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郁
看了友人悼念劉錫慶先生的文章,忽想起許多的往事。我最后一次見到劉先生大約在十年前,后來音訊甚少。聽到他去世的消息,眼前一直閃動的是他那個高大、朗健的身影,連同遠去的那段歲月,一切仿佛離今天不遠。
我與劉錫慶只是泛泛之交,相處的時間也非常短暫。但在京城的教師中,他是一個可以深談的前輩,舊式文人的遺風,在他那里也有一些。他的離去,給了親朋不小的憂傷。翻看微信里朋友的挽聯,想起古人“仰視天之茫茫”之句,不禁暗生感嘆。
北京的學界有幾類教師,一是只躲在象牙塔里,和世風不甚接觸,埋頭在自己的學問里,所謂為學術而學術者是。二是社會活動家,參與各類的文化活動,在媒體上頗為走俏。但劉錫慶先生不屬于這兩類人物,他沉浸在學術里,卻又關注現實。一面深染學理之趣,一面又在當下經驗里尋覓審美的新意。這使他與學院派區別開來,也與流行的批評家大為不同。所以酸腐的理念和時髦的詞語在他那里是看不到的。
北師大文學院有著很深的民國學術傳統,但到了劉先生這一代,風氣已經大變。張夢陽回憶錄里說,他入學的時候已經是反右運動之后,許多名師因為是右派不能上課,劉先生作為新人開始成為教學的主力之一。劉先生留校,政治上定然合格,這是那時候的必有的要素。但他的學術思想,卻與前人有銜接的地方。我們看他文章中對于魯迅、周作人、朱自清的論述,都有一種血脈的聯系,而他自己也是自覺匯入那樣的傳統的人物。這在那時候是很難得的選擇,他受到學生的歡迎,也與恪守這樣的傳統有關吧。
九十年代,我偶爾參加一點文學批評的會議,我們便漸漸熟悉了。他的口音是純正的京味兒,聲音聽起來很美。我們見面的時候,都很客氣,自然也沒有彼此厭惡的那些套路。印象里他十分低調,很少和人去爭論什么。他討論當代問題的時候,看法往往和主流的意識相左,所思所想,是另一套話語。但他不去強迫別人同意自己的觀點,只是提示大家注意作家的個性化的生長的可能,那語調背后,總有些余味慢慢繚繞著。
有一次在紅螺寺參加小說的評獎,我與先生隔壁而居。那次會議上大家的看法并不一致,對于作品各持己見。劉先生是組長,他聽了大家的意見,顯得耐心和氣,與眾人微笑地商量著相關的話題。我發現他是一個很能聽不同意見的人,其寬厚、包容之心,散出舊式學人才有的古風。他的協調過程讓眾人十分舒服,且得出了大致相近的結論。會議結束后,他把我找來商量工作的一些細節,自己親自寫出評語。和他談天可以毫不拘束,好像是久違的朋友一般,全沒有長輩的架子。人與人以神遇而得心愉,乃至達到無話不說的程度,是一大幸事。儒家所說的仁愛者,當屬于劉錫慶先生這類人物。
那一次會議上得到他贈送的一本關于散文的專著,對于其學術興趣和基本思想才有所了解。大致說來,他的散文理論有一種個人主義精神,是與一般教科書不同的審美意識。行文中置陳言于體外,得妙意于心中,許多思想都逸出了學院派的藩籬,對于僵化的左傾寫作模式有一種本然的抵制。劉先生的研究文章通透、自然,于古今的文章脈絡有一種切實的心解。他從先秦談到五四,對于文章的氣韻、格調、文體有一種貫通式解析,把握現代散文的起伏之跡,殊多真言。九十年代初,他就一再強調散文的文體意識,并對于極左的思潮頗為警惕。他的許多學生后來在文學探索的路上走得很遠,也易讓人聯想起這位老師當年的熏陶。
他對于新出現的作家的文本十分關注,一些活躍的新人很快被寫入散文的教材里。能夠感受到他對于文壇單一色調的憂慮,在他的眼里,希望出現沒有被污染的新一代,則是按捺不住的渴望。
忘記在哪一次聚會上,聽他談論文壇的情況,頗為興奮。他向我介紹新發現的幾個學者散文集,大加贊賞。而對于幾個有爭議的作家的評價亦頗公允。他對于那些異端者的文字的欣賞,看得出其內心的熱度。一個忠厚老實的人,思想卻在異端者流的韻致里,這是劉先生耐人尋味的地方。
他的許多學生都是我的朋友,有時候也偶爾參加他們的聚會。有一年他從南方回來,邀我和張夢陽、李靜等人小聚。席間講起文壇新出現的思潮,他關切得很,好似也疑慮重重。那時候他的幾個弟子思想是較為活躍的,他擔心受到一些沖擊,并強調包容的重要性。他不去刻意表述自己的主張,但你能夠感受到他的主見,而同時自己又能夠努力去了解自己不熟悉的存在。他知道自己這一代人的限度在哪里,故能夠避免武斷的產生;又會虛心去瞭望陌生的存在,和時代的某些鮮活的精神就暗自吻合了。這時候他的快樂,從其語氣里可以感受一二。在教學的時候,這種感受都傳遞給了自己的學生們。
作為從“文革”過來的一代人,他的許多學術思考,都留下了與那段記憶的搏斗的痕跡。那些灰暗的經驗成了他思考新的文學的內因之一,他的奔涌的神思乃對于早期記憶的掙脫,而審美意識最為深切的部分,都與此有關。這種執著的學術努力,和今天一些淺薄的學術言論比,顯得異常凝重。這可以說是我們了解那一代人的精神入口。
現在,劉錫慶先生已經長眠在遙遠的南國,走完了他一生的道路。那里有比北方更多的綠色,環繞他的,是花草的馨香。知識人生的一生,有的寫出境界,有的活出境界。劉先生是兩者兼有之人。在我所結識的學者中,他算是一個微笑的異端,可謂學林中苦苦的探索者。經歷過“文革”風暴的人,大凡還能獨立思考和寫出新的文字者,乃因為有人性的定力。他們的內覺之深,后人未必了然于心。現在想來,這些在今天越發顯得珍貴。那是風暴后留下的奇跡,對于這一代人的經驗,我們所知所思,的確都很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