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閻秉華,1917年6月28日生于今內蒙古托克托縣,民盟中央退休干部。曾與梁漱溟、熊十力長期交往。受梁漱溟委托,與丈夫李淵庭一起編著出版了《梁漱溟先生年譜》,整理出版了《梁漱溟先生講孔孟》等書。近期,本刊特約作者張建安先生對閻秉華老人進行了專訪。
我與梁漱溟的最初交往
張建安(以下簡稱“張”):閻老您好,您今年九十幾了?
閻秉華(以下簡稱“閻”):已經100歲了。1917年出生的。
張:您是在哪一年知道梁漱溟先生的?
閻:梁先生是我老伴李淵庭的老師。李淵庭18歲從家里逃跑出來,他的兩個后娘虐待他,父親也虐待他。因為他是長子,他的兩個后娘怕他搶家產,所以他1924年的時候就跑出來了。我和李淵庭在1935年結的婚,這才知道有梁先生。那時候,我并沒有讀過梁先生的文章。
張:他們住北京大有莊的時候,您還沒有和他接觸?
閻:沒有呢。他們住大有莊是在1927年。我見到梁先生是在1945年。
張:怎么那么晚才見著?
閻: 1941年,梁先生讓李淵庭先到重慶,然后陪他一塊到香港辦報。可是我們借不到路費,籌到路費已經到了3月份。那個時候交通不便,趕到重慶北碚已經5月,梁先生他們已經離開重慶了。李淵庭就先在梁先生辦的勉仁書院當研究員。所謂勉仁書院的研究員,也是勉仁中學的老師,拿工資很少,是公立學校的一半,只夠吃飯,飯還很糟糕,沒什么菜。大家都說是艱苦抗戰,就是這個情況。后來,我也去了勉仁工作。我沒有文憑,人家安排我做事,是為了給李淵庭解決困難。因為我們一去四川,就讓人偷了個精光,身邊帶的衣服、吃飯的家當都被偷光了,光靠李淵庭的工資我們的生活也過不下去。1943年夏天的時候才安排我,我那時帶著兩個孩子。安排我做什么呢?就是幫助李淵庭解決吃飯問題。梁先生他們器重的是李淵庭。問我文化程度,我說讀到初中二年級,代數學好啦。問我能不能教,我說我當時是個小老師,在班里是第一名,現在我不知道啦。結果就安排我到了北碚山上的勉仁中學,安排我到那兒教一二年級的數學。
張:勉仁中學和勉仁書院是怎樣辦起來的?
閻:梁先生1939年受了毛澤東的啟發,要為抗戰盡點力,于是到前線的山東、河南、河北去考察,事前他征得了蔣介石領導的國民黨和毛澤東領導的共產黨兩方面的同意。蔣介石還送他1萬塊錢的路費,但是梁先生考察時并沒有用這些錢,當時他的學生也有參加抗日游擊隊的,死了不少,于是就用一部分錢埋葬這些人。還有一些錢就用來辦勉仁中學。辦勉仁中學和勉仁書院時,國民黨審計委員會也給了錢。但后來李淵庭去取錢時,審計委員會就不給錢了。為什么呢?他們認為梁先生為共產黨辦事,就不給錢了。
張:盧作孚不是也支持勉仁書院嗎?
閻:沒有給多少錢呀,梁先生也不好意思要。很窮。
張:你們到重慶后的這段時間,梁先生應該是在桂林和香港,既籌辦中國民主政團同盟的《光明報》,還寫了不少關于中國文化的文章。這以后,才又一次返回重慶。您估計就是在這時與梁先生見面的。
閻:是的。那是在1945年,梁先生從桂林回來,李淵庭就帶我去找梁先生。梁先生第一天就問我參加民盟了沒有。我說沒有。梁先生就用異樣的眼光盯著李淵庭,也沒說話。過了一個星期,人家說已經把我介紹進民盟了。
張:是梁先生介紹你參加民盟的?
閻:不是,是梁先生的夫人陳樹棻介紹的,她當時也參加民盟了。因為這件事,我最初還發脾氣了。我說:“干嘛非要我參加?”因為我對國民黨很討厭,我老伴也不跟我講民盟的事情,所以對民盟并不了解。梁先生聽到了,馬上進來說:“你不參加,就把那個表收回來。”我說:“算啦。民盟究竟是做什么的?”他們告訴我:“是想推動國民黨和共產黨合作。”
張:那是幾月份的事?
閻:1945年11月。
張:抗戰已經勝利了。
閻:勝利了。
張:您還記得第一次見梁先生是什么印象?
閻:他是個道貌岸然的人,跟熊十力先生完全不一樣。話不多。但是他對我感興趣。我那會才二十七八歲,還是個青年。聽說梁先生是個大學問家。我沒有學問,我話不多,問我什么我答什么。大概他對我感興趣,還讓我給他縫衣服。
張:他信任你?
閻:梁先生信任我。特別好的一塊料子,外國人送的毛料,他想做一個旗袍,一條褲子,但是到了裁縫鋪,都說不夠。兩件不夠,只能做一件。他就讓我做。他說你不是數學老師嘛,你算一算。
張:是梁夫人這樣跟您說的?
閻:不,是梁先生自己。我還奇怪他為什么叫我解決這個問題。
張:做什么呀?
閻:做一個旗袍,一條褲子。
張:長袍吧?
閻:長袍。后來我就認真地給他一算,褲子接個縫,袍子不能接縫,這樣褲子出來了,長袍也出來了。他很高興,就讓我給他裁。做成了以后,他高興極了。
勉仁書院的熊十力
張:那時候,您跟熊十力先生認識了沒有?
閻:認識熊先生比認識梁先生要早。1943年到勉仁中學教書時,就認識熊先生了。
張:那時候熊先生也在勉仁?
閻:熊先生是勉仁書院的導師。大概是1943年七八月,我去勉仁書院的第一天就見到了熊老師。熊老師跟梁先生不同,我們還沒去呢,他就在山坡上等我們。我們那時候真是窮,李淵庭挑著個擔擔,一邊是一個孩子,一邊是一個砂鍋,還有兩個碗。一家人大概只有一床被子。我抱著一個孩子,就是我這個小兒子。沒有交通車,走路去,走了十幾里路。剛到勉仁書院的山坡底下,就聽見有人在山坡上喊我們。李淵庭說:“這就是熊先生,我的老師。他迎接我們一家人。”我們一上了坡,熊先生就笑嘻嘻地迎上來了,首先就看看小孩,一見面就喜歡我們家孩子。我們住的房子和熊老師的書房是挨著的,他常來我們家,逗孩子玩。他不會數數,還老怕傭人買菜時坑他的錢。他相信我是教數學的,會算賬,差不多每天傭人買菜回來,他都把我叫過去給他算賬。
張:他很相信您。
閻:很相信我。別看熊先生是大哲學家,可是他不識數。李淵庭很早就認識熊先生了。他對我講過一個故事。梁先生和熊先生一起住在大有莊的時候,靠兩個人的稿費養著十幾個學生,只能夠吃點素,吃點飯。梁先生吃素,學生們也都吃素。可是梁先生知道熊先生愛吃肉,就給他每個月買半斤肉。即便這樣,熊先生還要問買肉的學生:“你給我買多少?”學生就回答:“半斤。”熊先生一聽,很生氣:“就半斤?王八蛋!一個月怎么夠吃呀?”學生也不吭聲。第二天他又來查了:“你買了多少?”回答是:“直接給您買了八兩。”熊先生高興了:“好!”那時候的秤是16兩為一斤,半斤就是8兩。人們就說熊老師連半斤8兩都不知道。
張:確實很有意思。您老伴哪一年成為熊十力的學生?
熊:1924年。當時梁先生辭去了北京大學哲學系教席,與山東朋友相約,要創辦曲阜大學,從事中國傳統文化的研究。他首先創辦曹州高中作為預科,熊先生參與其事。那年暑假,李淵庭剛剛18歲,他和他的同鄉武紹文一起報名應考,結果,李淵庭名列榜首,武紹文卻沒有考上。當時,熊先生主持口試,對考了第一名的李淵庭很感興趣,可是李淵庭卻說,武紹文如能和他一起到山東讀書他才去,否則他一個人不去。熊先生為了留住李淵庭,就和梁先生商量,竟然同意了李淵庭的這一請求。這一不尋常的師生緣分延續了40多年。熊先生對待李淵庭就像對待自己兒子一樣。
張:在勉仁書院的時候,您和熊先生的交往也就多了。
閻:是呀。每天都要見面。我們有時候用小磨磨上點豆花,他看見了,就自己拿個碗,走下坡,站在路邊,說:“給我舀上一碗。”嘿嘿,我就舀給他。他端上就走了。
張:熊先生特立獨行的性格是非常有名的,還好罵人。在您看來,他好相處嗎?
閻:好相處。熊先生常和我們在一起聊天,他說什么我就聽什么,不會有矛盾。我只知道熊老師是有名的學者,很尊重他。他寫得累啦,就逗我們的小孩。熊先生是個嘻嘻哈哈很開朗的性格。我們敢跟熊先生開玩笑,很多話都敢和他直接說。勉仁書院那個地方,坡上是住人的房子,半坡是一片竹林,很幽美。還有一點地方可以種花種菜,我就種上老玉米。結果熊先生看報,報上說生吃嫩的老玉米能養人。他老先生就進了我們種的玉米地里,扒開玉米棒看嫩不嫩。我當然就著急了,因為扒過后就不能好好長了。
張:像老小孩一樣。
閻:可惜熊先生給我的兩件東西找不到了。一件是手抄的心經,他在手抄本上寫了幾個字,簽名是“老不老公”,要我天天讀這個心經。因為我第六個孩子貧病交加,死啦,我難過。他為了安慰我,就教我讀心經。另外就是他自己重男輕女,跟老伴呢,不曉得怎么就那么不和,熊師母很有學問,讀書讀得很多,但是很佩服熊先生。怎么佩服的?熊師母跟我說:他們剛結婚度蜜月,按照湖北那兒的鄉俗,一個月不離開洞房。那個時候,熊師母見熊先生每天都看“二十四史”,翻頁翻得很快,不信他這樣就能看進去,于是就考他。熊師母拿起書來,隨便翻,問熊先生哪一卷哪一頁講什么,熊先生居然都知道。熊師母就說:“我以為這一個他碰上了,就再問,結果他說得原原本本。”
張:說明那時候兩人的感情還是挺好的。
閻:熊師母生了第二個女兒后就不好了。熊先生重男輕女,熊師母也厲害,她也有學問,就以硬碰硬。所以我們很理解為什么熊先生后來不想回上海,想在北京和我們住在一起。
張:熊先生這個人還是挺好的?
閻:好人。
張:就是脾氣比較大。
閻:脾氣大,愛罵人,罵王八蛋。但是他認錯了也能道歉,馬上就能道歉。
熊、梁兩先生:吵吵鬧鬧一輩子
張:那時候,你們怎樣看待梁先生、熊先生?我看一些文章,好像把他們當圣人一樣看待。
閻:學生們是把他們看成圣人,很佩服。
張:事事服從嗎?
閻:基本上是,但也有例外。他們那會還打架呢。有一天晚上,不曉得是王船山還是哪一個人,熊先生寫書時引用了這個人的話,做一種解釋。李淵庭看了,就說:“解釋得不對。熊老師你再把上下文看一下,人家不是那個意思。”熊先生覺得有失他的尊嚴了,就大罵王八蛋,說:“難道你知道,我就不知道。”李淵庭看他不對勁,就回家,但是他緊跟在后。李淵庭前面走,熊老師進來就給了他一拳頭。李淵庭脾氣也擰,說:“你打我我也要這么說。”熊先生氣得大罵王八蛋、王八蛋。李淵庭還是那句話:“你回去看一看,看一看上下文。”把我們娃娃都搞哭了。李淵庭還是說:“明明他錯了,還不承認。”結果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剛剛起來沒多一會,熊先生敲門,笑嘻嘻進門了:“王八蛋,你對啦,我錯啦。我上下文看了,也研究了,你說得對。”接著過來把孩子們一個一個摸一摸,說:“爺爺把你們嚇壞了,嚇得你們都哭了。”我笑了。
張:熊先生和梁先生會不會也吵架?
閻:吵。兩人離不開,合不來。李淵庭常給我們講個笑話。1926年,就在北京香山那兒,有一天快吃午飯的時候,兩人在院子里吵開了,吵得好像要打架了,引得學生們都出來。為什么吵呢?原來,兩人都看花池里頭的花開啦,于是就談起花來。兩人一個說:“這個是花心。”一個說:“這叫花蕊。”兩人都認為自己說得對,說著說著就罵起來了,你罵我無知,我罵你王八蛋,甚至想要動手打架。后來,有個和他們交往的德國人也出來了,學生們才把這兩人拉開。就是為這個花心的叫法,兩人吵得非常厲害。其實兩人都沒錯,但是你不承認我,我不承認你,氣得梁先生都不回自己的屋,跑到我們廚房里去做飯。李淵庭說:“梁先生很會炒菜,給我們炒了個綠豆芽,可香呢。”
張:吃完飯兩人就好了?
閻:兩人吵過就好了。他們兩人交往就是從罵開始的。熊先生在南開中學教書,大概是個語文老師,梁先生寫了他的第一本書《究元決疑論》,熊先生批評他了,梁先生就給熊先生寫信罵熊先生,熊先生復信,說“你罵得好,我想和你在一塊讀書。”梁先生同意,兩人就成為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