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梅麗莎·丁斯曼 [美]弗蘭科·莫雷蒂 撰 向 俊 譯
(圣母大學 視覺研究數據管理中心,美國 印地安納州圣母市 46556;斯坦福大學 人文學院,美國 加利福尼亞州斯坦福市 94305)
·“數字人文:觀其大較”(學術主持人:姜文濤 戴安德)·
人文研究中的數字:弗蘭科·莫雷蒂訪談②
[美]梅麗莎·丁斯曼 [美]弗蘭科·莫雷蒂 撰 向 俊 譯
(圣母大學 視覺研究數據管理中心,美國 印地安納州圣母市 46556;斯坦福大學 人文學院,美國 加利福尼亞州斯坦福市 94305)
在過去至少十年時間里,“數字人文”這一術語在美國各高校掀起了追捧和批評的浪潮。該領域結合了計算機科學和闡釋學,支持者將之奉為改革和發展傳統文學闡釋方法所亟需的良藥。對于多數態度鮮明的批評者而言,這只不過是侵蝕美國高等教育的新自由主義精于計算的象征,是一個新的研究熱潮,持續不了多長時間。盡管態度迥異,但研究者們做了大量工作,在人文研究的過程中利用數字工具開展各種研究,并對其進行批判性的審視。該領域十分廣博,即便是從事其研究的學者們也越來越難對其作出界定。事實上,對于一個既涵蓋了計算研究、數字閱讀與寫作平臺、數字教學、開放式發行、增強文本及文學數據庫,又囊括了傳媒考古學和網絡、游戲、硬件及軟件理論的領域而言,“數字人文”似乎是一個極不相稱的說法。正如弗蘭科·莫雷蒂在訪談中提到的,“‘數字人文’這一術語沒有‘意義’”。
莫雷蒂系《圖表,地圖,系譜:文學史的抽象模型》及《遠讀》這兩本被奉為數字人文研究正典的著作的作者。我們往往會流于字面意義來理解其定論,但數字人文研究所要做的正是要“超越字面”。在長達一年的時間里,本系列訪談將通過對話該領域前沿學者及對其人文研究的影響提出質疑的批評者,來探討數字人文研究以及數字在人文研究中的作用。這些訪談既展示了迥異觀點不可調和的一面,也揭示了二者某些出人意料的共通之處。但從本質上而言,本系列訪談是要探討數字與人文學科的交集,以及二者的結合對于科研與教學、美國高等教育及精英研究機構的象牙塔與公眾之間日漸疏離的關系的影響。
第一位接受專訪的是數字領域的前沿學者弗蘭科·莫雷蒂。莫雷蒂系斯坦福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獲達尼利·C.與羅拉·路易斯·貝爾教授榮譽(The Danily C. and Laura Louise Bell Professor),創立了著名的文學實驗室,其研究工作深刻體現了他所說的兩種學術相結合,這種結合并非是二者的合而為一。他的大量著作都體現了這一觀點。在過去的20年間,莫雷蒂發表了諸多著作,既有《現代史詩》、《歐洲小說地圖集 1800—1900》、《資產階級:歷史與文學》等較為“傳統”的作品,也有《圖表,地圖,系譜:文學史的抽象模型》和《遠讀》這樣偏向量化分析的論著。雖然莫雷蒂似乎還不能泰然接受自己學術研究的這種多重性質,但他也十分堅定地認為這種區分是有必要的。在本次訪談及其著作中,這種張力無處不在。正因為如此,盡管莫雷蒂在傳統人文和數字人文研究領域都備受推崇,但他的計算研究卻頗受爭議,即便是在《洛杉磯書評》上也是如此。正是因為傳統與數字、細讀與遠讀——即便是在遠讀研究時,莫雷蒂也總是最細致的讀者——之間的這種對立,莫雷蒂的學術研究就顯得尤為重要,對21世紀的人文研究影響深遠。
梅麗莎·丁斯曼:您和我一樣,都是文學出身。那么您是怎樣踏入這個我們在此大致稱為“數字領域”的研究領域的?
弗蘭科·莫雷蒂:自20世紀80年代后期從事文學中的進化論寫作起,我就已經對利用科學方法進行文學研究深感興趣了。此后,我轉向地理學,寫就了《歐洲小說地圖集》。在從事地理研究的過程中,我意識到計量研究方法在地圖繪制中的重要作用。就這樣,我開始將計量研究方法應用于各類歷史研究。2000—2001年前后,我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開展了系列講座,對這些研究進行了梳理,后來集結成書,即《圖表,地圖,系譜:文學史的抽象模型》。幸運的是,技術專家馬特·約克斯(Matt Jockers)此時來到了斯坦福。我們見了面,并開始合作研究。因此,對我而言,數字人文研究就像是漫長的研究過程中的一個階段,第四或是第五階段吧。一些研究者將它視為一個新事物,但我不這樣認為。在我看來,數字人文研究本質上是數字時代研究文學史和文化史的一種方法,是科學方法、解讀方法、實證方法、理性主義方法等各種研究方法的一種形式。
丁斯曼:這倒是很有意思。聽您說來,您進入這個領域就好像是一個十分自然的過程,它一直就是您研究領域的一部分。就目前而言,您認為數字在您的研究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您使用了“數字人文”這一表述。那么,您是否將自己的研究視為數字人文研究的一部分?抑或是您認為您的研究是大于數字人文研究的?
莫雷蒂:首先,“數字人文”這一術語沒有“意義”。“計算批評”更準確些,但現在人們都這樣用,我也不例外。我的研究大概有一半是關于數字人文的,這個沒法確切地界定。但是,在出版《遠讀》和《資產階級》時,我說服了出版商——當然,頗費了一番周折——將兩本書安排在同一天發行,因為這兩本書之于我的研究,就好比是一枚硬幣的兩個面。而且有意思的是,這兩種學術相結合并非是二者的合而為一。這一點極具研究潛力。我采用《遠讀》中的研究方法所進行的研究,完全不同于采用《資產階級》中的研究方法所開展的研究。在寫作《資產階級》這樣完全或是幾乎沒有數字人文方面內容的著作時,我發現自己根本無法運用計量研究的方法。如何界定這兩種研究?二者是否互不相容?在這些問題上,我還沒有理清思緒。但對我而言,在接下來的一些年月里,這將是一個“問題”,因為在我眼里,這兩種研究不分伯仲、不可偏廢。
丁斯曼:那么,這兩種研究并沒有自然地合而為一,仍具有很大的獨立性?
莫雷蒂:沒錯。我有一個初步設想,就悲劇形式寫一部作品,嘗試將二者結合起來。誰知道呢。這只是一個計劃而已。做個計劃很容易,但真正實施起來就不一樣了。
丁斯曼:在您看來,是否有某個特定的數字或是傳媒領域對人文研究的貢獻大于其他領域?如果有的話,為什么?
莫雷蒂:我并不這樣認為。我倒是覺得思考計量研究的方法在文學、歷史和藝術史研究中的不同結果、不同命運更有意思,因為數字人文研究在這三個領域所起的作用顯然大相徑庭。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差異呢?你的諸多問題都與寬泛意義上的人文研究有關,倒是一個有意思的切入點,可以探討數字人文的研究方法為何在文學研究中產生的成果遠遠多于另外兩個研究領域。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已經取得了什么重大成果,而是說英語系的研究者們在該領域所做的工作顯然比其他系的要多。事實上,如你所知,我目前正在瑞士。這里有多所高校已經開始思考這一問題,組織史學家、文學批評家和藝術史家進行探討。在我看來,與數字文學領域的瑣碎研究相比,這樣將范圍放大會更富成效。我們這個領域有些封閉,需要將范圍放大。
丁斯曼:您在討論跨學科合作時似乎提到了物理空間的問題。這很有意思,但不免有些諷刺,因為在一個研究機構中,數字項目仍有相當大塊物理上研究空間的需求。盡管這些項目都依托于網絡平臺,但目前有關人文研究中數字的討論還涉及有形場所。那么數字研究的未來何在?是出自某個院系,還是圖書館?您對數字研究理想的有形場所有何看法?對未來數字研究在高校中的作用而言,這意味著什么?
莫雷蒂:從實證的角度來看,當然是圖書館發展迅猛。只消看看招聘崗位就會發現,大量崗位都與圖書館或是類似環境相關。但我還是創建了自己的文學實驗室,而且我認為很有必要。在我看來,數字研究有賴于一個依附于某個院系的實驗室。這個院系只是供其掛靠,而不是一個確切意義上的機構。實驗室有自主權。這種處境顯然十分微妙,我們只需聯系科學研究中二者的關系就能明白,就像一個生物實驗室和生物系的關系那樣。我認為這些實驗室是掛靠于這些具體的科學系別的,并非這些院系的衍生物或是附屬物。
丁斯曼:那么,獨立的實驗室又如何實現您所提出的“全景”(panoramic)人文研究呢?
莫雷蒂:我們在斯坦福的文學實驗室是三個研究項目疊加在一起的,其中之一是歷史研究。但不知何故,英語系方向的研究生要遠遠多于歷史系的,因此并沒有產生真正意義上的協同合作。有效運行的實驗室在現實中仍寥寥無幾。有許多機構都自稱實驗室,但它們大部分都不從事實驗室性質的研究,也不發表研究成果。所以,事情會如何演變?我們將拭目以待。
丁斯曼:讓我們來談論一下在更大的機構——而非具體院系——語境下數字人文研究的重要性。人們通常將數字研究——尤其是數字人文研究——視為提高21世紀高校中人文學科重要性的手段。在您看來,這種說法是否能公正地評價數字研究及其目的?對人文學科而言,將數字人文研究視為其救贖者的做法是否有失公允?
莫雷蒂:這種說法并不能公正地評價數字研究及其目的,而且將數字人文研究視為人文學科救贖者的做法也有失公允。人文學科需要自我救贖。這不僅是因為大學學費奇高,學生們都選擇攻讀商學、醫學、經濟學等專業,以便盡早收回學費投資。盡管這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但問題不止于此。在20世紀,自然科學在物理學、遺傳學及生物學領域形成了諸多絕妙的理論,而人文學科卻沒有產出類似成果。文學和藝術領域倒是生產了一些極有意思的作品。在某種意義上,連政治領域也發生了不少影響深遠的事件,且多數令人恐懼。但對于這些領域的研究,即文學研究、歷史研究等人文學科,卻遠遠滯后。人文研究在理論想象和魄力方面都落在了后面。我完全可以理解為什么一個20來歲的年輕人不愿意學習文學,而要選擇天體物理學。光從智力挑戰上獲得的快感來看,天體物理學在諸多方面都要有趣得多。這就是人文學科需要致力改變的。
丁斯曼:跨學科研究是人們通常為人文學科提出的另一條出路,數字人文研究似乎很自然地就順應了這種要求。
莫雷蒂:跨學科研究并不能解決問題,它甚至比學科研究還要困難,偶然和隨機的因素更大。你必須超級幸運,因為你就像是在黑暗中摸索一樣。那么,數字人文研究在理論和高層次的概念化方面,是否提高了整個人文學科,或是文學研究的重要性?答案是否定的,至少現在是這樣。我所關注的是理論和高層次的概念化,不是人文研究的論文里面是否都有柱形圖,就像《金融時報》那樣。在我看來,一份報紙里面應該有柱形圖,但文學研究的論文里卻未必。要提高人文學科的重要性,我們所需要的遠不只是數字人文研究。人文學科亟需宏大的理論和大膽的概念。
丁斯曼:批評者們往往還認為數字人文研究標志著學術機構新自由主義的滋長。例如,在一篇題為《數字人文研究的黑暗一面》(“The Dark Side of Digital Humanities”,刊于《思考21世紀:21世紀研究》——譯者注)的文章上,傳媒研究學者理查德·格魯森(Richard Grusin)列舉了數字人文研究的興起與“新自由主義和高等教育企業化”的聯系。您認為這樣比較合理嗎?數字人文研究對成果的追求是否就是新自由主義思想的體現?
莫雷蒂:數字人文研究并不比寬泛意義上的人文研究多產,所以這種說法肯定是不對的。高校確實遭到了新自由主義的侵蝕,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實際上越來越多的研究部門都需要從外界籌集資金。數字人文研究獲得了大量資金,因此在這個新時代看上去好像發展還不錯。但是,數字人文研究并非新自由主義的一部分。它只是得益于資助機構的政策,遭受新自由主義的侵蝕少一些。我并不認為數字人文研究有任何與新自由主義結盟的政治訴求。有一點足以說明問題:數字人文研究促使人文學科內部有條不紊地分工合作。有人會說,分工合作實際上違背了高校所特有的個人主義精神,違背了個人之間不惜一切互相競爭的生產模式。那么,這是否意味著數字人文研究具有社會主義傾向?當然不是。這只是說分工合作是數字人文研究的必要方式。格魯森的文章有其價值,但數字人文研究與大型技術公司為伍這一總體思路是有誤的。
丁斯曼:那么,我們就來談談資金問題吧。要組建一個實力雄厚的數字人文研究團隊需要大量資金。一般而言,這些資金都從何獲得?在大規模削減支出的背景下,高校愿意資助數字人文項目嗎?抑或是主要依靠外部資金來源?
莫雷蒂:老實說,我并不知道如何籌集資金。你得去問其他受訪者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在組建實驗室的最初兩年,我們從斯坦福獲得了2萬美元的資助。我們得用這筆錢購買所有用品,包括電腦、屏幕等,還要支付其他一切費用。我們后來又籌集了更多的資金,一部分來自斯坦福,一部分來自外部,通常是國外的資助。但是,你知道嗎,6年過去了,我們的團隊仍然沒有程序員,也沒有圖書檔案管理員,半個都沒有。我們的一個研究生和英語系的一位年輕教員在程序設計方面都非常棒,但是我們還是缺少一名專業的程序員。我們已經從高校及外界獲得了一些資金,將來還會有更多的資金注入。我耗費了大量時間籌集資金來維系這個實驗室。我相信,我們并非最艱難的,也并非做得最出色的。但是,我所說的只能代表斯坦福的情況。
丁斯曼:我覺得我們有必要討論一下不同機構是如何以不同方式來處理資金問題的。以我的經驗來看,不同機構就如何資助或安置數字實驗室和數字中心這一問題似乎并沒有達成共識。決策者們通常都好像沒有什么長遠規劃,包括決定資助項目的問題。我們現在轉換一下話題,來談談編碼吧。在過去,數字人文研究者中既有會編碼的,也有不會編碼的。您是否認為編程是數字人文研究的一項必備技能?如果是的話,文科學生是否都應該具備這項技能?
莫雷蒂:我不會編碼。如果有人要說我不屬于這個新的領域的話,我只能請求他對我寬容點,我已經老了,學不會編碼。不過我能理解他為什么這樣說。這不只是“得了吧,把我算在里面,我為這個領域作出了巨大貢獻”這么簡單。我在年輕的研究生和同事身上看到,編碼賦予了他們一種我所不具備的,而且將來也不可能獲得的智慧和直覺。這種智慧體現在腳本編寫上。但是,在編寫腳本的過程中,某個概念也會逐漸成形。雖然這個概念往往不會以概念的形式呈現,但是你能夠看到它就隱藏在編寫的腳本里。文學實驗室的一個最佳例子恐怕是《小冊子4》(“Literary Lab Pamphlet 4”,見http://litlab.stanfotd.edu//Literary Lab Pamphlet 4——譯者注)了。這本手冊是兩個研究生寫的,他們編寫了自己的腳本程序。我很羨慕他們,我永遠都不會擁有這樣的智慧。而且我也很欣賞這種智慧。在我看來,未來諸多最具價值的成果實際上都會由腳本產生。這些腳本一半是腳本程序,一半是文化、文學、歷史概念。因此,我認為開展數字人文研究項目的高校,不管這些項目是大是小,都應該確保每個人都有機會獲得這種智慧。
丁斯曼:我是代表《洛杉磯書評》來采訪您的,這個雜志的受眾并不局限于嚴格意義上的學術群體。我很好奇,在您的印象中,公眾是如何理解“數字人文”這一術語的?或者更寬泛地說,如果他們了解的話,他們是如何看待人文學科中的數字研究的?如果您在飛機上,和您身邊的乘客說“我在斯坦福大學從事數字人文研究”,對方是否會一臉茫然地看著您?您覺得他們了解數字人文研究嗎?他們是否應該對人文研究中這一日漸興起的領域或趨勢有所認識?
莫雷蒂: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們會了解的。但這不是我可以決定的,這得由你們來決定,而且你們也認為應該通過某種形式讓他們有所認識了。與歷史研究相比,我所說的更適用于文學和藝術研究。公眾了解文學研究或是文學的方式仍十分規范,比如說閱讀報紙。人們會看評論,對一本書、一部電影或是一個藝術展的好壞作出評判。數字人文研究在文學領域中是與標準相去最遠的。它更傾向于給出說明。因此,要讓公眾對它感興趣,媒體探討文學的方式就需要一場重大變革。這樣的變革會發生嗎?不會。這樣的變革是否有必要?我也不確定。我一直致力做的都是給出說明,而不是作價值評判。另一方面,我也不確定對于整個社會、整個世界而言,說明是否比價值評判更重要。我想,對于那些致力于認識事物是如何運作的人而言,說明更重要。其實,與公眾相比,報刊對我的研究或是數字人文研究的誤會更大。
丁斯曼:您為什么認為報刊理解錯了呢?
莫雷蒂:各類報刊都有大量優秀的撰稿人來寫書評、影評、劇評等,而英語系的一群書呆子卻在做著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計算。我想,這可能就是問題所在。問題可能就是這樣。這樣做似乎有些莫名其妙,是在浪費時間。但我不想妄自揣度撰稿人的心思。
丁斯曼:這么說,可能是那些通常都寫些書評和影評的撰稿人對數字人文研究太陌生了。
莫雷蒂:這種說法可能比較合適。
丁斯曼:您為采訪臨時安排了一個問題。在此之前,我還想再問您最后一個問題。我想從公共知識分子的角度來繼續探討公眾與學術之間通過數字研究所形成的關系。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弗(Nicholas Kristof)去年在《紐約時報》上稱,我們生活在一個公眾知識分子潮流減退的年代。您認為數字研究的作用何在?數字人文研究(或是人文研究中的數字)是否就是學術與公眾之間所亟需的橋梁?對于一門學科而言,這是否有些期望過高?
莫雷蒂:25年前離開意大利來到美國時,我已經40歲了,從事研究也已有一些年月,出版了一些專著,還斷斷續續為某些報刊撰寫了一些文章。我覺得當時的我可以算是一個知識分子。但現在的我就稱不上了。當然,我是一名教授,這也就意味著我更多的是關注自己的專業領域。而且與15年前相比,我覺得自己是一名更加名副其實的教授了。這都得益于數字人文研究,因為它促使我堅持積累技術知識,不斷和同行進行學術交流。我認為數字人文研究在短期內并不能重新掀起公共知識分子的潮流。如果政治復興的話,公共知識分子也就會復蘇了。毫不夸張地說,在美國和歐洲實際上都沒有什么政治復興的跡象。
現在該我問你一個問題了。你提問時的措辭很有意思。你用到了“能夠”、“應該”、“可能”、“將來”、“目的”等表述,幾乎沒有提及“過去”。即便提到,也是很偶然的情況。你壓根都沒有問過“數字人文研究取得了什么成果”這樣的問題。且先不說它將來能夠做些什么,它已經做了哪些呢?我覺得這很有意思。不知何故,數字人文研究給人留下了這樣一種一直還處于發展初期的印象,前景總是一片光明。當然,數字人文研究所賴以生存的資助文化在很大程度上也反映了這一點。資助就是讓人承諾在接下來的3年時間里他要做些什么,這無異于花錢請人用花言巧語來欺騙自己,鼓勵的是自我推銷,是一種扭曲的價值評判。我們應該評判的是“已經做過什么”,而不是對未來的某種承諾。我們可以給承諾留一定的空間,但只是很小的一點空間。現在來回答我剛才提出的這個問題——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的話,你也可以問問其他人……
丁斯曼:我想我會的。這是我對數字在人文研究中如何定位的認識的一個盲點。
莫雷蒂:到目前為止,數字人文研究的成果要低于預期。該領域當下確實仍處于起步階段。誠然,大部分科學研究都是所謂的一般意義上的科學研究,傳統文學批評也沒有每天都碰撞出火花。這些都是實情,但也都無關緊要,因為數字人文研究自稱是一大新的研究領域,而且我覺得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拿出什么證據來證明這一點。我不想說得太過,不想說證據不存在,因為這很復雜。證據可以是各種形式的,可以是對概念的完善,也可以是確證的事實。后者是一種很重要的證據,但在人文研究中往往會被忽視。在下一階段,數字人文研究應該著眼諸多緊迫問題,其中之一恐怕就是其研究成果的性質問題,該如何評價這些成果。如果有必要,還要思考為什么這么多人才投入了大量精力、借助了各種工具還難以取得重大成果。我認為我們本可以做得更好。我相信這一領域持相同看法的不止我一人。
丁斯曼:我倒是覺得,總是認為“本可以做得更好”可以不斷鞭策自己。在我看來,這就是一個成長中的領域的標志。而且它讓我們能夠聚焦未來,為建設這門學科不斷努力,使之日臻完善精確。
莫雷蒂:我同意這一點。“使之日臻完善”這個表述很巧妙,它使用的是比較級:以前就很好,現在更好了。不過,人文研究基本上都不是這樣的。它往往帶有更多的爭辯性質,是一種是與否的模式,一場闡釋的爭論。就好比說“你真傻,認為《哈姆雷特》的主角是哈姆雷特。奧斯里克才是主角”。數字人文研究不遵從這種模式。我認為它這樣做有其成熟、冷靜的一面。但,尤其是對我這樣老一輩的研究者而言,它也總有其遺憾之處,即數字人文研究缺乏自由精神——那種最佳的傳統人文研究中所具有的蓬勃的靈動。
(責任編輯:陸曉芳)
ModelsforaLiteraryHistory)標志著從“人文計算(humanities computing)”到“數字人文”的概念性的轉換節點。當然,莫雷蒂又是斯坦福文學實驗室的創始者。鑒于他幫助創設了一個正在迅猛發展的研究領域,及他一貫的勇猛和富于戲劇性的文字風格,我們很自然地期待莫雷蒂教授在訪談中會表現出一副勝利者的得意派頭。結果,他卻是冷靜思考的神情,這讓人吃驚。他認為數字人文還并未履行它早期的承諾,且貌似永遠處于發展的初級階段。這是清醒的自我批評,亦是對此領域深刻的評論。這篇訪談中,莫雷蒂教授也進一步討論了數字人文工作所必需的物質和機構設施,以及公共知識分子角色和整體意義上人文學的變化。
2017-06-12
梅麗莎·丁斯曼(Melissa Dinsman),美國圣母大學(The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視覺研究數據管理中心博士后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現代主義文學與傳播美學,著有《擴音器前的現代主義:二戰期間的廣播、宣傳及文學美學》(2015)。 弗蘭科·莫雷蒂(Franco Moretti),美國斯坦福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人文學院教授,創建了小說研究中心和文學實驗室,著有《圖表、地圖、系譜:文學史的抽象模型》(2005)、《資產階級:歷史與文學》(2013)、《遠讀》(2013)等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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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3-4145[2017]09-0032-06
本專欄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
第二篇文章題為《神圣閱讀:從奧古斯丁到數字人文主義者》,作者是弗吉尼亞大學②該大學與最近一二十年以來數字人文研究的興起具有密切的關系,尤其在從“人文計算”到“數字人文”的歷史化轉換過程之中。請參見Matthew Kirschenbaum, “What Is Digital Humanities and What’s It Doing in English Departments” (in ADE Bulletin, No. 150, 2010. pp.3-7 )頁3中弗吉尼亞大學英文系教授兼大學圖書館主任約翰·安斯沃斯(John Unsworth)的回憶:“這個術語[“數字人文”(digital humanities)]真正起源于和安德魯·麥克內利(Andrew McNeillie)的談話中,他是最初為布萊克韋爾(Blackwell)出版社出版《數字人文指南》(Companion to Digital Humanities)的征稿編輯。我們從2001年4月份開始,開始跟他講這本書,到11月底我們已經列好了這本書的寫稿人,當時正在討論書的名稱,以便跟出版社定下出版合同。雷蒙德·希門斯(Ray Siemens)想用《人文學計算指南》(A Companion to Humanities Computing),因為這正是當時普遍使用的術語;布萊克韋爾出版社的編輯人員和銷售人員想使用《數字化的人文研究指南》(Companion to Digitized Humanities)。我建議使用《數字人文指南》,這樣就使得重點不再是簡單的數字化。”做德國研究的學者查德·魏爾蒙(Chad Wellmon)教授。最近,許多人認為,數字人文表現了我們這個時代韋伯式“祛魅”的進一步發展,以及整體意義上經驗的去人性化。魏爾蒙教授在這篇文章中審視了這些說法背后的一些歷史和理論預設。他認為,這種論斷假定了歷史上早期曾經存在過一種施魅了的文本細讀和闡釋學,這是對歷史的一種理想化的理論預設,也是一種意識形態。而且,事實上許多人也以同樣的理想化和意識形態來看待數字人文研究中的算法閱讀(algorithmic reading)。在西方,這種形式的閱讀倫理觀認為閱讀能產生對個體的改造作用,這可以追溯到圣奧古斯丁的《懺悔錄》。《懺悔錄》雖然寫自公元398年,卻仍然在影響著今天數字人文研究中一些固有的思維邏輯:將“有界限的”閱讀與無限閱讀對立起來,將有思考的閱讀和注意力分散的(或機械性的)閱讀對立起來,等等。魏爾蒙教授尤其提到了我們在第一期中所包括了的安德魯·派博教授的研究。總體來說,我們覺得魏爾蒙教授的這篇文章是“數字人文批判反思”(“Critical DH Studies”)方面最好的研究,它對閱讀活動在歷史上不同時期的實踐進行了反思,也對我們當下文本的實踐進行了歷史化的分析。的確,我們必須要對具體的語境有反思之心,否則就不能負責任地理解或實踐數字人文研究。
第三篇文章《正典/檔案:文學場域大型動力學》,出自斯坦福文學實驗室很有影響的“小冊子”(pamphlets)①“小冊子”這種形式的出現值得注意,這也顯示著數字時代學術研究成果發表的性質正在發生變化。自然,這些變化會影響到所有學術類工作發表的形式。但數字人文研究尤其需要新的成果發表條件,因為這方面的研究往往包括數據、編碼和程序、互動類的圖表、地圖等。另外,發表的速度也是一個問題。數字人文研究之中最好的研究成果大多并非發表在頂級期刊上,因為傳統的期刊發表需要的時間太長。它們通過互聯網渠道發表在網絡博客上面。這樣,因為是社交媒體,新的成果的傳播速度就很快,也會在各位專門研究某類問題的學者們之間打開直接交流的渠道。所以說,斯坦福文學實驗室的“小冊子”不僅僅只是順應了學術成果發表變化的形勢,也是在數字時代新的學術交流形式的一種實驗。系列之中。這是其中的第11篇,作者是斯坦福大學英文系的馬克·阿爾吉-休伊特教授等人,其主旨在于告訴我們,計算分析方法可以讓我們將規模擴展到民族文學經典(或任何一種研究者為其中專家的、專門的文本)的范圍之外,從而包括整個電子化的“文件檔案文本”。它分析了英國早期近代的小說文本和經典,揭示了一些與經典化相關的特征。這些特征恰恰與一個為歷史所遺忘的文本相關。具體來講,馬克·阿爾吉-休伊特教授及其合作者集中討論了信息的冗余和量化測量,他們的研究問題包括:在文學敘事方面,可量化測量的信息和寫作風格之間的關系是什么樣的?信息達到何種程度會被視為冗余?重復到何種程度,即被視為太多?這篇文章的天才之處在于,它可以從“遠讀”移向細讀,在所討論的一些文本中數據為異常值時,提出了非常合理的闡釋。這篇文章方法論上具有創造性,分析嚴謹,是數字人文文學研究的典范之作。
我們認為,這個專欄第二期所選擇的三篇文章,代表了這個正在發展的、富有活力的領域。如果您對數字人文研究在西方的狀況——尤其在它與文學研究的關系方面——感到好奇,從這三篇文章中,您能看到數字人文今日以及不遠之將來情形的輪廓。下一期專欄中,我們會從前兩期專欄的西方文學研究領域中的數字人文,轉向中國研究領域中的數字人文(包括明清及中國近現代文學研究),并會收錄中國大陸青年數字人文研究者的原創學術成果,敬請期待!
譯者簡介:向 俊,畢業于北京大學英語系,中國科學院大學外語系教師。
②“The Digital in the Humanities: An Interview with Franco Moretti, Melissa Dinsman interviews Franco Moretti”, https://lareviewofbooks.org/article/the-digital-in-the-humanities-an-interview-with-franco-moretti/, accessed on November 15 2016. Translated and reprinted in Chinese with permission ofLosAngelesReviewofBooks.
主持人簡介:姜文濤,美國紐約州立大學哲學博士,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后研究員,浙江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國“漫長的18世紀”(long eighteenth century) 印刷文化及情感研究、文藝理論和比較文學、數字人文。 戴安德(Anatoly Detwyler),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人文與信息文化研究中心 (The Center for Humanities and Information) 博士后研究員,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教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代文學和數字人文。
主持人語:我們6月初與清華大學中文系合作,召開了一次題為“清華大學數字人文與文學研究”的學術會議。這個會議邀請到了美國芝加哥大學文本實驗室(Text Lab)的核心成員,包括我們第一期專欄的作者——霍伊特·朗(Hoyt Long)教授與蘇真(Richard Jean So)教授,以及國內一些在學術研究中使用數字人文方法的年輕學者(主要來自于清華大學和南京大學)。這是中國大陸第一次以量化的方法研究文學(而不是歷史學或者圖書館學)的會議。對于在中國以及全球層面上開展數字人文研究來說,這次會議是一個很有意義的事件。總的來說,它是中文學術界中最前衛的數字人文研究的櫥窗。這此會議也涉及了我們這個專欄第一期(2016年11月刊出)中所選擇的一些主題,比如“遠讀”與其他形式的文學分析方法——具體來說,就是“細讀”和歷史主義——之間的關系。在這第二期專欄中,我們接著這方面的問題進行討論。這一期包括三篇文章,其中前兩篇文章反思不同規模的閱讀之間的張力;第三篇來自于斯坦福大學文學實驗室,這篇文章的研究處于前沿地位,它指明不同規模的閱讀之間存在的張力可以是非常富有批評建設性的。
第一篇文章是對斯坦福大學弗蘭科·莫雷蒂(Franco Moretti)教授的訪談。莫雷蒂教授毫無疑問是數字人文最有名的代言人,這得益于他雄心勃勃的研究計劃及非常優雅的寫作風格。的確,無論是贊同數字人文的,還是它的批評者們,都把莫雷蒂教授的“遠讀”構想作為數字人文的初始點。①具有反諷意味的是,莫雷蒂教授首次提出“遠讀”的概念并非是在一個計算分析的語境之中,而是在他思考非常宏大規模的“世界文學”研究主題的時候。參見他的《世界文學猜想》(“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一文,刊登于《新左翼評論》(New Left Review)2000年1-2月份第1期,網絡地址為(http://newleftreview.org/II/1/franco-moretti-conjectures-on-world-literature)(2014年9月15日訪問);同時參見他最近發表的論文集《遠讀》(Distant Reading)(London: Verso, 2013)。回顧起來,他發表于2005年的那本小書《圖表,地圖,系譜:文學史的抽象模型》(Graphs,Maps,Tre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