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劉震云覺得,“文學這個詞,是我在北大學到的最好知識,‘文是文章;‘學是學問,‘文學說的是文章的學問,或學問的文章。好作品里肯定有極大的學問,極大的不同,這種不同是態度的不同,作品里體現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世界,那個世界對現在的世界是極大的顛覆。這是我在北大中文系學習得到的最大的收獲。”
高考結束了。
“我相信考得不錯。我預感我能被錄取。不能上重點大學,起碼也能上普通大學。我把自己的感覺告訴了在考場警戒線外等了兩天的爹,爹一下竟說不出話來。平生第一次,一個老農,像西方人一樣,把兒子緊緊地擁抱在懷里,顛三倒四地說:‘這怎么好,這怎么好。”
這是劉震云小說《塔鋪》里的一段,雖然是小說,但描寫的,卻正是他自己參加高考的故事。
冬天了,教室四處透風,宿舍四處透風。一天到晚,冷得沒個存身的地方。在這個復習班里,有著各式各樣懷揣夢想的人,有干部子弟,有已經結婚還扯著倆孩子的,還有為了追一個參加高考復習的女生才來讀這個班的學生。最后的結局也各不相同,有考得好的,有考得差的,有哭的,有笑的。
而那個他初戀的姑娘,卻落榜了。
暮色蒼茫。在送別的路上,她說:“哥,上了大學,別忘了,你是帶著咱們倆上大學的。”
他走了。走了兩里路,他向回看,她仍站在河堤上看他。她那身影,那被風吹起的衣襟,那身邊的一棵小柳樹,在藍色中透著蒼茫的天空中,在一抹血紅的晚霞下,猶如一幅紙剪的畫影……
劉震云:“指導員再見!”

劉震云在北大。圖片提供/長江文藝出版社
14歲時,因為比同齡的孩子長得高一些,家里人給劉震云虛報了年齡,讓他參了軍。
那是1972年,甘肅基地抬眼望過去,全是風沙遍地的戈壁灘,特別干燥,劉震云老是流鼻血,但是和老家河南比起來,他還是喜歡荒涼的戈壁灘,因為至少,在這里能吃到白饃,而在家里他整天只能吃高粱面,因此當兵對當時的孩子來說是特別好的差使,更何況,還有時間可以學習。
5年后,他聽到了一個讓他極為興奮的消息:恢復高考了。
他找到基地的副指導員萬為東,對他說:“要不我別當兵了,我回家去考試去吧?”
副指導員很開明,說:“你回去也行。”
就這么著,劉震云回到了家鄉河南延津,在一所中學當上了民辦老師。白天上課,晚上,他就點起一盞小煤油燈,“有著像豆一樣的那種燈頭的亮”,要是從屋外看,影影綽綽的,像鬼一樣,一早起來,鼻子上給煤油熏出一鼻子的黑。冬夜里,窗戶密封性不強,更顯得屋里凄冷,但是一想到他的理想,劉震云就有了學習的動力和干勁。
5月復員、7月高考,劉震云以1978年河南文科狀元的優異成績,被北京大學中文系錄取,和他一起參加高考的弟弟考入西南政法學院。劉震云自己還沒什么,他的父親可是激動壞了,一家一下子出了兩個名牌大學的大學生,這可不是上輩子修下的福?他拿著兩兄弟的錄取通知書,逢人就說:“你看這個事這很難辦。”
人家就問他:“怎么了老劉?”

在北大求學時的葛兆光與陰法魯先生。
老劉答:“錄取通知書有時候真看不明白,北京大學都知道是在北京,這個西南政法學院你知道在哪兒嗎?西南有多大?”
實際上通知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是重慶,可是劉震云父親就是裝糊涂,其實就是為了顯擺。
對于那一代人來說,考上和考不上大學的境遇是天壤之別,劉震云說:“如果沒有高考,那像我們家生活上就會有很多問題,首先就是找媳婦。我們家兄弟三人,還有一個小妹妹,如果我們考不上大學,我父母肯定會頭疼。但是那一年,就把我父母解脫了。”
到了北大,劉震云的第一封信就是寫給了當年鼓勵他的萬指導員,指導員在回信上寫了三個字:特別好!
有一天,正在北京出差的萬指導員來北京大學看他,臨走時,指導員塞給他一個信封,說:“現在我又不是你指導員,你是我的弟弟,你哥給你一點錢,你自己買去得了。”劉震云一摸,還挺厚的,他連連推辭。指導員說:“怎么不合適,走吧!”
劉震云只好拿下,走了幾步,他突然又轉過身去,對著指導員說:“指導員再見!”然后給他敬了個禮。
以那一年他參加高考為故事原型,劉震云后來創作了一部以高考為題材的中篇小說《塔鋪》,打動了無數讀者,也開啟了劉震云的文學之路。他的這篇代表作,恰好誕生在恢復高考10周年的1987年,而他的家鄉,則是離河南省新鄉市不遠的小鎮塔鋪。問他,當時寫這篇小說就是為了紀念自己的青春和故鄉?劉震云說:“形式相似。我們當時都非常貧窮。一方面是物質的貧窮,另一方面是精神的匱乏。正是因為物質的貧窮和精神的匱乏,所以我們才要離開故鄉。所以我要一聽誰說他對故鄉有感情,就覺得特別地矯情。你是農村的孩子,既然那么有感情,你為什么還要離開呢?有人說故鄉啊母親,我懷念故鄉的那棵老槐樹,我就覺得矯情,老槐樹哪找不到?《塔鋪》我寫得非常的樸實,雖然它并沒有達到我現在追求的境界。”
《塔鋪》獲得了1987-1988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肯定。那不是他的第一篇小說,劉震云的第一篇作品是在北大念書時發表在《未名湖》雜志上的,3000來字,現在回想起來,他覺得寫得確實不怎么樣,但他對此記憶卻很深,只是,深的不是作品,而是負責稿子的編輯,“因為那是77級的一個漂亮女孩”。
查建英:北大休學去美國
這個漂亮女孩的名字叫查建英。
1978年的春天,她推著自行車站在北大南門外,望著校門上“北京大學”四個大字,突然有一種不真實感,這一切是真的嗎?她都不敢相信自己。
高考之前,她在京郊中阿人民友好公社下辛堡村二隊插隊,曬得像個黑人,和農民沒什么區別,最累的時候,連續幾個月不來例假。高考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
在大學里,她是大忙人,北大中文系文學專業的刊物《早晨》,全國大學生的聯合刊物《這一代》以及《未名湖》,查建英都參與了。就是在《未名湖》編輯部里,她見到了劉震云,還記得他寫的這篇寫農村生活的文章特別棒。而同學王小平覺得還需要修改,他倆就挺當回事兒地把他約過來談。這一期,除了劉震云的小說。還有校外來稿,最重要的,一是史鐵生的《午餐半小時》,二是北島的《幸福大街13號》。
和劉震云開始寫作的時間差不多,北大還沒畢業,查建英就開始寫小說,只是,寫了幾個短篇她就出國了。“我們77級北大中文系有一多半的同學有‘作家夢,寫小說,寫詩,寫各種各樣的,并沒有那么多的人準備日后搞研究搞教學,這也是時代的產物吧。”查建英說。填報志愿的時候,十幾歲的查建英只想念自己喜歡的專業,她說她就想當作家,三個志愿,她都填跟這個職業相關的: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專業、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最終,她被北大中文系錄取了。
北大中文系的學生都很清高,當時特看不起學英語的,查建英說:“我后來去美國留學,剛到美國的時候完全是昏掉了,我是中文系畢業的,那時的北大中文系根本看不起學英語的,大家就是糊弄。上那種公共英語,都是混個通過,學完了都把英文書一丟,我也沒認真學。一個偶然的機會,聽說可以申請自費到美國留學,就報了名。我申請的是南卡羅來那州立大學英文系,英文系的系主任當時給我拍了封電報來,說我們可以給你獎學金,你馬上來。恰好我去的時候是托福來中國的幾個月前,不用考托福,所以我‘蒙混過關就到了美國,還拿了一筆大學英文系研究生的獎學金。我的英文當時甭提多爛了,幸虧我去的時候也很年輕,才21歲,現學還來得及,頭半年完全是‘坐飛機,老師講的都是喬叟啊、莎士比亞啊,頭疼得要死。”
查建英是個隨性的人,在北大,查建英沒有參加分配,大學四年級她就辦理了休學手續:“北大最后一年,上半學期念完,下半學期我就走了,當然最后還是給我發了畢業證書,因為我提前交了一個畢業論文。”
許多人不理解她的選擇,北大中文系在當時絕對是一塊金字招牌,那么多就業位置可供選擇,留在國內,美好的未來似乎已經看得見了。而她并沒有選擇這條唾手可得的康莊大道。問她為什么,回答很簡單:“到美國去就是想出去看看,開拓一下眼界。”
到了美國,除了一開始讓她頭疼的英語問題,沒碰到什么大的阻礙。南卡羅來納大學英文系主任對她特別好:“每個節日我都在他們夫婦家里和他們一塊過,他就對我說:你必須過這關。我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第一年我非常用功,背水一戰,交了一批當地南方的美國朋友(那邊幾乎沒有中國人),而且我覺得我的語言感覺還是不錯,所以半年以后就覺得說英語和他們交流已經沒什么大的問題了。”
之后,查建英在哥倫比亞大學比較文學系,師從著名的教授夏志清先生。1987年,她回到北京,和一幫朋友辦刊物,開始比較集中地寫一點小說,《叢林下的冰河》中的篇什,多半就是在這一時期寫成的。回國后她才覺得接上地氣,回到母語環境里來了,而且當時北京的文化氣氛很濃,很多新小說家出來,“順流而下”,她就開始寫小說了。
而此時,劉震云也開始在國內的小說界嶄露頭角,1987年前后,他連續發表《新兵連》《頭人》《單位》《官場》《一地雞毛》等描寫城市社會的“單位系列”和干部生活的“官場系列”,引起強烈反響。劉震云覺得,“文學這個詞,是我在北大學到的最好知識,‘文是文章;‘學是學問,‘文學說的是文章的學問,或學問的文章。好作品里肯定有極大的學問,極大的不同,這種不同是態度的不同,作品里體現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世界,那個世界對現在的世界是極大的顛覆。這是我在北大中文系學習得到的最大的收獲。”
葛兆光:成為出土文物
和劉震云、查建英一同進入北大中文系的,還有葛兆光。
“文革”開始時,葛兆光16歲,初中剛畢業就不得不輟學——1968年,他下鄉當知青,在苗寨呆了三年多,之后就在縣里的工廠干活,這樣持續了近10年。
1977年國家公布能再次高考時,葛兆光正跟著供銷社下鄉工作隊在苗寨,在廣播里,他聽到了恢復高考的消息。當時距離高考只有一個來月的時間,他匆匆開始準備。“我只有初中水平,高中數理化完全不會,但是文科雖然也考數學,但畢竟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所以算算還應付得來,我只有選擇考文科。之后一個月我別的都不復習,只學習高中數學。囫圇吞棗把高中數學都學完,最后居然還能差不多考滿分。不過這些知識,我考完以后就全忘了,到現在我差不多連初中數學都不會了。”
當年北大在貴州招生,計劃中就只招古典文獻專業一個學生,沒有其他的選擇。他的想法也很簡單,只要能上大學就好,尤其是北大。除北大外,他當時在志愿里還填了復旦大學和武漢大學。
當時總共考四門課:史地、政治、語文和數學。參加高考時,葛兆光已經27歲,所以語文和數學還得加試一題。如果他是25歲以下,他的數學就可以是滿分,可是加試那道題他不會,沒有做出來。好在他的史地和語文分數都很好,總分很高,最后順利被北大錄取。
入學之前,葛兆光大概了解這個專業是要鉆故紙堆的,但具體學什么卻不是很清楚。他們讀書時,別人就管學古典文獻的人叫“出土文物”。文學專業寫詩、寫小說,很容易轟動一時,當時陳建功的《飄逝的花頭巾》就紅透半邊天。而像古典文學專業則要寂寞得多,但是,他們的文學訓練把舊和新結合起來,提出了“內功”的要求,因此對后來的學術之路大有裨益。
古典文獻有六門課:文字、音韻、訓詁、目錄、版本、校勘,每門閱讀的量都很大,這是其他專業所沒有的。除此之外,它又同其他專業有一些共有的課,這一部分就非常雜了,他們需要在哲學系上中國哲學史,在中文系上文學史,在歷史系上通史,等于什么都得學。另外還有一門重要的課,叫中國文化史常識,那時候給他們上課的老師真是大牌云集:王力、鄧廣銘、史樹青、劉乃和、陰法魯等等,這門百科全書式的課,講官制、音樂、天文、歷法、目錄、科舉、繪畫等等什么都有。這種“雜”使得他們的知識面變得非常寬。
老師們也會給他們很多方法上的啟示。金開誠先生對葛兆光說:“給你一棵白菜,你也要做一桌席。”意思是說,使用史料要用透,對歷史材料的研究要達到一種“油都被榨干”的感覺。當然還有很多其他老師,像嚴紹璗對海外中國學的介紹,周祖謨對語言文字學的解說,特別是歷史課上張廣達先生對中古文化交流史的敘述,都有不小影響。
葛兆光1978年春天到北京大學的時候,直接接觸的老師卻正是上一代的學者,像金開誠、裘錫圭、嚴紹、張廣達等。葛兆光回憶說:“這些人跟我們接觸很密切,所以不能說我們就真的跳過了這一代。從學術史意義上來說,所謂‘隔代遺傳實際上是一個歷史過程,在不斷地反思以后,覺得我們可能精神氣質、學術立場上,跟隔的那一代更加親近。但實際上在我們讀大學的時候,跟上一代接觸還是很密切。我們跟上一代有很多能夠相通的地方,比如,我們比較能理解他們在政治運動中不斷地受到影響,多多少少在觀念上不夠開放,學術積累上確實不夠深厚。比起更早的一代,比如說我們讀書的時候,老師里還有像周祖謨先生、鄧廣銘先生、陰法魯先生,我還見過游國恩先生、魏建功先生,可能從學術上會有更親近的感覺,但是五六十年代出來的這一批人,跟我們有更密切的接觸,不可能馬上越過他們。有些老師跟我們的關系很好,而且至今還保持著很好的關系,像張廣達先生。我們也很尊重他們。”
所以他們當年讀書的時候,很難說誰影響了誰,在北大這樣的環境下,當周圍都是一些不錯的學者和很不錯的同學時,你自己就會把自我要求提高。而這,是所有北大的學生在北大最大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