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是為了打破規則：白蛇原型及其出場的諸種藝術表現形式

楊乃喬

2016年6月20日至21日，一個精致的國際學術工作坊在復旦大學中華文明國際研究中心召開，其討論命題為“傳說的風景、媒介的時空與人性的政治：文本研究、文化史與文化研究的對話”，也正是在這個前沿的學術命題召喚下，十數位國內外學者熱切地集結于此，他們合力把一個看似寬泛的命題聚焦在以白蛇故事為對話中心的邏輯點上；也正是再從這個邏輯點放射出去，與會學者深度討論了白蛇原型（archetype）借助于不同藝術表現形式出場（present）的美學原則及其所指涉的文化機制，并且與會學者還討論了白蛇傳說在不同歷史時段的創造性詮釋中被重新書寫的社會政治隱喻。從對話的學術本質上看，此次工作坊呈現為一個在多元知識結構平臺上所展開的跨界論域，其毫無疑問地涉及了民間傳說、小說、戲曲、音樂、舞蹈、話劇、歌舞劇、電影、電視與視覺媒體等，因此，這是一個成功且跨界的國際學術工作坊。這個國際工作坊的學術召集人為中國復旦大學的段懷清副教授及美國肯塔基大學的羅靚副教授。

早在此次工作坊召開之前的數月，我在韓國參加另外一個國際學術研討會時邂逅了羅靚博士，在聊談之際，她曾向我提及了舉辦此次工作坊的籌備及其相關學術宗旨等信息；就我個人的學術直覺來判斷，無疑，在學理上，我們可以把此次工作坊判定為是一個在民間傳說與諸種藝術表現形式之間所交集的跨界論域。其間無論是在邂逅聊談之際，還是在工作坊召開之時，這一切都引起了我的興趣，所以我建議羅靚博士在工作坊召開完畢后，由她再邀請兩位參加工作坊的學者形成一組筆談，在《上海藝術評論》的“上海論壇”作為專稿刊出，以多向度的跨界學術視域討論白蛇傳說從民間敘事的底層訴求諸種藝術表現形式出場的歷史軌跡，當然，其中也必然涉及到對同步的民族文化心理、傳統美學原則、民俗倫理與時代政治等歷史意識形態的討論。

關于這組筆談之三篇文章的立場、學理與結論，細讀的學者不難給出自己的價值判斷，我們也特別期待關于這一話題的思考能夠引起學界的接續性討論。在這里，我只想提示一點，我們特別應該注意這三位學者在筆談中所操用的三個關鍵詞：白蛇原型、白蛇傳說及白蛇故事。

準確地講，文學藝術批評不應該僅僅止限在現象描述的初級層面上，應該提升于更高的理論思辨空間，以建構批評者自身的思想體系，從而為自己營造一方生存的學術境遇。因此，關于理論的術語使用，其中必然存在著一個基本的學術講求功底，即無論是在西方拼音語境下，還是在中國漢語語境下，關于理論術語的使用與解讀，學者必須要注意在不同的理論術語之間所達向的同義替換，盡管這些看似不同的理論觀念在術語的表達形式上被書寫為不同的符號。也就是說，無論一篇文章在書寫中操用怎樣紛繁復雜的理論術語，我們特別應該注意書寫為不同符號之術語在同義邏輯意義鏈上的替換，這種替換也可以被理解為是尋找理論觀念之間的通約（commensuration），而白蛇原型、白蛇傳說及白蛇故事恰恰就是三個可以在同義邏輯意義鏈上相互替換的有效術語。

坊間皆知，在中國傳統民俗文化及民間藝術發展史上沉淀著所謂四大民間傳說：《牛郎織女》《孟姜女哭長城》《梁山伯與祝英臺》與《白蛇傳》，這四大民間傳說無論怎樣的敘事性敷衍中流變，其已經在中國民族文化傳統的集體心理結構中積淀為四種不可或缺的藝術原型，藉此推動后世的文學藝術家以不同的文學藝術表現形式凄美地講唱至今。白蛇原型即是其中一種。

我們把白蛇傳說在術語上指稱為白蛇原型，其實已經默認了白蛇故事是積淀在中國文化傳統深層心理結構中的一脈集體無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雖然白蛇故事以書寫的文本形式最早記憶于唐代傳奇，然而原型理論及文化人類學告訴我們，在此之前，一定還存在著一個漫長的講唱白蛇傳說的民間口述傳統。思考到這里，我們有必要就原型理論的內涵給出一個精簡的概述，以厘清通貫于此三篇筆談文章中之原型理論所應該執行的詮釋效應。

原型理論是瑞士心理學家C.G.榮格提出的，也是他于20世紀上半葉在其分析心理學中所建構的一個心理分析模型。原型是一個漢語譯入語概念，其源語為“archetype”，而“archetype”則是由“arche”與“type”兩個詞構成的。其實，我們在術語生成發展的系譜上，還可以把“archetype”追溯到希臘文那里，以理解這個術語的構詞意義。“arche”的原初意義是“first”（第一），而“type”的希臘文為“typos”，其原初意義是“pattern”（形式）或“stamp”（印記）。我們不妨來檢視一下《西方哲學英漢對照辭典》對“archetype”的界定：“From Greek： arche， first + typos， pattern or stamp， the original model or pattern from which things are formed or from which they become copies.”1也就是說，原型是“指事物據以形成或變成復本時所出自的原始模型或形式。”2實際上，C. G.榮格是借助于古希臘本體論哲學的這個終極概念，構建了他的分析心理學的原型理論。當然，我們對古希臘哲學為猜想宇宙終極所構建的本體論（ontology）應該是十分了然于心的，于此我們不再贅述。

我們可以見出，類似于哲學本體論對終極的追問，C.G.榮格提出原型理論，旨在為人類的民族文化心理結構追溯那些遠古的終極——原型。并且，C.G.榮格把原型定義為一個個情結（complex），原型是從一個民族文化心理結構荒蠻的早期積淀而來，形成了穩定在這個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中的集體無意識，對此任何歷史時期的任何人在個體的心理文化上也無可規避。一個個原型作為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中的原始動力，藉以集體無意識的名義，在歷史遙遠且漫長的發展過程中，不斷地尋找出場的表現形式，因此原型必然呈現為一個個具有共相性質的表現符號。在原型理論的理解與解釋下，積淀于中國文化傳統中的白蛇原型也正是其中之一的集體無意識情結。

順便強調一句，C.G.榮格的原型理論必然是從分析心理學的角度指向對人類文化心理的研究，其涉及了巫術、原始宗教儀式、神話、民間傳說以及文學藝術等現象；然而在理論體系的構成上，原型理論的確有著理解與解釋一個審美符號、一種審美意象與一種審美敘事等在漫長的民族文化傳統中反復呈現的自恰性。就我看來，關鍵在于，原型理論把原型界定為是由集體無意識驅動一個情結在民族文化傳統中反復呈現的原始動力，注意：理解這一點很重要，原型是一個積淀于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中的原始動力，這是一個重要的命題表達式。

還是讓我們思路回到白蛇傳說這一民間文化藝術現象上來。也就是說，在中國文化傳統的發展歷程上，是白蛇原型作為一種原始動力驅使著積淀于每一位作者心理結構中的集體無意識情結，召喚著他們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復沓回環地講唱著白蛇傳說的故事。的確，從唐傳奇以來，民間傳說、小說、戲曲、繪畫、音樂、舞蹈、話劇、歌舞劇、電影、電視與視覺媒體等，上述的門類都曾被動地成為白蛇原型借以出場的文學藝術表現形式。與其說是上述的文學藝術門類在歷史的流變中講唱白蛇的故事，不如說是白蛇原型作為積淀于中國文化傳統中的一種審美心理情結，在集體無意識的驅動下，以尋找上述的文學藝術表現形式來呈現自己。所以在原型理論的解釋下，在某種意義上，從唐傳奇以來所有講唱白蛇故事的作者，都是由白蛇原型所驅動的“被動書寫者”。當然，這里的“被動書寫者”只是一個修辭上的泛稱，我們知道，只有訴諸文字的文學在創作方法論上適用于“被動書寫者”的修辭表達；為了回避爭議，我在這里再給出一個補充，除卻文學之外，所有講唱白蛇故事的作者都是由白蛇原型所驅動的被動表現者。的確，除卻文學之外，白蛇原型自律性（automatically）地出場，其更多的是擇取了藝術的諸種表現形式，我們從這三篇文章所分析的多種藝術案例即可以見出這一現象。

然而問題并不盡然如此簡單。

這三篇文章在討論白蛇傳奇時，列舉了多種負載白蛇故事出場的文學藝術案例，并且這些文學藝術案例都可以歸屬于原型理論的語境下，給予合法化的解釋；同時，這三位學者在文章的書寫中都相當自覺地操用了白蛇原型這個術語，并且把白蛇傳說與白蛇故事也必然地邏輯化于白蛇原型這個術語的意義鏈接上。

然而，如果我們以細讀走進這三篇文章所集結的筆談語境，不難發現，這三位作者在操用白蛇原型這個術語擴張自己的書寫時，實際上，又是站在原型理論之外，以展開自己對白蛇傳說與白蛇故事的批評的，立場涉及了社會學、倫理學、藝術學、政治學、性別研究、非人研究、后人類研究與文化研究等。他們操用白蛇原型這個術語，而又沒有把唐傳奇以來關于白蛇傳說與白蛇故事的諸種文學藝術表現，唯一性地追溯至一個距離我們當下久遠的白蛇原型那里，他們似乎不太愿意把后世關于白蛇傳說與白蛇故事給予多元之講唱或離經叛道之改寫，統統歸屬于一個亙古不變的白蛇原型那里，以此認定為那是一個不可撼動的被集體無意識所規限的文化心理情結。實事求是地評判，白蛇原型及C.G.榮格的原型理論在三位學者操用白蛇原型這個術語所書寫的筆談文章中破產了。

無疑，這是一個有趣的學術悖論。

的確，操用白蛇原型以理解與解釋白蛇傳說與白蛇故事的流變，這多少有一些獨斷論的感覺，因為后世紛繁的關于白蛇傳說與白蛇故事的再敘事（renarrative）及再書寫（rewriting），已經超越了白蛇原型所限定的那個亙古不變的情結，尤其是直面當下后數碼時代商業文化打造的大眾審美心理，歪講白蛇的故事儼然已經成為一種媚俗、調侃或反諷的時尚，《青蛇》在書寫與編導的策略上已完全是對白蛇原型的顛覆性解構了，也只有如此，作者才可能在這個見怪不怪的后商業時代制造出微波初瀾的偽轟動效應，以間離的陌生化效果抓取大眾疲憊的眼球，其背后作祟的還是可觀的商業性收入，而不再是原型了。這是一個娛樂至死的時代，大眾感官在過度娛樂的刺激下高頻度地遭遇挑逗，已變得疲軟且麻木不堪了。

文學藝術批評只有在不斷地操用既成的理論術語中才能表達批評者的思想，而文學藝術批評者恰恰又是在不斷地超越既成的理論術語中才能夠重建自己的學術立場，正如白蛇傳說與白蛇故事被后來的作者不斷地在改寫中重新敘事一樣，文學藝術批評者正是如此循環往復，拓展出一個又一個更為敞開的思想論域，最終成為承前啟后的書寫者。

規則的命運就是為了被打破從而獲取新向度存在的合法性。

我們在從事文學藝術批評時，無論把怎樣的理論術語帶入自己的思考論域，這意味著必須把這個術語背后的整體理論體系化地帶入，而絕不僅是孤立地玩賞這個理論術語的字面意義。如果對這三篇文章所操用的理論及其背后的學術發展史沒有更多的準確把握，僅僅是從文章的字面淺表地遭遇這三位作者，客觀地講，這種閱讀沒有太多的意思。然而，我不知道這三位作者意識到了沒有？對于任何書寫者來說，任何一字之落，書寫者必須要對自己負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