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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江蘇 南京 210093)
雅努斯神的雙面:斯蒂格勒技術哲學的構境基礎
——《技術與時間》解讀
張一兵
(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江蘇 南京 210093)
斯蒂格勒活化了德里達的解構理論中最重要的延異概念和雙面性的藥理學,并且從海德格爾技術觀念中擇取的最重要的一個雙重構境原則,即現代技術既是人的本質性奴役,又是擺脫這種奴役的徹底解放可能。不同于法蘭克福學派的悲觀論調,斯蒂格勒認為,技術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發展遇到了種種深刻的危機,但它也可以翻轉為一種全新的革命可能性。
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德里達;海德格爾;法蘭克福學派;技術批判
法國著名的技術哲學家貝爾納·斯蒂格勒*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1952—):當代法國哲學家,解構理論大師德里達的得意門生。早年曾因持械行劫而入獄,后來在獄中自學哲學,并得到德里達的賞識。1992年在德里達指導下于社會科學高級研究院獲博士學位(博士論文:《技術和時間》),于2006年開始擔任法國蓬皮杜中心文化發展部主任。主要代表作:《技術和時間》(三卷,1994—2001)、《象征的貧困》(二卷,2004—2005)、《懷疑和失信》(三卷,2004—2006)、《構成歐洲》(二卷,2005)、《新政治經濟學批判》(2009)等。2015年,斯蒂格勒首次來到南京大學,我與他就馬克思的工藝學理論和當代技術批判問題廣泛地交換了意見,并形成了一些可合作研究的方向。2016年,他再一次來到南京大學,開設《從〈德意志意識形態〉到〈自然辯證法〉——從人類世紀說的角度來閱讀馬克思和恩格斯》課程,并與我們共同舉行了相關主題的學術工作坊。本文的寫作得到了他直接的幫助。,作為德里達的重要弟子,以其一系列重要的學術論著躋身于目前歐洲最著名的社會批判理論家行列。他的三卷本巨著《技術與時間》*[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2卷,趙和平等譯,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3卷,方爾平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是其技術哲學和批判理論的奠基之作。在此書的第一卷中,斯蒂格勒指認《技術與時間》的研究對象是技術形式(techniqueforme)。這是一種很深的界定,此處的形式并非內容的外在的陪襯物,而有著存在論的意味。于是,與時間相對的技術顯然不是通常實證科學中的研究對象,而是被理解為“代表著一切(toute)即將來臨的可能性和未來的可能性(possibilitéd'avenir)之前景”*[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頁。。初聽起來,這句過于形而上學的話倒不像是一種對當代資本主義技術所進行的批判性思考,但斯蒂格勒正是依托了海德格爾晚年對現代技術的座-架(Ge-stell)本質的批判構境,其中,他很深地發現了海德格爾座-架概念中走向正來臨的全新生成(Ereignis)*Ereignis為海德格爾秘密隱藏起來的本有哲學的核心概念,在德文中它也有發生和生成的意思。斯蒂格勒注意到海德格爾晚年對此詞的獨特匠心,但他并沒有理解這一全新顛覆性的異質于存在論的本有構境意向,所以,他只是將Ereignis理解為通常的生成(becoming),而不是本有。故爾,在本書中我將此詞依斯蒂格勒的構境譯作“生成”,而不是“本有”。的可能性。所以,斯蒂格勒的《技術與時間》是一本通過對當代資本主義技術批判來說明脫離了商品邏輯的技術形式將代表一種新的未來可能性的哲學著作,這也是他后來整個“數字資本主義”批判理論的正向構境基礎。在他看來,“哲學自古至今把技術遺棄在思維對象之外”,這也就是說,在此之前,技術從來沒有被哲學家真正認真對待過。這里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技術即無思(La technique est l'impensé)。”*[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頁。技術本身無思,因為它本身的義肢性在場即是對原初的遺忘;且我們對無思的技術則更加無思。那么,斯蒂格勒對技術新的思始于何處呢?依他的描述,是胡塞爾、德里達、海德格爾和法蘭克福學派的邏輯駐足點。這是一個不完全為他性鏡像的思想構境線索。
首先是技術批判內部動因的方法論緣起。斯蒂格勒告訴我們,他在構境方式上的起點是尼采和弗洛伊德在上個世紀已經奠定的批判性基礎。依我的理解,首先,尼采重構生命原欲的“酒神精神”和弗洛伊德的無意識壓抑說都是質疑了太陽神——理性主義的神圣性,而這種理性主義恰恰是西方技術哲學的構境基石。其次,尼采與弗洛伊德都是在當代將個人本位的新人本主義*依我的理解:“新人本主義是19世紀末到20世紀中期,西方人學思想發展的一條主線。傳統的古典人本主義到費爾巴哈終結了,以推崇理性為人之本性的人學觀念在費爾巴哈自然主義的感性沖動中開始了最初的消融。新人本主義的起點是由施蒂納的‘惟一者’首開先河的,并由意志論哲學奠定其邏輯基礎:叔本華和尼采都將人的本質視為非理性的情、意、欲,在柏格森那里,它又進而變為一種‘內在于’生命中的本能創化之綿延,人的本質現在只能通過透視理性的直覺來體驗。這是古典人本主義(理性)向新人本主義的重大轉向。這種新的人學邏輯在現代西方人學的發展中不斷得到強化。20世紀以后,實用主義曾經使人學出現過一次入世還俗,在詹姆士、杜威那里,人的類本質被消解為個體的感性經驗活動,人本主義直接外化為一種生活效用和抽象的價值肯定。胡塞爾的現象學嚴格地說并不是人本主義,但卻是現代西方人學思想史上的一次人學邏輯方法之總結:新人本主義的個人內在直覺法被系統確證了。胡塞爾之后,新人本主義在舍勒、海德格爾、雅斯貝爾斯、梅洛-龐蒂、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中攀上了頂峰。由于法西斯主義對人性的踐踏,人本主義散發出悲觀主義的基調:一貫被捧上了天的人的本質卻只能在生命歷程的磨難和死亡中去內省和領悟,這是西方人學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畸變。但不管怎樣,存在主義的確創造了新人本主義最完整的邏輯體系和全面的哲學論證。關于新人本主義與古典人本主義的差別:首先,古典人本主義強調人與自然的統一,人必須服從自然的本性;而新人本主義則突出人不同于物,強調人自身應有的超出自然的本性,因而具有‘倫理’特征。其次,在人與人的關系中,古典人本主義更主張個人與類(社會)的一致,人的本質即是社會的、類的規定;而新人本主義則從類本位轉向個人本位,個人只有在反抗他人中才是自由的,因而不再過多地談論抽象的人性, 而重視人的個體生存狀態,例如從個體的心理本能結構中確認人的主體能動性。最后,古典人本主義認為人的理性和感性是一致的,理智是基礎,非理性自然要歸為理性;而新人本主義則突出理性與感性的對立,強調人越來越喪失自己的理性,人的非理性直接生存狀態才是人的真正現實本質。”參見拙著:《西方人學第五代》,學林出版社1991年版,導論。推向深境的重要思想家。在本書中,斯蒂格勒并沒有直接在研究中大量援引他們的文本,特別是尼采,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倒是出現在他后來對當代資本主義所謂“力比多經濟學( Libidinal Economy)”的指認中。*在斯蒂格勒后來出版的《象征的貧困》一書中,他將這種力比多經濟學指認為資本通過控制人們的欲望加快流通的手法。這二人對斯蒂格勒來說,應該是一種批判方法論構境上的精神引領。
當然,斯蒂格勒的老師德里達的解構理論則是此項研究的直接構式前提,可是,當他面對德里達的文本時,后者思想中最重要的延異(différance)概念和雙面性的藥理學(pharmacologie)發生了活化作用,因為德里達“對于一切權威性持懷疑的態度”才是斯蒂格勒師承下來的最重要的批判精神財富。其中,藥理學在后來斯蒂格勒的當代數字化資本主義批判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同時,斯蒂格勒也認為:
雅克·德里達對他者的可能性(possibilitédel'autre)的巨大奉獻精神不僅停留于一種典型的論述和深思的對象,他由此倡導一種人生風格,一種人生的思想和思想的人生。這種風格使他的學生、好友的交往中以及在諸種私人和公共的關系中,既實事求是地肯定自己的著述,又對其權威所及的界限持非常審慎的態度。*[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3頁。中譯文有改動。
這也是說,斯蒂格勒即便在面對自己的老師時,也并不是一味地作為他性鏡像簡單地認同,而是對權威保持一定的批判性距離的尊重,這就體現了“他者的可能性”的延異到場的本質,也是德里達解構批判思想的精華。可能,這恰恰是斯蒂格勒在此書中對一切他性思想資源的基本態度。更根本的方面,是斯蒂格勒從來沒有打算現象學式地還原到某一文本或思想構境的原初性,而更多地是為我所用式地拿取。至于他的解釋和復構是否符合文本或思想的原意,他恰恰是毫不在意的。對斯蒂格勒的這種做法,我始終是無法認同的。
其次是關于技術問題研究本身的歷史視域,這是斯蒂格勒自己技術哲學的思想史定位。依斯蒂格勒的看法,在傳統思想史中,技術存在始終沒有獲得“本體論”的地位,無論是在古代思想的手段與目的的關系結構中,還是在近代機械(無機)與生物(有機)的關系結構中,技術都被指認為自身缺乏存在動力(dynamique)機制的外部中介(工具和手段),至多,它只是生命行為不在場后的一種物性蹤跡(trace)。后面我將指認,斯蒂格勒的這種報怨基于對技術的非歷史定位,因為,作為人的存在方式出現的狹義的系統化技術只是一定社會歷史階段上工業生產的特定伴生物。斯蒂格勒說,應該是馬克思第一次探討了“技術的進化理論——技術學——的可能性”,這大約是指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對機器系統的思考;而恩格斯則從工具與手的辯證關系中推進了這種重要的思考,如果我沒有弄錯,這應該是指恩格斯在《勞動在從猿到人的轉變中的作用》一文中的討論。這可能是斯蒂格勒對馬克思恩格斯技術哲學最早的正面指認。但實在不準確,因為恩格斯是在說明一般勞動生產在人的社會基本質性存在方式突現中的關鍵性作用,而馬克思對工業大機器生產的論述則是在完全不同的構序層級上。在2016年南京大學開設的“南京課程”*Bernard Stiegler,Nanjing course,From German ideology to the Dialectics of nature:Reading Marx and Engels in the age of the Anthropocene,2016, Nanjing. 此講義已經斯蒂格勒教授授權,由張福公博士完成翻譯,即將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中,斯蒂格勒直接討論了《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簡稱《大綱》)中的“機器片斷”,特別是他用編程化(grammatisation)來指認技術的第三持存作用,“在《大綱》(Grundrisse)中,馬克思將編程化描述為知識外化或外化進入自動機器”*Bernard Stiegler ,Nanjing course,2016,p.91.中譯文參見張福公譯稿。。這里的編程化指的是馬克思所說的“在機器[體系]中,對象化勞動本身不僅直接以產品的形式或者以當作勞動資料來使用的產品的形式出現,而且以生產力本身的形式出現”*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2頁。。當然,斯蒂格勒更推崇的是現代法國技術哲學和人類學中的重要進步,即對他影響巨大的吉爾*貝特朗·吉爾(Bertrand Gille 1920—1980):法國當代技術哲學家。主要論著有《技術史》(Histoire des techniques,1975)等。、勒魯瓦-古蘭*安德烈·勒魯瓦—古蘭(André Leroi-Gourhan,1911—1986):當代法國著名人類學家和技術哲學家。1969年至1982年為法蘭西學院的教授。主要代表作有:《人與物》(1943)、《媒體和技術》(1945)、《手勢和語音》(2卷,1964—1965》等。和西蒙棟*吉爾伯特·西蒙棟(Gilbert Simondon,1924—1989):當代法國著名技術哲學家。1944年至1948年在巴黎高等師范學校攻讀哲學專業,1958年他在喬治·康吉萊姆的指導下通過博士論文《形式與信息概念中的個性化》(L'individuation à la lumière des notions de formes et d'information)。1960年至1963年他在普瓦提埃大學任教,1963年至1969年在巴黎大學人文科學院工作,1969至1984年到巴黎第五大學并創建了亨利·皮羅恩(Henri Piéron)“普通心理學和實驗技術”研究所。主要代表作:《技術客體的存在形式》(Du mode d'existence des objets techniques,1958)、《個體及其肉體-生物起源》(L'individu et sa genèse physico-biologique,1964)、《心理與集體個性化》(L'individuation psychique et collective,1989)等。的觀點。因為他們通過技術體系、技術趨勢和技術客體的具體化過程等概念,將技術存在凸顯于真正有意義的思考構境之中。我覺得,這是斯蒂格勒對自己這項研究的技術哲學之具體思想史背景的交代。
斯蒂格勒說,正是資本主義工業的發展打亂了傳統知識與社會組織固有的結構,技術在現代經濟與戰爭中的地位日益凸顯出來。這個歷史性的判斷是正確的。這也使得科學家和哲學家都重新開始對技術進行思考。對此,他提到了伽利略和胡塞爾關于數學思維技術化過程的論述,特別是后者的觀點。斯蒂格勒說,現代科學“數學化的結果是喪失原始的意思和視野,喪失作為原本的科學性之基礎的原型目標”,依后面他自己的解釋,數學的抽象計算恰恰是建立在早期數手指和結繩記數的遺忘之上的。這倒是一種深刻的實踐唯物主義的看法。他進而得出的更大膽的結論是:“科學的技術化就是無視本相(aveuglementeidétique)”,或者更進一步說,“技術化就是喪失記憶(perdre la mémoire)”。*[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4頁。這個結論的前一句是胡塞爾的觀點,后一句則是斯蒂格勒的刻意演繹。這種演繹中內含著他對柏拉圖靈魂回憶說的重構。
計算決定了現代化的本質,隨之而來的是人們對最初原型記憶——這個一切毋庸置疑的推理和意義的基石——的喪失。計算(calcul)帶來的技術化使西方的知識走上了一條遺忘(oubli)自身的起源,也即遺忘自身的真理性(vérité)的道路。這就是所謂的“歐洲科學的危機”,如果不實行基礎的重建,科學必將導致對世界實行失去科學對象的技術化。*[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4頁。
顯而易見,斯蒂格勒這里是想讓胡塞爾在晚年對歐洲科學危機的焦慮為自己即將出場的理論塑形作鋪路石,這顯然是在增加自己的學術構境出場平臺的高度。我們知道,晚年胡塞爾將自己的現象學批判隱喻為爭取“生活世界”的本現過程,所以,近代發源于歐洲的數學化的科學理性則成了遮蔽生活世界的罪魁禍首,甚至他認為,從伽里略開始,近代科學就在“用數學方式構成的理念存在世界偷偷摸摸地替換了生活世界”的本相,用理念化的世界取代了前科學的“直觀自然”。*[德]胡塞爾:《歐洲科學的危機與先驗現象學》,張慶熊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58頁。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胡塞爾說,技術化在數字化的技術思想中迷失了自己。可以看出,斯蒂格勒很鐘意胡塞爾對科學理性的這一批判性的斷言,他從中推斷出來的觀點是以數字化抽象為基礎的“計算決定了現代性的本質”,并且,他還要從迷失推進到遺忘,即數字化的技術思維就是遺忘自身的歷史緣起。這也是從胡塞爾“回到事情本身”到海德格爾的遺忘存在論。應該說,胡塞爾的現象學和海德格爾的存在論哲學是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這本書中最重要的形而上學構境基礎。
在斯蒂格勒看來,關于技術的批判性沉思更高的構境平臺是從海德格爾關于技術的哲學討論開始的,因為后者恰恰是從“原始的技術性出發來思考命運和歷史性本身的,這個思考中,交織了他1920年代末關于在世性(mondanéité)的分析、控制論時代關于‘時間與存在’的‘另一種思’(autre pensée)的深思”。*[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5頁。這基本上是對的。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關于此在去在世的分析,已經在上手環顧建構周圍世界的討論中預設了對現代技術座架本質的發展線索,而在晚期隱匿起來的秘密文獻里制作的本有論哲學中,海德格爾已經提出了超出存在論的另一條道路上的新思。可以說,斯蒂格勒是在完全沒有看到海德格爾的秘密文獻的情況下,從少量現身性文本(如《時間與存在》)中天才地猜測到了海德格爾這一重大思想飛躍。在2015年他第一次訪問南京大學的時候,我就當面向他求證過這一問題,他表示并不知道《哲學論稿——自本有而來》〔Beitr?gezurPhilosophie(VomEreignis) 〕*[德]海德格爾:《哲學論稿(自本有而來)》(1936—1938),《海德格爾全集》第65卷,美因河畔法蘭克福,1989年。此書的中文譯本,由孫周興博士翻譯完成,商務印書館2012年出版。一書的出版。當然,斯蒂格勒拉海德格爾這面大旗是為了彰顯自己的技術哲學異質性構境意向,即技術是人的歷史存在本質,而存在自我遺忘,故爾,技術即是遺忘。這恐怕也是他模仿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改寫《技術與時間》書名的初始用意。于是,在斯蒂格勒這里,
遺忘的主題(Le thème de l'oubli)在海德格爾關于存在的思想中占有主導地位,存在是歷史性的,存在的歷史就是(l'histoire de l'être est)它對技術的歸屬。他之所以從遺忘出發來思考真理本身,是因為就解蔽(d'a-letheia)的意思而言,它對真理的定義是對柏拉圖式的回憶的回應,這種回憶的意義取決于它和記載記憶的對立,而記載記憶作為存在的遺忘即是存在的命運。*[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5頁。
在海德格爾存在論差異中,形而上學在對對象化的關涉物——存在者的執著中,遺忘了讓物功用性到場的存在(關涉-操持),控制論時代的操持即是離開直接關涉的技術,科學技術(真理的當代形式)作為向我們涌現物的解蔽,同時也是在更深一層構境中遺忘(遮蔽)存在強暴后面的本有。其實,這是遺忘存在和遺忘本有的雙重遺忘。我覺得,斯蒂格勒并不一定能夠認識到這更深一層構境。他讓我們注意的焦點,是真理作為解蔽(遮蔽)是對柏拉圖回憶說*柏拉圖的回憶說指人只有通過具體的有限認識回憶起已經遺忘的理念。在《斐多篇》中,柏拉圖將靈魂不滅說與回憶說結合起來闡述他的認識論。在他看來,在人來到這個世界以前,靈魂中都內嵌著理念,只是在靈魂和肉體結合的出生之時被遺忘。人的感覺只能認識感性的、多變的現實事物,而不能認識永恒的、真實的理念,但通過一些具體事物的認識,人們有可能回憶起被遺忘的理念。的應對,技術(柏拉圖的理念=記載記憶=存在的遺忘)本質的揭示,而這也正是理解當代人類命運走向的線索。*許煜博士曾經對此作過解釋:“技術,也是是記憶的技術(Hypomnémata,意為失憶)也是短路的工具,因為他們將記憶外置,而不需要再用心去記憶,也即是回憶的消失。這對于柏拉圖來說是真理的隱藏。然而,斯蒂格勒想要證明的正是,記憶的技術在古希臘哲學中,至少在柏拉圖的思想中,是哲學的首要問題。” 許煜:《斯蒂格勒:哲學作為武器》,視覺中國協同創新中心微信公眾號,2016年3月6日。
斯蒂格勒要我們關注海德格爾所指證的遺忘存在的深遠背景,在他看來,這種原始性的遺忘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此在的生存性構造(constitution existentiale du Dasein),即此在的器具性或用具性(instrumentalité ou ustensilité)、以及由用具體現的計算”*[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6頁。。用具就是遺忘。我們能看到,斯蒂格勒總是在將海德格爾的關涉性此在拉向對象性的器具和數字化的計算。下面我們可以看到,斯蒂格勒用體外的替代性義肢來標識這種用具性的遺忘。二是存在本身在西方(occidentale)的歷史,這也是遺忘存在的對象性石化存在者之形而上學的歷史。斯蒂格勒指認說,這也是海德格爾關于技術沉思的深刻背景。
依斯蒂格勒的解釋,所謂此在的生存性結構,也是此在與時間(temps)的關系。他認為,“此在是有時間性的:它有一個過去(passé),并在過去為起點的先行中存在。作為遺產(Hérité),這個過去是‘歷史性’的:我的過去并不屬于我,它首先是我的前輩們的過去,而我的過去則形成于我和先于我已經在此(déjà-là)的過去這份遺產的本質關系之中。”*[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7頁。
請一定注意,斯蒂格勒對海德格爾此在與時間的關系,首先不是從向死而生的有死者之歷史時間之中的有限性入境的,而是快速挪移到此在的過去(不屬于我的歷史性)-現在(已經在此)-將來的三維時間構架中。依斯蒂格勒的復構,海德格爾關于此在的理解可以通過四個特征來表示:時間性(temporalité)、歷史性(historialité)、自我理解(compréhension de soi)和實際性(facticité)。此在不是抽象的主體,它總是被拋于一個特定的有時間維度的關系世界之中,它首先遭遇的是先在的歷史條件,這種先行的遺產確立此在的實際性生存。而當此在能夠在這種歷史性的時間結構中自我理解時,“已經在此”的此在才得以確立自身去存在的可能性關系。也因為此在生存著,它就不會完全存在,“它總是在‘尚未存在’(avoir-à-être)的模式(mode)上的自我先行(anticipe)”*[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7頁。。這還是那個胡塞爾提出的過去、當下和未來之間相互建構著的三元時間構架。于是,此在就總是處于“已經”與“未來”、生與死的綿延之中。其實,斯蒂格勒沒有注意到海德格爾此在與時間關系中最重要的方面,即此在永遠是向死而生的,因為有死是他先行的原始的時間性。一般而論,斯蒂格勒對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此在的討論基本是對的。不過,這種討論的目的是想引出他自己的學術構境意向。
也是在這里,斯蒂格勒提出了海德格爾并沒有直接確認的此在的真實可能性(possibilitévéritable)。這個所謂的真實的可能性會屬于海德格爾本有哲學中的本真性設定,它倒不是一種人本主義的價值懸設。在斯蒂格勒看來,此在的真實可能性在兩種情況下會導致“沉淪”:一是常人式的“共同存在”的公眾性(publicité de l'"être-en-commun"),二是此在在世之中的操持(préoccupation)。*[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7頁。客觀地說,海德格爾的確討論過這兩種沉淪,但沒有這么簡單。
顯而易見,斯蒂格勒并不打算精準地復構海德格爾的哲學構境,他有自己明確的構境方向,即將海德格爾的這種早期的沉淪論與晚期的當代技術的批判反思直接鏈接起來。在我與斯蒂格勒面對面的討論中,每當我提出馬克思、海德格爾、福柯和德里達的具體文本細節和原初語境時,他總會答非所問地引出自己的觀點。這也是說,他并非真的現象學地進入過這些大師們的文本,他只是在基本精神上把握其要義,更多地則是為了生長出自己獨立的構境話語。在多年以前,我與到訪的齊澤克討論馬克思的經濟學文本時,他也是這種奇怪的態度。依斯蒂格勒的看法,
操持的載體(support)是用具(l'ustensile),而用具即是世界的意義性的反射系統(système de renvois)的載體,技術世界(monde technique)是操持的背景和一切在世性的原始結構(structure originaire):世界的技術性是使它‘首先并最常見地’呈現于它的實際性中。實際性使確定非確定(逃避‘最終極的可能性’)成為可能,它是一切計算(calcul)的生存性根本。*[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7頁。
顯然這是油炸海德格爾。能看到,斯蒂格勒重構海德格爾存在論的關鍵性構件是用具、技術與計算。這三個范疇都不是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的核心支點。在這里,斯蒂格勒先從關涉-操持的存在后退到操持的用具(如海德格爾喜歡例舉的上手的錘子),而忽略了海德格爾的錘子恰恰是要從其中的合手性引導出功能性的存在之“何所向”,以建構環顧式的交道世界,如果將操持聚焦于存在者意義上的錘子,這恰恰是從存在倒退到石化的存在者,在這一構境點上,恰恰暴露出斯蒂格勒的本體論是停留在存在者的傳統形而上學之中的;其二,技術被斯蒂格勒特設為一切上手的操持(工藝),所以技術成為一切在世的原始結構,這一點是對的,因為這可以直接打通從海德格爾存在論中的操持到今天的現代技術;其三,在斯蒂格勒看來,理性的本質就是計算,計算是存在的數字化和量化,因此它也是“生存的沉淪”(déchéance de l'existence)。這一觀點也是合理的。
最有趣的是,斯蒂格勒也認同所謂傳統海德格爾研究中的“轉折論”(tournant),即《存在與時間》之后,海德格爾從人類中心轉向了新的非人類中心的思考,更重要的是,斯蒂格勒認為,在這個“轉折”之后,海德格爾關于技術的思考“不再從此在分析的生存論角度,而是被作為解構形而上學歷史的一切可能性的構造性動力(motif constitutif)提出來的”*[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7頁。。可在斯蒂格勒看來,海德格爾后來關于現代技術存在著一些看起來“含混不清”的東西,因為,“技術既被當作思想的障礙(obstacle)又被當作思想的最終的可能性”,前者如《技術的問題》和《世界圖像的時代》,后者如《時間與存在》和《哲學與轉折》。他說,不少海德格爾的研究者都認為,海德格爾對技術問題的看法是貶褒相兼和自我矛盾的,然而斯蒂格勒自己卻并不這樣認為。在他看來,海德格爾晚年對技術的沉思不僅沒有矛盾,而恰恰是暗含玄機的。我以為在這一點上,斯蒂格勒是深刻的。在海德格爾后期所確認的作為現代技術本質的座-架(Ge-stell)*海德格爾在隱匿起來的秘密文獻寫作中,用短線分割了大量德文詞語,以生成全新的意境,其中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Da-sein”。當然,這種短線構境法最早源自他的老師卡爾·布萊格(C. Braig)。開始,這可能是海德格爾想通過短線分割造成一種詞語使用上的解構原有語境后的異質性,而在后來的秘密文獻中,它則成為新的非形而上學的詩性道說的結構性詞語特征。概念中,斯蒂格勒敏銳地發現,在海德格爾的Ge-stell一語中,它既代表了“現代技術的全球性發展”,現實了形而上學的完結,也預示了新的“另一種思”(autrepensée)——生成(Ereignis)。“座架是生-成的前奏(Le Gestell est unpréludeàl'Er-eignisoù)。”*[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0頁。他甚至發現了海德格爾所指認的座-架有可能成為進入生成的“無底深淵”,因為海德格爾說,這個深淵并非空洞的虛無,更不是昏暗的混亂,而恰恰“就是生成自身”。我們可以體察到,斯蒂格勒最感興趣的正是海德格爾這個對現代技術批判中的光亮。
令人遺憾的是斯蒂格勒并不知道海德格爾隱匿起來的秘密文獻中龐大的全新本有哲學,所以他從海德格爾故意擺置的現身性文本*現身性(gegenw?rtig)文本,是指海德格爾讓自己隱匿起來的本真思想構境在特殊論域和時刻中的直接在場的文本。(《時間與存在》)中捕捉到了這“另一種思”的蛛絲馬跡,但他無法拼接起這個看似自相矛盾的思想構境全景。這是斯蒂格勒完全沒有看到的一個全新思想構境。*參見拙著:《回到海德格爾——本有與構境》(第一卷,走向存在),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導言。
我們不難發現,斯蒂格勒這是將海德格爾的思辨技術觀用大白話直描和改寫了。但是,讓他更感興趣的是海德格爾在評判現代技術時最后說下的一句話,即座架“可以被當作一個中轉站,它具有兩面性,由此我們可以把它比作雅努斯*雅努斯(Janus)是羅馬神話中羅馬人的門神,也是羅馬人的保護神。他是一尊“兩面神”,他的腦袋前后各有一副面孔,一副看著過去,一副注視未來。神之頭”*[德]海德格爾:《時間與存在》,轉引自[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2頁。中譯文參見 [德]海德格爾:《面向思的事情》,陳小文、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55頁。。海德格爾這里的意思是說,現代技術作為全部形而上學的完成,作為全部存在史的命運,它“可以被理解為一個最極端的存在顯形,但同時,它也是生成(Ereignis)本身的一個先行形式”*[德]海德格爾:《時間與存在》,載《面向思的事情》,陳小文、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55頁。。這也就是說,現代技術作為座架,恰恰也是走向一種新的棄絕存在的“另一條道路”的入口。我覺得,這可能是斯蒂格勒技術哲學從海德格爾技術觀念中擇取的最重要的一個雙重構境原則,即現代技術既是人的本質性奴役,又是擺脫這種奴役的徹底解放可能。我們后面會看到,斯蒂格勒對當代數字資本主義的批判是富有積極的建構維度的,并且,他已經在實踐著這種努力。
斯蒂格勒告訴我們,早在50多年以前,法蘭克福學派主要代表人物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已經開啟了對資本主義的社會批判,這正是斯蒂格勒面對的資本主義現實的理論出發點。在斯蒂格勒看來,“他們既論述了美國,同時又過早地表述了當代生活的‘存在之痛’”,然而,他們的討論“沒有深入領會、看清或真正批判這一病痛,因為他們的討論太過于泛泛”。*[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3卷),方爾平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7頁。他發現,也是依循上述的總體批判邏輯,法蘭克福學派的重要成員,海德格爾的學生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一書中提出了一系列關于技術問題的討論,并且這種討論決定了哈貝馬斯后來的科學技術意識形態的批判,即“隨著現代技術的誕生,出現了技術力量的倒置:技術由本來在人和自然的關系中解放人類的力量,轉變為一種政治統制的手段”*[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3頁。。這里,斯蒂格勒的判斷顯然有誤。因為這種觀點并非哈貝馬斯原創,而是阿多諾和霍克海默上20世紀40年代在《啟蒙辯證法》中提出的觀點,他們在那里不是直接指認現代技術,而是宣判作為全部科學技術核心支撐點的知識-工具理性走向自己的反面——知識就是權力!這樣,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啟蒙就從中世紀的愚味無知中的解放力量轉換成新的支配自然-社會的奴役。*參見拙著:《無調式的辯證想象——阿多諾〈否定的辯證法〉的文本學解讀》(第二版),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8-34頁。斯蒂格勒認為,
這種觀點的基礎是——在馬克思的影響下——對韋伯鑄造的合理化概念的批判性接受。合理化代表了一個社會中服從理性決策標準的領域的不可抑制的擴張,以及與此相應的勞動的工業化現象,它標志著資本主義。馬爾庫塞則進而指出,合理化實際上就是政治統制的隱蔽系統(système caché)。*[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4頁。
斯蒂格勒并不知道,將韋伯的合理化思想顛倒過來批判資本主義,也并不是馬爾庫塞的功勞,而是從青年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開始的重要批判線索*參見拙著:《文本的深度耕犁——西方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解讀》(第一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五節。,而真正論證工具理性是資產階級隱性統治系統這一觀點的是霍克海默與阿多諾。斯蒂格勒這里看到的,是馬爾庫塞將合理化(=技術)看作是當代資本主義政治統治的看不見的隱蔽系統,此外,馬爾庫塞也看到,“必須發展一門新型的、可以直接與自然對話的、擺脫技術統制勢力的科學(與其說是受‘海德格爾的啟發’,不如說是對海德格爾的誤解)”*[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4頁。。這里,斯蒂格勒特別關注的新的構境可能是:推技術座架的雙面門為旋轉門,將技術從奴役力量重新轉換為積極的建設性的力量上。這也是后來斯蒂格勒自己對現實數字資本主義批判時的做法,從技術座架中尋求解放的道路。然而,斯蒂格勒可能覺得,馬爾庫塞此處未必真正理解了前述海德格爾所說技術-座架是一個雙面神的深刻含義。對于整個法蘭克福學派的科技意識形態批判的基本立場而言,他們的確只有批判和否定,而沒有找到解放的現實道路和新的可能性,在這一點上,斯蒂格勒的批評是有其合理性的。
可以看到,斯蒂格勒顯然是贊成哈貝馬斯后來采取的觀點,即反對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只是一味否定科學技術的做法,進而有針對性地提出改造和轉換沉淪中的科學技術,特別是哈貝馬斯在馬爾庫塞的啟發下,提出了區別于作為“合目的的理性行為的勞動”的替代性概念——交往行動(l'activitécommunicationnelle),這是一種“以符號為媒介的互動(l'interactionmédiatiséepardessymboles)”的透明的交往關系。因為在哈貝馬斯那里,科學技術理性全面滲透到現代性社會中,以至于“交往失去了自己的特性”,這也就出現了“技術作為動力因和合法性的根據”的新型權力,即專家統治。哈貝馬斯提出真正主體際的交往理論,就是為了把沉淪的“交往從它的技術化的現代化中解放出來”*[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6頁。。我覺得,斯蒂格勒并沒有發現,中后期的哈貝馬斯已經不再屬于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而已經變質為一個典型的布爾喬亞學者,這是后者交往理論構境的意識形態本質。
斯蒂格勒說,相對于海德格爾從技術中把握形而上學的意義,哈貝馬斯是從方法范疇出發來分析技術,但他們二人技術批判中的某些前提是錯誤的,比如把語言的技術化視作一種墮落,所以二人都會去尋找沒有被技術理性毒化的純粹語言(本真性的“道說”和絕對透明的“交往”)。斯蒂格勒認為,他們都沒有意識到更深層的問題是技術與時間的關系(rapportdelatechniqueetdutemps)。因為,哈貝馬斯所標榜的主體際概念的本質還是語言(langage),而總是當下發生的言說(parole)帶來的就是時間;而在海德格爾那里,時間的問題成了“個性化的真正原則”。在歷史時間中的有死者——此在。斯蒂格勒說,
海德格爾之所以能把言說(parole)和器具化的(instrumentale)技術相對立,是因為言說包含了時間的原始時間性(temporalité originaire),而技術和計算的器具性則相反,它隱匿于總是伴隨著操持(préoccupation)的在時性(intratemporalité)中。問題的關鍵在于弄清:把技術置于一端,使其本身不成為個性化的構造因素,這樣的配置本身是否還是‘形而上學’的。*[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7頁。
本來,斯蒂格勒此處是打算討論法蘭克福學派技術批判理論的得失,可他說著說著就又轉回到海德格爾的構境之中,可見后者對他的影響在無意識層面上有多深。斯蒂格勒不滿于海德格爾將操持的技術與原始時間簡單對立起來,他試圖找到一條通道,真正將技術與時間重新鏈接起來。在他看來,海德格爾的失誤在于,他依從胡塞爾將時間整合于那個著名的過去、現在和將來的三元統一體中,可是,今天的技術發展已經炸碎了這種基于傳統農業-工業時代的邊界清晰的三向一維的線性時間觀,用布朗肖*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 ,1907—2003):法國當代著名作家、思想家和文論家。1907年出生于法國東部勃艮第(Bourgogne)。早年,在斯特拉斯堡大學學習哲學,在那里認識了列維納斯,并通過后者開始了解海德格爾哲學。1940年,布朗肖遇見巴塔耶,并成為長期的密友。布朗肖一生創作了30多部小說、文學批評和哲學著作。其主要學術著作有:《失態》(1943)、《文學空間》(1955)、《別處的聲音》(2002)等。和榮格*恩斯特·榮格(Ernst Jünger,1895—1998),20世紀最重要的德語作家之一,同時也是思想家、昆蟲學家、旅行家。從19世紀末至20世紀末的103年間,榮格經歷了整個世界的百年興衰。出版有數部戰爭日記、小說以及大量思想性散文,全集編為22卷。的話語來描述,就是“時代超越了時間之墻(l'époque passe lemurdutemps)”。比如,今天計算機網絡存在中的“實時”(temps réel)和媒體制造的“直播”(direct),都已經是30萬公里/秒的速度建構起來的全新數字化時空存在,這已經根本改變了傳統時間觀中的“事件化(événementialisation)的原義,改變了時間和空間的存在”*[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9頁。。所以,在斯蒂格勒看來,
當代人的時間是現時事件的時間,其含義是電視時事,但是它又更廣泛地對應于我們所說的實時,即對應于這樣一種工業生產系統:匯總電視電臺傳播的時事、以‘實時’模式工作的數據庫,以及全球軍事-工業-金融組織一類的信息。*[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272頁。
今天的時間事件被極其復雜地多維重建了:南北半球的時間不同步被網絡時間同步了,過去的時間可以在重播中再現,一個屏幕上的時間場可同時拼接完全不同的時間場境。形而上學真的來不及抽象這種爆裂開來的時間事件。所以,自以為將海德格爾的時間存在論與當代的技術關聯起來思考的斯蒂格勒宣稱:
當今技術的高速發展引起了時間化(事件化)內部的斷裂,伴隨而來的是非地域化(déterritorialisation)過程,這就要求我們重視技術性的新質(considérationnouvelledelatechnicité),并使技術問題和時間問題的結合顯得非常突出。這里我們試圖論證:作為時間賴以產生的原始缺陷(défaut d'origine)的標志。有機化的無機存在者(étants inorganiques organisés)在對速度(vitesse)的征服中是時間性和空間性的構造(constitutifs)因素(即現象學意義上的構造)——其中速度“先于”時間和空間,時間和空間是速度的組成部分。生命就是贏得能動性。技術作為一種‘外移的過程(processus d'extériorisation)’,就是運用生命以外的方式來尋求生命。*[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1卷),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9頁。
之所以引用如此大段的文本,是因為這是斯蒂格勒在引言的最后中對自己本書主旨的概要。這里的大致意思是,雖然斯蒂格勒自己的研究基于海德格爾的存在論,但因為當代技術發展的新質已經打破了整個傳統時間與空間觀念,其中,外在于有機體的技術建構的速度先于并座架了生命的時間與空間連續統。斯蒂格勒說,技術,是作為遺忘(原始缺陷)的替代性存在出現的,依他的解讀,這個原始缺陷緣起于埃庇米修斯在分配生物機能時對人類的遺忘,而技術正是為了彌補這個原始缺陷,生成了在人們體外發生以補償自身存在沒有天生機能的原始缺陷的外移義肢——有機化的無機存在。
當然,斯蒂格勒自己還是樂觀的。固然技術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發展遇到了種種深刻的危機,但它也可以翻轉為一種全新的革命可能性。這是海德格爾技術觀批判中座架-本有論的雙面神觀點的重要升華,也是斯蒂格勒技術哲學的內里解放因子。
(責任編輯:周文升)
2017-03-20
張一兵,南京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主任。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項目編號:2015MZD026)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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