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級舊事

超人先森

數學課本一直在加印，下課鈴準時地打響，羽毛球不停歇地在半空中躍動，但是我的童年一去不還。還好我能把它們寫下來，讓實際的童年過去，心靈的童年永存下來。

1

我一直自命不凡，不然怎么會連任了小學六年的正班長。

從小我便隱約覺得自己有過人之處，我只要往人群里一站就特別引人注目。他們交頭接耳小聲地討論著，懵懂無知的我害羞地低下了頭，美好而不自知。

后來才知道，他們討論的話題是：“快看，那個小男孩的頭好大啊！”

大頭這個稱呼像頭發上不小心粘上的口香糖一樣，怎樣也甩不掉，我足足被叫了六年。每年的新學期開學，我都無比期待在新的班級里能清清白白重新做人，但總有一些討厭鬼勇于揭發我的黑歷史。

我意氣風發地走進新教室，還沒來得及坐下就被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冒出來的家伙叫住：“嗨！大頭！好久不見！今天怎么來得這么早！”

我來這么早就是為了認清你這可惡的嘴臉。

我禮貌地微笑，在心里默默地把他拉進了黑名單。

班長的實權不大，正班長負責上傳下達，搞好與班主任和人民群眾的關系，副班長抓紀律和學習，原本應完美配合，但因為校長的女兒小桐屈居副班長一職，我和她相處起來多少有些尷尬。

有一堂課講統計的基礎知識，數學老師兼班主任絮絮叨叨地把課本講完后，突發奇想地說：“為了更生動形象地學習統計，我們搞一個投票吧，每人一票，三個現任正副班長為候選人，票數最高者為正班長。”

話音剛落，坐在第一排的副班長小桐回頭望了我一眼，我迎上了她的目光禮貌地微笑回應，但心里早已風起云涌。

天地保佑，輸什么都行，這一把老子不能輸。

經過緊張的投票環節，我的票數穩居第一。老師調侃一番：“大頭果然是實至名歸的班長。”

下一秒，年僅八歲的小桐哇的一聲哭了。

下課鈴適時打響，老師拎著課本匆匆離開，同學們嬉笑打鬧，似乎全世界都遺忘了正哭得很投入的副班長小桐。

我一點都不高興。

我忽然明白無論投票結果如何也改變不了我是正班長這個事實，但此刻我若把自己的虛榮心強加在一個小女孩身上，于她而言太殘忍。

后來我們再也沒有同班，她也不會知道她在我心里當過好一陣子的正班長。

2

寫作文很愛用一個梗，“我”和小伙伴踢足球，“我”不小心用力過猛，把阿姨家的窗戶給砸碎了。阿姨很生氣地問是誰干的壞事，“我”經過很長時間的心理斗爭，最后勇敢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并得到了阿姨的原諒。阿姨摸了摸“我”的頭還不忘說出文章的中心句：“誠實是最寶貴的品質。”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寫作文和生活到底是不是一回事，我還沒來得及參透其中的道理就已經攤上兩回類似的事了。第一次是去鄰居家偷摘桔子，被抓個正著后我勇敢承認了自己的錯誤，但我既沒有得到溫柔的撫摸，也沒有聽到點亮主旨的中心句，反而被鄰居大媽舉著掃帚死命地追著打，最后躲在門后哭著求饒才肯放過我。

第二次的受害者依然是窗戶，但作案工具不是足球，而是我的“豬肘子”。

那天我是當值的清潔組長，負責監督小組的教室清潔情況。一輪清潔后我考慮到時間問題，便讓組員先回家，剩下的我來收拾。我拿著掃帚仔細地檢查，成功地發現了一處可疑垃圾，還沒來得及掃，“豬肘子”一伸就把一扇老式玻璃窗給推倒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整個世界只剩下玻璃砸在地上清脆的聲音。

那是我這輩子聽過最絕望的聲音。

我慌慌張張地環顧四周，確認沒人后利索地把玻璃渣子打掃干凈，但打掃完畢后我的腿像灌了鉛一樣走不動。

鄰居大媽揮舞著掃帚的形象浮現心頭，我心里瘋狂地設想最壞的結局是什么，我可以拒不承認把這事糊弄過去，但如果事情敗露后班主任很可能會請家長并撤銷我班長一職。

短短十分鐘我的內心像是過了一遍電視劇那么復雜冗長。

最后我選擇了主動向班主任認錯。

請家長甚至撤銷班長一職也沒關系，如果連承認錯誤并承擔責任的勇氣都沒有，我算哪門子班長。

班主任正在操場上打羽毛球，逮著她休息的時間，我鼓起勇氣上前交待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她只是擦了擦汗說：“多大點事，我回頭向學校報修就行。沒什么事就趕緊回家吧！”

那一刻我發現原來誠實這么爽啊！

當然后來十多年的人生里，并不是每一次犯錯我都能得到原諒并蒙混過關，但不管懲罰有多嚴厲，在坦白的那一刻我已經原諒了自己。那個八歲的小男孩給了我無限的勇氣。

不過從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連學校的墻壁都不敢碰，畢竟要是把學校的墻給推倒了我還真沒勇氣去自首。

3

小學有一個奇怪的定律，學霸只能和學霸做朋友。在最淘氣的年紀熱愛學習天天向上的小男生不好找，符合條件的只有小郭靖。

平心而論我和他算不上朋友，但朋友要有朋友的樣子，所以每天早上的體操結束后，我們都會默契地與對方結伴而行，但彼此無言。

畢竟我們總不能討論哪一套練習題更好做。

番姐得知我和小郭靖成為朋友后，常把他的名字掛在嘴邊。“小郭靖的家住哪里？”“小郭靖家里多少人？”“小郭靖的媽媽長得好看嗎？”番姐總是有辦法想出各種奇奇怪怪的問題，但最常問的只有這個：“小郭靖這次測驗考了多少？”

比較是永恒不變的話題，用現在的話來說小郭靖就是“別人家的小孩”。那時候我的好勝心很強，立志要成為別人家的小孩。其實學習挺枯燥無聊的，良性競爭反而使學習成為了有意思的事。

二年級下學期的期末考是最后一次較勁，班主任把排名表貼在學校公示欄上。班上有四個同學拿了全科滿分，其中包括我和小郭靖，但排名表上排在第一位的是小郭靖，而我排在第四位。

我難過極了，沒想到我把試題全做對了卻贏不走班主任的心。

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世界上還有按姓氏首字母排序不分先后的規則。

但時隔多年，我已經沒辦法告訴他那次期末考我并沒有輸，我們只是打成了平手。

4

現在的我還在讀二年級，大學二年級。

后來小學校長因病去世，小桐不再是校長的女兒了；班主任跳槽到市里的一所重點小學，那里不會再有老式玻璃窗；中學六年，我再也沒有當過班長。

至于小郭靖，番姐總會向我打聽他的近況，一半是關心，一半是較勁。前幾年得知他輟學去打工，往后番姐便不再提起他。

他最終不可避免地落入俗套泯然眾人，成為了這個小縣城里萬千外出打工仔的一員。

這算是一場遲到的勝利嗎？

我不知道。

我不敢說我和小郭靖的人生哪一種更有意義，是把“知識改變命運”刻在心上，還是輟學在工廠里為著微薄的工資沒日沒夜地加班？沒有人能許諾我們一個前途無限的未來，但我們想要什么都可以靠自己的雙手去爭取。

人生的這份答卷里，我們注定都拿不了滿分，但我希望小郭靖能帶著二年級期末考的那股較勁，再與我一決高下。

現在的我仍然自命不凡，從小我便隱約覺得自己有過人之處，我只要往人群里一站就特別引人注目。

現在我終于找到了我的過人之處。

那就是寫作。數學課本一直在加印，下課鈴準時地打響，羽毛球不停歇地在半空中躍動，但是我的童年一去不還。還好我能把它們寫下來，讓實際的童年過去，心靈的童年永存下來。

編輯/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