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瑞金 毛振陽
(山西大學 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
“英國實踐”與啟蒙思想的唯物史觀釋讀
喬瑞金 毛振陽
(山西大學 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英國啟蒙思想家對英國工業革命以來社會變革的經驗主義式的分析,為馬克思創立唯物史觀,提供了重要的歷史素材、思想意識與理論依據。馬克思以英國工業革命的“實踐”為現實基礎,突破了經驗主義只能認識事物表象無法認識事物本質的禁錮,完成了由先驗的人向現實的人,由抽象的社會交往關系向歷史的、具體的生產關系,由窮人與富人的階層對抗向資本與雇傭勞動的階級沖突,由經驗歷史主義向歷史唯物主義的唯物史觀轉向,形成了馬克思主義哲學,開創了基于唯物史觀批判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先河,最終實現了對“英國實踐”的揚棄與超越。
英國實踐;啟蒙思想;唯物史觀;馬克思;經驗主義
關于社會主義的起源,英國新馬克思主義者霍布斯鮑姆認為,它與柏拉圖、托馬斯·莫爾、康帕內拉等早期基督教社會主義理論并無直接關聯,近代工業革命才是社會主義運動的直接動力。①Eric Hobsbawm, The History of Marxism, Volume One: Marxism in Marx’s Day, London: Harvester Press, 1982, pp.1-2.的確,英國工業革命以來的社會發展現狀,為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學說以及整個馬克思主義,提供了豐富的史實和基本的思想理念。正是基于對英國工業革命“實踐”的唯物史觀式的批判,對啟蒙思想家的批判和研究,馬克思探尋到了突破資本主義現代性社會的現實路徑。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破解《資本論》中所論述的英國現代性社會危機的方法論利器,與作為英國哲學傳統的經驗主義有著密切的聯系。馬克思指出:“法國人和英國人至少抱著一種畢竟是同現實最接近的政治幻想,而德國人卻在‘純粹精神’的領域中兜圈子,把宗教幻想推崇為歷史的動力。”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6頁。英國啟蒙思想家約翰·洛克、大衛·休謨、亞當·斯密、亞當·弗格森、大衛·李嘉圖等學者,對當時英國資本主義社會的經驗主義式的分析,給予了馬克思靈感,歷史唯物主義在經驗主義方法論的胚胎中應運而生。經驗主義思維方式的致命缺陷在于,它只限于對事物發展表象的形而上學分析而無法揭示事物發展的本質。因此,這種局限性導致了經驗主義雖然具備了唯物主義的特質,但卻帶有典型的形而上學色彩。隨著英國現代性社會內部矛盾的不斷暴露,隨著馬克思對英國工業革命和啟蒙思想研究的深入,馬克思逐漸突破了對“英國實踐”表象的經驗主義分析,觸摸到了隱藏在物質利益背后的社會關系的本質,進而實現了從經驗主義的信奉者到經驗主義的批判者的歷史性轉變,開創了基于歷史唯物主義批判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先河。
對人的本質的考察貫穿于馬克思的整個思想體系中,是其思想的核心內容。人是馬克思關注的焦點,也是其學說的出發點與落腳點。在馬克思看來,啟蒙運動的歷史進步性主要體現在凸顯了人在社會歷史進程中的價值和作用。它不僅將人從封建教會中解救出來,而且將研究領域從神域轉移到了世俗社會,將研究對象由神的本質回歸到了人的本質,開啟了追求真理的歷史新篇章。而英國啟蒙思想家擺脫了經院哲學神秘主義的束縛,將人性作為各自理論的起點正是啟蒙運動這一歷史進步性的最好詮釋。但是,經驗主義的思維范式使得他們對人性的理解帶有濃厚的先驗色彩,僅僅停留在抽象意義上。馬克思將人性視為社會歷史的產物,把人的本質看作是工業生產和生產資料生產的體現,人的解放就是“向人的回歸”,就是“從抽象概念和經院教條回到真正的人”*E. P. Thompson, “Socialist Humanism: An Epistle to the Philistines”, The New Reasoner, Vol. 1, No. 3 (Summer 1957), p.109.,從而突破了英國啟蒙思想家的經驗主義人性論,達到了歷史唯物主義的高度。
一方面,人性是具體的,是特定歷史階段社會關系的現實反映。英國新馬克思主義者科琴指出:“對馬克思來說,人類的本質在于他們是客觀物質的生產者,同時也是思想、社會機構、價值和語言的能動的生產者。”*Gavin Kitching, Karl Marx and the Philosophy of Praxi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88, p.21.因此,人性是隨著特定社會關系的變化而變化的,并不是既定的、恒常的。雖然啟蒙運動將人性從中世紀客觀唯心主義的旋渦中解救出來,將人作為其研究的出發點,具有了走向唯物主義的趨勢,但是所有的啟蒙學者都將人性視為人與生俱來的一種固有屬性,他們所謂的經驗主義人性論其實只是一種假設,為其建構龐大的思想體系所預設的一個前提而已,其實質是一種先驗的理論。例如,霍布斯與洛克走向了人性的兩大極端,性善論與性惡論爭鋒相對;休謨將洛克和霍布斯的觀點加以折衷,用“自私且有限慷慨”來定義人性;而斯密則是從經驗主義心理學的角度來詮釋人性,認為人心是“利己心”與“同情心”的統一體;弗格森認為人天生就具有三大特性,即“保存自我的天性”、“人類聯盟的天性”、“爭斗與分歧的天性”。由此,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英國啟蒙學者都將人性視為孤立的、靜止的,其經驗主義人性論充滿了形而上學的色彩。
另一方面,人性是共性與個性的統一體,而共性就是指的社會性。經驗主義人性論經常將共性與個性混為一談。英國經驗論者在不同時期將個別階層的意識形態視為人性的普遍特征,使其他階層所表現出的具體的人性淹沒于統治階層的意識形態之中。霍布斯身處君權與神權相互斗爭的年代,他反對君權神授,是君主專制的堅定支持者。因此,霍布斯認為“人之初,性本惡”,主張一群人服從于一個人,只有這樣才能消除人性的致命弱點。而洛克、休謨、斯密是英國新興資產階級的代表,其首要歷史任務就是要反對封建專制,為資產階級登上歷史舞臺掃除障礙。在霍布斯所推崇的君主專制社會中,中下層平民是沒有權利爭取自身應有權益的,只有依附于封建領主才能維持生存。而作為新興資產階級的代表,他們所要做的恰恰是喚醒中下層人民的利己心,激發其追求物質財富的欲望,并且通過重塑人性學說進而宣揚自由交換、自由貿易的自由主義思潮,以此來實現社會經濟制度從自給自足的封建經濟制度到由市場主導的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轉變。
這種混淆人性中共性與個性的經驗主義思維方式就集中體現在英國啟蒙思想家將人在資本主義社會所反映出來的自利本性視為人的普遍本質。英國啟蒙運動的主流意識形態就是自由主義,而自由主義的首要原則就是自利原則。自由主義奠基人洛克的“社會契約”、休謨的“正義之法”、斯密的“看不見的手”等自由主義學說中,自利原則都是其理論能夠成立的核心。與霍布斯、曼德維爾將自利視為十惡不赦不同,洛克將自利視為人的先天品質,認為正是人的利己心才能誘發人們締結社會契約,從而促成政府的建立;休謨和斯密拋棄了洛克的社會契約假說,從經驗事實出發解釋人的自利行為。休謨指出:“雖然我們很少遇到愛某一個人超過愛自己的人,但是我們也極少遇到一個人,他的一切自私的感情超過他仁愛的總和。”*[英]休謨:《人性論》,賈廣來譯,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35頁。他認為人除了自私的本性外,還有其仁慈的一面,但是在利己心的唆使下,這種仁慈是有限的。于是,人的利己與有限仁慈的本性使人適應社會生活成為可能。斯密則認為自利是一種美德,“關心我們自己私人的幸福和利益,在許多場合,看來也是很值得贊賞的行為原則。節儉、勤勞、慎重、注意與專心,通常被認為是從自利動機中培養出來的習慣,同時也被認為是很值得贊美的品行,值得每個人尊重和贊許”*[英]亞當·斯密:《道德情操論》,謝宗林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年版,第389頁。。具有社群主義傾向的弗格森在其人性論中也提到了人的利己主義本性:“人類性情中有一種保存肉體、促使種族繁衍的傾向。”*[英]弗格森:《文明社會史論》,林本椿、王紹祥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2頁。在此,英國啟蒙思想家將資產階級的特殊人性加以普遍化,否定了人性在階級社會中所具有的階級性。
馬克思從歷史唯物主義出發,認為人性是社會歷史的產物,反對抽象的先驗主義人性論。既然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那么人性也必然具有社會性,必然是特定社會歷史階段的社會關系的反映。因此,人性不可能是一成不變的,其必然隨著特定社會關系的變化而變化。馬克思把人的發展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原始社會時期,以人與人的依賴為主。由于生產力水平的極端低下,人只能依附于部落才能勉強維持生存。人沒有獨立性,因此人性表現為氏族部落的共性。第二階段為階級社會時期,以人與物的依賴關系為主。人雖然取得了獨立性,但以異化的物化關系為基礎的社會關系阻礙了人的發展。在這一時期,人性是帶有階級色彩的。只有到第三階段,即共產主義階段,生產關系不再壓制人的發展,而是體現人的共同存在。生產關系不再阻礙生產力的發展,生產力的極大發展為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奠定了物質基礎。人們將在自己通過實踐所建立的豐富的全面的社會關系中實現人的自由個性。馬克思指出:“十八世紀流行過的一種臆想,認為自然狀態是人類本性的真正狀態。當時有人想用肉眼去看人的思想,因此就創造了自然狀態下人的形象……他們純樸得居然用羽毛去遮蓋自己的身體。”*《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7頁。英國啟蒙學者們的人性論只是討論了人性在狹隘的資產階級社會中的表現,不僅沒有認識到人性在不同社會關系中的表現是不同的,而且也無法解釋人們之所以會產生自私與仁慈這兩大性情的原因。光憑感性經驗是無法觸及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對人性的影響的。
人性在階級社會中是帶有階級性的。英國啟蒙思想家們將人性中的自利視為人的普遍特性,忽視了人性是特定階級社會階級意識的反映。馬克思指出:“社會的觀點就是這樣一種抽象,它恰恰抽象掉了一定的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因而也抽象掉了它們所產生的各種社會矛盾。”*《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96頁。光憑借抽象的社會性即人性的共性是無法說明具體的人性的。因此,我們應該深入特定社會形態的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中來全面地認識人自身。英國啟蒙思想家們的經驗論割裂了個性與共性的關系,將資產階級特殊的人性視為所有人的共性,只強調了人性的普遍性而忽視了人性的階級性。而英國啟蒙學者們所代表的正是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所說的“虛幻的共同體”,即“正是由于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間的這種矛盾,共同利益才采取國家這種與實際的單個利益和全體利益相脫離的獨立形式”*《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6頁。。
此外,馬克思、恩格斯并不否定人性中的利己因素,但是反對脫離人的社會性來空談人的利己性。首先,人性應該通過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來表現。人性具體表現在構成社會關系的各個方面,包括政治、經濟、文化、思想等方面。而英國啟蒙學者們的人性論只是建立在道德層面上的,因此是片面的。在這些社會關系中,生產關系是占支配地位的。因此,在考察人性時,應牢牢把握生產關系這一理論質點。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生產關系表現為資本家與勞動者之間的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這也導致了人性是帶有階級性的。馬克思,恩格斯指出,資本主義及其之前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史。“某一階級的個人所結成的、受他們反對另一階級的那種共同利益所制約的社會關系,總是構成這樣一種集體,而個人只是作為普通的個人隸屬于這個集體,只是由于他們還處在本階級的生存條件下才隸屬于這個集體;他們不是作為個人而是作為階級的成員處于這種社會關系中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1頁。因此,脫離現實的、具體的階級關系談人的自利都是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反映,其實質是為資產階級道德觀作合法性辯護。雖然休謨、斯密、弗格森對人性中自私的考察已經提升到了理性主義經驗論的高度,超越了霍布斯、洛克自然狀態下的人性,但其并沒有將人性的自私置于具體的、歷史的社會關系中加以考察。而弗格森對自由主義者大肆渲染的自私自利的駁斥僅僅停留在了道德層面,而沒有觸及物質利益所導致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因此,經驗主義人性論所表現出來的只是一種亞社會性,是一種先驗論,與歷史唯物主義所表述的具體的、現實的人性還存在著很大的距離。
將社會交往關系提升到生產關系的層面是馬克思唯物史觀確立的標志。英國歷史學家湯普森指出,社會主義社會與資本主義社會的區別不在于生產力水平而“在于社會追求的目標和整體運轉方式”*E. P. Thompson, At the Point of Decay, in E. P. Thompson & Kenneth Alasdair (eds), Out of Apathy, London: Stevens & sons Ltd. ,1960, pp.3-4.,即生產關系。在馬克思看來,貫徹英國啟蒙學者思想始終的經驗主義思維范式之所以比其前輩更為深刻,其主要原因就在于英國啟蒙學者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納入其考察范圍,使英國啟蒙思想家的政治理論、經濟理論、道德理論具有了社會性,已經上升到了社會交往的層面。這標志著其理論超越了先驗主義經驗論,達到了實證主義經驗論的高度。但是,英國啟蒙思想家所理解的社會交往關系僅僅停留在抽象的物質交往基礎之上,而這只是一種直觀的社會關系的表象,沒有深入到歷史的、具體的人與人的社會關系領域,更沒有認識到生產關系的決定性作用。因此,英國啟蒙學者的社會性維度僅僅停留在樸素、直觀、抽象的層面,實證經驗論無法達到對事物本質的認識。只有在唯物史觀的引導下,馬克思才能揭開隱藏在物質交往背后的社會交往關系的本質。
關于社會從何而來這一問題,馬克思指出,人類社會是自然界長期發展的產物,并將人類社會視為不同于自然界的客觀存在。他以勞動為切入點考察了人類社會的來源,而不是像英國經驗主義者們那樣將社會的起源歸結為某種自然因素的作用。在啟蒙運動之初,社會被認為是契約的產物。洛克改變了霍布斯極具專制主義色彩的自然法概念,將自然法置于理性主義的旗幟之下。他認為每個人天生都擁有保護自身利益的權利,但在實踐中個人權利常常被侵犯,因此人們需要通過訂立契約將自己的一部分權力讓渡于公共機構進行社會管理。洛克的社會契約論有力地打擊了專制王權,但其理論的先驗性溢于言表。休謨對此進行了尖銳的批評,他認為這種契約“沒有寫在羊皮紙上,也沒有刻寫在樹皮或樹葉上”*[英]休謨:《休謨政治論文選》,張若衡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20頁。。弗格森也指出:“沒有任何體制是經協商共同議定的,也沒有任何政府是計劃的翻版。”*[英]弗格森:《文明社會史論》,林本椿、王紹祥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3頁。
與契約論不同的是,弗格森、休謨都從人的生理角度來理解社會。休謨認為,單個人是存在生理缺陷的,“人類不僅很難接近和尋找維持生活所需要的食物,或者至少需要花費勞動才可以生產出它們,并且人類為免于風雨的侵襲,還必須有衣服和房屋。雖然就僅他本身而言,在任何程度上能夠適應那么多的需要方面,他既沒有雄壯的身體,也沒有很大的力量,也沒有別的自然的才能”*[英]休謨:《人性論》,賈廣來譯,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34頁。。而社會就是人類尋求其彌補生理缺陷的產物。而弗格森把社會視為兩性結合的產物,他將家庭看成社會的基本形式,家庭建立在“兩性相互吸引”的基礎之上,而父母對子女的關愛形成了家庭間的“自然感情”。“作為父母——子女社會牢固關系的更深遠的結果,這種本能性的依戀‘成長為習性’。習性擴展了家庭聯系使之不僅包括了兄弟姐妹,而且還包括了第三代人及其旁系親屬”*[英]克里斯托弗·J·貝瑞:《蘇格蘭啟蒙運動的社會理論》,馬慶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2頁。。于是,父母——子女家庭社會逐漸形成原始群落,“通過小的群落偶然或被迫的聚合,大的聯盟基本得以形成了”*[英]弗格森:《道德哲學原理》,孫飛宇、田耕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頁。。與上述二者不同,斯密則將目光投向了人與人之間的物品交換上。他認為人性中存在著物物交換的本能,正是這種交換的天性構成了社會的基礎。值得一提的是,斯密在理解社會這一概念時引入了經濟因素,看到了人與人之間的物物交換關系,而不是從樸素、直觀的角度解釋社會的形成。因此,斯密的經驗論比其他啟蒙學者更為深刻,但其與馬克思的生產關系理論仍有較大出入。
在理解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關系層面上,馬克思突破經驗主義將社會交往僅僅視為物物交換的界限,并由交換、分配領域轉入生產領域,以生產關系為基礎揭示了社會交往關系的本質。而英國啟蒙思想家們只是從直觀、抽象的物質層面來說明人所處的社會關系,只看到了社會交往的表面而沒能觸及其背后的本質。因此,英國啟蒙學者們形成了一種見物不見人的社會理論,這也是經驗主義所無法擺脫的弊病。
由于洛克以契約論來解釋社會的形成,因此,其在理解人與人之間社會關系時必將呈現出契約的形式,這顯然是先驗的,不會被后世思想家所接受。在休謨的社會交往體系中,我們既可以找到經濟因素,也可以找到道德因素。休謨是交換理論的開創者,他認為,國家的繁榮昌盛、黎民百姓的安居樂業都同商業貿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但是,休謨所謂的“交換”不是像斯密那樣去說明其對于生產力的促進作用,而是將其視為提高人們生產熱情的原因。因此,休謨認為是交換所喚起的人們生產的積極性促進了生產力的發展。而斯密則不同,他將人與人的物物交換關系視為客觀性的現實存在,交換通過增加工人的勞動熟練度、縮短勞動轉換過程中的時間損失、促進機器的發明這三大事實來實現生產力的激增。因此,斯密拋棄了休謨交換理論中的效用主義,將經驗主義提升到了實證主義的高度。但是,斯密從人的天性中引出交換概念仍舊具有人本主義的特征。
而作為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的集大成者,李嘉圖去掉了斯密社會交往理論中所夾雜的最后一絲人本主義,將關注的焦點由斯密的交換領域轉移到了分配領域,將經驗主義徹底唯物主義化。因此,馬克思贊揚說:“李嘉圖的毫無顧忌不僅是科學上的誠實,而且從他的立場來說也是科學上的必要。”*《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二),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125頁。但是,李嘉圖僅僅討論了資本創造的財富在工資、利潤、地租之間的分配問題,完全沒有顧及生產產品的工人、占有資本的資本家以及靠地租為生的地主。他雖然擺脫了人本主義的束縛,但也把現實的人從其社會交往體系中徹底抹去了。見物不見人的經驗主義方法論的弊端在此顯現得淋漓盡致。
此外,在市民社會與國家之間的關系問題上,馬克思明確將市民社會視為國家存在的基礎,對國家起著決定性作用。在馬克思看來,市民社會在啟蒙運動時期逐漸獨立于政治國家是人類歷史的一大進步,但他堅決反對黑格爾將國家與市民社會之間關系本末倒置的觀點。而黑格爾則是繼承了英國啟蒙思想家將市民社會視為獨立于國家的實體,但由于德國社會歷史的特殊性,他在考察兩者之間的邏輯關系時得出了與英國學者背道而馳的結論。早在黑格爾之前,英國啟蒙學者就基于對經驗事實的分析,逐漸將市民社會從政治國家中分離出來,并且主張國家的權利需要受到社會各階層的監督與限制。但是,17世紀的英國啟蒙學者“還僅僅停留在社會與國家的形式結構上,尚未能或者未完全對社會之所以先于國家或外于國家的內在規定性做出明確的學理說明,更沒有對社會與國家相互關系做出有實踐根據的說明”*[英]J.C.亞歷山大、鄧正來編:《國家與市民社會》,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84頁。。
第一個從學理上明確區分市民社會和國家的正是德國古典哲學的集大成者黑格爾。其市民社會思想源于英國啟蒙學者的思想,特別是弗格森的“文明社會”理論。他繼承了弗格森將“家庭”作為社會的基本組織形式,也繼承了弗格森對市民社會本身的反思性批判。“市民社會在這些對立中以及它們錯綜復雜的關系中,既提供了荒淫和貧困的景象,也提供了為兩者所共同的生理和倫理上蛻化的景象。”*[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版,第199頁。市民社會折射出公利與私利的對立,是人們為一己之私相互爭奪的戰場。由此,他認為市民既喪失了家庭中的傳統倫理,又具有盲目的機械的導向性,無法克服自身的缺陷。因此,黑格爾認為正是由于市民社會無力解決自身內部的矛盾沖突,因此需要一個“倫理理念的現實”和“絕對自在自為的理性”且壟斷一切道義資源的最高公共機構——國家,以實現對市民社會本身的超越,達到保護市民社會的目的。他認為國家有權對市民社會內部所表現出的不平等、不正義行為進行有效的干預。這一切最終導致黑格爾得出了國家決定市民社會的結論。英國新馬克思主義者柯亨認為,社會主義的要義就是將“共同體擴展到整個經濟生活領域”*G. A. Cohen, Back to Socialist Basics, in Jane Franklin (ed), Equality, London: Institute for Public Policy Research, 1997, p.37.而不是止步于政治領域。黑格爾的國家僅僅被賦予了政治共同體的含義,是獨立于經濟生活之外的抽象實體,因此被馬克思稱為“虛幻的共同體”。
與黑格爾不同的是,英國啟蒙思想家并不把國家看成道德完滿的實體,甚至對國家充滿了不信任。休謨就曾多次提醒人們應對政府行使職權時刻保持警惕。他提出由于人的利己本性,就必須要防范政府走向獨裁專制的危險。于是,他把每一位政府成員都視為無賴之徒,呼吁公眾對其提高警惕,認為政府的行為不能違反憲法,強調建立法治政府,即自由主義所謂的有限政府。斯密也明確指出需要對國家權力進行限制。他提出國家只有三個職責需要履行:保護國家免受入侵、維護個人合法權益、建立并維護公共機構和公共設施。與此同時,英國啟蒙思想家也不像黑格爾那樣認為市民社會在道德倫理上是不能自足的。在如何權衡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的關系時,他們分別給出了各自的答案。休謨指出個人追求一己之私并不是沒有限度的,這種行為必須以不影響他人利益為前提。他堅信只要在正義之法的保障下,個人利益的實現就可以促成公共利益的實現。斯密則寄希望于“無形的手”,使得公利與私利能夠達成一致。在他看來,在人類交往天性的驅使之下,人們在追求私利的同時能夠無意識地、自發地實現公利,從而維護社會秩序的正常運轉。
事實上,幾乎所有英國啟蒙思想家都認識到了市民社會對國家的決定性作用。洛克就已經明確提出社會先于國家的觀點。他認為政府是一種人為創造的,是通過社會成員締結契約、自愿讓渡一部分權力組建公共管理機構形成的。而隨后的蘇格蘭低地學者休謨、斯密拋棄了洛克僅僅用契約闡述社會和國家之間關系的先驗觀點,從經驗事實出發,進一步論證了市民社會對國家的決定性作用。休謨從道德的角度來闡述政府的形成,認為政府存在的唯一職能就是執行正義之法。而斯密則是通過對財產權的考察來說明政府的由來,明確了經濟因素對政治因素的決定性作用。而作為蘇格蘭高地學者的弗格森在其代表作《文明社會史論》中,通過對“文明社會”的分析,系統地闡述了其市民社會思想。在這部著作中弗格森亦表現出類似于斯密、休謨的傾向,他敏銳地察覺到:“每個社會中都有一種非正式的等級制度,獨立于正規的國家權力機構,而且往往和政體是相悖的。人民大眾成了一個派別,他們的聯合是最有把握獲得統治權的途徑。”*[英]弗格森:《文明社會史論》,林本椿、王紹祥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51-152頁。顯然,黑格爾背棄了英國啟蒙思想家們的經驗主義思維范式,取而代之的則是國家意志決定論,與霍布斯所宣揚的君權至上論頗為相似,其實質就是為封建專制主義辯護。
在馬克思的社會交往關系理論中,他用生產關系來闡釋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關系。馬克思指出,生產關系就是建立在人類物質生產過程中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因此,生產關系在一切社會關系中起著支配作用。在生產關系中,馬克思格外強調了人在生產領域中的相互關系,并指出交換領域與分配領域所體現的交往關系都是受生產領域交往關系支配的。交換關系與分配關系只是生產關系的次要方面,并不起主導作用,并不能反映出生產者在社會中所處的地位。只有從生產領域考察生產資料的所有制關系才能正確地揭示出階級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剝削與被剝削關系。因此,馬克思的生產關系理論超越了經驗主義將社會交往關系局限于人與人之間的物質交換與分配,達到了對社會交往關系的本質認識。其具體表現為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馬克思在理解社會來源問題時引入了生產關系概念,指出:“生產關系總合起來就構成所謂社會關系,構成所謂社會。”*《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24頁。他用物質生產過程中所體現出的個體之間的交往活動來說明社會的起源,即從勞動的角度來認識社會。他認為人類通過勞動創造了人類自身,創造了人類社會。洛克的社會契約論無法從客觀層面上說明社會的來源,而休謨、弗格森將社會的起源歸因于人類的生理因素,只看到了人的自然屬性,忽視了社會的有機整體性。斯密雖然關注了人的社會屬性,觸及到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但其只是止步于人與人之間的物物交換關系,并沒有觸及到社會關系的本質。況且,斯密是從交換天性角度來解釋社會的起源,帶有濃重的假設意味,具有明顯的先驗性。除此以外,馬克思的社會起源說還體現著辯證法的精髓:既從物質生產實踐角度說明了社會是無數個體勞動的產物,又指出社會作為一個共同體也影響著個體各方面的發展,即人也是社會的產物。
第二,馬克思將考察的對象由交換領域、分配領域轉向生產領域,闡明了生產對交換、分配的決定性作用,而交換、分配只是生產結果的反映。無論是休謨、斯密還是李嘉圖,他們都沒有意識到生產在商品流通過程中所起的決定性作用。孰不知沒有生產就不會有交換和分配。因此,馬克思引入生產關系這一概念來解釋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關系。在這一過程中,馬克思的思維邏輯呈現出從沿用斯密、李嘉圖的經驗主義到逐步揚棄經驗主義,最后走向歷史唯物主義的思想歷程。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基本上站在了斯密的經驗實證主義的立場上,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簡單地視作資本與勞動在貨幣基礎上的交換關系。從馬克思這一時期的思想來看,其只是在物質層面上來理解資本、貨幣、勞動等社會要素,沒有深入到具體的現實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中,更沒有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推進到社會的生產領域。具體來說,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筆記本Ⅰ中,馬克思沿著斯密的思路分別討論了“工資”、“資本的利潤”、“地租”三大要素,只是看到了三者的物質形式,沒能看到其具體的社會歷史形式。如果要說這一時期馬克思的思想超越斯密的方面,那就是馬克思站在無產階級的立場上,即斯密為資產階級統治合法性極力辯護的對立面,意識到了交換關系表現出來的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階級斗爭。除此以外,與斯密只關注分工推動生產力發展的積極因素不同,馬克思看到了分工導致人異化的事實。但是,此時馬克思的目光還沒有轉移到生產領域,只是從交換中量的不平等和資本主義社會人性的缺失來分析階級矛盾,這導致馬克思對資產階級經濟學的批判只能止步于人本主義與經驗主義的層面。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初步形成了生產力生產關系矛盾運動的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理。但是他此時所理解的生產關系和唯物史觀下的生產關系還有一定的區別。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把物質生產過程描述為:“既是人類生活的物質生存條件的生產過程,又是一個在歷史上經濟上獨特的生產關系中進行的過程,是生產和再生產著這些生產關系本身,因而生產和再生產著這個過程的承擔者、他們的物質生存條件和他們的互相關系即他們的一定的社會經濟形式的過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下),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925頁。縱觀《德意志意識形態》,馬克思對社會交往關系的理解僅僅局限于物質生存條件的生產與再生產這一個維度,而忽視了生產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這個維度。因此,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理解的生產關系只是延續了斯密、李嘉圖建立在經驗論基礎之上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此時的馬克思并沒有真正觸及到生產領域,其思路只是停留在斯密和李嘉圖的交換領域和分配領域。因此,經驗主義的方法論只能認識到社會關系的表象,要想達到對社會關系本質的理解就必須像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做的那樣,采用由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來研究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本質。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將政治經濟學置于生產關系中進行考察,標志著其唯物史觀達到成熟。他深刻地認識到了雇傭勞動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與生產資料相分離的事實,將勞動力與勞動進行了區分。馬克思摒棄了斯密將資本視為勞動積累的觀點,認識到了資本的本質是社會關系。剩余價值的發現使馬克思深刻地認識到:“所有經濟學家都犯了一個錯誤:他們不是就剩余價值的純粹形式,不是就剩余價值本身,而是就利潤和地租這些特殊形式來考察剩余價值。”*《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一),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頁。《資本論》的完成意味著馬克思徹底摒棄了斯密、李嘉圖經驗主義的方法論,達到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高度。
第三,馬克思不僅正確把握了國家與市民社會之間的相互關系,而且還觸及到了市民社會的根基,揭示了社會基本矛盾,確立了其唯物史觀思想。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對黑格爾關于市民社會與國家的決定論進行撥亂反正,指出:“實際上,家庭和市民社會是國家的前提,它們才是真正的活動者;而思辨思維卻把這一切頭足倒置。”*《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251頁。由此,馬克思堅持了英國啟蒙學者“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主張,但是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論斷并沒有止步于此,而是觸及到了市民社會的生產領域,用“生產關系”取代了“市民社會”,這是英國啟蒙學者所無法比擬的。馬克思在轉向對英國政治經濟學批判后,其市民社會思想開始向唯物史觀邁進。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將市民社會視為交往形式,已經初步具有了資產階級社會經濟基礎的意義。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闡明了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辯證運動關系,用“生產關系”這一概念取代了“社會交往形式”,其市民社會思想提升到了唯物史觀的高度。《共產黨宣言》首次完整表述了馬克思唯物史觀思想,并將其與工人運動現實相結合,充分體現了歷史唯物主義理論與實踐統一、實踐與革命統一的優越性。
馬克思的社會沖突理論準確地揭示出了階級產生的根源與階級斗爭的實質,并且說明了國家的起源。在此基礎上,他還分析了階級斗爭的歷史作用,探討了社會沖突的歷史發展趨勢,并預言了階級矛盾將在共產主義社會得到根本性的解決。早在馬克思之前,英國的啟蒙學者就已經關注到了英國在現代性進程中的矛盾與負面效應,特別是社會內部各階層間的相互沖突。英國新馬克思主義者佩里·安德森指出:“作為共同經驗(繼承的或共享的)結果,當某些人們感到和表述他們之間的利益身份,并且感到和表述他們與其他人的利益身份不同(通常是對立)時,階級就產生了。”*Perry Anderson, Arguments within English Marxism, London: Verso, p.30.休謨、斯密、李嘉圖等自由主義者意識到了分工、財富分配不均等引起的社會內部各階層的矛盾與沖突。而別具一格的弗格森在《文明社會史論》中對英國現代性社會的批判,更使他贏得了社會沖突理論奠基人的殊榮。雖然英國啟蒙學者們只是站在經驗主義的高度直觀地看到了由于物質利益的沖突而引起的社會矛盾而未深入到物質利益背后所反映出的階級沖突層面,但是啟蒙精神中所蘊含的自我反思的特質對日后馬克思的階級斗爭理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分工是馬克思異化勞動理論考察的核心,取決于生產力發展的程度。分工在階級社會中表現為不從事直接生產的腦力勞動者與從事實際生產的體力勞動者之間的沖突。馬克思指出,分工在資本主義社會對工人階級造成的損害其根本原因在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而不是生產力發展的必然。英國啟蒙思想家們也意識到了分工在促進生產力發展的同時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并將其看作是生產力發展自身所帶來的后果,忽視了分工背后所隱藏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而經驗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本質區別就在于缺乏“由表及里”的思維邏輯。
斯密認為社會分工程度是衡量生產力發展水平的尺度,分工越細致表明社會越發達,而工人所從事的勞動就越單一。他將身處商業時代的人與身處前商業時代的人進行對比:商業時代的人如果一生被束縛于手工工場內只從事幾個簡單的動作,他就會失去理解力、創造力以及無法找到解決困難的對策;而在狩獵、放牧的野蠻社會,每個人都要從事各式各樣的工作,因此人們潛在的創造力得到了激發,人的思想更加積極向上。在斯密看來,這種弊端是微不足道的,是社會進步所不可避免,并且可以通過教育得到解決。他將現代性社會過程中所出現的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的分工視為合理的,進而承認了腦力勞動者對體力勞動者的剝削是合理的。因此,富人與窮人在教育資源的分配上所表現出來的不均衡也是理所當然的。斯密認為:“某些富有階層的人一生中大多數時間所從事的職業也不像尋常百姓所從事的職業那樣簡單和單調,它們差不多全都非常復雜。”“他們更多的是用腦,而不是用手。”*[英]亞當·斯密:《國富論》,張曉林、王帆譯,時代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387頁。因此,從事腦力勞動的富人應比從事體力勞動的窮人享有更多更優質的教育資源。而對于廣大勞動者來說,“最基本的教育——讀、寫、算——還是能夠在生活的早期得到的。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還是有機會受到基本的訓練的,讓他們能夠適應最下層的生活”*[英]亞當·斯密:《國富論》,張曉林、王帆譯,時代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387頁。。
在對分工弊端的分析上,馬克思更贊賞弗格森,將其視為斯密的老師,甚至認為斯密的很多論斷都是抄襲其老師弗格森的。與斯密僅僅將現代社會分工視為提高生產率的手段不同的是,弗格森看到了分工在促進商業社會進步的同時蘊含著潛在的危險。在他看來,現代商業技藝的劃分導致了“制造業最繁榮昌盛地方的人們最不注重思考,而且不花力氣去想象,只是把車間看成是一臺由人做零部件的發動機”*[英]弗格森:《文明社會史論》,林本椿、王紹祥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4頁。。弗格森認為分工雖然可以提高技藝,有利于國家經濟的發展,但是人類從事專一的工作使得人們無法發揮想象的空間,導致人們遠離共同體生活,變得越來越個體化,從而破壞了作為人類聯盟的紐帶。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在批判蒲魯東庸俗粗陋的分工理論時,多次引用了弗格森《文明社會史論》的經典論斷。在馬克思看來,弗格森已經意識到了分工導致人的勞動與人自身發生異化的現實。通過弗格森對分工弊端的分析,馬克思清醒地察覺到:“工場手工業分工的產物,就是物質生產過程的智力作為別人的財產和統治工人的力量同工人相對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92頁。建立于資本主義私有制基礎之上的勞動分工是馬克思異化勞動理論的切入點,弗格森的這一啟發增進了馬克思對異化問題的認識。但是,馬克思也指出,弗格森只是從職業的層面來闡述分工的弊端,沒有看到因分工而引起的社會變革,更不可能從勞資關系中去揭示分工的實質。
在階級沖突的理解上,馬克思不僅僅看到了相互對抗的階級之間的物質利益沖突,而且在此基礎上指明了階級斗爭根源于生產資料的私有制,進而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矛盾性。相比之下,英國學者只是從經驗主義出發,意識到了社會各階層因在財富分配上的不均衡而產生的矛盾,其階級沖突理論只是停留在物質利益層面,是一種典型的見物不見人的思維范式。例如,斯密僅僅從擁有財富的多寡出發,將他所謂的現代商業社會內部的矛盾沖突簡單地歸結為窮人與富人的對抗。事實上,斯密并沒有將社會內部群體的彼此對抗提升到“階級”的層面,而只是停留于“階層”的水平。而斯密所謂的窮人與富人只是在財富層面上的兩類不同的“階層”,而不是從生產關系層面將其理解為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兩大階級的斗爭。而弗格森則是將階級斗爭視為道德上的沖突,徹底脫離了物質利益,只是看到了社會各集團之間意識形態上的矛盾。他認為引發階級沖突的主要病根在于現代商業社會的追名逐利致使美德與勇氣缺失。
而真正從“階級”這一概念來理解社會沖突的是李嘉圖,雖然李嘉圖對經濟問題的考察同斯密一樣都是從工資、利潤、地租展開的,但是他觸及到了工人、資本家、封建地主這三大階級在財富分配方面的沖突。而斯密只是站在人本主義的立場上無法真實地描繪三者之間的關系。故而,斯密只能依靠想象與假設來自圓其說。例如,斯密將人類所處的物質世界設想成普遍豐裕的,并將其歸因于自然女神的恩賜;斯密的理論建立于經濟人假設之上,因此他所理解的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是自主、獨立的經濟主體之間的關系。斯密的理論實質上是為資產階級的合法性辯護。而李嘉圖從經驗現實出發,斷定物質世界不可能是普遍豐裕的而是普遍稀缺的。他從財富分配入手所理解的工資、利潤、地租三大形態所對應的社會關系是客觀現實的。因此,馬克思稱贊李嘉圖觸及到了“資產階級制度的生理學——對這個制度的內在有機聯系和生活過程的理解——的基礎、出發點”,“并說明了階級之間的經濟對立——正如內在聯系所表現的那樣,——這樣一來,在政治經濟學中,歷史發展過程的根源被抓住了,并且被揭示出來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二),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183頁。而李嘉圖的問題在于,他不從社會歷史角度來理解社會沖突的內涵,其社會沖突理論只是關注了工資、利潤、地租分配的量的關系,而沒有關注三大形態背后人的質的關系。因此,他的社會沖突理論依舊沒能形成對社會關系的本質性的理解,無法揭示理解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原理,只能止步于基于經驗之上的物質層面視角來分析社會階層之間的矛盾,其結果必然是與其好友馬爾薩斯一樣陷入悲觀主義的境地。
馬克思的階級理論與英國啟蒙思想家有著不解之緣,他謙虛地說:“無論是發現現代社會中有階級的存在或發現各階級間的斗爭,都不是我的功勞。在我以前很久,資產階級的歷史學家就已敘述過階級斗爭的歷史發展,資產階級的經濟學家也已對各個階層做過經濟上的分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32頁。馬克思階級思想也曾經一度受到斯密、李嘉圖、弗格森等英國啟蒙學者的經驗主義影響,只是從交換、分配角度將社會各階層的沖突膚淺地理解成物質層面的矛盾,尚未涉足生產領域。只有當馬克思的目光由交換領域、分配領域轉移至生產領域時,才能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理論來科學地把握階級沖突的內核。于是,馬克思針對英國啟蒙學者以財富分配來理解社會沖突進行了深刻的批判:“‘粗俗的’人的理智把階級差別變成了‘錢包大小的差別’,把階級矛盾變成了‘各行業之間的爭吵’。”*《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343頁。生產資料私有制是階級產生的基礎,是特定時代生產關系的產物,而生產關系是由生產力所決定的,因此,生產力發展到什么樣的水平就會產生與之相對應的生產關系,進而就會形成與之相符合的階級關系。由此,馬克思具體分析了不同時代的階級關系:例如,以“手推磨”為生產工具的封建時代所對應的是地主與農民之間的階級斗爭;而以“機器磨”為生產工具的資本主義的社會,階級關系表現為雇傭勞動與資本的矛盾,將其人格化就是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之間的矛盾。從而,馬克思將其階級理論由經驗主義上升到了歷史唯物主義的高度,克服了經驗主義只能看到事物的表現而無法達到對事物本質認識的弊病。
此外,馬克思還批判了英國啟蒙學者把現代性社會發展過程中社會各階層之間的沖突歸因于生產力自身發展結果的觀點。他們把類似于工人的無知與愚鈍、社會道德的缺失、社會資源的分配不公視為技術進步本身給社會帶來的弊端。因此,英國啟蒙學者們將這種由技術變革引起的社會內部沖突視為“自然規律”,這導致他們僅僅從外部原因入手去尋找解決社會內部矛盾的方案,而不是從社會制度上去探尋技術異化的根源。例如,斯密提出用教育來彌補工人缺陷的方案只是為了提高工人的工作技能,使其能夠更好地適應技術變革,為工場主創造財富。而弗格森則將改變現狀的希望寄托在了精神上,僅以美德和勇氣來喚醒人們的良知在那個年代是不可能的。
海德格爾指出:“唯物主義的本質隱藏于技術的本質之中。”*[德]海德格爾:《路標》,孫興周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401頁。在馬克思看來,技術只是一種以生產需要為表現形式的經濟活動,體現的是人與自然的關系,是人對客觀物質世界的一種規律性的認識,并不是人與人之間社會關系的反映。因此,從技術本身來說,它是不具有階級性的。技術的進步之所以會導致社會內部不同利益群體之間的矛盾,其主要原因就是技術的資本主義運用,即技術在資本主義社會這一特定歷史形態中所表現出的勞動的異化、機器同人的異化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異化。例如,機器的發明與使用本應該減輕勞動者在工作中的負擔,但是,“這也決不是資本主義使用機器的目的……機器是要使商品便宜,是要縮短工人為自己花費的工作日部分,以便延長他無償地給予資本家的工作日部分。機器是生產剩余價值的手段”*《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27頁。。機器大生產原本應該改善人們的生活品質,但是,在恩格斯的《英國工人階級現狀》一文中,事實卻恰恰相反。機器非但沒有加強社會內部的凝聚力,反而產生了激化階級矛盾的離心力。工人通過破壞機器來宣泄心中的不滿,而資本家卻通過研發新機器來威脅工人的生存。對此,馬克思指出:“人的最終的解放是生產力的解放,人的異化的克服是對所有導致其產生的條件的克服;把屬于人的一切最終還給人本身,是以全面消除那些制約這種‘還給’的因素為轉移的,而消除的動力基礎是高度發展了的技術或工業為基礎的社會生產力。”*喬瑞金:《馬克思技術哲學綱要》,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3頁。因此,克服異化的本質力量還是要依靠生產力本身的發展來實現,依靠技術的自我發育、自我完善來實現。
恩格斯指出,唯物史觀是馬克思畢生的兩個重大發現之一,它終結了馬克思之前哲學的唯心主義歷史觀,闡明了人類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而英國哲學所特有的歷史維度給予了馬克思以靈感,是馬克思創立唯物史觀的重要理論來源。縱觀英國啟蒙學者們的思想體系,我們可以發現,幾乎每一位思想家的體系中都可以找出一條歷史主義的線索。他們除了對自己身處的工業文明時代進行考察外,也對前工業文明時代進行了考察,例如,休謨對古代亞洲、美洲文明的論述;斯密將人類歷史分為狩獵社會、游牧社會、農耕社會和商業社會四個階段;弗格森也認為人類經歷了史前社會、野蠻社會、文明社會三個歷史時期。英國的啟蒙學者們通過對人類社會各個時期的考察分析,試圖探尋人類社會歷史進程中的奧秘,并對此有著各自獨特的見解。但是,由于歷史的局限性以及經驗主義方法論的缺陷,英國啟蒙思想家基于經驗的歷史觀并未揭示出歷史的真諦,但其折射出的歷史主義方法論無疑給馬克思創立歷史唯物主義以重大啟示。
首先,馬克思抓住了人與人之間最本質的關系即生產關系來探究社會各要素之間的關系,并明確指出了占統治地位的生產關系是構成政治和意識形態上層建筑的基礎。英國啟蒙思想家們致力于探尋經濟、政治、道德等社會要素之間的關系。他們通過分析這些要素在人類歷史不同時期所扮演的不同角色,來考察這些社會要素對人類社會歷史進程所起的作用,以此來解釋人類歷史的發展脈絡。但是,英國啟蒙思想家們并沒有深入市民社會的內部,無法找到市民社會對國家起決定作用的根源,其經驗主義的思維范式僅僅從物質層面來理解上層建筑的起源,只是粗淺地意識到了物質利益對社會政治領域所起的決定性作用。
斯密提出的社會發展四階段理論其實就是在論證經濟因素對政治因素的決定性關系,特別是財產權對政權的決定性影響。他通過將狩獵時代與游牧時代進行比較,考察了人類等級制度的形成過程。他認為等級制度的確立主要依據以下四種優勢:第一,體力與腦力上的優勢;第二,年齡上的優勢;第三,財富的優勢;第四,出生的優勢。在上述四種優勢中,斯密更傾向于把財富的優勢和出生的優勢作為影響等級秩序的決定性優勢,尤其是作為出生優勢前提的財富優勢。在他看來,體力腦力的優勢與年齡的優勢只適用于個體之間財富平等的狩獵社會,是狩獵社會即前文明時代的準則。斯密認為判斷人類是否進入文明社會的依據就是財產所有權觀念的形成,可見他已經敏銳地意識到了私有制是國家政權產生的根源。而出生的優勢則是財富優勢在一代又一代人中的延續。由上述分析可知,斯密已經從財產權角度論證了經濟因素對政治因素的決定性作用。但是他所關注的財產權只是反映了建立在財富基礎之上的抽象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即窮人與富人的關系,而遠非馬克思生產關系理論中現實的、具體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因此,以斯密為例,我們從中可以發現:并不是只要以經濟因素來考察社會歷史的思想就一定是歷史唯物主義。經驗主義的歷史觀與唯物史觀是有質的區別的。
與斯密相比,弗格森在其代表作《文明社會史論》中已經提到了“基礎”、“上層建筑”的概念。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表明馬克思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觀點的雛形來自于弗格森,但這至少說明弗格森在歷史觀的考察上比其前輩們有了新的突破。弗格森在提到法律的有效性時寫道:“事實已證明這兩國都是偉大的立法者。前者為歐洲大陸留下了其民法的基礎和大部分上層建筑。后者在其島國內將法律的權威性和法制臻至完美,達到了人類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英]弗格森:《文明社會史論》,林本椿、王紹祥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86-187頁。很顯然,在此“基礎”被視為法律,而“上層建筑”則指的是政治制度。從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弗格森所說的美德、法律、政治制度都是上層建筑的一部分:政治制度和法律制度屬于政治上層建筑,而美德則屬于思想上層建筑。因此,他所使用的“基礎”與“上層建筑”這一對概念只是試圖說明上層建筑內部各部分之間的關系。
此外,弗格森在批判商業社會唯利是圖的腐化風氣時,又一次提到了“基礎”與“上層建筑”。“繁榮昌盛的國家渴望進入這一境界并已在某種程度上進入了這一境界。在這一境界中,已經確立了安全基礎的人類,開始著手建立一種在他們看來是合適的上層建筑。”*[英]弗格森:《文明社會史論》,林本椿、王紹祥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10-211頁。上文的“民法基礎”轉變為了“安全基礎”,所謂“安全基礎”,弗格森在這里指的是國家消除內憂外患之后的相對和平穩定的社會環境。而“上層建筑”在此也被賦予了不同的含義,泛指文明社會的社會風尚,在此處弗格森特指商業社會的社會風尚,或者我們可以將其進一步引申為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
比較這兩處引文,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弗格森所謂的“上層建筑”更接近于馬克思唯物史觀中的“上層建筑”,而且這兩個“上層建筑”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前者只是泛指國家的政治制度,后者已經帶有明顯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韻味,更為深刻。而在“基礎”方面,弗格森對此卻顯得茫然不知所措。顯然,在馬克思看來,法律與相對平穩的社會環境都不可能成為決定“上層建筑”的“基礎”。
其次,馬克思指出,社會基本矛盾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根本動力,并以此說明了社會形態演變的本質原因。雖然英國啟蒙學者堅信人類社會的發展是一個由低級形態向高級形態逐步邁進的過程,整體上表現出進步的趨勢,但是,對于這一結論的解釋卻使得信奉經驗主義的英國啟蒙思想家們的理論顯得力不從心。原因在于:英國啟蒙學者在研究社會歷史過程中,只是在某個特定的人類社會歷史形態內部進行考察,忽視了不同人類社會形態之間的相互關系。因此,英國啟蒙學者對社會歷史的研究是孤立的、抽象的,是一種靜態的歷史觀。其最主要的體現就在于,他們無法解釋一種社會形態向另一種社會形態轉變的真正原因,只能將此置于外因的影響之下而不是從社會內部矛盾來加以分析。這也是經驗歷史主義所無法突破的瓶頸。在無奈之下,他們只能將人類社會歷史的進步歸因于神的恩賜。
例如,在斯密的“四階段”理論中,他闡明了私有制對社會上層建筑的決定性關系,只是看到了財產在窮人與富人之間的分配不均,但沒有從生產關系上分析富人與窮人之間的階級矛盾。由于斯密將人性視為既定的、恒常的,這勢必導致主體的實踐也是既定的、恒常的,故而主體無法在改造客觀世界中完善自我,這種實踐也無法實現主客體的統一。在這種思路下,歷史被分割為一個一個的質點而不是一條首尾相接的線。這最終導致斯密不得不在社會歷史外部來尋找答案,用戰爭來解釋社會形態的演變。
再比如,弗格森將推動社會歷史進程的原動力歸結為是上帝的杰作。在他看來,上帝是萬物的本源,也是所有人類一切行為的終極因。不僅如此,弗格森賦予了上帝“善”的屬性*Adam Ferguson, Principles of Mor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New York: AMS Press, 1792, p.155.。善“是萬物的創造者與持有者的屬性”,善“確立他們得以生存的秩序”。*[英]弗格森:《道德哲學原理》,孫飛宇、田耕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0頁。因此,正是上帝“善”的屬性在整體趨勢上促使了人類社會的向前發展。根據這一屬性,人類社會的進步就是不斷向道德的致高點——“善”的邁進,即人類社會的進程遵循由低到高的道德秩序。從神學目的論的角度看,人類社會又不是自發的而是處處都顯現出上帝設計的印記。在弗格森的心目中,上帝只是給人類社會的活動限定了一個總的框架,而不干預人類具體的世俗生活,因此人類社會在這一框架下享有對各種不同的可能進行選擇的余地。總的來看,弗格森將社會歷史運動描述為合神學規律性與合神學目的性的統一,由此陷入了神秘主義的漩渦。
最后,質量互變規律是馬克思哲學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揭示了事物發展的根本動力。而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正是這一規律的具體表現。英國啟蒙學者僅僅看到了采取分工合作與簡單機械給生產力帶來的量的激增而忽視了生產力的發展給人類社會帶來的質變。這就導致了他們把商業社會,即資本主義社會,當作人類社會的最后存在形態。
幾乎所有的英國啟蒙思想家都是資本主義終結論的有力支持者。休謨認為人類在前商業社會從事的農耕、畜牧等生產活動由于技術的不發達而不能夠生產出可供交換的剩余物品。而只有在制造業發達的商業社會才能生產出更多的剩余物品用于交換,而交換能夠激發人生產的無限熱情。斯密則認為所謂歷史是特指商業社會以前的人類發展史,而商業社會是歷史的終結點。人類將在交換天性的引領下實現普遍富裕。弗格森雖然在《文明社會史論》中表現出了對文明社會的憂慮,但是他只是強調文明社會在道德層面的缺失并沒有否定文明社會相比以前的社會在物質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事實上,他所要表達的只是在文明社會內部尋求道德改良這一救世良方的迫切愿望。而李嘉圖雖然看到工資、利潤、地租之間在數量上的相互對立,但他悲觀地認為這一切是人類社會發展進程所無法改變的,并將其視為發展生產力所不可避免的代價。
在面對生產力發展所引起的社會矛盾時,斯密的樂觀主義與李嘉圖的悲觀主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斯密的體系中,生產力的發展不僅能夠解決窮人與富人之間的爭執,而且還可以使每個社會階層都富裕起來。他天真地認為生產力的發展能夠增加勞動者的報酬,使其子女得到良好的供應,促進了人口的增長,進而帶動下層勞動人民富裕起來。斯密還強調,勞動者對雇主的反抗是沒有意義的,也是不可能成功的。“法律以及政府機關最起碼是不禁止他們的聯合,卻禁止工人的聯合”;“從長遠利益來說,雇主需要勞動者的程度,也許和勞動者需要雇主的程度相同,但雇主的需要沒有勞動者那樣迫切”。所以,斯密認為,“工人們從這樣喧囂聯合的行為當中很少獲得什么好處”。*[英]亞當·斯密:《國富論》,張曉林、王帆譯,時代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34頁。顯然,斯密的理論更加偏袒富人,為資產階級辯護。而李嘉圖沒有像斯密那樣僅僅把社會階層的矛盾視為窮人與富人的對抗,而是看到了工人、資本家、地主因在工資、利潤、地租上的分配不均而產生的相互矛盾。雖然李嘉圖已經意識到了“以機器代替人類勞動的結果,常常有害于勞動階級”*[英]大衛·李嘉圖:《政治經濟學及稅賦原理》,郭大力、王亞南譯,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228頁。,但是他認為這是生產力進步的代價,從而否定了工人階級改善生活的可能性。對此,馬克思批判道:“李嘉圖,終于有意識地把階級利益的對立、工資和利潤的對立、利潤和地租的對立當做他的研究的出發點,因為他天真地把這種對立看做社會的自然規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頁。由此可見,經驗主義的方法論是無法理解質與量這對可以相互轉變的范疇的。
柯亨指出:“馬克思的唯物主義或許是幾種東西,但是把社會歷史解釋為物質的發展,肯定是其中之一。”*G. A. Cohen, Karl Marx’s Theory of Histor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 p.98.只有馬克思將唯物主義延伸到了歷史觀上,將唯物主義貫徹到底。經驗主義熏陶下的英國啟蒙思想家們已經具備了唯物主義的思想特質。他們以經驗事實為依據建立了各自的思想體系,掙脫了中世紀封建教會神秘主義先驗論的思想禁錮,形成了與之相比更為科學的世界觀。但是,由于客觀歷史條件的限制,英國啟蒙學者的經驗主義歷史觀無法正確地認識人類社會發展的本質,只是從外因入手來考察過去的歷史,并且把歷史發展的原動力歸結為某種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因此,他們的唯物主義在歷史觀問題上終結了,最終陷入了唯心主義漩渦。馬克思則致力于從社會內部著手來分析研究人類歷史的演變過程,突破了英國啟蒙學者的經驗主義外因說。他從生產力角度考察以往的社會形態,并從現實的具體的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交往關系入手,闡明了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關系,得出了社會基本矛盾推動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結論。
其一,馬克思在社會歷史研究中引入了質量互變規律,以社會基本矛盾為基礎,動態地展示了人類歷史的演變過程。英國啟蒙思想家之所以將資本主義社會視為人類社會的終極形態,其主要原因就是僅僅看到了生產力在創造更加豐裕的物質世界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忽視了生產力還擁有改變人與人之間經濟關系的效力。而這將會使人類當下所處的社會形態發生質的變化,即新社會代替舊社會。在英國啟蒙學者的思想體系中,量變與質變被徹底分割了。他們將量變視為永恒的,而質變對他們而言卻是不存在的。而社會基本矛盾所引起的社會形態的更替反映的就是量變積累達到質變的這一過程。
柯亨指出:“生產力與經濟結構的概念不僅是用來表達一種解讀,而且是準備作為一種歷史理論的最重要的概念。”*G. A. Cohen, Karl Marx’s Theory of Histor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 p.27.馬克思創立的唯物史觀是以生產力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為基礎的,克服了英國啟蒙學者靜態歷史觀的局限性。馬克思改造了斯密的“四階段”理論,將斯密的“狩獵社會”、“游牧社會”、“農耕社會”、“商業社會”改造為“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目的是為了突出每個社會形態中的階級矛盾性。此外,馬克思還外加了“共產主義社會”,這表明建立于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矛盾之上的資本主義社會不是歷史的終結點。由此,馬克思以階級斗爭為線索,用社會基本矛盾來解釋人類社會形態的演變,并將其視為推動歷史前進的根本動力。
恩格斯指出:“純粹的量的分割是有一個極限的,到了這個極限它就轉化為質的差別。”*《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86頁。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社會所能容納的生產力已經達到了極限,其已經從作為揚棄封建社會的動力轉變為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阻力。而資本家與無產階級日益激化的社會矛盾已經預示著社會革命即將到來,無產階級專政的公有制社會形態將取代資產階級私有制的時代。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生產力量的無限增大已經蘊含著發生質變的可能性:“資本的限制就在于:這一切發展都是對立地進行的……但是這種對立的形式本身是暫時的,它產生出消滅它自身的現實條件”*《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540-541頁。;“從現實性來看財富的發展只存在于這種對立之中;從可能性來看,財富的發展正是揚棄這種對立的可能性”。*《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380頁。因此,湯普森指出:“資本主義的發展在實現‘人類的本性’方面已經明顯地顯露出它的局限性,因此必須通過革命來超越這種局限性,這只能是社會主義的邏輯。”*E. P. Thompson, The Poverty of Theory and Other Essays .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1978, p.357.馬克思堅信,隨著生產力的量的激增,必將引起生產關系的改變,而社會革命最終將使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發生質變,資本主義終結論的神話將被社會主義打破。
其二,在考察上層建筑存在的基礎時,馬克思克服了經驗主義者脫離社會關系本質而無法從市民社會的內部來探尋政治國家根基的形而上學性,明確指出了占統治地位的生產關系是一切上層建筑存在的基礎。他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對“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關系進行了明確的闡述:“人們在自己生活的社會生產中發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的關系,即同他們的物質生產力的一定發展階段相適合的生產關系。這些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會意識形式與之相適應的現實基礎。”*《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8頁。由此,馬克思找到了資本主義社會“基礎”的真正含義,即資本主義私有制。由此,他正確地詮釋了經濟、政治、道德等社會要素之間的關系及其在人類社會發展史中所起的作用,達到了歷史唯物主義的高度。
其三,馬克思認為社會歷史的演進既是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的體現,也是人類主觀能動性的體現。所謂客觀規律指的是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一社會基本矛盾;而具有主觀能動性的人是指,“在社會歷史領域內進行活動的,具有意識的、經過思慮的或憑激情行動的、追求某種目的的人;任何事情的發生都不是沒有自覺的意圖,沒有預期的目的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47頁。。因此社會歷史是一個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的過程。而任何民族的發展都必須受到生產力發展水平的制約,因此必須經歷由低級社會形態向高級社會形態演變的過程,因此具有一致性。但是,在生產力發展水平所允許的范圍內,各民族根據自身要求有可以選擇不同的社會交往制度的余地。因此,不同民族的發展又呈現出復雜性。于是,社會歷史的演進又包含著統一性與多樣性。
此外,在馬克思看來,人是時代的產物。因此,任何人的思想意識都會受到特定歷史條件的制約,表現為歷史的局限性。從英國啟蒙思想家所處的社會背景來看,當時的英國正處于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的過渡時期。因此,英國啟蒙思想家作為新興資產階級的代表其首要歷史使命就是反對封建主義,為資產階級的合法性做辯護,為資本主義社會制度在英國的全面建立開辟道路。況且,英國啟蒙思想家身處英國資本主義社會的初期,工場手工業仍是當時最主要的生產形式,機器大工業中的雇傭勞動與資本之間的矛盾尚不凸顯,工人與資本家的對抗還沒有上升為社會的主要矛盾,因而兩者之間的對抗并不激烈。由此可見,經驗主義無法突破歷史的局限,也無法正確認識人類社會的發展史。
馬克思指出:“在法國和英國行將完結的事物,在德國才剛剛開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頁。確實,德國落后的社會制度與社會生產力導致德國尚未步入資本主義現代性社會的行列。當英法學者開始關注社會現實,特別是英國啟蒙學者對“英國實踐”進行經驗主義式的分析時,德國思想界仍舊未能走出宗教的陰霾。因此,馬克思必須“跳出德意志意識形態的藩籬,到人類生產勞動史和生產資料積累過程中最富有意義的地方去尋找理解哲學本質的真諦。”*喬瑞金:《試論跨越“英國實踐”的馬克思哲學》,《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學版)》2017年第3期,第2頁。只有英國工業革命的“實踐”與經驗主義式的英國啟蒙哲學,才能為馬克思創立唯物史觀提供歷史素材與理論依據。馬克思所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正是基于英國啟蒙思想家們對“英國實踐”經驗事實的分析,從斯密人本主義經驗論的信徒,到李嘉圖見物不見人的徹底經驗論的追隨者,最終蛻變為立足于生產關系的經驗主義批判者,實現了對經驗主義的超越。可以說,經驗主義是歷史唯物主義的雛形。經驗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最大差別就在于:經驗主義只能認識事物的表面現象,無法達到對事物本質性的認識,只是完成了感性經驗到抽象理論的飛躍;而歷史唯物主義則是對經驗主義方法論的揚棄與超越,完成了抽象理論到思維具體的飛躍,體現了從感性具體到理性抽象再到思維具體的認識過程。歷史唯物主義不僅揭示了“英國實踐”的危機根源,而且為解決“英國實踐”危機指明了超越資本主義現代性的現實路徑。
首先,馬克思的學說是關于人解放的學說,因此人在馬克思思想中占有著崇高的地位。他將人的本質理解為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完成了從抽象的人到現實的人的轉變,克服了經驗主義脫離現實具體的社會關系而空談人性的局限性,為其人學理論奠定了基礎。馬克思指出,隨著生產力的不斷發展,人類將創造出更為豐富的社會關系以克服在“英國實踐”中技術貶低人價值的困境,最終實現人的全面自由發展。馬克思的人性思想不僅確立了以人為本的科學社會發展理念,還為培育社會主義時代新人指明了方向。
其次,生產關系理論的確立標志著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思想由萌芽階段走向成熟階段,揭示了隱藏在物質利益背后的社會關系的本質,突破了經驗主義見物不見人的思維范式,為破解“英國實踐”危機找到了出路。生產關系理論剖析了社會交往關系的組織結構,明確了經濟交往關系對政治交往關系與精神交往關系的決定性作用,從而正確地解釋了社會與國家的起源,觸及到了政治國家賴以生存的基礎。生產關系理論抓住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本質,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殘酷剝削勞動人民的非人道主義行徑。馬克思的生產關系理論有助于我國進行深化經濟體制改革,使之能夠適應瞬息萬變的國際經濟形勢。
再次,馬克思的階級斗爭理論明確了資本主義制度下工人階級的斗爭對象和目標,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分工的剝削特質。馬克思以特定社會的生產關系為基礎而不是僅僅止步于社會各階層的物質利益沖突,闡明了階級產生的根源,并指明了階級斗爭的歷史發展趨勢。“英國實踐”表明,階級矛盾并不是生產力發展的必然后果,而是社會生產方式所導致的弊病。馬克思將消滅私有制視為解決包括資本主義社會在內的一切階級社會矛盾的現實路徑,并得出了階級以及作為階級統治工具的國家將退出歷史舞臺的結論。階級斗爭理論為工人運動指明了方向,對無產階級社會革命具有指導性意義。此外,馬克思的階級斗爭理論為我們分析認識歷史提供了正確的方法即階級分析法,有助于我們正確地評價歷史人物的是非功過。
最后,唯物史觀引入了社會內部矛盾的運作機理,正確解釋了社會歷史發展的本質原因,克服了以往思想家將外因作為社會歷史發展根本動力的局限性。馬克思對社會歷史發展的動態考察具有連貫性,看到了社會形態更替中的質量互變規律,由此不僅否定了經驗主義把社會歷史看成孤立、斷裂的靜態質點,而且還否定了資本主義終結論。唯物史觀糾正了空想社會主義試圖通過政治改良消除社會內部矛盾的幻想,肯定了人民群眾對推動歷史發展做出的貢獻,為超越“英國實踐”奠定了理論基礎。
總而言之,馬克思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超越了經驗主義局限于表面而不深究的缺陷,在人性、社會交往關系、社會內部矛盾、歷史觀等問題上達到了本質性的認識,凸顯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優越性與科學性。英國啟蒙思想家以經驗事實為基礎的經驗主義認識論不僅奠定了馬克思思想體系的唯物主義基礎,而且經驗主義哲學表現出的獨特的歷史性維度為馬克思的現代性批判思想提供了歷史主義的思維范式。正是基于對“英國實踐”的批判,馬克思逐漸揚棄了經驗主義的方法論,站在歷史唯物主義的高度剖析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性,闡明了資本主義社會必將被取代的歷史發展趨勢,為無產階級進行社會革命指明了前進的方向。
英國新馬克思主義作為當代馬克思主義的集大成者,不僅繼承了英國啟蒙思想家們的經驗主義哲學傳統,注重對“英國實踐”的考察,而且對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進行了有益的拓展,并賦予馬克思主義新的內涵。因此,“其思想蘊涵就大大超越了經驗主義,走向了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文化唯物主義、實踐的馬克思主義和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等方面”*喬瑞金:《英國的新馬克思主義》,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85頁。。例如,英國的經驗主義哲學傳統在湯普森的歷史學研究中表現得尤為突出。他指出,歷史學就是對以往發生的史實的研究,而不是將其用來解釋抽象的理論。他將人道主義視為馬克思主義的本質所在,著重強調了人的主觀能動性即階級意識在階級形成中的作用,對馬克思關于無產階級的學說進行了有益的補充。而德賽在他的市場理論中高度評價了以斯密為代表的英國古典自由主義經濟學家將市場視為“一個關于資源配置的靜態過程”*喬瑞金、郭鵬:《梅格納德·德賽歷史語境中的市場動力理論》,《河北學刊》2014年第3期,第100頁。,并認為市場也是推動社會發展的動力之一,闡明了市場機制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否定性作用。因此,英國新左派思想家們的思想不僅繼承了本國經驗主義的哲學傳統,而且還呈現出將馬克思主義與英國現實相結合的特點,從而彰顯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現實性與實踐性。
(責任編輯:周文升)
2017-04-20
喬瑞金(1957—),男,山西石樓人,哲學博士,山西大學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所所長、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西方馬克思主義。 毛振陽(1989—),男,江蘇無錫人,山西大學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馬克思主義。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英國新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邏輯研究”(項目編號:13AZX002)、 山西省回國留學人員科研資助項目“文化唯物主義思想的理論創新及其對我國文化建設的啟示”(項目編號:2014-004)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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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09-000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