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是親人,也是恩人。
余生也早,凡三教:家教(重以孝)、師教(重以道)、形形色色的政教(重以忠)。七八十年來,三教輪番塑造我的性格。
這里僅僅是師教的幾個鏡頭,定格,感恩,難忘。
爺爺閻守詒,前清遺民,“反正”了,辮子革命,他也剪,但不徹底,剪斷辮子留短發(俗稱“短刷刷”),后來扎成小辮兒(俗稱“撥浪鼓”)。當年鬼子扔炸彈,爺爺背著我跑警報,我在背上撥浪著他的小辮兒玩。
爺爺不是淵博的宿儒,通讀四書五經,卻有孔孟之道的根底,熟識修齊治平之理,能背誦《朱子家訓》《三字經》《百家姓》甚至《二十四孝圖》;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卻勸善規過,鼓勵老婆婆們燒香拜佛。在家鄉,爺爺算是有學問的人。
爺爺辦私塾了。私塾就是家庭學校,我叔叔他們就在家里念書聽講。
縣上創辦小學,爺爺的私塾與公立小學并存。開運動會,通知爺爺的私塾參加,王同洲快步如飛,是第一人選,但是家窮,沒有帶色的布頭做運動帽,徒喚奈何。曾祖母聞訊,連夜給娃做了頂帽子,奇特的帽子在陽光下飛動,成績優良。誰料到,帽子竟然是紙糊的!
私塾里飛出個金鳳凰。一時間,爺爺的私塾桃李盈門,三十年代關門大吉。
爺爺是我的第一位老師,學前在家,單獨為我一個人授課,一直到我上了初中結束。母親家教,教我以勤,爺爺授業解惑,教我以智。
爺爺教我認字、寫字,背誦先賢修身的格言,教材大多是《三字經》《朱子家訓》里忠孝節義的一套:“讀書志在圣賢,為官心存君國。”說什么家是小國,國是大家,不韙父輩之道,不忘精忠報國。爺爺教我謄寫、打婚單、代書做善事。我家廳房,懸掛著一具厚厚長長的戒尺,戒尺就是打學生的板子,那是爺爺的坐鎮私塾的權柄,神圣不可侵犯。
一根大板子打痛了學生,打出了師生的愛。學生們一個個長大成人,四時八節,總有給老師進奉香羹等應時小吃的,這些吃貨都成了爺爺和我精尻子爬炕頭的夜宵美食。
父親和大哥把新文化帶回家,我知道的比爺爺多了,共同語言少了,爺爺津津樂道的老古董敗下陣來。我后來上班出大門時,坐在門礅石上看牛車上坡的爺爺總想攔住說話,我總是走得慌忙,爺爺也總是說:“那你忙去吧!”我反倒有掙脫之感,讓自己有生以來第一個老師傷了心,留下終生的遺憾。
爺爺腦溢血去世,不滿七十,我泣血稽顙,長跪不起,縈繞心頭的是《四郎探母》里的一句唱詞:“千拜萬拜贖不了兒的罪來”。
三年困難期間,做飯只欠一把火時,炕上的油布燒了,香椿樹砍倒燒了,爺爺教師的權柄和光榮——戒尺也填入灶門,眼睛一閉,也燒了!
爺爺以還,父親閻志霄在隍廟小學當校長,鳴蟬姑是我的班主任。我仗著“朝里”有人亂說亂動,被姑姑揪出來狠狠打了三板子。
叔叔閻景翰(筆名侯雁北)新中國成立前夕在西安南郊一邊教書,一邊發表作品。新中國成立后在陜師大任教,一邊教寫作一邊寫散文,人稱“陜西的孫犁”。快八十歲時寫出一部長篇小說,不久患腦梗阻,為了延緩老年癡呆,竟然用“漢王筆”寫出兩部厚厚的散文集。叔叔桃李滿天下。人民公社化時,帶學生到本縣王保京著名的烽火大隊寫公社史,賈平凹參加了,小說《滿月兒》就是以烽火女子作為原型創作的,我的評論中(很可能)最早稱平凹為風格作家。
大哥閻振維西大歷史系畢業,反右,被貶到河北南宮中學任教,三年困難時師生們同甘共苦,后調回本縣一中教書多年,離休于昭陵博物館。
我正為西安解放進行文藝宣傳時,被縣上召回參加寒假教師學習班學習并教授音樂、導演秧歌劇,開學后到完小任教,是18歲的“閻先生”。一年后參與籌建縣文聯和文化館。
族弟閻琦,西北大學教授,唐代文學研究專家,著述豐厚,博導。閻琦的妹妹閻居梅任教于師大化學系。
另一族弟閻慶生,陜師大教授,魯迅和孫犁研究專家,以“晚年孫犁”著稱,博導。閻慶生的弟弟閻瑞生,陜師大的世界史老師。
一個叔叔、兩個弟弟都是老師兼作家,數十年來,不申請加入作協,勸也沒用。那年回陜,我當面問起省作協主席賈平凹,他也不知道到底為了什么。
我的三侄女莉麗,幾乎一輩子的民辦教師,拿到模范教師的證書后,方才考慮是否能夠轉正。
劉茵由于海外關系,從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調到北京六十五中教高一語文,年僅20歲,講課時聲情并茂,同學們無不動容。文革受我的牽連被打成“五一六分子”,吃盡了苦頭。(后調人文社編《當代》和《中華文學選刊》。)八寶山告別時叩唁者眾,其中就有不少她的學生,一個個都成了老人。
閻琦媳婦是教師,閻慶生的女兒是教師。
人說:“閻家個個都是老師。”
景先生是我初小的班主任,家道殷實,神清骨俊,多才多藝,尤以戲曲和戲曲音樂最拿手,二胡拉得動人心弦。他喜歡我,有意在語文和戲曲方面培植一棵幼苗。
景先生先教我磨性子填影格,教我練二胡。我此后能掌握弦樂樂器,包括小提琴在內,那1 5二弦的指法練習就是他第一個把我引進門的。日后在樂人何九叔手把手的速成下,我又學會了打板(鼓師),能指揮一個偌大的自樂班走街串巷了。
戲曲成了我畢生在讀的藝術學校。戲曲的唱詞就是我心目中最早的詩;戲劇沖突成為我理解藝術的重要特征;戲曲的對白使我十分看重敘事文學的對話描寫;戲曲人物的臉譜使我對藝術人物的性格刻畫產生濃厚的興趣;戲曲語言的大眾化使我至今培養不起對洋腔洋調過分歐化語言的喜好;戲曲的深受群眾歡迎使我不論做何種文藝宣傳都十分注意群眾是否易于接受。
轉眼到了九十年代。一日,和作協同仁兼同鄉周明聊起秦腔。我說上高小時粉墨登場,扮過李陵和張君瑞,問他怎么喜歡起秦腔來。他說,上周至縣中時,有個老師能拉會唱,教他唱戲,而且登臺演出,“你不要笑話,老師見我臉蛋秀氣,叫我唱旦,男扮女裝。”“啊,對了,老師還是你們禮泉人,景慶勛!”
巧了,教我唱戲的正是景先生,太巧了!
周明和我相約拜望老師。老師歷遭運動,最后流落到周至,娶妻生子。老師鐘情教育,推助美育,發表了不少論文和宣傳品,早已是馳名省內的“模范教師”。年過八十。
我倆一踏進先生的客廳,伏身便拜,跪倒磕響頭,匍匐不起:“景先生,學生看你來了!”
“景先生,我們想你啊!”
景先生說:“我也想你倆。你們倆人,一個閻振綱(我原來的學名),一個周明,是我教過的最有出息的學生,六七十年了,都在心上掛著!”
大學期間,我曾擔任學生會宣傳部副部長,組織文藝社團進行文藝演出,成立樂隊舉辦周末舞會,特別是兩周一次放電影,集中放映了一批蘇聯影片,同學們喜不自禁。
由于我在縣文化館和縣文聯期間發表作品,參加陜西省文藝創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并獲獎,所以入學后頗受李秀峰老師的關注。李老師給我們講授當代文學課,經常約我到他的居室面授寫作經驗,一盞有些昏暗的燈光下那對期望的雙眼讓我終生難忘。他又是甘肅省文聯副主席,經常邀我參加省文聯的活動,聽寫作講座,聽楊朔介紹《三千里江山》的寫作過程,境界大開。
還有幸觀看葉盛蘭、杜近芳回國后匯報演出的《白蛇傳》。此《白蛇傳》乃系田漢改編而非舊日的版本,唱詞詩意盎然、流暢優美,“斷橋”一折聲情并茂,我淚如雨下,這才叫戲曲藝術啊!
我1956年畢業到北京,全國反右,李秀峰老師杳無音訊,其后念及,不禁嘆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在從事文學編輯和學寫文學評論方面,《文藝報》是我的搖籃,侯金鏡是我的恩師。
侯金鏡手把手教一個出身不好的人熟悉業務。他教我一絲不茍,更要我“有膽有識”。囑咐我說:“你自己有了寫作實踐,方知評論的甘苦,約稿時就有了共同語言。” “我要讓你的專業相對地固定下來,長期不變,爭取在這一領域有自己的發言權。”
為了一篇評論劉樹德小說的文章,他連夜修改,仍不能起死回生,第二天一大早,滿眼網著血絲,竟然向我表示歉意。他學風嚴謹、文風凝重,獎掖后進不遺余力,時不時拿左手捏著眉心以減輕頭痛的神態,以及那雙高血壓患者布滿血絲的高度近視但異常明亮的眼睛,教我終生難忘。
侯金鏡提醒我注意教條主義傾向的危害性,如簡單化、庸俗化,武斷、粗暴、專橫。拋開對作品的分析,直截了當地對作者的立場宣布可怕的判決,這種風氣在全國泛濫成災,很可怕。“不能充分保證作家個性和想象力寬闊而自由地發展,教條主義的堡壘不能徹底被沖垮。”
《紅巖》就是他發現的,他放手讓我給《人民日報》寫文章推薦。他指指點點給我分析作品的思想和藝術,而且引經據典。只要提及魯迅和蘇俄文學,說到托爾斯泰、果戈理、別林斯基,他的話匣子就打開了,如數家珍。我發現在他的文藝思想里有一條十分明晰的紅線,就是抵制教條主義,堅持現實主義,直面現實的現實主義和干預生活的批判現實主義。
他反復強調“有膽有識”四個字,極力避免“膠柱鼓瑟”。又強調說,“文似看山不喜平”,寫文章和發言,要有曲直和張弛,不能“一道湯”。還提醒我分析一部作品時,一定要抓住人物的個性特征,正如毛主席說的,要注意矛盾的普遍性,更其重要的是注意矛盾的特殊性。也不能把個性絕對化,恩格斯曾批評過拙劣的個性描寫;你想精細地分析一個鼻子,就要看準它長在什么人的臉上,而人,又是歷史的,是社會關系的總和。侯金鏡的“鼻子說”,讓我久記不忘。
侯金鏡為人處世的實事求是作風,為文衡文的現實主義精神,嚴謹周密的卓識銳見,頗得其終生為之追慕的魯迅之遺風神韻。因此,他觸犯天條而獲罪,是遲早的事。
“文革”開始,侯金鏡指著林彪的像大罵“政治小丑!”后來被紅衛兵告發,差點沒被打死,當晚回家,喝了敵敵畏,幸被搶救。
在干校,侯金鏡屬罪大惡極的重犯,風里爬、雨里滾,白天當苦力,夜晚啃馬列。1971年夏,氣溫高達40多度,他的血壓居高不下,收工后,不及洗漱,便放倒干柴般已經佝僂的身軀……
侯金鏡死了!
全連大會上宣布侯金鏡的結論:在“文革”中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
侯金鏡逝世37年后的2008年元旦,他的遺孀胡海珠(“文革”中被打斷一條腿)來電:“閻綱,你和永旺編的《中國作家協會在干校》收到了,非常動人,勾起我對那段生活的回憶。永遠不能忘啊,一張葦席卷起他的軀體,再用三根草繩分段捆著三道箍,像扔一根木頭一樣,往卡車上一扔,汽車就開走了。那是我的親人啊!閻綱,你跟永旺給金鏡編個集子吧!我不行了,八十多了,眼睛不能看東西,腫瘤要確診,你給金鏡編一本書留個紀念吧……”
在個人崇拜、偶語棄市的年代,作為“文藝紅旗”的《文藝報》上出現像侯金鏡這樣有膽有識、剛直不阿的批評家,是藝術良心的勝利。在中國當代文學評論史上,他將永存。
兩個月后,《紀念侯金鏡》自費出版,印200本送人,胡海珠電話里唏噓著:“閻綱啊,我已經知足了!我現在可以住院了!”
侯金鏡的死,文界的損失,國家的恥辱。
某教師答記者問
記者:有人說老師一周才上幾節課,比我們每天上班八小時舒服多了……
老師:你知道上課備課、下課改作業、兩個班一百多個學生的作業要批改多久嗎?你知道早自習、晚自習嗎?做操不管行嗎?吃飯不管行嗎?紀律衛生你不管嗎?
記者:上課很輕松吧?
老師:上紀律好的班像演講,平均每天兩節課,就是演講一個半小時;上紀律差的班像跟人吵架,每天吵一個半小時,你試過嗎?
記者:錢不少掙吧?
老師:見過老師考公務員,見過公務員考教師嗎?
記者非常尷尬。
【閻綱注】 世俗的看法:考老師疲勞,沒前途;考公務員吃官飯,能升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