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
壁爐修理好之后,柴火就必不可少了,入冬前必須準備好足夠整個冬季燒的量。
賣柴火給村里人的是被大伙兒稱為“娜娜”的柴火廠老板。他真實名字叫哈那提,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不知什么原因,大家把他名字里的“那”拿出來,稱呼他“娜娜”。據說娜娜大叔是靠著收購山上隨著山洪沖下來的廢棄木頭開起的柴火廠。
小貨車按照約定的時間拉上我,一起前往柴火廠。一聽說是去娜娜柴火廠,司機師傅搖搖頭,對我發起牢騷:“那個人太奇怪了,不信你走著瞧!”
“怎么?”我覺得納悶。
“他好像外星人,活在自己世界里,還有他的眼睛像被眼屎粘住了!”司機朝我扭過頭,擠了一下眼睛,“看,就這樣。”
上了一個山坡之后,又繞了幾個彎,快到柴火廠時,路面上起了霧水,空中突然飄起雪花,我們像盲人一樣穿過羊毛般的低矮霧團,向下駛到柴火廠門前。
一打開車門,刺骨的寒風撲面而來,我跺著腳跑到緊靠大門的木屋上敲門。沒人應答之后,我又從窗口向里瞧,發現娜娜大叔坐在爐子邊上,頭斜垂在脖子上,嗓子里發出刺耳的呼嚕聲。
我輕敲窗戶,發現他絲毫沒有動靜,于是又重重敲打了一陣。
終于,那刺耳的呼嚕聲停了。我趕緊跑到門前,搓著手候著。過了好半晌才聽到門閂拉開的聲音。娜娜大叔拉開一絲縫隙,頂著兩個黑眼圈疑惑地打量我。
“我是來買柴火的。”我說。
“哦哦!”他恍然大悟地說,“等等,我先穿上大衣。”說完,門又“砰”一聲關上了。不僅如此,我還聽到門閂又插回去的聲音。也許這只是一個謹慎的人順手的好習慣而已,我往手心哈著氣,安慰自己。
柴火廠的大門處沒有任何遮擋,簡直就是一個開闊的風口地帶,因此從阿爾泰山里竄出的寒風毫不費力地鉆進了我的懷抱。
當我必須要靠不停地哈氣搓手、跳躍跺腳來抵抗風口的寒冷時,從窗口處又傳來了娜娜大叔的呼嚕聲。
我大吃一驚,立即沖到窗口,發現娜娜重回到爐子邊,并且把頭又耷回到了脖子上。
我敲敲窗戶:“娜娜,娜娜大叔,請您別……睡覺……好……嗎……”一股寒風鉆進我的嘴里,差點讓我憋過氣去。
“……呼嚕嚕嚕……”他的睡眠絲毫沒有被我的哀求干擾到。
我只好加大敲窗戶的力度。
終于,他動了動,站了起來,在身后的床上拽了一件大衣披上。當門再次打開時,我的下巴因為打戰快要脫臼了。
“我們現在裝柴火,就現在,您看就這個小貨車,價格多少,先給您付錢,我們裝完就走,您先別睡……”我抓住機會,迅速表達我的意愿。
站在我面前的黑眼圈老頭揚了揚眉毛,伸出五個指頭:“五百!”
我頓時呆住了,無比驚訝地瞪著他,大張著嘴,雙眉高挑,幾乎飛出額頭。“什么?這么小的貨車?是五百嗎?確定沒弄錯?”
“對,一個子都不能少!”這會兒,娜娜大叔耐心地點點頭,似乎良心發現,突然意識到該花上那么兩三秒給風雪中搖曳的我。
“這可是燒火用的柴火啊!您報錯價了吧?”我縮著肩、搓著手問。
“沒有!”他嚴肅地搖搖頭,然后在我還沒弄清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之前,門在我眼前猝然關上,緊接著依然是門閂的聲音——我,再一次被拋棄在了冷冷寒風中。
我回頭看了眼聳著肩、沖我攤開雙手的貨車師傅,無奈地撇撇嘴。接著又沖到窗前,看到娜娜大叔緩緩坐回爐火前的椅子上,伸手把大衣往膝蓋上撈了撈,擺出一副大睡一場的架勢。這時,一種絕望的感覺襲上我的心頭,我沖到門前又捶又打。終于我松了口氣,因為我又聽到了熟悉的門閂聲。
當娜娜大叔推開門的一瞬間,我將五百元錢迅速塞進他的懷里,“好啦,好啦,”我咕噥著,轉身跑向小貨車,“就這樣吧!”
當我們裝好車,從屋前經過時,我搖下窗戶聽了半晌。如果他真的還在扯呼,那我真的要為他的柴火生意擔憂了。
“……呼嚕嚕嚕……”
娜娜大叔的呼嚕聲響被阿爾泰風口的寒風帶著曲里拐彎地響徹山谷,我趕緊搖下窗戶飛快逃離柴火廠。車子上到山坡上時,我才終于讓自己恢復到了正常人的腦路思維。不過,我好像突然明白大伙兒為什么稱呼他為“娜娜”了,這里面有對他行為方式的無語和無奈,也許起這么個名,是自娛自樂,調侃一下吧。
時間和距離對于哈薩克牧民是個極富彈性的東西,不管它被界定得多么清晰準確。每年的兩個時節,五一和十一期間,還有學生暑期放假,牧場周邊的城市居民紛紛逃離緊張忙碌的城市生活,潮涌而來,體驗幾天或者幾星期舒適緩慢的牧場生活。如果有人向斜靠在草地上守著羊群的扎特里拜爺爺詢問野沙棘林怎么走,他會沖著沙棘林的方向緩慢抬起下巴,拖著長得快要窒息的長音,熱心指路:“那——個,地方!”起初,陌生人欣喜若狂,以為前面不遠處便是期盼已久的沙棘林,于是他們朝著那個方向快步走去,翻過一個山坡,又翻過一個山坡,他們開始懷疑是否走錯了方向,不過折返回去又實在不甘心。“那個指路的哈薩克族老爺爺絕對不會騙我們!”“對對,翻過前面山坡會到的!”他們相互鼓勁,相互安慰。對啊,這個山坡,下個山坡,又有什么區別?不如望著藍色的天空,說笑著大步向前。但這種心態也就管用了兩三個山坡,很快他們又開始懷疑,接著又自我安慰,繼而又開始懷疑,然后接著相互安慰……在猶猶豫豫中,他們翻過了十幾個山坡,終于找到了夢中的野沙棘林。
等他們在牧場待上三五天,接觸過幾家哈薩克牧民之后,才慢慢悟出牧場特色的行為方式。他們臉上的表情有些木訥,動作也是緩慢的,一看就是在草原長期放牧的哈薩克牧民——草原不需要你太多的表情,也不需要你匆匆忙忙去做什么。同別的民族相比,哈薩克族要清心寡欲得多,至少在掙錢這回事上也同樣,他們永遠只會基于當前的生活而勞作。這和哈薩克民族千百年來的游牧歷史、生存環境以及生活習慣有很大關聯。游牧民族歷史上從夏季牧場遷徙到冬季牧場或從冬季牧場遷徙到夏季牧場,路途遙遠,途中不知發生什么情況,他們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平安便行!所以他們從不計算何時到達。在他們看來,只要到達目的地,就算完美完成此次轉場遷徙任務。他們所需要的東西,基本上都取自于草原和牛羊,比如他們居住的氈房,其中最重要的組成是花氈,這些都來自羊群身上的羊毛,經過剪羊毛——搟氈子——繡花氈等步驟,最后形成氈房的主體,而繡花氈的毛線,也是他們自己用羊毛捻好之后,用草原上的植物染色。那么,他們的食物,牛奶、奶酪之類,這些更不用說。牛吃的是草原上的中草藥,產出的是營養豐富的奶。這些哈薩克牧人生活必需的東西,都不用錢買,所以,自給自足的他們,只需在大自然中悠閑享受每天的牧羊生活,不像普通城里人那般焦頭爛額地打拼勞作。
哈薩克牧民懂得享受生活,堅信讓身體順應自然的節奏,不著急,慢慢來。第二天的事情,絕不會提前去做。干嗎那么著急呢?有的是時間,不是嗎?不如悠閑自得地斜靠在草地上,來一碗熱奶茶,與鄰居們聊聊天,總比牛圈上掉了一塊板子要緊得多。不過,雖然他們總是不緊不慢,但是他們在愉快中干活兒,不計成本,保證質量。總之,他們對普通城里人寄予希望的事兒不抱期望。如此,反而一點點進展得滿是驚喜。
因此,外人在與哈薩克牧民的接觸中,逐漸轉換心境,學會如何讀懂對方的身體語言,不知不覺地調整了觀念,更寬心地看待牧場的慢文化習俗——安心享受美妙的牧場生活。當牧場的牧羊人向你指明方向時,這時細心觀察他的下巴抬起的高度和聲音拖的長度極為重要。如果下巴只是微微抬起,語音拖了一個半節拍,那么翻上兩三個山坡還有指望;如果下巴抬起和地面平行,手臂抬起,眼睛望著指尖的方向,語音拖了三四個節拍的,那么你就得做好翻五六個山坡的心理準備了;如果下巴已經抬起超過九十度,語音拖到聲音顫抖,氣息顯示有點缺氧,指著方向的手指稍有左右晃動,那么你就得把心態調整到不翻上十幾個山坡絕不可能到達目的地,或者天知道是什么時候到。這些身體語言,似乎融進了千百年的游牧文化,它們往往比語言更能透露實情。通常,伴隨著手勢還有一副正兒八經想要幫到你的嚴肅面孔,并且牧羊人確確實實打心眼里是要幫助你。他認為,像你這么好的一個人,完全值得他去幫助。
不光是牧民的時間觀念緩慢,就牧場的氣候和植物而言,可以說,春天是從三月延緩到六月,小草兒和樹枝上的嫩芽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隨著性子緩慢生長,直到夏至綠色連片。
尤其能夠體現公眾慢文化的大概就是哈薩克牧民的婚禮了。通知親戚朋友七點到的時候,大家就都會心照不宣。九點時,大家才會陸續來到,坐下時還要喝茶聊上兩個小時。每個人不喝上兩壺茶是不大可能繼續下一個環節的。這時候,主家才開始宰羊宰牛宰馬。等肉煮好,差不多也都凌晨了。
哈薩克牧民對耐心的理解,超過了任何民族。他們的內心深處清楚,每天發生的大小事兒,最終——幾個月或是幾年之后,都會隨著時間淡化。于是,他們對于生活的理解,便有了獨到而又智慧的見解,他們知道時間它喜好和平,熱愛安詳的休息。
雖說小羊駝糖糖是個吃貨,做過嚼碎我的資料書、啃壞家具、偷吃貓糧之類的壞事,但它喜歡參與牧場各項活動的個性給我們帶來了無數談資和歡笑。
最初發現它這個奇特個性是去年夏季的某個下午。我從城里回家,發現媽媽站在院門外,搓著手,臉色很難看。
“怎么了?身體不舒服?”我看著她的臉。
“是糖糖,跑丟了……我忘記關院門……”
我一頭霧水。媽媽指著右面的小徑:“它就甩開蹄子,朝那個方向跑了。我越追,它越來勁,一眨眼就不見影了。”
我直瞪著她:“不會丟的,我知道它喜歡四處轉轉……那個,它跑多久了?”
“從早上,你去城里之后,我想去門口商店轉轉,出門一摸口袋,忘記帶錢,轉身回來,它就跑了。”
我抬頭望了一眼快要落山的太陽:“一天了,它該找不到家了吧?”話音未落,便看到老努爾旦糾纏著雙腿從院墻拐彎處慢騰騰走過來。在他身后,是臉上看不出任何內疚表情的糖糖。老努爾旦張口說話時,隨風飄過一股很濃的奶酒味兒。
他的臉上掛著迷一般的微笑,緩慢說道:“怎么樣,把你的羊駝送回來了吧。”
“太感謝了!”我感激地握著他的手,“您在哪里發現它的?”
“嗝——”老努爾旦甩開我的手,低下頭,打了一個長長的嗝,“我哪有時間發現它呀……”
“啊?”他說的話和呼出的口氣都讓我發暈。
“唔……事實上是它找到我。”神秘的微笑又重回老努爾旦臉上。
“怎么回事?”
他閉起了眼睛,身子前后晃動著,過了好久才猛地睜開眼睛,“我們幾個老伙計在山坡上放羊,口渴,聚在一起喝了點。”
“我的羊駝也參加了?”
“對!”老努爾旦嘿嘿笑著,“老天爺,它可真是一只快樂的小羊,熱情地把臉湊到每個人身邊,挨個打招呼……嗯……有那么一瞬間,我還真把它當人了,差點把酒壺塞進它嘴里,哇哈哈哈……”他把自己給逗樂了,彎下腰,拍著膝蓋大笑起來。
為什么糖糖會跑去三公里以外的后山坡?
它的出走是一個謎。不過它對我們的熱情沒有任何改變,所以我們也不會揪住它的這點黑歷史不放。
快要進入秋季,我和媽媽商量著維修一下房子的屋頂,以免冬季積雪把屋頂壓塌。
拉水泥的小貨車卸完水泥,沒關院門就走了。我和媽媽把防雨布蓋到水泥上之后,發現糖糖又跑了。這回,我和媽媽遠征到后山坡和那附近的小徑。可是幾個鐘頭以后,我們還是沮喪地回家了。我們決定先吃點東西,安慰一下疲憊的身體,再去尋找。可是,院門響了。
又是糖糖。
“這是你家糖糖,沒錯吧?”帶它回來的阿依旦大姐說。
“是啊,阿依旦大姐,您在哪里發現它?”
她笑了一下:“說也奇怪,我在集市上賣我的手繡靠墊,發現它湊在一堆人群中,看熱鬧。”
“看熱鬧?”
“對,它就像人的模樣,東張西望。有人給它一根胡蘿卜時,它還露出最迷人的微笑。事后,我覺得該親自把它帶回來。”
“太謝謝了,阿依旦大姐。”我看著糖糖,它依然是無所謂的態度,“我媽媽還在難過呢,她以為糖糖跑丟了。”
夜里,我翻來覆去睡不著。這兩次幸好被送了回來,萬一……我不敢想了。
果然,糖糖沒有給我更多的思考時間。很快——大概一周之后,它又跑了。這回,我和媽媽沒有出去尋找——我們各自忙著手中的活,豎起耳朵聽院墻外的動靜。
這次它很快回來了。12點左右,我們聽到說話的聲音。跑過去,打開院門。還是老努爾旦!他的身后站著略有點得意表情的糖糖。
老努爾旦這次是清醒的。他用欣賞的眼光看著糖糖走進院子。“它太棒了,我很高興看到它參加我們的活動。我知道它是一只羊駝,但我很好奇它怎么那么懂得交朋友。”
“請問,這次在哪里?”
“哦,就在草場那邊。我們幾個老伙計聚到一起彈冬不拉,它就來了,直到剛才我們打算把羊群趕去后山坡。”
“哦?對了,老努爾旦爺爺,你們彈冬不拉時它在做什么?”
老努爾旦笑了起來:“和我們打成一片,然后傾聽音樂——就像聽懂了那樣。”他活動起脖子,“還有,它還這么著甩著脖子左跳一下,右跳一下,真是一個惹人愛的家伙。”
緊接著,三天后。還是一個清晨。糖糖硬生生擠開院門,跑了。
我們忙著自己的事,等它回家。
中午時候,我去院子提水,看到糖糖擠開院門回來了,就像放學回家的小男孩。看到我,它奔跑過來,把臉湊近我,用額頭一點一點地蹭我。
整個冬季,糖糖時不時跑出去,參加牧場的各種小型或者大型聚會。后來,在鄰里交談中,得知糖糖還參加了牧場孩子們的打雪仗、雪中賽馬……簡直處處都能見到它的身影。
不過,大家非常歡迎它的參與。
大雨在九月的一天倏然而至,又持續下了整整一周。雨水不像夏天時那般溫熱大顆,而像是一襲灰色的水幕,從天空筆直垂落,沖刷著每一張葉片,壓倒了黑加侖灌木叢,把打過兩茬的苜蓿草稈揉進泥濘里,又把泥濘化作褐色的溪流,從高處流下,在低洼處形成一坨坨水坑。
在夏季的那幾場陣雨中,居所的屋頂就受損不輕,可與眼前的慘狀相比,那點兒損傷不過是大自然輕聲細語的警示。
我們居住的是房齡超過三十年的冬牧場居所,黃色土墻和屋頂棕褐色的梁柱十分相稱。父親在世時,每年都會維修。如今,他離開我們三年了,房屋日漸破舊,完全沒了當初的風范。
泥水順著屋頂的縫隙一道一道延伸至四壁,流到墻邊,汪到地面上,一個墻角還鼓起一個神秘的大包。我和奈特商量多次,終于決定花一筆錢弄一些結實的玩意兒,來處理這亂糟糟的場面。比如沙子、水泥和石頭。
我打電話向阿依旦姐姐求助。過去幾個月,她幾乎成了我家的電話簿。我給她訴說坐在屋子里淋雨的悲慘時,她不住“哎呀——哎呀——”倒吸涼氣,表示明白問題的嚴重性,也很理解我的心情。話音未落,阿依旦姐姐便在電話那端開始羅列我的需求:“石頭,沒問題,水泥,沒問題,嗯?沙子,也沒問題,還有把這些東西運到你院子里的卡車……”有一會兒,我還聽到了她在紙張上使勁劃拉的聲音,似乎在解決圓珠筆沒墨,影響她記錄的問題。終于,她記好了:“好,這么著吧,我認識一位卡車司機,干活兒利索,要價還合理。他叫努爾蘭,我讓他明早就到你家去,有什么要求直接給他說好啦!”
我馬上提醒她,一般人找不到解憂牧場。
“這我知道。”阿依旦姐姐說,“他熟悉阿勒泰所有牧場,哪兒哪兒都去過。”她這么說話的時候,我仿佛看到電話那頭她沖著眼前的空氣指指點點。
第二天清晨,我就被哐當哐當的噪音吵醒。把手擋在額頭上朝院墻外的牧道張望時,看到一個裝滿沙子的破舊卡車和高低不平的牧道糾纏在一起,我還清楚地看到司機在駕駛艙里不時腳蹬踏板,身體僵硬地左伸右探地越過坑洼路面。熄火之后,他還叉起腰回望牧道,像一個越野選手到達終點那般酷勁十足。
阿依旦姐姐昨天在電話里反復強調,既然維修就要修得徹底,以免冬季出現狀況維修起來會很麻煩。為了證明她的觀點有據可查,她還舉例證實:比如說牧場冬季溫度都在零下30度以下,手都拿不出來,更別提干活了。
正如阿依旦姐姐說的那樣,努爾蘭干起活來像和仇人打架似的,到了下午就備好了修理房屋所需要的所有材料。
牧場的鄰居們看到我家有干活的跡象,就三三兩兩地聚集過來,在了解我們的計劃之后,開始了出謀劃策。有人熱情提醒墻外包石頭,必須水泥多放點,沙子少點,這樣才能“讓它們結結實實待在墻上”。還有人建議下面的石頭壘得要寬點,越往上越窄,據說這是“底盤扎實”。下午時候,阿依旦姐姐趕來,帶來新烤的馕餅和煮熟的干牛肉,用她的話說是干活的人要來點葷的,有勁。
我和奈特最先做的是給房屋外包石塊。我讓努爾蘭拉的城里工地上挖地下室或者清理院子沖擊鉆打下的石頭,大小合適并且堅硬,最主要的是這些石頭是建筑商準備拉出去倒掉的垃圾,所以是免費送的,只需給努爾蘭付點運費便可以了。我和奈特把大小合適的石塊挑出來,這可是個大工程。
使用石塊之前,首先要用鐵錘把石塊的一邊敲出一個平面,這是我的工作。奈特負責把水泥和沙子和到一起,并順著墻體一塊塊把石頭壘上去,然后用水泥粘好。光是碼上去的話倒是很快,可是大小不合適的部分,必須貼合墻壁的直線把多余的部分敲掉,這很費時間。花費了大概十幾天的工夫,全部搞定之后,雖說渾身上下弄得都是水泥,可是看著碼得整整齊齊的壁磚,心里真是說不出地高興。
外墻壁磚完工以后是做屋頂的防水。奈特從最近的材料店買來防水瀝青氈子。先把屋頂清理干凈,然后鋪上氈子,為了讓氈子的邊緣和墻體結合,必須要用噴燈把碎瀝青燒熔化,把瀝青氈子粘到墻體上,最后在屋頂的邊緣處壘砌一圈兩層高的磚塊,固定住下面的防水氈。屋頂防水做好之后,終于讓家有了一點安全的感覺了。可是我們客廳里的壁爐還處在快要坍塌的狀態呢。但是這時候,奈特因為公事需要外出一段時間。得知這個情況,住在城里的好友池梅安慰我說不必擔心,有她在一切不成問題。
有一個采石場,就在牧場往北走三四公里的地方。池梅說那里的鵝卵石堆成了山,足夠我們高高興興壘上一百個爐子了。但是,喜歡手工活兒的池梅告訴我,如果去那里找石頭,會有人圍觀,打聽我們要建什么,然后指手畫腳一通。我明白,她是想把這份快樂的工作作為秘密。“他們又會像你們建石頭屋子那樣跑來看熱鬧,到時候,關于怎么壘爐子,你能聽到一百種不同的壘法。”她用手上的鉛筆敲著額頭,繼續說道:“你們壘屋子時的剩余小石片就可以辦到!”
她坐在餐桌邊畫著爐子的圖紙。按照她的設想,重建壁爐,最主要的是在先前有的基礎上增加它的實用性。不僅可以在上面煮茶,還可以在爐膛和最下面落灰層之間增加一個烤箱,烤肉、烤點心、烤土豆紅薯啦隨便什么都可以。如此一來,不僅可以取暖、煮茶、燒烤,同時壁爐上方還可以懸掛烘干衣服。“可以和廚房的爐子輪番使用。總之任何一個爐子出現問題,另一個爐子就會馬上派上用場。”她繼續描述著,“在寒冷的冬季,幾個好友圍爐而坐,是無法替代的美好時光。我們可以邊聊天邊在爐子上煮上一壺香噴噴的奶茶,氣泡溢出壺蓋,滴在爐圈上吱吱作響,空氣中飄著奶茶饞人的香味兒。”她描述著,我聽得入了迷。看來她是真的愛上了我的小屋。每次說到“我們”,她都會停一下,把它換成“你們”,似乎無意冒犯屬于我的一片美好的想象。我希望她明白,其實就應該是“我們”。牧場需要她這樣的人參與其中,才能更健康地走下去。她身上最值得我學習的是她的勤勞節儉和尊重自然的天性,我想在心靈深處她與我的某些東西非常接近——我們都能在對方身上清楚地發現自己的影子。
我和池梅一起在石碓上挑選合適的石片,然后搬入客廳。壘爐子之前,先要按照一比二的比例將水泥和沙子攪拌到一起,這是我的工作。池梅說我是她的小工,得聽她指揮,她負責用瓦刀把石塊的一面敲得平坦一些,然后用水泥往上壘。雖說她自己給自己安排了一個大工的頭銜,可是體力活比我這個小工一點不少干。光是按照事先的圖紙擺放的話倒是很快,可是大小不合適的部分,必須貼合爐子外壁的直線把多余的部分敲掉,這很費體力。花費了三天時間,總算敲定。雖說我們全身都是水泥,可是看著壘得整整齊齊的爐子,心里真是說不出地高興。
爐子完工之后,輪到安裝煙筒了。由于生的是明火,為了不讓石片的縫隙處逸出煙來,池梅還在爐子的內壁加了鐵板做保護,用水泥把石塊和鐵板粘合到一起,堵住所有縫隙。煙筒從爐子的后壁拐了一個直角的彎道,沿著墻壁,貫穿房頂,突出到室外。
爐子是否壘得成功,取決于爐火的煙能不能通過煙筒排到室外。如果爐子壘失敗了,煙就不能通過煙筒排到室外,只能從開著的爐口排到室內,弄得滿屋子都是煙。好不容易壘好的爐子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不到點火那一刻根本不知道結果。
完工之后,看著池梅點火的那一刻,我緊張得心怦怦跳。
火慢慢燃起來,爐膛里逸滿灰黑色的濃煙,并沖出爐門,周圍一片濃黑,我們都快看不清彼此了。我們趕緊跑出去,一個小時之后,我們才看到嗆人的濃煙勢頭轉小開始順著煙道往上爬,在屋頂的煙囪口飄逸開去,我們這才進到屋里。我們用力咳嗽著,興奮地議論點火的錯誤出處,最后確定是室外剛搬進去的柴火有些潮濕,火點起來著實有點困難,才會發生前面的倒煙狀況。
經過幾次試火,剛開始覺得很難點著木柴,現在已經很輕松就可以點著了。首先要準備碎一些的干燥樹枝。如果是潮濕的樹枝,需要提前搬進屋子里,讓它干燥,才會方便使用。點火時,將平時不用的廢舊紙箱撕成碎條,架空著放進爐灶里,上面放上小樹枝,在碎紙片下點火,“轟”一聲,火燃之后,再慢慢往上加粗木柴。
一旦點著火之后,要經常添木柴。燃盡的爐灰可以埋進院子的土里,作為土壤改良劑使用。這樣的生活讓我們有了一種融入自然循環的感覺,所以覺得格外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