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于古而無滯 順于時而有持
——“世界最美的書”中國兩項金獎作品分析

□文│包 艷

中國自2004年始參加德國萊比錫書展舉辦的“世界最美的書”評選活動，至2016年共獲16個獎項，其中金獎兩項。第一項金獎為2004年的《梅蘭芳藏戲曲史料圖畫集》（以下簡稱《梅》），第二項為2016年的《訂單·方圓故事》（以下簡稱《訂》）。相隔12年后，中國圖書設計再度問鼎“世界最美的書”的最高榮譽，見證了中國圖書設計的探索、發展、成就和前進步伐，彰顯了中國出版界和圖書設計的民族情懷、世界眼光與藝術追求精神。本文擬通過對兩項金獎作品的分析，探討中國圖書設計的必由之路與成長空間。

一、12年與兩項金獎作品

“世界最美的書”評選歷史悠久，反映了世界圖書設計的最高水平。自2004年中國首次參加評選，至今已有12年，幾乎每年都載譽而歸，尤其值得關注的是相隔12年的兩項金獎作品。2004年金獎作品《梅》的設計充分吸收中國古典裝幀工藝與版式傳統，整體傳遞出古樸莊重的東方文化意蘊與中國味道。2016年金獎作品《訂》的書名仿照訂單，選材和設計都很新穎，與圖書主題互為呼應，獨特的手工裝幀使得嚴謹、內斂的東方韻味展露無遺，彰顯了強烈的個性生命色彩。

1.《梅》的內容與設計

《梅》的書籍內容為我國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梅蘭芳先生所藏戲曲圖畫史料，分為京劇臉譜及古裝戲曲人物畫兩部分，多為明末清初至民國時期的珍貴藏品，是研究我國戲劇藝術發展史難能可貴的材料。同時，戲劇臉譜及古裝戲曲人物畫有著獨特的審美價值與迷人魅力。

《梅》的設計，以傳達中國傳統文化的“道”與“藝”的審美精神為目標。16開本，采用宣紙函裝的方式，函套的臉譜與封面的戲曲人物形成高度的對話與呼應關系，是本書呈現給讀者的第一個審美體驗。函套外用深黑灰色紙裱板，以“出血”方式呈現一幅放大的京劇臉譜，臉譜的五官占據整個畫面，使用壓印工藝并對圖像進行光處理，輔以上下各一紅色印章，創造出強大的美學氣場和吸引力（圖1）。函套內部為深灰色水波紋暗紅色裱紙，與蓋色形成撞色并渾然一體，內部上下舌頭所印線性魚鱗紋隱約散發著中國式端莊與華貴。封面同樣以“出血”的方式處理，四個戲曲人物形象錯落重組分布于封面左側，封面右側大面積留白。函套封面臉譜以眉心為畫面中心，形成向四面擴張輻射的傾向力，加上“四面出血”的表現方式，視覺張力及藝術效果顯著，賦予了畫面無限的時空延展性，使人震懾而期待（圖2）。

2.《訂》的成書背景與設計

《訂》的作者呂重華，是西安方圓工藝美術社民營書店的老板。書中講述的是他與他的家庭33年來經營這家書店的心路歷程，收集了書店與各大美術出版社的訂單，并以這些“訂單”為主線，串起各個故事。

圖1　《梅蘭芳藏戲曲史料圖畫集》（函套）

圖2　《梅蘭芳藏戲曲史料圖畫集》（封面）

圖3　《梅蘭芳藏戲曲史料圖畫集》（內頁）

《訂》的封面使用塑料編織袋材質的書籍專用防潮包裝紙，線裝制作，裝幀手法與圖書的主題非常吻合，直觀地傳達出與書店訂單往來相關的歷史細節，飽含溫情與記憶。內頁文字和訂單分開，整體書按1∶3比例分左右兩部分，訂單在右占主體部分，自畫像則分成4本“小書”，置于左側，中間是裝訂線（圖4）。這本書的裝訂制作十分復雜，除去印刷環節，僅裝訂就需要經過斷頁、打攏線、折頁、模切、粘單頁、配頁、穿線、貼簽等20多道工序，全部手工作業。最有特色的是作者自己繪制的漫畫自畫像，貫穿全書，每一張表情均各不相同，代表著每一個歷史時刻。

二、現代“最美”圖書設計的主旋律

2004年中國第一次參加“世界最美的書”評選，就捧得金獎，振奮人心。12年之后，中國再度問鼎這一圖書設計的最高榮譽。兩項作品在裝幀與版式設計上存在怎樣的共通點，是非常值得探索和深入思考的問題，對于中國圖書設計發展意義深遠。

1.創造性的融合：民族性與現代感的統一

中國的圖書設計以民族觀、現代感作為向世界水平沖擊的重要理念。新的流行元素與深厚傳統文化元素的結合，是圖書設計的新的挑戰，亦開闊了設計師的思路。源遠流長的民族文化，是現代圖書設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藝術寶庫，強烈地域色彩的文化傳統背景與審美精神，使得現代圖書設計呈現出獨特的藝術魅力，為世界所矚目。

民族性與現代感的統一，表現為民族審美精神與現代審美訴求的統一。隨著現代圖書設計材料、技術的更新，民族傳統文化為新時代的設計提供了技術和思維的后盾。快節奏與多元化的現代生活催生出與之相匹配的審美觀，簡潔清新、返璞歸真、標新立異的圖書裝幀及版式設計受到大多數讀者的青睞。

《梅》從內容至書籍設計均體現出民族性與現代感的統一，線裝工藝、豎排的文字版式、“天大地小”的內頁版式布局、“黑”“紅”“金”的色彩組合，以及傳統圖案的綜合運用，烘托了書籍的文化氣氛與書卷之氣，煥發著濃厚的民族精神氣質（圖3）。使用壓印工藝并對圖像進行光處理，內頁版式簡潔大氣，體現了現代人質樸簡約的審美訴求。色彩、文字的出血處理、紋飾等細節充分體現出現代“整體設計”的理念。《訂》的裝幀設計采用中國傳統的手工線裝，除了主體故事，還增加老板多年收藏的瓦當拓片，大大擴展了書籍的可讀性，亦豐富了內容層次與版式節奏。而左右兩部分1∶3比例的裝幀設計，打破常規，左側自畫像分成4本“小書”，右側為圖書的主體部分。這種獨特的設計極具現代感，出人意料，給讀者帶來獨特的美感，巧妙、恰當地使用目前流行的交互設計以增強交互體驗與趣味性。

2.整體性的和諧：整體性與細節化的統一

整體性設計是現代圖書設計最主流的設計理念，這一理念亦是“世界最美的書”評選中的首要條件，其評委說道：“整體性是當前國際裝幀藝術最為重要的觀點。評價圖書的裝幀藝術，需要把它拿在手中，一頁一頁翻開，摩挲紙張的質地，在細細的閱讀中感受裝幀藝術帶來的舒適。”[1]整體性設計理念的核心是從整體對圖書進行設計，要求內容與形式的呼應統一，要求圖書各個部分設計及細節在美學風格上的統一，具體包括函套、封面、扉頁、目錄、內頁、版式、字體、插圖、設計手法等。

《梅》圖書函套的臉譜、封面的戲曲人物圖畫以及線裝工藝與書籍內容充分呼應。內頁版面設計中圖片、文字的布局和空間達到和諧的統一。函套開啟，當內裝書冊被徐徐拉出，一片留白后緊跟著各色戲曲人物圖畫，猶如序幕緩緩啟動，人物逐一亮相登場，鑼鼓聲起。書內頁借鑒了我國傳統的版面樣式，依照“天大地小”的規則進行頁面布局。靠近書口位置亦采用“出血”的處理方式，以呼應封面與函套。文字版式采用“豎排”形式，書籍顏色以“黑”“紅”“金”三種中國傳統顏色為主。色彩、紋飾、字體排版等元素巧妙、合理地運用，烘托出書籍的書卷之氣，傳遞出濃厚的中國傳統審美意識以及溫潤的人文氣息。

《訂》以圖書“訂單”為主線，以時間順序展開書店多年的經營故事。訂單中的手寫文字與自畫漫畫頭像是最搶眼的表達語言，貫穿全書。在扉頁、內頁頁眉、書脊的設計中，都運用了漫畫頭像以及手寫的要素，形成統一風格，并且與印刷、裝幀材料等相結合（圖5）。在處理內頁版面時，為了避免由于訂單堆積形成的呆板視覺效果，運用了訂單中的漫畫頭像元素進行靈活布局，形成閱讀層次，用以引導讀者的視線。上下文本之間通過留白與增加圖形元素進行巧妙的連接，整個頁面主次突出、層次分明、疏密有致，給讀者恰當留出視覺休息和自由想象的空間，視覺效果上張弛有度。

圖4　《訂單·方圓故事》（封面）

圖5　《訂單·方圓故事》（扉頁）

圖6　《訂單·方圓故事》（內頁）

三、“最美”圖書設計新的探索

兩項金獎作品承載了12年來世界圖書設計的發展歷程，講述了中國的探索與成長故事。當兩項金獎作品相遇，我們既讀到現代圖書設計不變的主旋律，亦發現時代的推陳出新呼吁著新的審美訴求與設計思維。當下社會的“個性訴求”促使圖書設計向人性化、感性化、小眾化的方向發展，在這一過程中設計師與讀者的身份都被賦予了新的內涵，讀者開始參與圖書設計，而這一轉變則是設計師“導演”的結果。

1.“個性化”的審美趣味與“小眾化”設計導向

有個性的圖書設計具有獨特的內涵與表現力，這一個性化設計意味著原創力和高品質，是現代圖書的設計趨勢，響應了現代社會人們對于個性和創造的多元追求，是新的時代審美需求。德國設計家烏塔·施奈德說：“一本書是兩方面結合的產物——體現個性的設計方式和體現個性的書籍內容。”[2]指出圖書設計應該契合時代潮流，表現出個性色彩和時代氣息。

《訂》的版式設計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其裝幀與版式設計真正滲透到書籍內容與時空情境，通過對其材料、圖片、字體、字號、留白等諸多方面精心有序的排列組合，形成了多樣的空間關系，使得“圖書訂單”這一平淡無奇的業務往來記錄產生新奇的效果，讓人耳目一新。在內頁版式的設計上，設計者進行了獨特的編排，從訂單中提取出來的漫畫頭像和手寫文字作為調節版面的靈活要素，巧妙地引導訂單的閱讀，簡約的版式中容納了大量信息，且圖片素材豐富，展現形式非常切合圖書內容（圖6）。設計者開拓性地運用左右1∶3的比例線裝圖書，這一極具個性的裝訂方式對內容進行區隔，豐富了圖書的閱讀層次，將內容結構、時空序列有機地結合起來，完成了內容與形式的高度結合，形成有生命與性格的圖書設計。《訂》中以“訂單”故事內容線索貫穿全書，漫畫頭像設計元素亦是從訂單中提取出來的有著整體個性的關鍵設計元素。這一設計元素不僅僅停留在封面，而且延伸到了書脊、扉頁、內頁設計中，使得整個書籍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展現出鮮活的個性生命力。

2.“參與式”的閱讀體驗與“交互式”設計思路

圖書設計中的“交互”設計理念源于工業設計，最初含義基于人機交互。圖書交互設計的核心在于預留空間并邀請讀者直接進入圖書設計的體驗中，在這一參與和滲透的轉換過程中，讀者享有一種會話的主導權。其設計整體思路借鑒人機交互的界面，書籍每一頁都是書本與讀者交互的中介。這種全新的設計理念，是全新角度理解書籍與讀者關系的探索實踐。打破了傳統書籍的被動式閱讀，實現書本與讀者之間積極和有效的溝通。

《訂》中的左側開辟出來的四組漫畫小書，讀者可以有選擇地進行閱讀，閱讀的方式亦是不確定的，可以逐一對照正文閱讀，亦可快速翻動，瞬間閱盡33年的“表情”，亦可使用裁刀，隨心而為。近幾年的圖書設計中，設計師爭相運用互動式閱讀設計。2007年和2008年德國萊比錫“世界最美的書”評選，中國設計師朱贏椿的作品《不裁》和《蟻囈》都運用了互動式設計理念，分別獲得了銅獎和特別制作獎。“簡潔的圖像和文字只是想對讀者發出一個邀請。我們相信，更有趣的內容盡在讀者自己心里”，[3]朱贏椿所言道出了引導讀者參與的互動式閱讀的魅力所在。

3.“無形”的傳達與“導演式”設計過程

整體設計對圖書設計師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停留在對于圖書常規要素的美化，而是要有“導演”意識，以“導演”的身份去創造圖書“無形”的精神品質與個性特征。圖書設計師要以“內容”為劇本，合理調用材料、工藝、封面、版式、色彩、字體等元素，引發受眾的五感體驗。呂敬人先生常提到“書戲”，就是要求圖書設計師以“導演”的身份去調動各個要素。這一導演式的設計過程，區別于以“美化”為中心任務的“有形”設計，是深度挖掘書籍內涵生命的“無形”的傳達方式。設計師需要用自己的生活感觸重新解釋文本性格，從眾多可供選擇的裝幀與版式形式中遴選出最能挖掘劇本原始立意的一種，從而直達圖書藝術的完美境界。

《訂》正是這樣一個有著完美個性的導演作品，其設計者李瑾和呂重華是西安美術學院的同學，光是整理訂單和公文就花了一年時間。整書按1∶3比例分左右兩部分，文字在右占主體部分，自畫像則分成4本“小書”，置于左側，中間是裝訂線。這一做法巧妙地組合書籍的內容，并直接“導演”了讀者的閱讀方式與體驗過程。整個圖書設計依循文本內在的、無形的邏輯自然地發展，并實現書籍內容時間與空間的推移，令讀者體驗到時空的微妙變化。“世界最美的書”的評委這樣評價此書：“封面采用包裝紙，書名仿照訂單，選材和設計都很新穎；以出版社往來信件開頭，每一頁的簽名都附上不同的肖像，趣味十足且富有個性；打破常規，在前言和目錄之間插入圖片，激發讀者去探尋和發現。”[4]

四、啟示

《梅》與《訂》兩項金獎作品再次給我們啟示：精心創作的民族作品才是閃耀全球的世界作品。中國圖書設計應該積極總結寶貴歷史經驗，站在新的起點上繼續探索。

1.整體性設計是現代圖書設計最主流的設計理念

其核心是從整體對圖書進行設計，要求內容與形式的呼應統一，要求圖書各個部分設計及細節在美學風格上的統一。圖書設計師掌控全局的同時，關鍵要處理好整體和細節的和諧關系。每一個細節都是書籍整體設計的有機組成部分，同樣也能影響和破壞整體的完美。

2.優秀的圖書設計是現代感與民族特色的統一

圖書設計既要積極吸收借鑒國際最新的設計理念，又要創造性地、和諧地融入民族文化精神，創造出有個性內涵的、新穎的圖文時空，用中國元素與東方理念敘述中國的故事。作為圖書設計師，首先應具備良好的文化修養，具備民族的自尊心與自信心，成為傳統文化的繼承和傳播者。

3.未來設計應更加重視圖書與使用者的交流

當下人與物之間信息與情感的傳遞成為一種新型的關系。新思路、新工藝、新材料和新技術，都拓展了圖書設計的更大空間。隨著個性化訴求的繼續增長與圖書設計“導演”意識的覺醒，設計師應致力于了解目標讀者的期望與閱讀習慣，進行“全息”“全知”“全感”的高層次美學創造，做出“為讀者服務”的最佳設計。

注釋：

[1]李江，周志.從“世界最美的書”說開去——訪書籍設計師趙健[J].裝飾，2007（5）

[2]呂敬人.華彩書美悠悠我心——擔任2014萊比錫“世界最美的書”評委隨筆[J].中國美術，2014（6）

[3]朱贏椿. 談書籍設計互動理念[J].中國出版，2010（19）

[4]兩本獲得2016“世界最美的書”到底美在哪兒？[EB/OL].澎湃新聞， 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431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