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穎文
上路,去中國
魏根深至今都記得,他第一次接觸中文是在1961年的春天。
當時還在英國劍橋大學上大二的他,在逛劍橋書店時被兩冊《漢語初級教科書》吸引住了,打開書,一個個橫平豎直的陌生字符撲面而來。“就像來到了一個新世界,我興奮極了!”他毫不猶豫地買下來,并開始自學中文。
自學了一陣子漢語后,魏根深轉到東方學系,并為此延期一年畢業。
進入東方學系就讀后,魏根深一直在找機會去中國。今天的中國駐英大使館當時還只是一個代辦處,他帶著劍橋大學教授寫的介紹信,來到那里并留下個人信息。代辦處的工作人員聽完他的訴求,遞給他一張紙,上面有一個地址,告訴他如果想去中國旅游可以找這家公司,但旅行時間不能超過兩周,這次,魏根深選擇了放棄。
一年后,1964年5月,魏根深收到一張打印著兩行英文的明信片:你還想去中國嗎?下周能出發嗎?落款是中國駐英代辦處。
“這聽起來很逗,這是我第一次與中國官方接觸。”魏根深說。于是,他趕緊回寄了張明信片,寫道:親愛的先生,我還沒有畢業,下周不能前往,我想等畢業后去中國。不久,他收到了回信,請他畢業后即去處里面試。
在他快畢業時,迎來了“這一生都沒想到會被問這些問題”的面試。
主面官是北京大學的老師,他的第一個問題是:“請問你讀過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說嗎?”魏根深覺得很奇怪,能不能讓我去中國為什么要問這個?他回答說讀過。對方接著問道:“你能否列舉他小說中提到的3位男主角和3位女主角?”魏根深更詫異了,他提了兩三個名字,對方表示他回答得很好。“然后他的提問竟然就結束了!我有點懵。”
接下來,秘書開始向他提問。他記得很清楚,對方特地把椅子向他這邊挪了挪,在離他很近的位置小聲問道:“你有朋友嗎?”魏根深回答自己有很多朋友。對方搖搖頭,更小聲道:“我的意思是,你有……女朋友嗎?”魏根深說他的女朋友戴安娜在倫敦學習中文,會很樂意與他一同前往中國。秘書聽完后頻頻點頭說“那就好,那就好”。
就這樣,1964年8月初,魏根深帶著戴安娜,踏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車,去北京語言學院當英語老師。他們橫跨蘇聯,穿越東北,在9天之后終于抵達了目的地——北京。
和毛澤東吃飯
魏根深來到北京語言學院后,語言學家王還是他的第一任上司。魏根深對王還的評價是,“她的英語比英國人的還要好。”
那時,北京語言學院剛成立2年,還沒有教材,王還給他布置的第一項工作就是編寫一部英語教材。“我問王還給我多久時間編寫教材,她說,2個星期。”
魏根深的教學任務主要分為兩部分:一是教出國班學生英語。他非常喜愛這個班的學生,“這些學生很優秀、很刻苦,我被感染了,非常認真地為他們上課,有時候甚至到夜里。”50多年過去了,他依然記得所有人的名字,有些至今還保持聯系。
另一個任務就是教中國英語老師英語。魏根深推薦多麗絲·萊辛的小說集作為教材。那時候,復印機還是罕見之物,一名中國教師將這本厚書用打字機打出來,而后用油印機印了10余本,這樣的工作量讓魏根深非常震驚。
學生們與魏根深相處愉快,他們帶他去村里待了半個月。“那是非常有趣的經歷。”但略有遺憾的是,他沒辦法和村民聊天,魏根深說,“村民的方言我根本聽不懂。這地方離北京才10多公里,我們竟然互相聽不懂對方的話!”這段經歷為他后來研究中國語言提供了論據。
他還跟學生們去鄉下干過幾次農活。有次種土豆的時候,一起干活的人問他是不是感覺很新鮮,他很認真地告訴對方:“這些農活我從小都會干,我家比你們家窮多了。”人們半信半疑。魏根深便在北京語言學院做了場講座,圖文并茂地向眾人介紹他自己。他告訴大家,自己出生于英國倫敦附近的小村落,13歲時就去倫敦的餐館洗盤子掙錢。他還向大家展示了在劍橋大學念書時的照片,其中一張是四五個人正圍著一名穿著高級套裝的女士聊天,“她是伊麗莎白女王,在她旁邊的就是我”。
魏根深在中國也見過領導人——毛澤東。“1965年國慶的時候,我們還一起吃了飯。”魏根深頓了頓,笑道,“不過,是2000多人一起吃的飯。”
魏根深至今仍保留著一條燙金字紅布,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6周年之時,在人民大會堂參加國宴的嘉賓證。魏根深的桌子離主桌比較遠,他幾乎看不清毛澤東,坐在他左邊的賓客顯然有備而來,時不時用自帶的望遠鏡觀望四方。“那是周有光,我覺得那天吃飯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認識了周有光。”
在飯桌上,兩個人聊著聊著,周有光提議魏根深寫一篇關于漢語拼音的文章。魏根深飯后就開始動筆,寫完后王還將文章譯成中文,登在了《光明日報》上。
駐華大使
1966年7月7日,魏根深結束了與北京語言學院簽訂的兩年合約,前往美國繼續學業。
1973年,他到日本進行學術研究,并在那里邂逅了一位改變他一生的法國政要。1974年,歐共體開始發展與亞洲的關系,需要物色一名了解東方的人,那位法國政要推薦了魏根深。
面試魏根深時,秘書長讓他談談他的博士論文——《中國價格歷史研究》中關于19世紀下半葉陜西農作物價格的分析。時隔多年之后,魏根深看到秘書長當年給他寫的面試評語:“我們應該聘請魏根深博士,因為他能搞清楚復雜的清代陜西農作物價格體系,也一定能搞清楚歐洲農業政策以及復雜的國際貿易體系。”說到這,魏根深大笑起來,“他真機智呀!”
很快,魏根深成了對外關系總司的一名員工,并在日本為歐共體工作了5年。
1979年,魏根深回到歐共體總部,在外事司中國處任職,“專攻”與中國的建交事宜。這使得他與不少中國領導人有過私人交往,還同鄧小平吃過飯。1994年8月26日,魏根深向時任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遞交了國書,成為歐委會駐中國代表團團長和駐華大使。
這是他第二次被官方賦予身份來中國工作,距離他與中國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恰好過去了三十年。在擔任駐華大使期間,魏根深常來四川,而原因是“那里的菜最好,我喜歡去成都買菜,經常當天來回”。
這次來中國工作,他發現中國需要更好的教育條件,于是,他給上司寫了長達50頁的報告。“我從1994年任職到2001年離任,一直是以增加歐盟對華援助作為首要任務。7年里,歐盟的援助數目從4千萬美元增加到了3億美元,其中1億3千萬美元是用于教育合作的。”
就中國事務而言,魏根深當時還擔任了中國申請加入WTO的歐盟談判組副組長。“15年的談判,那真是噩夢!”魏根深笑著說。最忙碌的時候,他需要2個秘書協調安排他的日程,不停地見各種不同的專家、官員,“一天吃3頓午飯”,休息日永遠全部排滿。
換一種活法
從1974年進入歐共體工作開始,魏根深一直都在高強度下工作。“我覺得非常累,需要休息,我的人生也需要換一種過法。”
2001年,在魏根深擔任歐盟駐中國代表團團長的第7年,中國正式加入了WTO,即將開啟新的征程;與此同時,魏根深也終結了自己的外交官生涯,走上新的人生道路。
“學校是最好的歸宿。”魏根深決定去他曾經工作過的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后來,他又做了一個決定——半年在哈佛,半年在清華大學中文系工作。
2013年,他出售了在北京以及在其他國家的部分房產,去泰國海邊的一個小漁村定居。在魏根深看來,選擇生活在哪里,與年齡有關系:年輕時候喜歡大城市,年齡大了喜歡鄉村。“泰國那個小漁村就像我出生、兒時居住的地方。”
魏根深說,很多人一輩子只做一件事,平靜、平安地度過一生,但他的一生不可能只做一件事,那樣沒挑戰,沒樂趣。
這幾年他每年都外出旅行,還會去一些“不太一樣”的地方。比如在撒哈拉沙漠里騎駱駝,一邊做飯,一邊回憶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問魏根深最喜歡哪個國家或者城市,他想了半天沒答上來。他有些抱怨地說,經過那么多年的發展,如今鄉村反而比較漂亮,城市越來越沒意思。他還記得,1953年他12歲時從英國鄉下坐船到巴黎,“我馬上就愛上了巴黎,因為跟英國完全不一樣”。但現在,已經很少有地方可以再帶給他這樣的“心靈撞擊”了。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