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人曾認為周作民認廟不認神,只要某個政要對其有利,便著力與之交往,但在那樣一個特殊的年代,周作民心中的無奈和憤懣,很少有人注意。從他的日記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對國家前途的憂慮。
周作民,1884年2月出生于江蘇淮安,其父周佩香是清末舉人,因對清政府失望,無心仕途,以開館授徒為生。周作民原名周維新,取《詩經》“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之意,后因戊戌變法失敗,其父擔心觸犯時忌,為其改名周作民——即作新民的意思。
在周父的調教下,周作民從小就打下了不錯的舊學基礎,16歲時,他轉入無錫東文學堂讀書,師從國學大師羅振玉,深得其喜愛。后來他能以外省學生占得廣州官費名額留學日本,與羅振玉的大力奔走不無關系。
1906年,周作民考入京都第三高等學校(京都帝國大學前身),在日期間,留學生大多熱衷排滿革命,而周作民并未參與,好像革命離他的生活很遠,他的心思都在學習上。周作民是一個非常現實的人,他后來一生都在和政治人物打交道,但對政治似乎總保持一定距離,也許這樣做最安全。兩年半后,廣州官費停發,周作民輟學回國。1908年,周作民在南京政法學堂擔任翻譯,業余時間學習財經知識。辛亥革命后,進入南京臨時政府財政部,擔任庫藏司科長,不久,南北和解,周作民隨臨時政府遷往北京,1913年任庫藏司科長。1915年,時任財長的熊希齡下臺,與周作民素有嫌隙的周學熙第二次就任財長,時任司長的周作民官場夢碎,憤而辭職。
周作民辭職后,便去拜會中國交通銀行行長梁士詒,說明來意后,梁士詒一口答應聘請他擔任中國交通銀行總行稽核課科長,并兼任國庫課主任。毫無疑問,周作民很有才干,在銀行界口碑不錯,同時梁士詒也很看重他在財政部的背景。想到周學熙和梁士詒,周作民感慨萬千——在當時要做成事,最重要的就是人脈關系,自己是別人關系網中的一個點,同時也可以利用這張關系網。
交通銀行想在蕪湖設立分行,發展皖南的茶葉貸款與押匯業務,盡管花了不少心思打點關系,但受到安徽督軍倪嗣沖的阻撓一直未能實現。軍閥的蠻橫讓梁士詒一籌莫展,周作民主動請纓前往安徽,梁士詒許諾一旦成功便讓周作民兼任蕪湖分行行長。
通過大商人王郅隆的引見,周作民拿到皖系核心人物、段祺瑞的心腹軍師徐樹錚的手信,帶上梁士詒給予的兩萬元活動經費赴安徽。到達倪嗣沖所在的蚌埠之后,周作民并不急著見他,而是先交結其左右心腹。得到倪嗣沖困于軍費的消息后,周作民找到了突破倪嗣沖的切入口。徐樹錚的手信加上左右美言,倪嗣沖對周作民的拜訪非常重視。飲茶之時,周作民對茶葉故作不知,請倪嗣沖介紹安徽茶葉。周作民見倪嗣沖說到興起,就勢說:“這是絕好的生財之道。”為擴軍養軍用錢所困的倪嗣沖大感興趣,要求其指點。
周作民告訴他,發展皖南茶葉種植,有利可圖,皖省的財政收入也就可解決了。倪嗣沖既要賺錢,又不愿投錢,周作民告訴他,如果督軍樂意,交通銀行愿意為皖南發放茶葉專項貸款作為支持。倪嗣沖見周作民舉止豪邁,又對金融、財政、實業甚為了解,深為心折,并起留之為我所用之意。
很快中國交通銀行蕪湖分行成立,接著蚌埠分行成立,周作民身兼四職——中國交通銀行總行稽核課主任、國庫課主任、蕪湖分行經理、蚌埠分行經理,1915年秋,安徽全省財政收入便由交通銀行打理,交通銀行成了倪嗣沖集團的金庫。1915年冬,倪嗣沖集團中的將領大多成了周作民的朋友,為之做事竭盡全力。1916年,安徽全省財政收人激增,交行在安徽的兩個分行盈利也直線上升,凡是周作民在蚌埠逗留,幾乎日日有倪嗣沖集團的頭面人物設大宴款待。在當時的商業生態下,辦企業需要借助權力,讓掌權者覺得你在為他賺錢,他得大頭、你得小頭,則無往不利。
后來,周作民勸倪嗣沖拿出一些錢來,自己辦一個銀行,看到交通銀行業務蒸蒸日上的倪嗣沖早有此意。1917年5月15日金城銀行在天津成立,注冊資本定為200萬元,實收50萬元,其中倪嗣沖投資17萬元,王郅隆投資10萬元,其他軍閥投資16萬元,還有徐樹錚5萬元、交行北京分行經理胡筆江2萬元。成立之初,由王郅隆任董事長,周作民任總經理,與其他銀行不同,金城銀行成立初期帶有強烈的軍閥色彩,其儲蓄大戶也多為軍閥和前清貴族。后來安福系(段祺瑞指使其親信徐樹錚組織的政客集團)失敗,王郅隆遭通緝,由梁士詒代理董事長,直到1937年,周作民才做上了董事長,實現了對金城銀行的完全控制。周作民為了擺脫軍閥色彩,金城多次增資擴股,并回購股份,但直到1927年,軍閥官僚所占股份依然高達50.5%。
金城銀行的放款遍及各行業,匯款大量通過鐵路交通,但其最大的利潤來源是投機政府公債、庫券和進行財政性投放等方式,這樣既獲得了巨額利潤,又為北洋政府解決財政困難提供了支持。
由于經營主要依賴權力,周作民似乎對管理不太重視。盡管他對基層行員的服務禮貌要求甚嚴,盛夏季節,行員們上班接待顧客都必須穿上整潔的長衫,金城銀行的人事風格卻非常粗放,對于某些大權在握、路子多的高級人員,周作民往往遷就放縱,有的人生活腐化,揮霍公款,甚至拖欠行里很多錢,最后經過他批準,就可以作為呆賬一筆勾銷。
1926年,周作民被奉軍張學良部綁架,輿論大嘩,盡管有熊希齡、趙爾巽等大人物前往周旋,周作民還是付出40萬現洋的代價才獲得自由。周作民說:“我從刺刀上讀到銀行家也要遵循的原則——利潤必須分撥部分打磨刺刀。”
全面抗戰爆發后,周作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金城銀行的主要業務都在淪陷區,如果退往大后方,金城銀行一定會被日寇侵吞;如果留下,作為社會名人,定是日偽拉攏脅迫的重要目標。周作民婉拒了重慶方面要其撤退的暗示,決定留在淪陷區與日偽周旋,一方面他成了日偽重要人物的座上賓;另一方面為重慶做一些情報工作,同時,也是日本人和重慶國民政府之間傳遞消息的一個渠道。他還以患有嚴重心臟病為由,堅決不受偽職。
抗戰勝利后,金城銀行成為各路接收大員覬覦的對象,單行政院院長孫科就以借款為由敲去2萬元,更有甚者要將金城銀行作為逆產沒收。不堪其擾的周作民通過張群的斡旋,再次見到蔣介石,蔣介石肯定了他在抗戰中的敵后工作,這為金城銀行提供了一道護身符。這道護身符沒有管用太久,先是法幣狂跌,后是幣制改革,以金圓券代替法幣,金城銀行飽受沖擊。蔣經國很快打上門來,要周作民交出私人外匯,并規定非經他允許周作民不準離開上海。鑒于上海已有數名老板因拒絕合作被借故處死,周作民覺得隨時可能遭遇不測,在美國人陳納德的庇護下,周作民搭乘其航空公司飛機逃亡香港。
新中國建立后,周作民帶著興奮的心情,于1951年6月從香港回到北京,并受到周恩來接見。1951年周作民組織由金城、鹽業、中南、大陸及四行儲蓄會改組成立的聯合信托銀行實行五行聯營、聯管,并出任董事長。在私營金融業的社會主義改造過程中,他響應新中國的號召,接受企業改造,并帶動其他同業,促成聯營、聯管。周作民把他的全部銀行股票九十多萬元人民幣和私人藏書捐獻給公私合營銀行董事會,作為新民圖書館基金,并捐出大量古玩字畫。1955年,周作民赴上海視察行務,心臟病突發,3月8日去世,享年72歲。
有人曾認為周作民認廟不認神,只要某個政要對其有利,便著力與之交往,但在那樣一個特殊的年代,周作民心中的無奈和憤懣,很少有人注意。從他的日記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對國家前途的憂慮,他是當時中國罕有的金融家,對如何構建健康的國家金融體系有具體的實施方案,只可惜身負濟世之才,金色年華卻與狼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