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勇

“盡向西”與“東風來”
2016年12月,“去往從來——雕塑實踐與傳統文化精神”學術論壇暨第二回展在上海油畫雕塑院舉行,作為一個由從事創作實踐的藝術家發起、并具有延續性的系列學術活動,它從一開始就具有原發性的特質。而就其的發生、方式、目的及宗旨來說,這個“去往從來”與其說是展覽或者活動,不如說它是帶著問題,并從自身的問題出發,試圖努力去面對問題、解決問題的行動。
關于中國傳統文化及其精神、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性關系的討論,并不是一個新的話題,只是我們把它放在今天這樣一個新的時空進程和問題當中,有著不一樣的前提和現實需要。
作為一門學科,中國近現代雕塑的建立發端于西學涌入的時易世變之初,因國勢的衰弱與落后,為求民族新生,大批的社會精英轉向西方尋求解決之道。然而,昔時徹底懷疑自己、西風東漸的結果,至今日幾已有演變為全盤西化之勢。
中國的傳統文化藝術當中蘊含著巨大的寶藏和能量,在之后近一個世紀的發展歷程中,雖然不斷有中國雕塑家從傳統中汲取文化精神,回溯根源文化,試圖在吸收西方科學方法的基礎上“以中化西”,并融入到民族和時代的語境當中,但自一百多年前“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提出迄至于今,中國并未真正形成過自己新的文化學術體系,包括人文、經濟、教育等等方面,“體”“用”皆在西學。我們既沒能充分繼承和深入自己的文化傳統,更難言真正地進入乃至超越西方文化,中學為體的實質建構流于空言,以中化西的應有效用無從達成,或又因無所取舍地借用歐美社會思想及學術體系,其價值觀衍生出的社會情緒和崇洋情結,致使文化生態多呈亂象叢生局面。
由于西方當代文明的強勁態勢以及我們自身的歷史原因,雖經幾輩先生們的不懈努力和探索,中國傳統雕塑研究及其當代有效性的轉化至今尚未形成系統性的建構成果。尤其晚近這二三十年,此方向之創作及研究,更是落于“非主流”的邊緣境地,以至于在2014年籌備第一屆“去往從來”時,在網上居然搜索不到一個以傳統為主題的群體性雕塑展,這對業已經歷百年、且資訊如此發達、每天都有無數個展覽在同時開幕的當下,實在太過令人匪夷所思,由此可知,業內于此的研究和探討,還只是停留在一個怎樣的層面和狀況。
然超乎我預料的是,“去往從來”首展于2015年8月23日在上海拉開帷幕,其相關主題的呈現及研討在獲得業界關注和反響的同時,亦在之后很短的時間內形成了特定的影響及擴散效應。不久,一系列與傳統相關的討論和展覽開始在全國范圍內展開,從官辦到民間,甚至許多原來搞西方當代觀念的藝術家,都開始做起“傳統”來了...... “忽如一夜東風來”, “傳統”仿佛變成了一件時髦的事情。
《解放日報》的“上海觀察”在2016年末盤點2016年文博界的“熱詞”是:尋根。我想,或者還可以再加上一個 “轉向”。
“去往從來”與“近炙遠旨”
首屆“去往從來”展是在中國雕塑近百年的歷程中,以典型化、切片化的方式,選擇對中國傳統雕塑和傳統文化精神有觀照、并付諸于探索與實踐的藝術家作品及相關文獻組成,其中有第一代的開山大師、卓有建樹的前輩師長、國內諸多美術院校和重要學術機構的中堅力量,以及初出茅廬的青年才俊,其脈絡梳理和主題研究,在業界尚屬首次。
與首屆展覽有所不同,第二回的“去往從來”是以“論壇”為主,展覽以作品+文獻的形式與“論壇”相輔相成。對于主題的設定,則采取由藝術家根據“去往從來”內涵,結合自己的創作研究與實踐,以提出問題和主張的方式提交主旨議題。經過一段時間的議題收集和整理,最后在兼顧包容、體現針對性趨向和建設性目的的前提下,明確了“建構”或“建立”的主題。
當時,我的問題是:中國的當代雕塑,是否該有自己實質性的體系建構?
在這個開放與融和的體系當中,應該包含哪些不可或缺的部分(如認識論、方法論、語言系統、獨特性等),其本體內質與評判標準如何?
在當代語境中,中國的優秀傳統文化及其精神與當代雕塑如何才能夠有效地對接和轉化?按當前的發展趨勢,通常概念下的“雕塑藝術”設若還有存在的必要(不可替代性),其價值及以出路何在?這最終形成了我的主旨議題:《當代中國雕塑的近炙遠旨》。
“近炙遠旨”這個題目中的“炙”,指炙熱、焦灼、熏陶、教誨、傳授、聚焦。在這里,它有以下幾層意思:一是近百年來西方美術體系對中國雕塑的決定性因素,以及蘇聯革命現實主義藝術的影響和作用,這幾乎也是整個中國近現代社會和文化的縮影;二是20世紀上半葉,第一代雕塑前輩先師們具有主動意識地觀照自身文化傳統,深入考察、梳理,并在創作實踐中身體力行,他們的作為,為我們做出了表率,是對我們的熏染;三是“八五美術新潮”運動對中國當代美術進程和狀況的作用。當今中國美術活躍在國際舞臺的代表人物,都有著極強的借助中國本土資源和中國文化元素的創作策略,他們雖然在某個階段起到了將中國藝術帶入國際視野的作用,但趣味上的西化,也是他們被詬病的顯著特征。
不可否認的是,在西方近當代藝術主導世界潮流、并在中國成為主流話語的當下,許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慣性地在使用著別人的語言。曾有一段時間,我駭然發現自己的創作、觀念和思考,竟然都會落入到某一種帶有西方痕跡的套路當中,再看周遭人與物的運轉,這才發現體系的巨大作用和影響。一個民族飽滿與自信的理由,在于其文化體系的自足與生發的活力,如果失去了這些,那么所謂的開放融合,就只能是自欺欺人。當前,在更具有挑戰性的全球化態勢下,如何樹立起我們民族國家新時期的評判標準和價值取向,建構我們具有文化歸屬感的精神坐標和價值體系,應為當務之急。
百年回望,第一代老先生們的遺志未竟,這些年來雖然國內已有九所重點院校成立了與傳統方向相關的專業教學工作室,且都有具體而明確的教學和研究指向,然而,卻也尚未看到關于當代中國雕塑體系建構的完整意識。
體系·建構與美術館保安
歷史經驗和社會現實已經給了我們啟示,無論從政治或是文化上,西學都無法真正解決我們的根本問題。 在當前國內國際社會大環境中,中國當代新文化和新學術體系構建的價值和意義顯得尤為突出和迫切。擴而言之,這也是當前中國社會及其思想體系所應當面對的問題。
《解放日報》那位著文盤點2016年文博界年度“熱詞”的記者曾問我: 2017年的會是什么?我說:“體系建構”,或者“構建”。
體系建構自然會碰到一系列的問題,包括認識論、方法論,語言系統,判斷標準等等,然而,這些也都還脫不開西化的一種認知理念和結構范式。那么,全然地投身而入后的抽離、尋根溯源后的重構與創立,是否仍將是我們的必經之途?
“去往從來”的字、詞之間,可以有多種組合,對應著多重的解讀,這一點,在運用了河圖洛書原理設計的標識上,有著刻意的安排。在這里,甚至是歧義,也或會帶來一種新的可能。
與西方學科建制化的方式不同,中國的學術傳統向來推崇的是“通學通儒”。此次“去往從來”,我們除了在展覽開幕時聯合批評家舉辦了為期兩天的“雕塑論壇”,更在展覽結束之際,以跨界論壇的方式,邀請來自哲學、音樂、戲劇、文學、美術等方面的專家學者,圍繞藝術實踐與體系建構的問題展開探討,后繼還將有延展性的深入及呈現。
關于建構之路,截流而過總是不容易的,“近炙遠旨”所指的體系建構也只是“去往從來”中的一個部分,“去往”,我們首先需要真正地了解自己,搞清楚問題的之所由來,去掉附加的、表面的、外在的,避免狹隘、偏執和固步自封,甚至要警惕“民粹主義”與“偽傳統”的迷霧;深入挖掘傳統文化價值和精神內涵,穩住自己的本?!皬膩怼保沧。幻?;觀照當下,思考辨別。在接續自己國家民族優秀文化傳統的同時,開放融合,繼續學習西方的實踐智慧傳統,包括當代社會的科技發展成果,找尋我們的出路?!皝怼奔础斑h旨”,是希望和目標,是理想和愿景,以期在重整與開建當中融匯古今東西,同生共榮。
這里有一個小故事,論壇第二天,我在美術館的員工通道碰到了保安吳師傅,他很認真告訴我說“我聽了一上午,吃午飯時都不舍得離開”,這很令我振奮。在交談中我得知,許多研討內容與他心有戚戚,因為他女兒學的專業也是與社會狀況、身份焦慮、文化建構有關。這個小插曲愈發提醒我們,新體系建構的迫切。這樣發生在身邊的真實例子,比許多的理論或者呼吁都更有說服力,它不僅關乎社會、制度、文化的基礎,更關乎我們每一個人的切身現實。
為什么是在上海?與“為什么不能是上海?!”
在“去往從來”展醞釀之初,曾與受邀的北京藝術家談到這個將要舉辦的展覽、宗旨以及目的時,其中的一位聞言脫口說道:“哎呀,這事兒如果能夠做成,那可是一個事件!可是,如果那樣,為什么是在上海?”
斯問有趣矣!至少,我們應該要從這個頗有意味的發問中領悟出一種自我批評的態度,如此,我們或者才能看到上海的美術界,上海的文化藝術承受別人那樣的一種“眼光”和“疑問”。當今滬上身負各種藝術介質、從屬各種藝術門類的業內人士,對上海的藝術狀況大多抱持著不滿甚至失語,其中也包括藝術批評。一位滬上的著名批評家、策展人就曾表示:“上海的文化生態不適合批評家,留不住人?!比欢?,有鑒于上海文化在歷史進程中所起到的舉足輕重作用,以及它所具有的“國際碼頭”效應,我們當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回答:為什么不能是上海?!
當下的中國,當下的上海,林林總總的藝展“盛會”輪番“上演”,不過,我們真的能就此感到自豪和滿足?藝展會的繁榮,并不能等同于藝術創作、尤其是藝術的繁榮,藝術的批評同樣如此。
在我們這兩三代人的經歷當中,中國的藝術生態,還從未有過如今日般的空前的“鬧猛”和繁榮,然而,卻也是從未有過這般的無趣和貧乏;話語權、市場手段對藝術乃至大文化的影響力與導向,都是需要我們加以進一步思考和審視的問題。在社會呼喚“精品力作”、在質疑“為什么出不了大師”的同時,中國當代藝術家的作品正在不斷地創出讓人瞠目結舌的“天價”。在藝術界都在批評著“批評無效”的當口,一眾批評家也正經歷著有史以來“活計”最為繁忙、“奔波”最是勞苦的日子。事實上,我們確實在經歷著一個藝術資本最為瘋狂的時代,而不是藝術最繁榮的時代。物質主義風行之下,又有幾人真正能夠得到心靈的悠然與慰藉?那么,我們的自主性在哪里?我們的理想和精神又在哪里?
縱觀上個世紀初至五六十年代,上海文化在中國乃至世界范圍的影響與作用是何等的深巨?比如土山灣之于中國近現代美術(西洋美術傳入的發端);比如上海對于梅蘭芳一代戲劇大師地位的奠定;再比如,中國電影的開啟,以及早期中國動漫的輝煌和國際盛譽(不禁聯想到近期再度引起關注和爭議的新“國漫”)。20世紀初匯聚于上海的諸多文學藝術界巨擘,對那個時期整個中國社會、中國教育、中國文化乃至政治的影響又是何等的至關重要?!上海曾以其國際大舞臺的區位優勢,作為多方博弈的前沿陣地對中國現代化和城市文化的進程,起到過關鍵性的作用,百年輪回,昔日從這里啟航的冼星海、林風眠、劉海粟、張充仁等前輩先師,懷揣一腔報國的理想,去國萬里尋求真知所為何求?后繼諸君切莫讓慧火暗燃,須知世襲罔替的精神火種就在手中。聯系“上海2040年要建成卓越的全球城市”的目標定位,面對那樣的發問,我們是當可以理直氣壯地回答:是的!為什么不能是上海?!甚至,面對當前波詭云譎的世界時局,我們是也可以發出這樣的聲音:是的!為什么不能是中國?!
無論全球的上海,還是世界的中國,怎樣的理想、情懷和高屋建瓴,最終都須當落實到具體的踐行中來;古代先哲“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的斯義宏深處,正是“去往從來”之所景行景止。
結語
日前,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發布《關于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的意見》(簡稱“兩辦國學傳承18條”),指明民族文化復興的必要性,明確了中國文化的傳承發展體系。尚德崇文,斯于同義,令人鼓舞。放眼未來可知,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國家和民族,我們的文化和生活,將會有怎樣的“去往從來”!
本期“上海論壇”推出的這幾篇文字內容,將“去往從來”的背景和狀況略呈于諸方,除了有本次雕塑論壇的學術主持吳洪亮先生的導語,還從全國十所重要美術學院和學術機構的18位參展藝術家中,節選了8位藝術家的論壇發言,以及論壇現場批評家與他們的互動評議。并特邀帶著“觀察”任務連續兩屆參加“去往從來”活動的作家、藝評人陳海藍先生,就論壇和展覽所帶來的多角度思維和理論碰撞,為“去往從來”提寫報告。希望以這樣不同層面的組合,啟引多維的批評、思考,和助益,并共同參與到這樣的一個行動中來。這也是“去往從來”的本意所在,更是又一種形式的“去往從來”。
“去往從來”譯為“An Odyssey between Past and Present”,奧德賽,意指漫長而曲折的旅程,其中意味溢于言表。