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就聽到對面花園傳來“吭哧”“吭哧”的勞作聲,近看是一位工人在挖冬青,護籬的法國冬青,他自言姓路,奉命清理它們。我問,拿它們怎么處理,他答,當廢棄物處置。我數了一下,已經委地的約20棵左右,頓生不忍之心,便叫他,老路,商量一下,救救它們如何?老路立刻驚詫地看著我。
這類眼神我已經很熟悉,最起碼的意思就是:你,怎么傻了?!
二十年前,我們住盧灣區蒙自路,那年我們所住的大樓因大修而改建門廊,花壇必須拆掉,但花壇里那株人見人愛的雙色夾竹桃,怎么辦?說它貴重,就貴在“雙色”,每年開花季節,同一株老根而爆出紅白兩色的花朵,隨風搖曳,分外妖嬈,現在居然要把它鋸掉,我第一個反對。然而大家都用“你傻呀”的眼光看我,說,這么大的樹,怎么安置?!我說,可以上報綠化辦呀。也可以和公園協商呀。
鄰居都笑了。因為綠化辦早說了,此樹不在名冊,不予保護;公園說,無主老樹,為防糾紛,不可遷入。
于是心痛地看著它活生生被刨掉。這讓我很后悔。我應該多問問企業界的朋友,它只要一小塊方寸地就能活下去。
第二次是十年前,內子所居之老屋動遷,七浦路427弄的石庫門里弄,里面那株無花果樹近百年的樹齡,至少目睹了三代人的成長,現在又沒人管它了,沒人愿意帶它走。
這次趕緊和朋友公司說好了,花壇里擠一下就是,于是聯系好車輛,擇日而行,沒想又被砍了,有居民提前搬家,嫌它礙事,賞它一鋸,可憐腰斬。我發火,說,怎么沒有一點憐憫之心?!
鄰居們又用“你傻呀,值幾個錢?”的眼光看我。
有過兩次教訓,我這次和老路細談:它們也是生命,對不對?老路說對。我又說,它很弱勢,可憐。老路說,是的,但它們不值錢。我說,不能只看錢。我們這些小人物值什么錢?但照樣希望有人拉我們一把,對伐?老路眼里忽然閃過異樣的光澤,說,好吧,我不送垃圾場,不過把它們種哪里呢?
這個問題很嚴重。我說,我來。我知道187號別墅正在做綠籬,趕緊!但到那兒傻了眼,“187”號正把剛種下的冬青挖掉,說:買了這20棵冬青正后悔呢!想改種一排木槿樹,開花又入藥,你要做好事,把我的也捎帶上吧!
這次,真輪到我傻了。太陽越來越灼人了,我得趕緊。小區里足足轉了一圈,沒發現要補種綠籬的,也實在沒有閑地,便馬上請老路為冬青灑足水,蓋上蒲包防蒸發,要命的是,那“187”號的20株冬青居然也趕趟駕到,待救的樹,扎堆。
翌日一早又轉了一圈,突然發現小區“垃圾場”本身就是個沒有綠籬、只有鐵桿圍柵的所在,夏日暴曬而冬天蕭瑟,太不綠色、太不生態啦。
趕緊找物業,物業一聽可高興了,處置場的圍墻正好留有綠籬的位置,這40余棵“法國冬青”正所謂天降恩寵,地獻嘉木,可人手——“人手去哪兒找呢?都去打藥水了,最早也得明天……”
明天。明天的冬青怕都成曬成柴爿了。我說老路,你既然做了好事,是否把好事做到底?救救它們吧,就像救救你以前地里的莊稼!
老路不是栽樹的,而是來砌圍墻的,本可把樹一扔了之,但此刻不知被我忽悠了哪根神經,大熱天一聲不吭地借來平板車,碼齊了40多棵樹,其中20棵還是我額外加之于他的重負,兩人“吭喲”“吭喲”地運到目的地,還得挖坑,挖40多個坑,栽下去,澆透水,夯實土,眼見得兩道綠墻豎了起來。人都累垮了。
我們坐在路邊喘息,覺得,做人有點惻隱之心,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