為鎮紀委書記。“官”升至“四把手”,分工也多了不少,什么安全生產、礦山管理、環境整治等急難險重而又出力不討好的活,全劃歸我的“勢力范圍”。
2012年4月,全市開展“城鄉環衛一體化”活動,要求消滅村莊內柴堆、草堆、糞堆等“五大堆”,垃圾統一清運,讓農村人享受城里人的生活環境。給每個鎮兩個月的時間清出底子,然后由市環衛部門驗收接管,工作開展和驗收情況在全市新聞和網站上通報。
上級提出改善鄉村環境、讓群眾享受發展的成果,出發點是好的,但到了我們手里,具體去落實的時候,真的要比登天還難。一是千百年來群眾把柴草堆放在房前屋后,便于取用,早成為習慣;二來村里居住的多數是老人和孩子,青壯年平常多外出打工,任憑你說破嘴皮,我自巋然不動。
作為這項工作的牽頭人,我帶領環衛所人員,坐著那個破得不能再破的皮卡,轉遍了全鎮119個自然村的角角落落,邊宣傳、邊動員、邊實干,碰到村里思想不接茬的戶,親自動手幫他們抱柴草,用實際行動感動群眾、帶動干部。往往一天轉下100多公里山路來,躺在床上身體就要散架。付出總有回報,到9月份,我們鎮作為全市首批全部村莊完成驗收接管的鎮之一,成了學習的樣板。
鄉鎮工作要做好,不僅要善良肯干,還要勤于學,善于思,敏于行。隨著國家對生態環境的重視,環保壓力日益增大,2012年6月,市里又安排了最棘手的一項任務——礦山秩序整治,要求對污染嚴重、群眾反映強烈,離村莊較近影響人民群眾生產生活的礦點一律關停清場。作為山區鎮,我們鎮經濟來源和當地群眾的謀生基本就是靠開采礦石、燒制石灰、加工石子。全鎮境內僅煅燒生石灰的土立窯就有113座,生產加工年限從5年到30年不等,從業人員數千人,細數下來,沒有一家不在關停拆除范圍之內。
因為我分管礦山,這些石灰窯的集中拆除任務又落在我的肩上。在黨委充分論證補償方案的基礎上,我只能帶領安監所人員,逐戶上門對石灰窯業戶做苦口婆心的關停拆除宣傳和勸誡工作。有些六七十歲的老人哭著說石灰窯要拆了就沒了活路,我心里也很難過,但全市一盤棋,也只能靠循循善誘、思想感化,疏導過激情緒。在市里規定的自行拆除期限到期后,仍有十幾戶沒有動靜,拒絕拆除。在勸說無望的情況下,我只能硬著頭皮,帶領整治小組十幾號弟兄,把水車開上火熱的窯頂,我在前頭拿著水龍,噴向火紅的窯爐。隨著一顆釘子、一顆釘子被拔掉,到11月底,全部的石灰窯拆除完畢,沒有拖全市的后腿。
鄉鎮是一個大舞臺,在這個舞臺之中,我嘗盡酸甜苦辣,經歷風霜雨雪,也一步一步成長。其間味道正如一杯咖啡,乍一嘗是苦的,但再細細品味,那種微苦中的甘醇,卻能讓我們記憶最深,享用不盡。
人生就是這樣,無論多累多苦,只要用心了、經歷了,自然會有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