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苔絲到娜拉

陳昊

摘要：本文以歐洲文學史上兩個經典女性形象苔絲和娜拉為例，將女性所受的壓迫分為兩種形式，一種是“硬性”的形式，以普世的道德標準壓迫女性，另一種是“軟性”的形式，將女性置于需要特殊照顧的位置上。本文進一步探討了形式的轉變，揭示出轉變原因，最后說明兩種形式本質上的相同。

關鍵詞：女性；壓迫形式；轉變

一、傳統硬性壓迫形式—以普世道德標準進行壓迫

對女性在道德層面的壓迫在歷史發展的不同階段強弱程度不同。例如在西方二戰時期女性地位提高，壓迫減輕，而二戰結束后女性再次回歸家庭，壓迫再次強化。[1]而《德伯家的苔絲》中女主人公苔絲正處在維多利亞時代，這是一個對女性道德壓迫強化的時代。

首先，我們在宏觀上分析維多利亞時代對女性壓迫強化的歷史背景。苔絲所處的維多利亞時代，是英國資本主義發展的黃金時期。工業革命使社會的下層婦女走出了家庭，成為雇傭工人。[2]但新的經濟現象導致了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的嚴格劃分，性別分工的加強。女性的社會地位和家庭地位并未因女性參與更多勞動而提高，相反卻“喪失了在中世紀和革命年代已經獲得的權利”。[3]女性地位的下降導致了道德壓迫的加重。強化的道德壓迫首先加之于貴族和中產階級女性，進而諸如苔絲這樣的底層勞動女性也受到影響。

性道德是這種道德壓迫的集中體現。根據裔昭印《西方婦女史》的研究，在維多利亞時代，社會普遍認為女性智力低下，非理性，需要進行道德管制。性道德為男女設置雙重標準。“婦女必須‘貞潔，這包括婚前的貞操和婚后的‘莊重”，而男性則不然，“晚婚的單身漢經常去尋花問柳，而有錢的已婚男人則可能回去找一位情婦”。[4]

苔絲被亞雷強暴失貞，是苔絲悲劇的“禍根”，也是其道德壓迫產生的起點。道德壓迫可以分為兩個角度去分析。首先，這種壓迫來自苔絲內心。苔絲是維多利亞時期一個普通農村女孩，對于道德問題，她不可能有超脫歷史環標境的獨立認知，必然不自覺的接受了當時的主流的道德習慣。（雖然我們能夠從文中看到她的離經叛道的表現的片段，例如她從純瑞脊背回家的路上看到標語的表現，但這可以看做是弱者朦朧的反抗，她的價值觀念依然是屬于維多利亞時代的）這樣一來，苔絲勢必會在自身道德觀念的驅使下產生強烈的內心痛苦。在小說第二期“陷沼沾泥”的開頭，對這種痛苦的表現是很巧妙的。苔絲在受了亞雷玷污后毅然的離開了純瑞脊，在回家的路上，苔絲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是麻木的，“籃子又大，包裹又重，但是她卻滿不在乎，拖著它們往前奔去，好像一個人，覺不出物質東西特別累贅似的”。[5]當她面對追來的亞雷的時候，她也很坦然，“無情無緒，老老實實”，“她現在不怕他了”。[6]這些描寫生動的表現出人在遭受巨大打擊時茫然、麻木的精神狀態。當亞雷的話觸動了她內心痛處時，她的痛苦爆發了出來——“我的老天爺，我恨不得能把你從車上摔到車下去！難道你從來就沒想到，別的女人只是嘴里說說就算了的事，有的女人可真心難過嗎？”。[7]這些話充分的反應了苔絲在道德習慣的影響下，失身之后內心的痛苦。之后小說又安排了苔絲看見圣經中道德教化語錄的情節，這些觀念再一次沖擊了她的內心，以至于回到家中之后，對于道德標準的象征——教堂心存膽怯；就連獨自一人在樹林中，周圍的樹木風聲都化身為道德壓迫的喊叫。除此之外，在苔絲與克萊相識相愛，克萊向她表明愛意時，這種內心痛苦又達到了一次高潮。這種以自責為表現形式的道德壓迫，貫穿整個小說。其次，道德壓迫也來自他人。克萊沒有完全囿于傳統的道德標準，在他的心里隱約可以看到性道德層面男女的平等，但道德熏陶的力量是巨大的，他并不能在第一時間清晰的表示出對苔絲的原諒；壓迫甚至來自父母，父親雖然沒有明確的指責苔絲，但言語之中可以看出對女兒的不滿，女兒的失貞辱沒了他“榮耀”的門庭。

這種壓迫形式可以概括為硬性的道德壓迫，具有普世性、公理性的特點。現代社會視角下嚴重的壓迫是當時英國社會中被普遍接受的生活方式，被壓迫的女性也很難意識到自身性別所處的困境。“廣大婦女領悟了社會對于女性的角色期待，把男性社會的女性角色規范，內化為自己的意識和行為指針”。[8]我們可以從，諸如英國詩人考文垂·帕特莫爾長詩《家庭天使》這樣的文學作品中看到社會對女性的普遍期待。另外，通過當時女性自己的言行也可以看到這種壓迫的接受程度，例如伊莉莎百·加斯克爾在給表姐的信中的描述。[9]

二、新的軟性壓迫形式——以“寵愛”為名進行壓迫

《玩偶之家》主人公娜拉，其所受的壓迫在形式上與苔絲有著很大差異，代表了一種壓迫女性的新形式。那就是“寵愛”的形式。這里所謂的“寵愛”，就是將女性置于一種被特殊照顧的位置上，這種特殊照顧從表面上看并非對女性有害，而且使女性受益，表面上看男性是在無償的付出。例如我們常說的“丈夫的責任”，生活中“女士優先”的習俗，夫妻產生矛盾時男性的退讓等等。

在《玩偶之家》這部戲劇中，海爾茂對娜拉的壓迫就是這種軟性壓迫的具體體現。海爾茂將娜拉喚作小松鼠兒，小鳥兒，從這些昵稱中可以看出海爾茂將娜拉看成了自己的一個寵物。在生活中，他掙錢養家，樂于給娜拉零錢花，他也能夠原諒娜拉“亂花錢”的行為，這些無不體現“丈夫的責任”；海爾茂從來不和娜拉說正經事，談正經事意味著妻子不再是寵物，而是升到了與自己平等的地位上。然而命運為娜拉安排了一個機會，使得她在家庭的小范圍內打破了軟性壓迫，娜拉替海爾茂還款這一行為的發生，就標志著海爾茂對娜拉的軟性壓迫不甚牢固了，當海爾茂得知事情的真相，軟性壓迫被進一步打破，海爾茂的怒火就是壓迫權力喪失的表現，而后海爾茂主動與娜拉和解，其實質是海爾茂欲再次“寵愛”娜拉，將其至于軟性壓迫之下。

這種軟性壓迫成功的培養起了女性這樣的意識——女人是應該被照顧的（僅僅因為自己是女性）。娜拉理所當然的接受海爾茂的金錢，對于“小松鼠”、“小鳥兒”之類的稱呼也十分滿意。女性被培養起的這種心理習慣賦予了男性實施壓迫的條件，是否照顧弱者的權力掌握在男性手中。雖然娜拉是海爾茂的“小松鼠”，但獲得零花錢的數額卻必須由海爾茂決定；這種軟性壓迫使女性喪失了發展自我的機會。在男性的“寵愛”之下，女性的智力和體力長期不能得到鍛煉，縱觀整個劇本，娜拉性格天真，所有的勞動能力也僅限于做家務，直至最后出走，娜拉雖然認清了自己的玩偶地位，但勞動能力并沒有實質提升。

三、形式轉變的原因

苔絲與娜拉所受到不同形式的壓迫有其具體原因：苔絲是貧窮的勞動婦女，而娜拉是中產階級太太，苔絲存在的歷史背景是禮法森嚴的維多利亞英國，娜拉存在的歷史背景是19世紀的北歐，婦女的地位同英國相比略略提高。[10]但宏觀的看，女性被壓迫形式發生著由“苔絲”式向“娜拉”式的轉變。在文以上分析的具體原因之外，我們還應將兩種壓迫形式的差異放入更廣闊的社會歷史背景中去考察。

首先，轉變的原因在于婦女地位不斷提高。工業革命以來，西方婦女的地位在總的趨勢上是上升的，產業革命讓婦女更多的參與社會勞動，近代民主政治與社會改革，尤其是幾次女權主義運動，使人們的思想觀念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那些舊的普世性的對女性的硬性道德規范已經丟失了話語陣地。西方女性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要想繼續保持女性的他者身份，必須轉變壓迫形式。

“罵殺”不成，轉為“捧殺”，我們應該承認，女性大眾群體和女性主義精英之間有著巨大的鴻溝，上文所說的西方婦女意識的覺醒，一方面指少數精英對于女性平等和解放的真正追求，另一方面則是指女性大眾群體所意識到的模糊的平等觀念，這種模糊的平等觀念本質上要求追求更多的利益，僅此而已。男性順應了女性大眾群體的這種心理，將女性捧上神壇，給予特殊的照顧。以前作為次要壓迫形式的“娜拉”式壓迫，逐漸發展成為主要的壓迫形式。

其次，轉變的原因還應該與階級壓迫聯系起來考察，性別壓迫往往是和階級壓迫捆綁在一起的。軟性壓迫必須以更多的物質財富作為支撐，這顯然更有利于社會上層男性。女性作為“資源”的命運沒有改變，但“資源”的占有權更加向社會上層集中了。掌握了大量物質財富和話語權的社會上層必然為自己的利益掀起新的社會思潮。

四、兩種壓迫形式本質上的相同

從存在主義女性主義的角度看，這兩種壓迫形式在本質上是相同的。二者都是在拼命的將女性塑造成男性需要的模樣，使女性接受和內化他者性。這一過程被波伏娃稱之為女性的“神秘”。[11]根本目的在于“壓制他人的自我意識以確立自己的主體性和自由性”。[12]

從激進女性主義中某些理論的角度去衡量，也可以看出這兩種壓迫形式本質上的相同，米利特在《性政治》一書中持有以下觀點：“當某一群體統治另一群體時，兩者之間的關系就是一種政治關系。如果這種關系長久地存在著，它就會變成某種意識形態……”，[13]“社會等級制度取代了所以其他的不平等，除非最終拋棄這種積習，不再把男性最高權威看做與生俱來的權力；否則，所有的壓迫制度都還將繼續發揮作用……”。[14]在米利特看來，“男性——女性的關系是所有權力關系的范式”。[15]因此這兩種壓迫形式都屬于權力關系的范式。

五、結語

《德伯家的苔絲》與《玩偶之家》這兩部文學作品，都蘊含了性別壓迫的主題，其代表的兩種不同形式的壓迫是西方近現代性別壓迫形式轉變的縮影。雖然西方婦女解放事業已獲巨大成就，就整體而言，女性受壓迫的程度在不斷減輕，但父權制社會依然存在，女性的他者地位并沒有改變。

參考文獻：

[1]裔昭印：西方婦女史，商務印書館，2009，458-456

[2]裔昭印：西方婦女史，商務印書，2009，323

[3]裔昭印：西方婦女史，商務印書館，2009，325

[4]裔昭印：西方婦女史，商務印書館，2009，332

[5]哈代：德伯家的苔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114

[6]哈代：德伯家的苔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116

[7]哈代：德伯家的苔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117

[8]陸偉芳：英國婦女選舉權運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10

[9]Bonnie S.Anderson and Judith P.Zinsser：A History of Their Own： Women in Europe from Prehistrory to the Present，vol.2，p.138

[10]參考裔昭印《西方婦女史》知，北歐五國在男女平等方面有著不同于西歐的歷史傳統，女性地位較高

[11]羅斯瑪麗·帕特南·童：女性主義思潮導論，2002，268

[12]參見：《婦女：最漫長的革命.當代西方女權主義理論精選》，李銀河、林春、譚深編選，三聯書店，1997：14.

[13]裔昭印：西方婦女史，商務印書館，2009，540

[14]Kate Millett， Sexual Politics， Garden City，Doubleday，New York，1970，25

[15]裔昭印：西方婦女史，商務印書館，2009，5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